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天,我打完网球,独自往家走着。威斯康星的天气这么奇怪,冬天又长又冷。可到了四月,抖的就热了起来。春天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被夹在冬与夏之间。夏天,也热得可以。
我一边走,一边擦了把头上的汗,嗓子火辣辣的。忘记带点水了,这么热的天气作运动是该备些水的,我这样想着。这时,听见叮叮咚咚的音乐声,不远处一辆花里胡哨的小货车停在马路边上,是辆“美式冰棍车”。美国卖冰棍的条件好,开着汽车沿街跑,再放上孩子们喜欢的音乐招揽顾客,不像北京街头的冰棍车,老太太顶着大太阳守着,也早没力气喊几嗓子叫卖了。
可惜没有带钱,否则我也要象那个孩子似地跑上去,买点什么,解解眼前的渴。
这么想,就更渴了,恨不得立刻飞到家,钻进冰箱,啃冰块。
冰块,对了,最最解渴的不是美国的冰激淋,是冰块,最好再带点酸味,甜味,那就该是北京的红果冰棍了。
提起冰棍,我可是有说不完的话。小的时候,我有一个梦想,就是长大以后,做个卖冰棍的,攒了钱再办上一个冰棍厂。我要做各种各样的冰棍,然后用美丽的纸包装起来,等到小朋友们来买冰棍的时候,我还要甜蜜地微笑着,把冰棍送到他们的手上。并且若是冰棍化了,一定包换。
之所以有这么个没出息的梦想,是因为我太喜欢吃冰棍了。可我小的时候,家住在一个小镇上。小镇上没有冰棍厂,只有一个长着黑红脸的农民在夏天的时候,从老远的地方拉来冰棍,到我们学校门口卖。他总是骑着自行车,把个放冰棍的木箱子挂在后座上。
到了夏天,每天放了学,我便和一群孩子飞也似地跑去买冰棍。那个黑红脸被我们这群孩子围住,本应该高兴才对,可拥有众多客户的他从来都没有笑脸,很不耐烦地塞给每人一根冰棍,又近乎是抢过小孩子手里的钱。
小的时候,我的体质差,跑步总跑不过别的孩子。买冰棍,也得吃亏,我总是落到最后才买。我得站在一大群孩子的后面,忍住好半天口水,看着别的孩子一个个拿着冰棍快乐地离开。更不幸的是,时常轮到我买时,冰棍就剩不下几根,又都快要化了。我便总被塞上一根快要化了的冰棍。而当我皱起眉头有意想跟那个黑红脸换的时候,他却冲我一瞪眼,恶狠狠地说:
“滚!俺娃连这都没的吃呢!”
这么一句话,就足以让我胆战心惊了。我便赶忙拿着那根快要化的冰棍,怏怏地离开。
如果所幸这话轮不到我头上,那也会有一个和我一样落在最后的孩子挨上一句:
“滚!俺娃连这都没的吃呢!”骂完了,也卖完了冰棍,他就骑上车一溜烟就不见了。
我那时,是对那个黑红脸一百个不满意,可仅此一家,除了他,没地方买了。只好受着气吃那个黑红脸的冰棍,背地里再骂骂他。
后来听别的同学说,那个黑红脸有个瘸腿老婆,还有好几个孩子,只靠他一个人挣钱养家。原来他竟是一个可怜的人。
小时候那么爱吃冰棍,可那时吃的冰棍,却并不怎么好吃,似乎是放了糖精,吃起来总觉得苦。直到后来家搬到北京,我算是找到了最爱。
北京的冰棍做得好得多,也有正经的包装,花花绿绿的冰棍纸上还印着厂家的名字。又便宜,那时一角钱一根吧。到了夏天,我每天放学骑车回家,都要在我家路口处那个卖冰棍的老太太那买上一根,老太太还会替我把冰棍纸拨开,递给我冰棍,再说上一句:
“姑娘,拿好了!”
我接过冰棍,心里感动着,然后舔着,嗦着,一手拿着冰棍,一手推着车,美滋滋的一路蹭回家。
那时便结缘了红果冰棍,并且成为我的最爱。红果冰棍,想来应该是用红果做的了。吃起来也是红果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很爽口。在盛夏的时候,红果冰棍是最解渴的了,它入口冰凉,滑而不腻,象一丝清泉,沁人心脾。
经济形势一年比一年好。每个夏天,我都发现北京的冷饮市场有些变化。样式越来越多,有各种各样的雪糕,冰激淋。价钱也涨了,一块钱已经买不到什么了。还有美国的冰激淋打进北京的市场,要花五块钱才能买那么一小盒。无论是口味,还是包装,都比从前好得多。好像含很多牛奶,挺好吃,可没有原先的冰棍解渴。而那种简简单单、清清凉凉的红果冰棍,却没有什么厂家做了。大概是赚不了什么钱吧。
直到我出国以前,已经很难找到原先的红果冰棍了。
来了美国后的夏天,我也没少吃这儿的冷饮。从超市里买的冰激淋,一大桶。美国的冰激淋含奶,含糖更多,不知道还含了什么,吃起来让人上瘾。有时,抱着一桶冰激淋,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勺又一勺地挖,直吃得傻乎乎的,从里到外发木,既忘记了时间,又忘记了地点,甚至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我曾经衷爱的红果冰棍。
不过,在最渴的时候,我想起的还是红果冰棍。
这样的一个夏日,一辆漂亮的美式冰棍车驶过我身旁,唤起了我对冰棍一连串的记忆。长了这么大,走了这么远的路,我越来越觉得饮食无论是内容,还是习惯,都是在小时候就成型了,儿时爱的是长大后爱的,家乡的是离家后想的。就像我怎么也吃不惯西餐,使不惯刀叉。
可是,儿时和故乡都已经太远了。红果冰棍,也只好放在我的梦里了。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