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焦·
釉 纹
◆湖边小旅馆
湖边小旅馆的门被一只柔软的手从里面关上时,一颗瓜子壳便从门缝里弹送出来。灯光有时会很亮,灯光很亮的时候一个男人提着硕大的茶壶走上楼梯,他的鼻子有点问题,每隔三分钟打一个刺耳的喷嚏,每隔三分钟他就不得不把手帕放在壶盖上以免它受到振动。一个吊桶将他的三个女儿依次从三楼上垂落下来,大女儿喜欢绣花,把一快花布弄得皱巴巴无所适从,她不像他的母亲,不像他母亲那般浪荡,一点也不像她母亲那样未老先衰脂粉抹得到处都是,她的拿手好戏是在客人的枕头上绣上几根莲藕,害得患了颈锥病的顾客彻夜难眠;二女儿从吊桶里出来时刚刚中学毕业,她咒骂起她的老师毫不留情,手指发狠地把妹妹的连环画凿出一个黄豆大的洞,她咒骂她的父亲说他的呻吟太过响亮,她咒骂他喷出的劣质烟雾有害健康,她同时也咒骂自己,常常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把身上的骨头擂得嘭嘭响;三女儿有点弱智,发髻挽得高高,斜插着两只蝴蝶尸体,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她的眼睛老是盯着同一个地方。除此之外,厅堂里还有一张竹椅,靠背已磨得发红,五年前,她们的老祖母就坐在那里咽了气。◆紫阳街
门口坐着一个佩带了四块蓝田玉的老人,玉佩有大有小,大的一块中间镂空,上面雕刻着蝙蝠,她看着胸前的阳光穿过圆孔,目光缓慢就像进入了睡眠。小街很长,长到把整个城市一分为二,两个男孩拉着一段红色麻绳,在街边上晃过来,再晃过去。众多无关的人物出现在城市里不只一处的地方,挑着竹扁担的从砖墙倒塌的地方拐过弯去,进入深巷。佩戴宝玉的老人,目光缓慢就像进入了所有人的睡眠。◆城墙
山中有一段一段连绵的墙,山被挖空的地方出现人的白骨,两端粗大,中间与泥土摩擦得日渐细小。泥土疏松,它们在泥土中活了很久,当城墙刚刚造成,骨头还连着血肉。现在小旅馆的门吱呀一声响,里面的秘密暴露无遗,位于山脚的湖水以及湖中倒影,现在都有了从旅馆那里延伸出来的意义。二妞高中毕业,她咒骂着永远不变的湖水永远不变的父母,她把一个金属的铃铛系在脖子上继续骂着湖中飘着的一朵云。云很白,看起来就像是水面破了一个洞,她就在那洞口守候着。城从洞中通过,褐色的砖块对比着蓝色像是干透了的血。大妞绣完了一朵荷花从窗口探出了她的头。城墙连绵不绝从云中通过,二妞赤露着身子,滑进了湖中的开阔区域。她在水中自言自语,她在水中吐着愤怒的气泡。湖边的小旅馆,被一个熟练地啃着瓜子的人梦见。◆寺后的桥
她们身后的一些人,携带着孩子,在春天,桃花慢慢打开花瓣。石头的意义是永远的,雕刻过的石头更有其保存下去的必要,粉末状的城市,以其新鲜的菜叶擦亮的城市,屈服成为桥的腾空模样。车轮发着一样的金属的光,它的中心重合着位于中心的轴,它无时无刻不奔向自身。她们的身后的一些人,在突然空旷起来的城市退缩,头发落尽,像许多鸟蛋走入寻常百姓家庭。这些人靠什么生存?庙里有许多她们不认识的人,许多她们不知道如何提起的人,庙里有一家子要饭的,在廊檐下伸长了蛇模样的脖子。海棠花开了,客人们摆出酒席,三个女儿依次从木桶里走出,大女儿抱着一只大枕头,二女儿扼住了她自己的咽喉,三女儿跳着土著舞。那些卧在草丛中,以丑陋作为资本,一些逐渐横飞过去的石头,落在湖的彼岸。◆模样像老虎的静卧在湖边的山
作为山,它第一次被人发现,森林或者一只失去了耳朵的布娃娃都是耀眼的,在一条充满了黑色泥巴的小径上,足迹被反复抹去。一条反复摇摆的道路,与一个活着的人保持了同步,他(她)可以下沉到黑房子底下,作为山被先民们重新发现。模样相似的东西往往又根本不同,骑着老虎的正是扮作了山妖的三姐妹,在母亲的强制之下,她们穿上艳丽的服装,杜鹃花开到冒冒失失的头顶。她们也许需要一座山,一座很大的满是荆棘的山,山中驶出黄金的船只。从一楼到四楼,房客们稀稀拉拉,房客们大多秃顶,秃顶的原因正是不断地受着她们的捉弄,比如被褥中常常出现一两个哑巴,替他们把灯油抹入了睡眠。吊桶再一次垂下的时候,屋子里没有别人,她们可以随心所欲,她们将玻璃烧得通红,她们拿不断打着喷嚏的父亲开玩笑,她们用茶壶浇灌在睡梦中萎缩了的客人,她们踮着脚尖走过墙边,将脱水了的青蛙踩得哇哇乱响。这般算来,她们的房客可能在天亮之前醒来,床头安装着手电,一颗牙的疼痛折磨着他们的想法。夜里的事总是很难让人置信,一个人有时变作了两个,当然总数目是不变的,如果算上墙头的一棵铁树的话。一个人变作了两个,这样的事幸好不多见,夜里的人小解回来,都说看见了树和老虎。◆塔
塔是非常遥远的另外一种建筑,很难将她的眼睛充满。她从有些干瘪下去的涂抹着红颜色的生来就精致的嘴巴里吐出瓜子壳,将她的女儿们弹到远处,她走起路来不计脚程,从一楼的四楼,仿佛是一步之遥。漆黑的夜晚,曾有一个房客突然死去。她看着远方的塔,她看着塔的尖端,她看着这种比什么都锋利的奔向上苍的建筑手艺。(1999.8.1于古城临海)/〔寄自浙江温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