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八月期
栏目编辑:祥子、木木

·于 程·

麻雀在飞行

      一只麻雀在空中独自飞行
      不管你愿不愿意它的方式
      它在空中静静地独自飞行。



  你是于林的话,当时正好十二岁。你一定会在一个星期六下午四点三十分放 学回家。学校里静静的,允许我这么说,因为操场上空无一人。阳光呈桔红色, 绚丽,灿烂。那棵大槐树让叶子沙沙细响。

  校园与家隔墙相望。事实上于林的家从属于一个有几百户人家居住的大型院 坝,邻居很多。愿意的话,可以在里面跑四百米而不会感到厌倦。于林背跨书包, 甩着手从学校里出来,随后一溜烟跑进院坝。

  天空依旧蓝得一望无边,白云散在各处,麻雀与鸽子挺着胸在楼顶临风絮语。 于林看也没看他那些或蹲或站或趴的哥儿们在干什么,冲锋似的闯进楼口,在楼 道里攀登,直到气喘吁吁地来到自家门前。




  为什么今天那么特别?于林可是个十分贪玩,不到晚饭不回家的调皮少年。 妈妈从厨房窗口探出头、扯着嗓子喊他名字的时候,他才开始考虑是否回家。今 天的确不同,在伸着脖颈灌入满满一瓶白开水之后,于林立马坐到书桌旁,取出 课本及练习簿,认认真真地做起作业来了。

  也许有好事等着他,晚上,或是明天。外面天气多好,孩子们的吵闹声不绝 于耳。于林低头写字,不时托起下巴颏,一副瞑思苦想的模样。

  他听到身后有异样的声音发出,回头望时,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从床底窜出。 它忽上忽下,屋里顿时充满它的声音和由此带来的特殊混乱。这对于林是个意外, 因为从没发生过。可他立刻兴奋起来,一伸手把窗户关上,蹑手蹑脚地朝那只麻 雀走去。




  记住儿时的游戏,那些天真、幼稚的往事。于林想要抓住那只麻雀是吗?它 从阳光灿烂的窗外飞进来,到这孩子的屋里做什么呢?也许它自己也说不清楚, 它在空中飞翔,那扇于林房间的窗户敞开着,它眨着翅膀斜身而入。屋里摆设简 洁,桌子、椅子、笨拙的衣柜井然有序,那张旧式木床紧靠墙角,被子衣物整齐 地叠放其上。

  不要相信一个十二岁男孩能自己收拾房间,一切都是于林的母亲在下午上班 前做的。它也是少年,稚嫩的翅膀合拢后就显出单薄。

  它站在床上,圆瞪着眼睛看衣柜。穿衣镜里的它东张西望,乍乎乍乎翅羽, 然后窜下床,又跳到板凳上。可爱的麻雀能让人忘记烦恼。你可以想象一只小麻 雀会在一个孩子房间里干什么,想什么都行,它都会去做。这时它正在桌上踱步, 傲视台灯。

  于林上楼的脚步声它没听见,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它也置若罔闻。直到开锁的 巨大声响把它从白日梦中惊醒过来。要不是于林的蛮撞态度,他也许能看到麻雀 抽身进入床底的可笑与窘急。




  于林你好,你朝那只麻雀走去,你要对它做什么呢?为什么不让它安安静静 地呆在它想呆的地方,或是打开你的窗户让它自由地离去?

  外面天气很好,于林关上窗户之后,心想定能抓到麻雀。他小心翼翼地靠近。 麻雀瞪着他,眼神纯净而坦白,很难读出其中应该蕴含的胆怯与恐惧。于林刚好 移出三步,当然离它还远。它振翅飞起,窜向墙角,脚爪于墙上稍作停留,之后 沿四壁飞翔,来回兜圈。于林跟了上去,左扑右挡,跑着,跳着,叫着。以孩子 的热情、兴奋把整个房间弄得乌七八糟。

  他随手抓起一条短裤,径直向麻雀冲去。脸上淌汗,简直一个十足的顽皮少 年。那鸟似乎疯了,也眨着翅膀朝它窜去。于林腿一软,屁股落地,直直地瞧那 麻雀越过头顶。他坐在地上,那鸟一头撞向窗玻璃,摔到桌上,挣扎着飞起。它 滑翔到矮凳上,支脚小憩。




  于林坐在地上看麻雀的一举一动。他实在累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小麻雀侧头望他,全身似乎在轻轻地颤动。它感到害怕,还是激烈运动后的 体力不支?它微鸣一声,低下头颅,用喙角触了触脚干上部的绒毛,随即抬起头 来仍向于林望去。小小的圆眼纯净,平静,一丝惊惧与慌乱一闪而逝。

  也许只是于林的错觉,你是麻雀的话会否认我的看法与写法的。于林爬起来, 坐到椅子上,心想是否应该结束这个笨拙而毫无结果的游戏。窗外传来孩子们的 吵闹声,质朴的蓝色满布天空。于林忽然想到,如果妈妈下班回家,在这时打开 房门,麻雀必然闻声而起,不等妈妈回过神来就夺路而去。于林再也坐不住,他 慢慢绕过麻雀,回身把房门扣上。

  麻雀又在屋里兜起圈来。已能看出它力不从心。它落在衣柜顶上,振奋翅羽, 一副临危不惧的模样。于林望着它,显得无可奈何。他一侧头,看到卧床上方用 四根细绳吊起的白色蚊帐。




  他把蚊帐收于其上的部分放下,边角塞到垫席地下,然后打开左边的帐帘。 你一定明白于林的用意。他这样忙碌着,早把作业的事丢到了九霄云外。他明天 要做什么呢?他不是正忙着要把作业提前做完吗?

   于林从床底找出一根竹竿,站到衣柜面前,用它挥赶麻雀。那鸟在柜顶呆 不住了,扑棱几下回旋而出,在房间里来回折腾。于林舞动那竿,要把麻雀赶到 卧床那边去。麻雀撞到帐帘上,于林一竿打过去,麻雀翻腾而起。差点没把天花 板上吊着的白炽灯击个粉碎。

  麻雀被于林捉住应该是天意。它在于林挥下竹竿前,从他右侧窜进帐去。于 林急忙回身,撒手赴帘。他捉住它时,那鸟在他手背上啄了几下。




  于林把它放在一只鸽笼里。笼子原是邻居养鸽子用的。小麻雀对这间半新不 旧的鸟屋十分不满。来回踱步,翅膀不住的拍击四壁。小笼子颠簸起来。

  于林丝毫也不担心麻雀不停啄咬笼子的插销会有什么后果。他安安静静地蹲 在旁边,似乎在等候将要发生的奇迹。折腾够了,它也安静下来,只是依然支着 脚干,警惕地看着于林。于林不耐烦了,转身离去。好象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这 时他想起该做的功课,还有明天那让他兴奋的事。几只麻雀在阳台上忙着争食, 戏耍,花盆内外留下它们弄掉的片片绿叶。




  妈妈回来后,就去做晚饭。她甚至没有看到于林留在地上的战果。直到妈妈 叫他,他才离开书桌,向客厅兼饭厅走去。路过鸽笼时,他看见麻雀一声不响的 蹲伏其中。象是睡着了,头部的绒羽轻轻颤动。

  少年于林的饭姿令人羡慕。那是夏季。晚饭后的于林满头大汗。要在平常, 他准已溜出家门,非到九点以后不会回家。他和院里的伙伴们瞧瞧这,转转那, 鬼叫几声,扭打一阵,或者在夜色中捉迷藏,趴在过道上玩儿脏兮兮的游戏。他 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发时间。

  妈妈叫他休息一会儿。于是他坐到旧式沙发上看新闻联播。他忽然想到那只 小麻雀。他到厨房找了些饭粒儿,塞进笼子里去,看它吃不吃。麻雀早已站立起 来,退后几步瞅了一眼那些饭粒儿。于林用筷子往它那边拨。它乍乎乍乎翅羽, 用喙在饭粒儿间扒了几下,没有吃。于林又跑出去抓了一把生米和一些玉米粒儿 来。它坚辞不受。于林没办法,回到桌旁继续做功课。才一会儿,他扭头望去。 麻雀侧目安卧,没有一点进食的迹象。




  孩子的心灵简单而真实。他从不去想将来会是什么样儿。譬如麻雀的心思, 于林知道如果让它脱离樊笼,回到自由的天空,麻雀自然感恩戴德,高兴都来不 急。可为什么它不愿意呆在鸽笼里,为什么它向往自由自在的天空?于林从不去 想,也不想知道。而他为什么又忽然产生捉住那只麻雀的强烈愿望?麻雀是他的 客人,他怎么可以把他的客人关禁闭呢?

   你不知道。因为你是于林。于林是个顽皮十足的少年。完成作业后,于林 没看电视,洗脸涮牙,上床睡觉。他知道他得八点起床。他以为麻雀睡着了。明 天他要去看望他亲爱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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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做梦了。爷爷笑呵呵地迎面走来,一伸手把他搂进怀里。阳光明媚,无数 村雀在田野与蓝天之间上下飞翔。他注意到其中一只向着他滑翔过来。

  爷爷住在离城八十里外的乡下。由于爸妈的工作缘故,通常需要两三个月, 于林才有一次去看望爷爷的时候。天气很好,他和爸妈吃罢早点,准备上路。他 认为应该关照关照一夜没吃没喝的小麻雀。把剩下的半只面包和一杯水放在它跟 前。麻雀微闭两眼,似乎还没睡醒。他用竹筷拨它,它懒懒地伸出腿,扒了扒脚 爪。

  于林发现它的左腿似乎动弹不灵,缺乏活力。他没再细看,抽身而去。接着 爸妈关门上锁,让麻雀独自一人留在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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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林兴奋起来之时,简直没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他喜欢爷爷,也许在他还不 能记事的时候就开始了。爷爷似乎常跟他在一起。他感到那么快乐,那种感觉从 没在他记忆中淡化或是消失。

  小时于林爱吃糖果。他的要求在妈妈看来显得过分和不适宜。于是他的小手 被握在爷爷宽厚阔大的手掌内,跟在爷爷屁股后面,穿过街心。爷爷站在副食店 的柜台前。当爷爷抓着一大把水果糖放在他并拢的小手内,他的脸高兴得通红通 红。爷爷又牵着他,穿过街心。他的两只裤袋显得鼓鼓囔囔。

  车子在公路上高速行驶。于林看着窗外。阳光穿过树叶落在他的额头。于林 在寒假时分一个令所有孩子为之兴奋的节日里,被鞭炮炸伤手指。他以为它躺在 地上没响就不会再响了。妈妈带他去医院,让大夫为他的食指做了一只棉纱套子。 妈妈不允许他用左手干那事儿,鞭炮也给没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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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记得爷爷把一封崭新的鞭炮悄悄塞进他怀中。于林正难过得要命。爷爷唤 着,小林,小林,咱们出去逛大街。妈妈以为我们真的是去逛大街。

  爷爷为什么不和他住在一起了呢。他要去看爷爷,看爷爷笑态可掬的模样, 看爷爷满布皱纹的额头,灰白而短的胡须怪扎人的。窗外是田地。爷爷就在这样 的土地上干活。于林眨着眼皮,几只村雀在他正前方觅食,嬉戏。他想起他的那 只可怜兮兮的小麻雀。

  它吃了还是没吃那半只面包?它至少应该喝点水,它不至于还在睡觉吧。于 林的心思忽然转到这里,你可能不会觉得唐突和意外。他走在柔软如棉的土埂边 儿上,他习惯于此。从不规矩与安分的于林想跑进排列整齐的庄稼地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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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林怀疑爷爷不会把一只或几只麻雀装到笼子里去。因为一只村雀大胆地跑 进屋来,啄食开阔地上于林扔下的葵花子壳。另外两只站在门坎上东张西望。它 们灵巧地移动身形,尾部优雅地翘着。动辄离去,之后从容地回来。

  吃完午饭,爸妈和爷爷围坐一处,说些家常话。有时停顿,有时绵绵不绝。 象流水一样在于林耳畔缓缓流过。于林坐在爷爷身旁,望着一缕阳光中细致的飞 尘。他没有出去和黄狗戏耍。他乐意享受这段令他愉快的时光。

  下午三点过后,他们去稻田里照相。把广阔而宁静的乡村景色纳入方寸之间。 于林站在爸爸和爷爷之间,靠前一些。妈妈站在爸爸身旁。微风过处,庄稼们轻 轻地低头。于林想起那年他不小心跌入畦沟时产生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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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送他们到村口。爷爷站在一棵繁茂的柳树下面,向他们挥手致意。于林 伸出右臂,向爷爷说再见。满目夕阳,金黄金黄的色彩和广阔无际的田地构就一 幅美丽、恬静的乡村晚景。这一切给于林留下过很深的印象。

  一天下来,于林感到心满意足。车子沿路返回。于林靠在窗玻璃上,看见路 边的树木飞快地离他而去。他小声地自言自语,你们去哪儿呢?用头部轻轻地击 打玻璃。玻璃笨拙地回应。于林笑起来,天真而无奈。

  回到家约莫七点左右。上楼时于林想起了麻雀。麻雀怎么样了,大概饿的连 站都站不稳了。他下定决心,要让麻雀吃点东西。于是三步并做两步走,第一个 来到自家门前。家里静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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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以为麻雀会发出很不安分的折腾声。鸽笼里静寂如空。小麻雀侧躺着身体, 翅羽微启,两只脚干露在身外。小小的圆眼半睁半合。于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儿。他拔去插销,把细致的小门轻轻打开。

  没有动静。麻雀的翅羽随着开启轻颤一下。于林觉得挺不对劲儿。他用筷头 拨了拨麻雀的身体。筷头的触觉传给他。麻雀毫无生气地跟随筷头的指令。于林 空白的大脑中跳出一个死字儿来。

  他蹲在鸽笼旁,看麻雀并不优雅的睡态。他在想什么,或是不知道麻雀为何 不肯吃他留给它的面包及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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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林审视良久,忽然萌发出一个念头。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笼里,触摸麻 雀。把它握在手中,从鸽笼里慢慢取出。麻雀的身体似乎已被固定下来,显得挺 直,一股陌生,冰冷的感觉在于林手里弥漫开来。

  于林换左手,捏住麻雀展开的双翅。他似乎有点害怕。麻雀耷拉着脑袋,双 翅向上,脚干笔直,小爪踌缩着。似乎想飞而不能飞,变得垂头丧气。就这样于 林打开家门,带着麻雀来到楼下。

  夕阳已经落尽,天空依然明净而晴朗。于林向院坝中的花台走去。他提着麻 雀,尽量不让那些正欢快跳跃,展翅飞行的麻雀们看到他们失踪两天的小兄弟。 他把它放在泥土上,几株小草靠在它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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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林用手指为它扒出一个小坑。然后把它放到坑里去。他为它整理整理翅膀, 抚平绒毛,摆顺细小的脚干儿。他发现他的脚干上部似乎有处新伤。他用一片绿 叶盖住它的身体,然后把挖出的泥土重新放入坑内。麻雀被慢慢地埋于泥土下。

  于林用拳头压了压。他想再为麻雀弄个小土包,权做标记。之后还是作罢。 他在那块泥土上植了两株小草。他把旁边的花草弄得象没发生过什么似的。心里 有点压抑,带着几许莫名其妙的惆怅和并不实在的愧疚,于林在明净的黄昏下, 离开花台,上楼回家。

  老实说,于林发生过什么,我们无从知道。这一夜他上床以后,并没有很沉 的睡意。他跌进畦沟里后,不知所措,扒着沟沿以下的泥土,脚下也很滑。爷爷 抓住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抓住他胸口的衣襟,把他水淋淋地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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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见一只麻雀从窗口飞进来,在屋里逗留,玩耍。然后又飞入他的帐内。 屋里看不清楚物什,但他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麻雀飞到桌面上,身形一晃,优 雅而敏捷地飞出窗外。在天空滑翔。

  于林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一个幻异的所在。那里说话的声音似乎也能被他看到, 且明白其中的意思。于林躺在爷爷阔大的怀中,湿透的他感到舒适而惬意。天空 多蓝,于林想道,象一块其大无比的蓝布,还织了几朵软绵绵的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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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星期一,妈妈叫醒还在睡梦中的于林。于林揉着双眼,嘟喃着,妈妈, 还要上学吗?今天是礼拜日。妈妈看他还没睡醒,没理他。窗外麻雀在歌唱早晨。 叽叽喳喳,鸣啭动听。于林这时才真正醒来,他以为他的床放置在一处异常幽僻 的林间。

  上课铃猛然响起,于林背跨书包,飞快地下楼,冲出,在长长的铃声间奔跑, 喘吸,随后一溜烟似的拐入此时已悄无声息的校园。

(1997.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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