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很想拥有出色工作成果的下午,我自然而然地拔去了电话线。它的沉寂保持得相当完美,我感到拒绝别人的询问和闲聊,就如同泄愤一样,能够驱除自己心中的无可奈何。
许多时日以来,电话夹在人群密集的喧嚣中,无论在公司里,还是在家里,时时刻刻将我和这个世界接在一根根电缆的两端。在公司里时常要加班,我总觉得电话是一个罪魁祸首,因为我总是要随时准备用职业化的声音处理嘤嘤叫唤的电话,它们的常常来到使我永远处于公关的状态,而无法保持长久有效的思考。渐渐的,我也就不习惯在公司那白色的百叶窗旁有什么思考了。我有时候就是茫然地坐在那里,无聊地处理着电脑上的文字,心底里仿佛盼望着什么,不是下班,不是闲聊,不是瞎逛。我现在想来,那一定是在暗暗等待电话,等着用声音公关处理事情的成功感受,哪怕只是一个朋友的友情闲聊。
后来,离开公司,到自己的住所开始工作,最大的感受依然是白昼里的工作电话不断,而且因为成为一个主动下岗的人,引来许多朋友的问讯。那时候,我就俨然是前台的
reception
,只是无需报上公司名字而已。工作,仿佛永远都离不开电话的喧嚣。
后来,我真的发挥了自己在夜里的精神,开始选择在深夜工作,但是依然常常在新村特有的黑色沉静中被电话铃声惊吓住,在过于沉默的时空里,它的轰然而响会立即牵引我的联想,关于这通电话的来意和持有者。脑海中犹如翻过自己厚厚的通讯录,也许有时候就是知道是那个人,无疑的。然后就是接起电话,对于它将持续多久,自己并无把握,因而对计划中的事情是否能按时完成,也同样没有把握。毕竟时间、乃至心情都这样被他们用一根电缆线牵着,我无法超脱。
那个七十年代最后出生的女友,是个无所事事的好福气的人。她最大的乐趣就是煲无休止的电话粥。她曾经对我说,她对于这种交谈方式的迷恋已经达到了自己都没有办法解释的程度。接到她的电话,我通常是摘下眼睛、甚至关上电灯,因为它们在超越空间的言谈中毫无作用。
从她身上,我经常看到人类那种永恒不变的本能--渴望沟通、渴望引起重视,虽然那里还有着属于后工业时代年轻人的空虚和寂寞,因为时空的无法延展和心灵的无法丰富而造成的空虚。但是电话的普遍存在,使得她们能够化寂寞为喧嚣,使得空虚被时间的填满而消失,使得她们自己在空间上的自由里肆意表现娇媚的青春。
电话的喧嚣,往往让我感受到时空工具的本质。从地球的另一边打来的电话,通常都是显得有点遥远,声音仿佛经历了长久的滑行才隐隐传到了耳际,带着因为遥远产生的不真实感,仿佛说话人的语气和神态都会被长长的传输像筛子一样滤过,到了终点,就只剩下言语本身了。我还是不习惯电话里一秒左右的时差,就是我说完了一个笑话,要等上沉默后的一两秒,才听到对方由衷的笑声。然而就是因为时差,仿佛这笑声就很勉强似的。至于双方因为没有掌握好时间差,同时开口讲话,又同时沉默的事情,则更加让人觉得超越时空的交流如此艰难,技巧比浪漫更重要。时代带来了这种便利,而便利的本身就是一种麻烦。更糟糕的是,人们对麻烦麻痹了之后,竟然也不知道真正的便利是怎样地安静和恬淡了。
有时,当我站在阳台上遥望天空的星星时,常常我是因为抽烟才站在那里的,然而我看到星星的光亮应和这烟丝的光亮,即使没有烟雾,我也会感到天上人间彼此的恍惚。看到眼里的亮色,其实一个已经是数光年以前的事情了,另一个却只是此时此刻亮个几分钟而已。然而它们同时点亮我的夜晚。
时空随时随地在交错,交流也在自己的心里眼里随时随地发生。然而工具是什么呢?是这被数光年制造出的都市里浑浊的空气?还是这多维的时空本身交叉叠现的本质?
面对人类永远的无知感,不是利用现代工具就足够了的。这就如同面对人生真正的使命,不是整日忙碌工作在公司电话声中就可得以实现一样。
无知感常常蔓延,伴随着一切看似便利的事情,什么事都经不起推敲,不能多想,不能钻牛角尖,否则自寻烦恼,或许还会生发恐怖的茫然。想起卫斯理的一本小说。他的科幻之所以迷人,我想就是因为贴近我们的真实生活。那本书就是将一个现代都市里一栋高级写字楼的事情。复印机制造出的无数纸张在传输带上神秘消失,无论如何都再也找寻不到。大楼的恢宏里,总有一些永远无人光顾的角落,也许,那里,就是神秘的时空交叉点。只是,它们不像电话那样喧嚣。
喧嚣,是因为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是因为我们熟悉了声音也是人类存在的一种表象。表象总是可以触摸和感受的,因而人们听电话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恐怖。听到陌生人的电话,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啪哒”一下挂掉。电话毕竟还是容易掌握的工具。
但是,面对越来越多的即时跨越空间的工具,我们还是应该加以思索的。恐龙再世的工程不是工具,是人类游戏心理的出众表现。但是网际交流却是不折不扣的,工具、手段、途径,等等等等名词的概况,都无法描述那种面对一系列文字和数字交流情感的感受。人的表象完全消失,空间完全阻隔,交流的途径只是符号而已。也许我们可以用可视电话、用
net meeting
或者
IRC
等语音话筒,那感觉充其量也不过是电话而已。
但是我们如何能够保证,在网络上收到的消息是我们共有的这个现实呢?如何不可以假设在这个虚拟得无比真实的网络时空里,同样有着几个维度的交叉点呢?沉默之中的符号,说不定也可能来自数光年以前,像星星一样,和着我们这个分秒打出的字,共同闪现着一样的光亮。
如果仔细去想,我们也许一直都在时空的交点上,并且面对着现时的喧嚣忙碌不已,漠视着沉默中的存在,无动于衷。
(1999.4.21)■〔寄自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