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汉诗】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期
编辑:三焦

·非 杨·
家 不 再 家

        一

  从英国回来,回到香港,
  已经家不再家。
  父亲和母亲,都到机场来接我学成归来。
  母亲,是一个人来的。

  母亲执着我的左手,喜极欲泣的样子。
  父亲把他的太太介绍给我,让我叫她细妈。
  我跟她客气地点了点头。在这场合,
  细妈显然意识到自己的位置有点难摆。

  我和母亲回到从前的屋子。
  家不再家。
  母亲的肥胖,并不能填补屋里的空虚。
  她的空虚,来自内部。

  她的空虚,来自若干年前
  父亲端着茶杯的沉默无声的手指。
  当时的家,时不时静得像一块幽黑的铁。
  父亲啜茶的声响,制造一些缝隙。

  母亲间歇性的吵闹,把父亲的脸
  日复一日拉长。在我离家之前,
  父亲的脸,这滴越拉越长的黄泥浆,
  眼看就要滴落到地板上。

  父亲后来来信说他把整座屋子都留给了母亲。
  好像是给她留一份再嫁的嫁妆。
  其实是让她自个折腾去。那时,父亲和他的
  钱袋,大概已经让细妈这个女人哄上了床。

  细妈在门口迎接我。她的笑容,
  牡丹花那么大朵,来自淡淡脂粉下富有教养的皮肉。
  她的身段修长、优美,属于娥娜、风韵犹存的那种。
  父亲给她缠住,算得上死有余辜。

  这个不育的女人,也许真心想做我的妈妈。
  隔着父亲,她不停给我夹菜。
  隔着餐桌,我只看见她笑脸上的皮肉。
  她过分热情的笑意,令她惨败。


        二

  洗澡时,我一寸一寸抚摸自己。
  我把青春的肌肤,交给流水的手指。
  香皂下,这洁白的肌肤,多么圆润、丰满。
  我的乳房,充满希望,在身体的线条下突围。

  大卫腋下淡淡的狐臭,总能把我轻轻围起来,
  令我微微晕旋--我是多么需要他!
  只是,无论他的性爱动作多么雄壮、疯狂,
  我心中的一块空地,他总是无法到达。

  我原谅过阿坡不止一个女人。
  一次又一次,我在日记本上重复书写
  报纸专栏女作家不断贩卖的至理名言:
  失恋,是被对方抢先一步抛弃。

  大卫走了之后,我和阿坡一次次言归于好。
  每一次都是他回来苦苦哀求。
  最后一次,当他说完“我爱你”,伸手来抱我时
  我哼了他一鼻子,拂袖扬长而去。

  多么解恨!
  我的心里终于得到平衡--
  这一次,总算让我抢先了一步。
  我似乎连母亲的情仇,也给报了。


        三

  但是,我再也回不到我的童年。
  母亲决定要卖了这所房子。
  她准备移民加拿大。
  她问我愿不愿意跟她过去。

  妈妈和一位相别三十多年的旧同学
  在电脑网络上重拾旧欢。
  他中学时代就追求她。
  但妈妈后来嫁给家境更好的我父亲。

  母亲飞过加拿大,半个月后飞了回来。
  她性情大变,眉飞色舞,不停地跟我说起
  那位叔叔。三月的阳光,
  在她的左脸和右脸上,轮流出现。

  她开始减肥,大规模节食。
  听说,那位叔叔在半个月当中十几次谈起
  中学时代母亲的美好形像。母亲以为
  自己必须恢复中学时代的身材,才好再嫁给他。

  婚事,预定在半年之后。
  在欢快的气氛中,母亲减肥的进度
  比原本计划更加顺利。她的脸,
  晚上也有洁白的月光时隐时现。

  我暗暗为她高兴。


        四

  过了四个月,半年之期,眼见触手可及。
  但是玛嘉烈医院突然打来一个电话,
  通知我,母亲购物时突然晕倒,然后心力衰歇,
  失救而死。当时她在挑选婚纱。

  叔叔赶了过来,帮我料理妈妈的后事。
  叔叔穿起礼服,送她去火化。
  他把一只戒子戴给妈妈,一只戴给自己。
  叔叔把妈妈选中的那套婚纱,也烧给她。

  叔叔不多话。但他对妈妈的情意,让我感动。
  三十多年来,他一直把心事独身放在心里。
  只有小说才有的故事,
  居然在我身边成为真人真事。

  机场临别,我说我愿意代替妈妈嫁给他。
  无论是人心的真诚还是性格的沉稳,
  他都显然是比大卫和阿坡都更加可靠的人生选择。
  我不大计较年纪。人,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

  但是,他听了之后大惊失色,然后掩面哭泣。
  妈妈死后,我第一次见他哭。
  他稍为平静后拿起我的手,摇头说:“孩子,别傻……”
  他最后和我拥抱道别,全身微微颤抖。


        五

  三个月后,一封律师信寄上门来。
  我拿去请教一位律师的朋友,得悉详情:
  叔叔自杀之前,立了一份遗嘱,
  指定我继承他名下的全部资产和一些书稿。

  作为继承人,我飞过加拿大给他送葬。
  我把妈妈的骨灰也带了过来,
  和他的放在一起,葬在一起。
  妈妈终于圆了移民的梦,也算如愿以偿。

  我给他们献上鲜花。
  我跪下来说我是他们的孩子。
  我不能不责怪自己:如果不是我的荒唐,
  叔叔也许不会这样早死。

  回来后,父亲经常让秘书来电话,
  叫我去陪他吃饭。
  父亲说,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口味的变化,
  总觉得这饭菜,滋味已大不如从前。

  我点头同意,但角度有别。
  我说,人在二十大几三十岁的时候,
  酸甜苦辣最多。那天,
  细妈脸上的那朵牡丹,似乎也大不如从前。


        六

  有时候,我为妈妈和叔叔暗暗流些眼泪。

  擦干眼泪,我继续上班。
  老板对我另眼相待,也私下点拨一些
  应付紧张工作以及微妙人事关系的窍门。
  他多次找我谈话,身体越靠越近。

  有一次谈话延续到下班之后。
  我告诉他,他桌上照片里的家庭和孩子
  非常令人羡慕。我把近来家中的事,
  也扼要讲给他听,他深表理解和惋惜。

  他看看手表,略抱歉意地提醒我
  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
  这时,我突然觉得,
  这个混帐家伙有时也有一点可爱的地方。

(1999.7.4)■〔寄自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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