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九月期
栏目编辑:王青松、祥子、三焦

·Distance·

刀 锋


  艾迪说,杜米,真没意思,我们之间无话可说似的。
  杜米说,生活如此。
  艾迪不说话。杜米也不说话。
  杜米说,好吧,就这样吧。
  艾迪空洞地重复了一句,好吧,就这样吧。

  这时电话盲音像病人床头点滴瓶里的纯净液珠,漠然滴落,无休无止。艾迪拿着听筒,呆了半晌,骂了一句,把它扣在座机上。

  房间里满是药味,艾迪总有这么一种感觉。这药味让他受不了,就像杜米说她晕血,看见血就害怕。

  艾迪也许对这种药味儿过敏。它来自一瓶摔碎的糖浆,粘稠得黑乎乎的,灼热的沥青一样。艾迪把玻璃渣儿都清除干净了,糖浆的淡褐色印记在木质地板上有手掌那么大一块儿,怎么也擦不去。艾迪一看到它就想起那股粘劲十足的药味,他觉得满手满眼,甚至满头发都被粘在一起了,仿佛列队而出的蚂蚁,它们义正词严地占领了他的全身,贪婪疯狂,不屈不挠,类似捆紧全身的绳子。

  艾迪也许晕的就是这种蚂蚁爬满全身的可怖感觉。那瓶糖浆是木木拿过来的,说是好东西,神色诡秘。木木说,自从今年情人节之后曾经令这个城市疯狂的摇头丸就不好找了,这种糖浆叫摇头水。

  木木和艾迪曾经在同一所大学读书。木木习惯用安定,不用摇头水。木木是个怪人,他总在怂恿别人尝试。



  杜米曾经问,艾迪,你和木木是同性恋吧?艾迪笑,你试试。说着就邪恶地扑上来。杜米惊叫着在房间里跑。杜米很奇怪为什么艾迪能把这事说得那么色情又那么可笑呢。杜米觉得艾迪这个男人一定有故事。那时候杜米还不是艾迪的女朋友,艾迪成天和木木混在一起。杜米说:你们是,同一只麻雀,锋利的双翼。

  艾迪很喜欢“锋利”这个词。艾迪对木木说,我做梦都盼望有一柄藏刀,雪亮,有冷静的光芒。杜米留心听着,后来在地摊上那个藏人相当难闻的袍子气味中,艾迪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找到一把称心的。杜米恍然大悟地说,艾迪,你是真的喜欢刀还是喜欢锋利这个词?

  “在刀锋上完成的节奏练习”,这是艾迪他们的一首歌的名字。在那个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望成功的乐队组合中,还有鼓手老妖。老妖是个睿智的人,他不如木木那样冷静,也不具备艾迪那种充沛的爆发力,但老妖是一个关键人物--吉他手,平衡乐队的节奏,就像鸟类飞翔时的尾翼。

  他们的乐队叫麻雀,来自杜米的一次讥诮。

  在老妖出去之前留给艾迪的日记中,艾迪读到这样的句子:这个城市钢蓝色的夜空下,这么多天才哭丧着脸行走。他们在城市最肮脏的角落里幻想,痛苦,自慰,崩溃。他们有触须的敏感蛋清的纯洁黑夜的肮脏。他们奔走在路上,像洪水之前的老鼠一样紧张,可怜,又绝望。

  艾迪这才明白老妖其实是一个睿智的人,难怪他离开时提着沉重的皮箱就像手里拿着气球。



  老妖做梦都在想出去。老妖满嘴的美国式口臭,垃圾英语的沙粒混杂在本地普通话中,第一次见到老妖时艾迪不禁皱了皱眉头。但老妖在当时表现出来的技术折服了他。艾迪在大学里从没有见过拨弦速度能够超过老妖的。老妖的手指头就像一张质地优良的皮革,弹性十足地在六根弦间坚韧不拔地飞速跳动。那是一种疯狂的跳动,艾迪感觉火焰摇动着,把灼人但也让人迷恋的光芒卷过来。艾迪的眼前火光一片。

  艾迪摆手,停--停,老妖,你他妈的疯了,别折磨我的耳朵了。老妖的手在空中,像断了的一张弓,顺手抹了抹额角的汗,艾迪,怎么啦?

  艾迪扔给他一把钥匙,哥们,有空来练两手。艾迪他们的“练功房”在教二楼的楼梯下面,是学校储放卫生用具的一个小房间。里面塞满了未用过的扫帚,拖布,散发着奇怪的新鲜物品的气味。房间的中心停着艾迪锈迹斑斑的自行车。那辆破车动起来除了铃铛之外哪儿都响。车的后座已被艾迪在杜米卸下来挂在了她小屋的墙上--杜米说她爱艾迪自行车的后座。

  艾迪说,老妖,总有一天你他妈会出现在麦当劳门厅高挂的大彩电上,赤裸着身体和金发女人做爱。

  老妖阴阴地笑,至于那么惨吗?出卖肉体出卖灵魂。

  老妖消失在门外的时候叫了一声:呔,疯狂做爱,不要小孩,呀呔嘟度嘟噜--艾迪在窗前看着天空中的一弯新月。月光清淡一抹,像著名的 Nike 商标。艾迪听见老妖叫的时候,觉得他们两个都像嗜血的人狼。他忍不住也--呀呔嘟度嘟噜--地叫起来。艾迪叫得声嘶力竭,一头长发像麦穗一样在眼前舞动。



  老妖有印第安人的脸,深棕色,像一块刚被砸开的石头,刀削般平整,烫手的坚硬。在那场令全体巴西人痛断肝肠的世界杯决赛之后,老妖心平气和地让艾迪把长发粗暴地剪短,然后用刮胡刀在头上剃成了√, Nike 的造型。他固执地以为就是这个该死的公司毁掉了一支伟大的球队。仇恨让他心里感到充实和温暖,虽然这种温暖充实的感觉早已与失败的巴西队无关。

  老妖闭着眼,就像一个老头子在享受夕光中的二胡。发丝轻柔地痒舒舒地从脸上滑下来。老妖色情地想,就像一个女人褪去柔软的丝绸睡衣,嘶嘶地响。老妖为这个想像有些得意洋洋又禁不住头发拂面的痒,就开始笑,咬着嘴唇吃吃地,但又忍不住,全身乱抖。艾迪说,小子,小心点,刮破头皮噢。但是老妖还是忍不住,艾迪感觉老妖的头光滑得像鳞片上挂满了黏液的鱼。艾迪的手随着老妖头的抖动费力地跟随着,笨手笨脚地像第一次下厨房的小厨子。终于老妖小声地尖叫了一声。艾迪像被刺了一下似的缩手,血还是顺着蓝幽幽的刀锋溜成一条锋利的线,像一个英俊男人挺直的鼻子。

  老妖睁开眼,嘘了一声,说:艾迪,你把我的头刮破了。

  艾迪盯着刀锋上的血迹。他看见没有被血迹污染的那一段刀刃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株奇异的植物,微微有些发青,闪出刺眼的光。血已经逐渐在刀锋上凝结,缓慢地变黑,并淌下刀面,把钢蓝色的刀背也弄得越来越肮脏。

  艾迪看见自己的脸在明晃晃的但是粘了血迹的刀背上黑得有些狰狞。艾迪觉得自己是一个干枯的苹果,在阳光中浮动,缺乏水分,松软,轻,但是有一种腐败的芳香。

  老妖突然出拳痛击艾迪的大腿。艾迪毫无防备,啊地一声跪在地上。老妖发着怪笑。老妖的笑声蹀蹀的像猫头鹰:艾迪,你在想什么?

  艾迪说,杜米晕血。幸亏杜米不在这儿。

  老妖骂了一句,去他妈的杜米,我不晕血。

  老妖的 Nike 发型在一周之后被校方勒令放弃。老妖的头在保卫科粗糙的手中痛苦地扭动。那只握着他脖子的手让老妖想起市场尽头杀鸡的老李,他的手总是一股难闻的鸡血味。老妖不停地大呼小叫,喂,喂,轻点,哎哎,头上破了,轻点。

  老妖后来说,就是那天他下的决心,他一定要出去为了他和艾迪的作品32号 Nike 发型。其实他心里明白这无非是为自己找的一条理由,一种姿态,就像他们的摇滚乐同样是一种姿态,傻X才乐意在台上台下喊破喉咙。



  艾迪给老妖刮破头的那一天,他已和杜米分手一个多月了。

  艾迪后来有两次讲到这件事。一次和木木在夜晚的墙根,一次和老妖在下午明晃晃的麦当劳的巨幅玻璃窗后面。木木和老妖都说艾迪是这样开头的:从没见过那么明亮的阳光哪……

  的确,艾迪是这样开头的:

  “从没见过那么明亮的阳光哪,我和杜米手牵着手在街上走。街面像玻璃一样闪烁,柔软得像丝绸,我和杜米轻轻一动它就抖……”

  每一个面光骑车的人都用手遮住额前,在他们的眉下,阴影一片,并且因此面目模糊。艾迪看见身边的杜米也用手遮住额角,微微地嘟着嘴。杜米的身体极有弹性,她的脸灿烂得艾迪也看不清楚。艾迪突然感到冲动,艾迪说杜米,你不明白我有多爱你。杜米不无得意,又装着不在意地说:是不是噢。

  杜米感觉阳光像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雨,无声无息地下着。但她没有说。

  艾迪在无边无际的阳光中,看见那些老女人遍布雀斑的脸,那些无所事事的下班男人猥琐的身躯,那些不良少年手中的盗版光盘,那些姑娘们行走中灿烂的腿--所有这一切都被阳光淋得湿透了,都有安全套的薄膜质地和那股陌生的橡胶气味。

  在爱情中的艾迪感觉到了身体的欲望,他沉默不说话。他觉得自己走路时富有节奏感,轻松,完全像跳舞。

  这时,杜米说,艾迪,我的耳膜鼓鼓的跳,快要炸开了,像春天夜晚的栀子花。

  艾迪想杜米一定不会拒绝的。他把她拉进了一条黑暗的胡同。

  杜米感觉到了水一样冰凉的黑暗,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觉得晕眩,就像突然掉进一口深井里。杜米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艾迪的怀里越陷越深。她听见自己喘息着,她觉得艾迪的长发像冰凉的水覆盖了她的脸。

  直到杜米感到了地面的坚硬和肮脏,就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推开了艾迪。



  艾迪和杜米背靠背坐在草坪上。杜米说,艾迪你别这样。

  艾迪感到杜米说话时,身体内部的振动有蜜蜂飞舞时发出的嗡嗡声

  但艾迪不说话。

  杜米又说,艾迪,对不起。

  艾迪揪起一块草皮,凶狠得就像打架时扯掉对方的头发。艾迪把飘到面颊上的头发拢到脑后。

  杜米霍地站起来,艾迪几乎摔了一跤。艾迪下意识地撑住身体。这时杜米摇晃着身体往人行道上跑。艾迪忽然发现这时天已经黑下来。

  艾迪想了一会儿,站起来,向杜米消失的方向追去。

  道路坚硬,杜米的白色鞋跟叩击地面的声音,执拗地穿越国产汽车劣质消音器所不能滤掉的噪声,一浪一浪地涌过来。



  黑铁柱上的水母状路灯像液体一样滩流一地。黑夜深邃,隐匿着这个城市的争执,喧闹,无聊,色情。一辆辆的士从身边呼啸而过的时候,艾迪就感觉这黑暗中有一只猫头鹰抖动它腥湿的羽毛。道路柔软虚幻,艾迪就像走在过江轮渡的甲板上,跟随它左倾右斜,微微有些恶心地晕眩着。

  艾迪急速行走着,他的背影看起来像一个家里失火的巫师,急煎煎地,又有点感到气急败坏。当他茫然地在十字路口等待一辆辆甲虫似的汽车刮着他的脸时,杜米远远地在街对面悲哀地望着他,就像在电视上观看一次打捞沉船的事件,那样情真意切,那样无动于衷。杜米觉得艾迪这个男人已经无可救药,她不愿精疲力尽地成为艾迪逃生的救生艇。

  杜米就是这样目光里别有深意地凝视着艾迪的。但艾迪没有察觉。艾迪为杜米的握手言和微微有些兴奋。他握着杜米的手想找几句话说,可又想不出来。那种默契的沉默在他们之间像一层塑料薄膜,庄重,卫生,但是廉价得平庸。这时候艾迪回头,路灯的反光锋利地直刺进他的眼底,冷飕飕的让他两眼发酸。

  艾迪说,杜米,前面有一个藏人在卖刀。


  1、杜米给木木讲的故事

  艾迪的手像鱼一样滑出我的手心。艾迪的眉角一扬一扬的兴奋得像一尾死里逃生溜回水里的鱼。(只有我快活地奔向地摊上精美但是廉价的小饰物时的热情可以相比)。这个男人像个小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在一大堆厚重,蒙涩的牛皮刀鞘中翻翻捡捡。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又有点畏惧。从小到大,对刀,哪怕是水果刀,我都是敬而远之的。你知道,我晕血,从初潮开始。

  艾迪蹲在地上就像一株巨大的毒蘑菇。艾迪的头发飘一飘的在我的脚尖上发痒。他仔细地把刀从一副副牛皮刀鞘中拉出来。他的神情就像在寻找一件趁手的乐器。他的手腕细巧,灵敏地转动着,仿佛可以不费力地扭几圈似的。那是一种厚重得有点奇怪的刀,在肮脏的藏青色刀鞘中,它更像一块不起眼的木板。我实在想不出这样的刀有什么值得把玩的。艾迪就这样埋头翻检着。他甚至不和那个藏人说话。艾迪一直就是这样一个怪人。他陷入自己的想法中就像中了邪一样对谁都不理不睬。

  艾迪他疯了,他用指尖去碰刀刃。我尖叫了一声,低低地尖叫了一声。艾迪的手指有很好的触感,连老妖都对他手指的乐感表示惊奇。呸,木木,你别胡说,我和艾迪可是清白的。不是我--,艾迪的乐器是贝司,哦,也许还不是贝司,是刀,是锋利。

  我一下子回过头去,你知道我怕看见血,我真的晕血。就像晕船那种,耳鼓胀得痛,喉咙发苦,想吐又吐不出来,轻轻转一下眼珠子都唧唧响,就像猫爪子踩在玻璃上那种声音,刺耳得让人想疯。

  我听见艾迪在笑,说你叫什么呀杜米。我背对着他,跺脚说,你神经病呀艾迪。艾迪哦哦地叫着,冰凉的手抓住我的脚踝。我忙不迭地跳起来,仿佛一只老鼠在脚下跑。哦不,就像一条软冰冰的蛇缠上我的脚脖子。我无可就药地尖叫起来,艾迪!艾迪!

  在我身后,艾迪和那个藏人都笑起来。那些灯光跟随着班驳地跳动。我真是恨死艾迪了。

  是的,我就跑了。我讨厌别人用我的晕血来恶作剧。你知道我在中学上生物课的时候就白着脸硬是刮了一只兔子,之后我三天吃不下饭。我讨厌别人用这个来捉弄我。是的,木木,坦白地说,我不知道现在我是不是恨他,艾迪这个男人就像小学同桌放在你文具盒里的毛毛虫。危险得让人忍不住有些恶心,但是又总是让你要去碰一碰。

  黑暗温暖地裹着这个秋后泛着夜晚冷光的城市。人行道边上有一股潮味儿。我觉得冷湿的空气刀锋一样刮着我的脸。我怕我自己血流满面的像个疯女子在街上跑的样子。我被自己吓哭了。

  不,我根本就想不到艾迪居然会这样!艾迪也许并不像他自己想像的那样喜欢刀,他更喜欢“锋利”这个词。

  哦,对了,那个藏人的袍子发出难闻的气味。


  2、藏人在治安亭的谈话

  不,我没有用刀劈他。绝没有,我的刀都是不开刃的。

  不,我不是藏人,我在西藏呆了七年。

  什么?--您能说清楚点吗--哦,是吗,在西藏这可是正常的生意的。你们为什么不管卖小饰物的苗人呢?我的刀都是不开刃的,它是男人的饰品而已。

  不过这混蛋跑得到真快啊。你们都看见了。我真应该给他来一下子,这混蛋。他抢我的刀这是侮辱我呀。

  他开始和一个丫头在一起。他把那丫头吓走了。我后来告诉他,我的刀都没有开刃,但他还是默不做声地把刀都翻遍了。他好像有点古怪,他寻找刀刃就像吸粉的人寻找药品。我?我在这城市一年多了。

  您可得记着,我的刀都是不开刃的,只是男人的饰品。

  刀锋什么都没挂着,要是锋利的话,那一下子这混蛋就要完。我只看见他丝绒衣服里的棉花轻飘飘地浮出来,就像一条死鱼突然升到水面上来的肚皮。

  那小子跑得可真快。


  3、艾迪给木木,老妖讲的故事

  真的是好刀!

  那种厚重的铁的质地让你血管里有什么东西在发痒。是的,我对刀有爱好,刀和乐器,我一生中最爱。杜米?呵呵,杜米晕血。

  我从没有那过这么重的刀。在皮鞘子里它们黝黑的刀背凉丝丝的,就像冰快,忍不住想往脸上贴。老妖,你小子不是喜欢汽车吗?你看见那些概念车时有过一种冲动吗?

  当然,汽车的速度可以用来形容刀的锋利。那种细得发白,微微一痕,让你觉得轻轻碰一下就要折断的刀刃,多么锋利!我的小指在上面一划,就轻轻地,像抚摩一张纸,你们看,刀痕有这么深!甚至半天血都没冒出来。那种感觉就像你在等待掌心里一片冰的融化,缓缓地温热的刺痛一点点从一个神秘的遥远地方抵达手指,血液像新打的泉眼里的水,甘甜地、滋润地往外流。血的温度略略有些烫手,它盖住了整个食指,我忍不住轻轻地抖了抖,就像有什么可爱的小东西吊在那根神经上荡秋千似的一紧一松。这时候,我才真正感觉到了疼痛。这种疼痛多么像一个老朋友--呔,木木,不是女人的老朋友,你丫特色情。

  我像喝了酒一样兴奋异常。老妖,你信不信,锋利是一种速度,疼痛的速度。这种速度让我终生着迷。

  不,不是杜米的离开让我心乱神迷的。她晕血。刀是杜米惧怕的捕鼠器。我故意吓她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我在证明刀锋和她之间谁更重要吗?不是。她不知道我一直注视着她拂袖而去。在城市的夜里,杜米的身体像一条闪着银色尾鳍的鱼。可怜的杜米就是这样一条老是处在缺水状态下的鱼。我和那个藏人就这么相当默契的笑起来。在他放肆的笑声中,我看见他的耳环闪出耀眼的金色。我的手疼痛剧烈,一个小鬼信心十足地轻敲着那根绷得快断的神经,一突一突的跳动。

  我是那种人吗?我只是喜欢那种锋利。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是……乐器,贝司,懂吗?乐器的声音。电光火石。在锋利和疼痛中,我疯狂地追寻杜米。我从没有这样爱过她。我得承受她在乐器和刀之后发出的第三种尖叫。我的速度感是被道路中央那些疯狂奔跑的车辆逼出来的。我奔跑,在这些车辆中间,我像一身火红的斗牛士,我全身的血液都快奔涌出来了。我在奔跑中感到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我会死去。

  我甚至不知道我发疯似的奔跑是不是为了杜米。我身手敏捷,起,停,转身,穿梭在那些河马一样凶狠愚笨的大车之间。我听见汽车戛然刹车的尖锐呼喊,就像贝司的爆裂声,那冲击力--我闻到了尾气那迷人的淡蓝色芳香,对,就是我和木木骑着单车紧追不舍的尾气,比狗屁氧吧的氧气过瘾多了。车窗玻璃上整个城市的灯光在晃动,就像肆虐的大雨冲刷一双粘满泥的筒靴。摇动,摇动,那种足以让人晕眩的摇动。我几次想停下来,想呕吐,想在街中心安静地流一会儿血……

  我是在翻越栏杆时才知道他在追我的。我的右手感到了藏刀的沉重。在肮脏的皮鞘里,它就像能引来大熊的蜜汁。我几乎在栏杆面前放弃了速度,它的阻拦中止了我的奔跑。就像那次在一个高音的滑动上突然发现嗓子哑了,台下那么多双摇动的眼睛像一群绿幽幽的狼盯得你直发毛,狼群的灯泡眼。老妖,你知道这时候除了吼叫别无办法,是的,吼叫,除了伤害声带的吼叫!我腾地跃起来,在我身后我听见嗖的一下尖锐的声音,仿佛一只鹰抓住了我被风吹起来的衣服……我在茫然的坠落中像花瓣一样轻飘飘地落地,我感到了坠落的轻盈,飘荡的缓慢。那只铁丝一样尖细的手试图抓住我,而在无可抗拒的重力下,我早已远离飞翔的快感。

  刀片直抵地上,震得我的手发疼。我这才像个优雅的舞者,在北三环道上,我的脚步热烈。而刀在鞘中,沉重冗长,像三流小说的令人不快的句子。它的沉重破坏我平伸双臂鸟一样的平衡。这时,我明白了我并非在寻找刀,而是,“锋利”,这个词。刀,重;词,轻。

  我不知道它遗落在哪里。也许是人民公园老头子们练拳的花坛边吧,我记不得了。那个夜晚后来我甚至忘了追寻杜米,我当然不担心那个藏人会赶上我。他暴戾得像一只鹰,但我不是麻雀,而是他捉摸不透的风筝。谁有我们熟悉这城市呢?那些下水道里的老鼠?不,二十年来那些老鼠换了一批又一批。我们才是这个城市街道(和下水道一样错综复杂)上的老鼠。我们在黑夜,皮毛潮湿,粘腻,并且令人可怖地耸起,在这城市肮脏的腹部左冲右突。

  即使我们对着月亮嚎叫的时候,我们也只是老鼠,不是狼。我们只是惹人生厌,并不危险。



  刀锋上完成的节奏练习(歌词,散失)



  在和老妖告别的车站,艾迪神情安详地唱了这首歌。老妖站在他旁边,提着手中的红色手提箱像拿着一只气球。

  后来老妖甚至把手提箱放在地上,坐在上面听艾迪唱,就像在那间充满灰尘和新鲜卫生用具的储藏室里,艾迪试奏一首新歌。木木扔给老妖一支烟,然后回到远处,站在杜米旁边。这时,老妖注意到杜米,冲着她笑笑。杜米穿着一套深褐色的西装套裙,适度的距离和礼貌的忧伤让她相当动人。在清晨的火车站,深秋的天气微微显得有些冷。风吹过来的时候老妖就下意识地摸摸自己浅浅的头顶。这时艾迪就会心地笑一下,然后在紊乱的贝司声中,艾迪的歌声和他的笑抽风似地抖着。老妖和艾迪的笑声在逐渐拥挤的月台上,显得越来越抽象,越来越做作,并且逐渐嘶哑,像一块用旧的吉列刀片。

  木木指着他俩轻声对杜米说,如果存在同性恋,绝不是艾迪和我。杜米愣了一下,又不置可否地笑笑。

  老妖就这样离开了这个城市。四天之后,他转从北京到芝加哥。他给艾迪的信中说,他永远也忘不了离开的那天--那是他一生中最长的一天,穿越了那么多个时区。



  艾迪看见木木给他的小药瓶,被显示器的荧光在墙上映出蓝森森的长条形影子。他轻微地动一下,墙上的影子就像火苗一般耸动。

  几个月来艾迪习惯了深夜给美国的老妖发 E-mailE-mail 真是好东西,可以方便地夹带一段六十年代的摇滚乐,几个足球网址,或一张色情图片。这些都是艾迪和老妖的共同爱好。唯一不同的是,英文把艾迪敏锐的感觉磨得非常迟钝,像洗得过多的灯心绒布,发白,而且线条模糊。艾迪总是在这些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老妖此时正听着铃声咬着汉堡包闯进教室,老妖在超市的入口处买快要过期的廉价食物,老妖在球场上和体壮如牛的老外骨头碰得喀嚓响,老妖和一个金发女郎做爱,老妖……

  老妖有印第安人的脸,像刚砸开的石头,尖锐而且锋利。

  午夜三点的艾迪突然感到说不出的空虚。借着显示器耀眼的闪光,他打开木木给他的小药瓶。他沿着瓶口闻了闻,倾斜一个小角度,粘稠的药汁漾出一个皱巴巴的小平面。那股药味像煮沸的沥青,一会就漫得房间里到处都是。

  这时艾迪觉得房间就像灌满了水的池子。在这令人发晕的药味里,艾迪的头直往下坠,像一堆燃烧的火焰等待熄灭,白色的灰烬像坚硬的土地一样裸露出来。

〔寄自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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