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英国回来,回到香港,
已经家不再家。
父亲和母亲,都到机场来接我学成归来。
母亲,是一个人来的。
母亲执着我的左手,喜极欲泣的样子。
父亲把他的太太介绍给我,让我叫她细妈。
我跟她客气地点了点头。在这场合,
细妈显然意识到自己的位置有点难摆。
我和母亲回到从前的屋子。
家不再家。
母亲的肥胖,并不能填补屋里的空虚。
她的空虚,来自内部。
她的空虚,来自若干年前
父亲端着茶杯的沉默无声的手指。
当时的家,时不时静得像一块幽黑的铁。
父亲啜茶的声响,制造一些缝隙。
母亲间歇性的吵闹,把父亲的脸
日复一日拉长。在我离家之前,
父亲的脸,这滴越拉越长的黄泥浆,
眼看就要滴落到地板上。
父亲后来来信说他把整座屋子都留给了母亲。
好像是给她留一份再嫁的嫁妆。
其实是让她自个折腾去。那时,父亲和他的
钱袋,大概已经让细妈这个女人哄上了床。
细妈在门口迎接我。她的笑容,
牡丹花那么大朵,来自淡淡脂粉下富有教养的皮肉。
她的身段修长、优美,属于娥娜、风韵犹存的那种。
父亲给她缠住,算得上死有余辜。
这个不育的女人,也许真心想做我的妈妈。
隔着父亲,她不停给我夹菜。
隔着餐桌,我只看见她笑脸上的皮肉。
她过分热情的笑意,令她惨败。
二
洗澡时,我一寸一寸抚摸自己。
我把青春的肌肤,交给流水的手指。
香皂下,这洁白的肌肤,多么圆润、丰满。
我的乳房,充满希望,在身体的线条下突围。
大卫腋下淡淡的狐臭,总能把我轻轻围起来,
令我微微晕旋--我是多么需要他!
只是,无论他的性爱动作多么雄壮、疯狂,
我心中的一块空地,他总是无法到达。
我原谅过阿坡不止一个女人。
一次又一次,我在日记本上重复书写
报纸专栏女作家不断贩卖的至理名言:
失恋,是被对方抢先一步抛弃。
大卫走了之后,我和阿坡一次次言归于好。
每一次都是他回来苦苦哀求。
最后一次,当他说完“我爱你”,伸手来抱我时
我哼了他一鼻子,拂袖扬长而去。
多么解恨!
我的心里终于得到平衡--
这一次,总算让我抢先了一步。
我似乎连母亲的情仇,也给报了。
三
但是,我再也回不到我的童年。
母亲决定要卖了这所房子。
她准备移民加拿大。
她问我愿不愿意跟她过去。
妈妈和一位相别三十多年的旧同学
在电脑网络上重拾旧欢。
他中学时代就追求她。
但妈妈后来嫁给家境更好的我父亲。
母亲飞过加拿大,半个月后飞了回来。
她性情大变,眉飞色舞,不停地跟我说起
那位叔叔。三月的阳光,
在她的左脸和右脸上,轮流出现。
她开始减肥,大规模节食。
听说,那位叔叔在半个月当中十几次谈起
中学时代母亲的美好形像。母亲以为
自己必须恢复中学时代的身材,才好再嫁给他。
婚事,预定在半年之后。
在欢快的气氛中,母亲减肥的进度
比原本计划更加顺利。她的脸,
晚上也有洁白的月光时隐时现。
我暗暗为她高兴。
四
过了四个月,半年之期,眼见触手可及。
但是玛嘉烈医院突然打来一个电话,
通知我,母亲购物时突然晕倒,然后心力衰歇,
失救而死。当时她在挑选婚纱。
叔叔赶了过来,帮我料理妈妈的后事。
叔叔穿起礼服,送她去火化。
他把一只戒子戴给妈妈,一只戴给自己。
叔叔把妈妈选中的那套婚纱,也烧给她。
叔叔不多话。但他对妈妈的情意,让我感动。
三十多年来,他一直把心事独身放在心里。
只有小说才有的故事,
居然在我身边成为真人真事。
机场临别,我说我愿意代替妈妈嫁给他。
无论是人心的真诚还是性格的沉稳,
他都显然是比大卫和阿坡都更加可靠的人生选择。
我不大计较年纪。人,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
但是,他听了之后大惊失色,然后掩面哭泣。
妈妈死后,我第一次见他哭。
他稍为平静后拿起我的手,摇头说:“孩子,别傻……”
他最后和我拥抱道别,全身微微颤抖。
五
三个月后,一封律师信寄上门来。
我拿去请教一位律师的朋友,得悉详情:
叔叔自杀之前,立了一份遗嘱,
指定我继承他名下的全部资产和一些书稿。
作为继承人,我飞过加拿大给他送葬。
我把妈妈的骨灰也带了过来,
和他的放在一起,葬在一起。
妈妈终于圆了移民的梦,也算如愿以偿。
我给他们献上鲜花。
我跪下来说我是他们的孩子。
我不能不责怪自己:如果不是我的荒唐,
叔叔也许不会这样早死。
回来后,父亲经常让秘书来电话,
叫我去陪他吃饭。
父亲说,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口味的变化,
总觉得这饭菜,滋味已大不如从前。
我点头同意,但角度有别。
我说,人在二十大几三十岁的时候,
酸甜苦辣最多。那天,
细妈脸上的那朵牡丹,似乎也大不如从前。
六
有时候,我为妈妈和叔叔暗暗流些眼泪。
擦干眼泪,我继续上班。
老板对我另眼相待,也私下点拨一些
应付紧张工作以及微妙人事关系的窍门。
他多次找我谈话,身体越靠越近。
有一次谈话延续到下班之后。
我告诉他,他桌上照片里的家庭和孩子
非常令人羡慕。我把近来家中的事,
也扼要讲给他听,他深表理解和惋惜。
他看看手表,略抱歉意地提醒我
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
这时,我突然觉得,
这个混帐家伙有时也有一点可爱的地方。
(1999.7.4)■〔寄自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