【潮声】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期
编辑:舒伊

·曲 博·
坐拥书城心自宽

我想:造物主所有的功绩,仅在于其使人类具备了将自己的思想感情,经验智慧付诸符号集成的能力--于是便与书结下不解之缘。
--题记

  二十五年前,17岁的我到滇西边疆时,正是全民族精神物质极度贫困的年代。

  被面是连夜与母亲跑了几家药铺,买口罩拆来做的。唯一的新装,老动补对门襟疙瘩褂,因布料不足,裁缝便在苗条上很下功夫,穿上绷得呼吸窘迫。所有的衣物,勉强能在知青小木箱里,铺上薄薄的一层。但我心底是富有而强大的:打开小木箱,破烂衣衫所遮掩的,是包装了“毛选”封面,1958年北师大版《汉语讲义》,粘贴了《国家与革命》外壳的《还乡》,裱糊了《红旗》杂志的伪装的《莱蒙托夫诗选》……

  那年月读马列毛著,当然是红且时髦的;读反右时出笼的《汉语讲义》,难免有“白专“之嫌;读帝国主义作家写的书,和《莱蒙托夫诗选》,则是晦暗,乃至反动,大逆不道之举。我知道莱蒙托夫乃反动老沙皇麾下的军官,却偏偏爱看扉页上,他穿军装挎战刀的凛凛肖照,爱读他从战场归来,面对名媛淑女,从铁甲里掏出带血的诗篇。

  ……

  这感觉在当时无疑是危险的。知青小木箱居然没有被搜查扣压,而带上火车了!汽笛长鸣,列车终于启动。我瞟一眼行李架,几许惶惑,几分凄楚,忐忑不安中,竟也不乏一丝骄傲和充实。

  那境那情,我还不敢设想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座拥书城。

  八年半后商调回成都,亲友到车站接,见赫赫然几口装订粗糙的木箱,且非常有重量,还以为鄙人许是捣卖药材,或走私手表搞发了。其实箱子里装的全是书。北师大1958年版的《汉语讲义》,和《莱蒙托夫诗选》依然在,更添了许多种类。从三十年代竖排版的《珂勒惠支版画论稿》,卢隐女士的《海滨故人》等,到文革期间的手抄本,西里耶夫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蒋和森的《林黛玉论》,王勃的《滕王阁序》等数十万言;从明清珍稀版本,到复写的《红都女皇》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论。

  带回的书中,除了在每天十余小时野蛮劳作之后,熬更守夜在柴油灯下,熏得油烟充塞七窍,粘污心肺,整日黑酽浓痰不断,一笔一划抄录所得,还有许多是偷的--半夜翻墙撬窗,在被造反派收缴封存,即将送造纸厂的书山中,于糟污狼籍里救出《中国上古演义》,《东周列国志》,《二十四史》,《荷马史诗》,《浮士德》,《伊索寓言》等。

  在县城小卖部买盐,回队途中树阴下歇息,见包装纸袋乃竖排文字,且有精美插图,遂忍看酷暑烈日饥渴,回转十几公里,窥视久久,终于将一摞撕着包装的精装书盗走,于是便有了《契可夫戏剧集》,《沙士比亚五大悲剧》——只痛惜我来晚了,《雅典的泰门》已被撕去了大半!

  知青大返城时,队上天可怜建的图书室,已无人管理,于是便非常潇洒的于垃圾废杂什物中,将四卷本《红楼梦》中的后两卷,所有零散的鲁迅著作,《法家著作选读》,以及当时供革命大批判用的“活页文选”等,席卷而去……

  我是在不知不觉间,变成偷书的贼了!

  但“读书人的书,能算偷么?”时至今日,我金盆洗手十几年了,仍坚信那样的“窃书”,是功德,是义举,太对得起著书,编书,印书的人了!

  也就是在我做偷书贼的日子里,阅历渐长,阅读渐宽,狂热地滋生了有朝一日,堂而皇之坐拥书城的梦想!

  于是在年届而立营巢时,将十数年藏书手稿,分门别类,一一展示陈列,加之十年浩劫幸存的些许家传,居然也有了“半壁江山万千世界”,便敦信当今天下,幸福富有者,非本人莫属了;敦信如今终于历尽劫波,不再是只能读马列毛著,鲁迅文章,“两报一刊”社论,看八个样板戏,十天半月才能见一次报的时日,我日日坐拥书城的热望和梦想,就在不远的将来,指日可待!

  殊料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返城归来,却是比八年支边更为窘迫狼狈,更为漫长的人生苦旅。求学,养子,谋食,立业,步步为营,紧锣密鼓。多少次,觉得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却每每又因命运多蹇,忽而沉浮惶然失措,忽而奔突困顿不堪,忽而恶疾与死神亲吻,忽而敦丧得几近绝望……那宛如金碧圣殿般的坐拥书城的梦想,便也若即若离,时时给我以新的逗挑刺激,和振聋发聩的惊醒:

  曲博小子,你是怀抱坐拥书城的梦想而生的啊!

  如今步入不惑,苍天有眼,在做了十数年机关勤杂工,十数年独抚幼子的男妈妈之后;在十数年磨秃了十数枝钢笔,十数年物质生活仅以能维持再生产为度的磨练之后,我无论是居家,还是敬业,都在享受坐拥书城的醉美了--有如拥抱追寻了数十年的情人,我终于紧紧拥抱了夙愿以久的梦想!

  清晨,睁开眼睛转首四顾,陪伴我安歇的,是有魂魄,有性灵,叫我梦牵魂绕,或渴慕已久,或一见如故,或久别重逢,或息息相通,我数十年苦心经营的,珍爱的藏书啊!

  晚上,伏案工作十余小时了,临睡前总是要浏览四壁珍爱,有如揖别至亲好友,道一声晚安,道一声珍重,才安然就寝。

  每天跨进工作的资料室,一排排书架,书柜,杂志柜,报栏,仿佛都在向我亲切致意。那是我几年来一手经营的资料室,每本书都有我编号注册时,留下的指纹体温;每本书都和我交融了生命情感的活力。我不再有纠缠我二十几年的,谋食屈就的烦恼,有的只是从事热爱的工作时的醉美享受,和历尽艰难的游子,幸福宁静的归宿感。

  好书是有魂魄的:只要你满怀虔诚,心驰神往,就会吮吸到其醉人心魄的气息。居家都市,自不用说闲暇或烦闷了,最好的消遣解脱是逛书店书肆;出差或旅游每到一去处,首先要寻觅的,自然是书。你尽管观花赏月般信步,没准哪时就会全身通电样泛起颤栗,心律也随之亢奋:你便捕捉到了或渴慕已久,或一见如故,或久别重逢,或息息相通的好书了!

  好书还是有性灵的:懂亲情寻知音识伯乐。前几年总算分得间平房,备下材料请得五个民工去修善,路经一桥头忽听声响,如悲似泣情若呼喊。循声望去,上帝啊!收破烂的农民正挥舞铁铲,把一堆线装书往肮脏的三轮车上抛!煞费苦心终于以高于农民四倍全数够得,与民工们各抱一大摞来到“新居”,既宣布今天休息工钱照付。民工们皆大欢喜而去,我便一头扎进书堆,十余小时不食不喝,整理裱背出乾隆年版“知不足斋丛书”数十册,囊括古今天文地理琴、棋、史、画,诗词、歌赋、民俗、论理,洋洋洒洒琳琅满目,和十几册写满了馆阁体小楷眉批的经典医书。医书送医林的友人了,“丛书”则商玩数载兴味弥增。

  年前一文友引来收藏者欲购。造物主赐与我的,何人敢夺?!不由顿生誓死捍卫,御敌于家门之外的战斗激情,叫友人好生难堪。事后儿子几番戏言:当时你那模样,实在是一点也不文雅!

  好书当然是有思想,有血肉,有感情的。消沉时,它会不懈地给你以鞭策激励;骄傲时,它会冷竣地给你以谨慎自审。而无论何时,何种心情,你只要清茶一杯,熏香三柱,于袅袅古乐声中,盘桓书城,万千世界尽揽于胸,你便会聆听到好书的脉搏的跳动,感觉到思想的沸腾,窥视到作者的生活及情感历程。抽一本心爱的书,摩挲久久,凝视扉业上作者的肖照,一时间,与作者在年代,民族,国界,信仰,经历教养等方面的差异,都消失了;师长,同仁,挚友间的亲情,彼此心灵的呼应,是那么纵横恣肆酣畅淋漓。如此你便又一次临绝顶而小天下,感到人类文明的历程,是那么短促;世俗的功名禄利戚戚忧患,是那么不屑一顾,而更为崇尚这世界是一定会变得比现在好得多的。

  爱书,且视书为生命的支点,敦信修补装裱书籍是大的善行。初做男妈妈时,为生计迫卖过三次书,三次都酩酊大醉唏嘘滂沱。于是惊骇藏书于我,是断然不能卖的:卖书即自杀!一如须臾不可离开支撑生命的笔。如是对借书不还者,必耿耿于怀;对借书不爱护者,至少减五分好感:无论亲疏概是如此。

  世间占便宜之最,莫过于藏书。试想:一个作家数月,数年,数十年乃至毕生心血写出一部书,冲破了历史,国界,语言的铁壁合围,才得以在书山文海取得立锥之地,你少点一道菜,少抽一包中高档烟,作家的情感,思想及艺术追求被肢解的生命部分--书,便属于你了!

  惟其如此,天底下最迂腐者,唯作家是也!

  然我于人世千般砥砺,万般风情中,刻意追求的,正是这种迂腐--数十年苦,都是为了看到今天的极乐仙境:让自己的生命魂魄,心血汗水,化作铅印文字汇入藏书的行列。

  一日见儿子盘桓于我的“满壁江山万千世界”,不禁沉沉叹喟:将来你能吮吸书的魂魄,书便自会归附于你;反之,我一并赠予乡村学校!

  于是面对历史的宝镜,正视心身数十年累累伤痕,我无悔无愧,欣悦而宁静地发一声轻叹:

  人生苦短,坐拥书城心自宽……

  兴笔至此,深以此生与书结缘为幸,万般砥砺。止增笑耳!有咏藏书家七古二首为证:

  其  一

  墨池杏坛是我家,断简残碑亦芳华。
  朝朝贪慕神交缘;岁岁欣封故宅花。
  灵肉与共着春秋;形影相随佳冬夏。
  一卷在握天地宽,但笑金鉴不清嘉。

  其  二

  气势如虹意如椽,清灯批阅任雠勘。
  诸子百家涌心底;浩□乃卷起笔端。
  有情诗人揽长河,无冕王者踞幽燕。
  荣辱毁誉烟云耳,残牒碧宵破新妍。

(1996.2.4于成都了然居)■〔寄自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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