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期
编辑:舒伊

·宁 致·
失恋也该撒帖子

  我现在相信,失恋应当和结婚一样,昭告天下,撒颜色自定的帖子(悒郁的紫黑?似有若无没着落的乳白纸压印银白细纹?养病将愈酸清婉曲的秋香色?)好勒逼亲友出分子送礼。举世滔滔,都忙着订婚结婚,报喜不报忧,哪能有客观精确的数据供人参考?再说,雪中送炭,保证碎心人会感激一辈子,也算替以后同样可能翻身落马的自己投保险。以下就是我的帖子正文,自然赶尽杀绝不留负心人的活口。可是他也长着一张嘴呀,阁下若是能读英文又闲着没事欲知此中我曲彼直,可以来信打听他的网址。

  和他分手,简直像樊梨花三赦薛丁山,由七步到三步到一步一拜,长路漫漫。经年累月,剐杀爱情极尽精致繁琐迂回之能事。一干亲朋好友早就看絮烦了,讶异怎能同样的闹剧一再搬演而剧中人孽迷依旧,一轮回饮乾一大缸孟婆汤,继续讨不完腻烦熟猥的债。往往是他先起意,馋涎欲滴讲起别的女孩,敏捷地翻过来挑拣我的不是。也有时不化丝毫力气已经吵爆开来,大火重油,两人焦黑成一块。咬牙和他断掉,好让他再扮一次回心薄情郎,恰巧是中国人酷嗜的桥段。都怪恋爱的时候一根根基木打得那么扎实:他含泪带笑的酒褐眼睛,电话上柔肠百转的卑屈忏情,都叫我立刻恍然大悟--这是我爱的人哪!没有我叫他怎么过?母亲有好语:他以为你是一条踢不走的狗。

  真怕了他。由爱故生怖。他那一边,大约也要觉得悚惧吧:他不是失恋,是变心,明知故犯地开了自己最粗的动脉,涔涔淌下腥红旧情,已经是身外物了。那是发现不损一兵一卒已成霸业的寂寞。他不爱我了,强大了,胜之不武,而还得缠斗下去。烦哪。

  因为这类的翻覆长达数年,到得最后那个早上只剩一层薄皮等着开刀,勉强算全尸而已。吵了整夜,一大早我还没睡透,他已经在讲琳。他们史丹佛记录片系才十一个人,琳我当然见过。勾卷勃亮的金发,阴晴不定的大眼睛,仿佛没有心机很清真的艺术家本色,又比我计较顾自己的女孩--这可都是他说的,又羞喜又焦灼地一颗颗算盘珠子拨下来:我待人处事比琳柔和,可是琳和他志同道合都搞电影……我比琳苗条,可是琳有她的好处:脸庞清瘦而肢体健硕,雪白香肥的胸脯绷紧端严的黑丝绒,啧啧,饿人呢……他一件一件细细数给我听。我求他别说了,别说了,他也肯停,给我五分钟略苏息一下再重来。他才刚提上劲来呢,除了我他还能跟谁这么肆无忌惮?他的同学都和我熟,我和他父母妹妹相处又融洽,除了我他知心的朋友俱都四散各地。说一句,品一品滋味。一个早上来了这么六七遭。

  我坐起来:“分手吧,你去找她去。”罡风被体,被拆解成块的人又硬生生给拼凑成形。这一次不了,不能再留下来受罪。(好歹我也有三十四寸B的胸,只不过在他已成陈货而已。)

  他笑。他托起两腿间一嘟噜绛肉紫筋,送礼也没这么郑重殷勤。“真的要分手?”他一向笑得比别人稚气。“临别纪念嘛--再做一次?”他忽然又对我有兴致了,已经肥腻走味的情欲倏忽回鲜,水淋淋溅了我一脸。

  要是你,会和他再做一次吗?男女均可回答。

  他本来不情愿开车送我,嫌远,后来我许下请他吃中饭他高兴起来,吃过了才走的。太阳绝大,我家左近有个凉棚,我们上外带小店胡乱拣了两样油腻家常的美式中国菜到棚底下吃。他捧着保丽龙盒吃青椒炒牛肉,油气熏人,眯着眼睛笑着看我,理直气壮的还有点夫妻情味。我也笑着,镇静心不在焉的笑容,像守着孩子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哄着,心里另外有事的母亲。太阳热得滋滋有声,两个人都化灰化烟了,还坐在那里。眼前一切,倏远倏近,已经是我一个人的回忆了。

  分手的事我跟谁也不提,深怕又食言回到他身边会很难看,要到很久以后才慢慢醒悟面子早丢光了。那时候我正等着上研究所,垫档在工会做暑期工。每天还是准时上班,穿越早三十年已被郊区吃空的奥克兰城心,裸白的削尽大城风华的大街,经过烈酒铺子,高利兑现救济金支票的店面,只卖过完三四天毒瘾熬不了饿的人才吃得下的油炸热狗的摊子,爬上洋灰铁梯,对着泥灰墙一通通打电话查哪些医院有那些门诊部门,核算用的表格不够长了就拿好几张纸连起来,除了电话上的陌生人可以一天不跟人说一句话。工会中人神经都有似铁缆,非常粗疏热情,扰攘一大群有他们自己的义理行规,像武林帮派的内功心法不足为外人道。说到底,也还是一群陌生人。

  下了班,每天都去中国城。先逛菜场,细细认着芜脏摊面上旧相知的众家菜果:艺术家个性看朱成碧的苋菜,水墨画般清逸的大虾,贪欲要啜遍情人身体生满乳突有如青舌的菜瓜,他在我们家第一次吃到,坚脆鲜磊的白玉桃。像白玉桃这样越队而出公然提名道姓叫他的物事,得多花一点工夫把它捺回千百品好物里,好继续看浮在青白水月里的冻豆腐,柜台里的丹红酸梅膏,收钱年轻太太似笑似愠的脸。用心的看,像才越狱的狡犯,举手投足仍然听到已经凿开的铁链铮铮作响。聊斋里的美女再世为人,往往立即投入持家生儿,柴米油盐,只怕就是这个道理。她们情愿挤菜市跟活人摩肩擦踵,多碰一件真物,就是这世人多一点本钱。我默默对虽是犹太人,旧约并不熟的他说:你于此生,无权无份无记念。

  我像上了发条一样,冒美国人心目中的大不韪,周末晚上一定一个人去吃馆子,摆明了是个没亲没故的可怜虫也不怕。去同一个饺子馆,灯光晕黄,我除了韭黄虾仁水饺一定叫一份枣泥包,他家挑尖的一色点心;连跑堂都记熟了,晓得我可以一口气吃掉一大盘炒豆苗。吃完出来怀里揣着暖香蒸腾,生怕一不小心就要羽化升天的枣泥包,蹲到仗着是通衢大道,其实入夜不甚平靖的街边等车,抱着提着买的菜,世界日报,中文图书馆借的早背熟的三言二拍,我是一只习惯的动物,饱了,暖了,憩定在熟润的黑暗里无受想行识。一个人了。

  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要自己接受这项事实,需要持之有恒,几近枯燥乏味的手续,像刷牙一样。每晚我抓着牙刷瞅着镜子里的自己--那面镜子我大约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配着颜色暧昧最不讨好的一种肉色漆框,不尴不尬地半人高两人宽正对着马桶--操兵一样规律地将珠贝色洗面乳霜挤到手心里,反复念叨:他不爱你了,不爱你了,不爱你了。次数也不过份,二三十回一晚吧,念到烦腻为止。此地心理治疗盛行,这不过是一点皮毛小技,医生说不定还要不赞成患者自医未领执照未经考核,可是灵,灵哪。到后来,事情在咒偈回向中变得再简单不过:他不爱我了,我干嘛要继续爱他?

  渐渐地,我的伤心走开了,神话里逸入膏肓的锦衣小童,轻捷滑落我的大腿外侧,摇摇摆摆向外走去。剩下我一个人。

■〔寄自美国〕

[ 主 页| 作者索引 | 小说总目录]

橄榄树文学社发行。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翻印。 © Copyright by Olive Tree Literature Society. All rights reserved. This web site is maintained by webmaster@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