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松·
蚂 蚁
〔《失踪的人》之三〕那天早上,我正翻身下床,我身边的那个女人冲我,什么时候变得积极了, 星期天起这么早?今天是星期天。我全身肌肉便开始松弛。外面北风正呼呼地刮, 我重新滚进温暖的被筒,如一条慵懒的虫,蜷曲着。
后来,我发现女人已不在床上,可能是出去买菜了,这时,太阳已经透过玻 璃晒着屁股,我看着光线慢慢从床头移到床下,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里便出 现一个倾斜的圆,那个光圈中有一个小小的红点,红点移动着,非常显目,我清 除一下眼屎,发现那是一只蚂蚁。这可是四九天,这家伙来干什么?它应该呆在 仓库,那里边有吃有喝还可以暖暖地睡觉。这个异常情况把我的神经牢牢抓住, 我猛地掀开被筒,打一下儿子的屁股,让他快起来。我想起小时侯在乡村土路上 玩蚂蚁的情景,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手里拿着一支小棍子如同拿着一支远古时 的笔或剑,在有着比纸更为芳香的泥地上挥舞,为蚂蚁设下一个个迷宫,儿子内 心也许早向往那种快乐,应该拥抱那样的时光,他也许早该玩一玩蚂蚁,可惜处 在城市,很少能见到蚂蚁,泥土在这里变了味,这我也常常感觉出来。我想起了 最让蚂蚁害怕的秘密武器,便翻箱倒柜,找来四枚樟脑丸,我首先在地面上绕着 蚂蚁画碗口大的圈,然后把四枚樟脑丸分放在那线上,之后,我便带领儿子玩那 只蚂蚁。
孩子眼中放着光芒,鼻尖上有亮晶晶的东西,他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着 那家伙左冲右突,宛如国产老电影中的日本小鬼子,我再也找不到当初那种感觉, 我便在一边看儿子玩,后来我的目光停在了那只蚂蚁身上,它已经停了下来,它 也许完全失去了希望。和我小时侯在夏日里所见的成堆的蚂蚁大为不同,这只蚂 蚁全身赤红,通体明亮刺眼,它的脚细如发丝大约延长了四倍,身体细长,类似 那种细腰蜂却小得多,臀部如一个圆滑的沉甸甸的小球,让你想到诗经中的那个 窈窕淑女,尾部生殖孔中那根毒针一摇一晃,眼球放着灼热的光,如某电影女明 星,外露嘴角的四颗牙组成两把活动剪刀。我让儿子千万小心,不要让它剪着或 毒针刺着。好几次我干脆劝他不要玩了,我担心会出事,儿子玩的热情让我害怕, 他那圆满的小脸有几次几乎贴在了地面上,这太危险,他从没玩过蚂蚁,不知道 厉害。但儿子顽固得要命,我只好放弃,让他继续革命。
阳光下樟脑那雪白的线路明亮刺眼,蚂蚁眼光变得有点异样,它发现了我, 它不再逃跑,而是抬起头望着我,莫非寒冷冻着了它,还是本来就生着病,被它 的同伴赶出洞外,它身上也许还带着伤,我几乎被自己的想法击倒,我从来没有 对蚂蚁产生过这样的想法,现在我竟同情它的处境了,我便又把头凑过去,寻找 它身上的伤痕。儿子见我这样,更乐了,屁股撅到天花板上。
蚂蚁又开始爬行,似乎不想让我知道它的真实情况,它爬得很慢,从白线的 这一点到那一点,然后又折回头,继续爬行,回头,爬行,再回头……
孩子嘴里发着快乐的响声。为防止蚂蚁冲出,我时时拿起一枚樟脑丸加固我 的防线,有时蚂蚁抬起头朝圈外望,前腿试探着,我便立即加宽或干脆把一二枚 樟脑放在它的面前,象二座大山,蚂蚁便不再犹豫,不再张望,而是掉转头重新 寻找出路。起先它还带着希望奔波着,寻觅突破口,后来,它便时时停下,我暗 暗得意。儿子不知何时溜了,留在我体内童年的兴致也渐渐消失,下面我只须弄 清几个问题,便让它出城,有好多东西我一直不明白,比如蚂蚁一共有几颗牙? 几条腿?蚂蚁为何没有鲜红的血液?这只鲜红的蚂蚁血液是否也是黑的?蚂蚁有 没有心脏?它的消化系统如何?它除了吃我们的大米馒头屑还吃泥土树叶枯草, 它们还会趁人不注意时吞下整块骨头。
蚂蚁彻底静止似乎远不可能,没有放大镜那些爬动的腿实在难以弄清,何况 阳光已丢下我精心建造的围城。我只好从妻子日夜捧在手心的毛衣上抽取一根签, 轻轻抵住它,便趴下,死命抱紧胸口,我仍然毫无发现,只有把它打翻,它便一 个劲地乱抓乱挠,只有杀死它。可我不想我的房间里面停着一具尸体,我只能委 屈自己,完全趴下,脑袋一点点靠近地板,紧盯着它,我的下巴和鼻尖好几次触 着冰硬的地面,身体着寒,胃隐痛。我好几次想放弃,之后却又更加认真,我想 到自己至今还没有认认真真做过一件事情,这一次我绝不能放弃。我的眼肌愈酸 痛,不得不时常闭上片刻,放松一下,一颗泪花突然跳出来,站在睫毛上,我不 得不停下,把它除掉,蚂蚁忽然不见了,地板上只有那个空洞的园圈,孤单的一 座城。
它不可能逃离我的围城。那道厚厚雪白的墙,不可能冲破。它到哪去了?钻 进我的袖口?我头皮一麻,它那两把大剪刀,那个沉甸甸的屁股,那根鲜红的毒 针,我身体哆嗦着退出衣服,细细搜寻。
女人回来就问出了什么事?我说红蚂蚁突然不见了,真奇怪。红蚂蚁?我听 到女人叫了一声。毛头呢?开始在这里玩蚂蚁,后来溜了。玩蚂蚁?她又叫了一 声,之后便出去。
蚂蚁到底哪去了?它怎么神奇地消失?会不会是别的东西?是什么呢?肯定 是稀罕之虫,现在地球上的基因都在改变,比如病毒就越来越多,也许是蚂蚁的 变种。
晚上,我还是下定决心和躺在我身边的那个女人谈这事的经过。我知道这件 事非谈不可。上床后我就说那只蚂蚁很蹊跷,得找到它,必须马上找,它全身赤 红,象一个透明的柿子。女人见我认真,便和我一起寻找,把我的衣服里外翻个 遍,连一条布缝、一个针线疙瘩都没放过。没有。她笑着说,臭虫,我知道你那 鬼心思,想我给你摸摸然后给你是不是,你真坏。这个女人的脑袋随着年龄越来 越开窍了,要是在每一次之前都这样多好,我推开她,跳下床移动家具和床,查 看每个角落。邻居问我们叮叮当当是不是准备搬家,我说不是,可能是只小白鼠。 他们的头都悄然消失。我知道他们并非关心我们是否在搬家。一直忙到深夜,仍 不见蚂蚁的踪影,我也累了,便躺在床上,细细琢磨蚂蚁当时的逃路。女人今晚 很有耐心,她用手捏捏我的下巴,抖动那最长的几根胡须,大笑不止,见我仍不 识抬举,怪怪地问我,每天都象猫见了鱼今天是怎么了?接着叹了口气,都胡子 一把抓,整天还象个孩子,怎么想起玩蚂蚁?胡子的痛觉提醒了我,蚂蚁一定是 顺着我那最长的几根胡须爬离地面的,我见过夏日的柳树树上吊着一只躲在壳中 的虫,房屋上下坠的小蜘蛛,上下自如移动,那只蚂蚁说也许是从天花板上不小 心跌下来的,我当时的下巴有几次接触地面,那只蚂蚁可能就是那一瞬间跑到我 的胡子上,之后便荡着秋千来到我的胡须里面,也许躲到某根胡须的根部,哪里 经常残留着食品的碎屑。我把女人从被套里弄了出来,又到她的梳妆台前把那盏 灯搬近,我让她仔细寻找,她便跪在我前边认真地扒着我的胡子,我的眼睛也紧 盯着镜子中那一团黑须,她移动的十指光滑洁白如葱白,我的头时常接近她的胸, 一瞬间,我感到一股幸福的暧流,可很快意识里又出现了那只蚂蚁,我说一旦发 现千万不要贸然抓它,那蚂蚁的牙齿和尾部的毒针相当厉害,女人又大笑,说如 果真的有那么样一只蚂蚁,她非一口吞下它不可,说完又大笑不止,双手拼命抖 着它,直到我大声叫喊,她才停住,真是疯子,是不是蚂蚁咬的?我说假如它要 咬我就好了,我正在找它呢,真是滑稽。我让它轻点,她便又笑起来,说这太烦 神了,蚂蚁在黑黑胡子里根本无法寻找,我说那是一只红色的蚂蚁,我都对你说 过一千遍了,老天爷。她将信将疑,又继续找寻,闹了半天,她说,得,干脆全 剪掉。女人立即钻进厨房,出来时,一手拿着垃圾盆,一手拿着剪刀,便开始剪 起胡须。望着光秃的下巴,不再那么悠然,便为铁皮箱中的那堆胡须可惜,牺牲 掉胡子,想也值,然而有一个问题我没有弄清,觉得可惜,蚂蚁有几条腿,几颗 牙齿,它的血液是否红色?我带着一种深深的遗憾睡去。
一天晚上,我突然被一种奇怪的响声惊醒。屋外万籁俱寂,显然是梦幻,刚 合上眼,又被那种声音惊醒。是一种奇怪的咀嚼声,可能是老鼠在咀嚼地柜里面 的衣服,白天我忘掉关那门,我开亮灯,发现地柜的门并不是开着的,我披上衣 服静坐好久,根本就没有任何声音,刚才也许是老鼠在享用儿子丢弃的饼干碎屑, 见了亮光早逃了,我关上灯,重新躺下,毫无睡意,我集中精神继续静听,好久, 那种声音又出现,原来就在我床头的枕巾下,我连忙跳起,猛地揭开枕头,什么 也没有,莫非在枕头里面?我便按住枕头,拼命捶打,女人跳起来问我怎么回事, 我说老鼠在枕头里边,她大叫一声便从床上弹起,我让她细听,她立即抱住我, 说她害怕,让我千万不要对她开那种玩笑,我说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真的有一 种声音,她听了一会脸色才缓和下来,打了两个哈欠,说她什么也没听到,你才 好几天,就又这样?问我这样是不是好玩?我说我要是能再想玩就好了。她这时 已重新钻进被筒里,我也躺下,果然没再听到什么声音。
几天以后另一个晚上,毛头刚睡着,那个女人就挨近我,说真的,近来我几 乎把什么都忘了,那女人见我这样,明白硬来我也是不行的,便把我的手拿过去, 说实在不行那就摸一摸,我说还是让我吃两口吧,我真想成为一个孩子,在一个 女人的胸前得到那份安宁,这个念头一时间几乎把我击破,我真的如当初那些威 尼斯人,渴望回到提香的温暖的怀抱?最后她失望地叹了口气,不久便进入睡眠。 这女人就这条好,很能宽容别人。我仍然注意那种奇怪的声音,我终于又听到了 那种声音了,我想着自己的胜利心口不住地嘣嘣直跳,那声音仍然在枕下,不过 这次我没有那么害怕,那天晚上面前这个女人连连说没听到,也许真的不在枕下, 不过有一点我已经坚信不移,这个房间里一定有个什么奇怪的东西,而且还会时 不时发出一种响声。我甚至想到那只该死的蚂蚁,几天前在这里突然消失的那只 红蚂蚁。夜很深的时候,我听到锯齿在木头中的走动声,我看着老木匠拼命锯我 家门前的那棵老柳树,那棵树是我父亲栽的,没过几年被他自己用去了,我坐在 打好的棺材里,锯子在那上面拉动,那声音是我一生中接触的最响亮的,轰隆隆 的,祖父扭着耳朵把我提了出来,海边那个夏日的夜晚,我从街上买了瓶酒四两 茴香花生一个西瓜,坐在沙滩里,看天边的月色,月色下远处的双双倩影,海涛 中情人火红的话语,直到大醉,倒在沙里,耳边有一种雷鸣声,原来是一个人的 脚踏在掩埋我头的沙上,不远处有一个女人,他的情人,我跳起来,不停地抽烟, 消除一次次睡意,终于,我等来了那种清脆声,那是咀嚼发出来的,又类似动物 们在山林里行走螃蟹在篓筐中吐沫冬天霜花打在自己头发上铁锨在水泥路上划动 玻璃尖细的摩擦牙齿上下打磨锐利的剪刀割裂头皮,一定是那只该死的蚂蚁躲避 在头发中吞食我的头皮屑。奇怪,它怎么来到我的头上的呢?我怎么一点也不知 道,它并没有经过我的脸部呀,再说,胡须当天晚上就被我的妻子剪光。莫非它 能飞?会飞的蚂蚁。真是不可思议。一定得把它处理掉,我暗下决心,明天一早 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理发,把头发统统剃光,看它还朝哪儿躲藏。
我忍受着巨大的喜悦暗暗得意。那声音却突然消失了,莫非它发现了我脑中 的计划?果真如此,它会很快实行转移,待到我的头发长出来,那时我早已消除 顾虑,它再跑过来,聪明的家伙。我准备坐在理发室静等,一旦声音出现,便迅 速剃光。于是我改变了主意,除了上班吃饭,我把所有时间全泡在大小理发馆中, 我不可能固定在一个理发馆里,一是我每次感到那声音出现时地点不可能相同, 二是我不可能经常呆在一个理发馆里。每到一处,我首先向理发师傅提出诸多要 求,而如果对方问起我为什么,那我又不能说出真正的原因,一个具备正常理性 的人不可能接受我,不过出于商人的正直的本性和行为准则,对于他们正直本身 就是一种谋利投机,波德莱尔说由此可见他们思想最肮脏卑鄙邪恶,可他们对我 并没有追根问底,从这一点看,他们至少比世上政治家还要高尚许多。尽管这样, 我仍然担心他们误认为我有某种怪僻,我便时常躲避着理发师傅一个个陌生的眼 光,为此,我几乎天天换地方,有时碰上顾客少,我还没来得及静下心来细听来 自头发里的动静,师傅便客气地请我过去,我只好很费一番功夫推脱离开。这样, 我几乎跑遍这座小城的所有发廊,每次我都躺在软软的沙发里,默不作声,以免 分散注意力,疏忽掉头发里发出的声音。当然也遇到过一些麻烦,比如有一次, 我走进一家梦思发廊,宽大的乳白色玻璃门,里面是一层粉红的印着花纹的丝绸, 从外面无法判断屋里的情况,当我推门而入,见里边坐着一位小姐,没有别的顾 客,我正想转身回来,那位小姐已经站起来朝我先开了口,先生请进!小姐穿的 很少,薄薄的米色羊毛衫把胸脯托得老高,下面是一条羊皮超短裙,大腿一直露 到底部,这时我已毫无退路,一想也好,这里倒也清静,有那么几次我怀疑机会 被错过,因为发屋里不停地响着发剪的吱吱声,我实在无法辨别头发里面的动静, 我估计那声音仍然存在,因为有一两次我正行走在路上,当我听见响声便急忙寻 找发廊,走进附近的某家发廊,可一到了那里,那声音便突然消失了,我想这次 我可以静坐一段时间,我坐进沙发里,还是真皮的,我的身体一下陷了进去。我 本想闭上眼睛,集中精神静心等待那声音的出现,可我就是静不下心来,我生来 就如此,我无法平心静气地单独面对某个女子,我知道自己很虚伪,我之所以不 敢面对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内心的肮脏,当然,那是人面对上帝时的情景,此时我 感到上帝就站在我的身边,我的心不敢停留在刚才的印象上,然而我的目光如同 一条蛇的舌头,这时蛇那贪婪的目光中一条羊皮陡然失去光亮的黑色。我不是为 了这个,蛇说,语气中带着虚假。男人开始都这么说。蛇靠近。一股湿热碰上了 我的唇,有点香,没有什么味道,蛇舌的温热出乎让我吃惊,它在我闭着的双唇 间游击,我本能地张开,很奇怪,那里竟然有另一个软软的类似于生命的物体, 流动着异形的津液,我全身发起热来,近乎本能的,我抬起双手,搂紧蛇的身体, 我搞不清我的力气为何变得这么大,隆起的乳房压在自己胸前,呼吸有点困难, 如果这时它窒息而死,我也许会毫不介意,蛇的触须在我身上探着,颈项,肩膀, 后背,之后在我的肚脐一带停了一会,便继续下探,我闭上眼,感觉到了云雾中, 我从未拥有过这么多,我相信快乐应是双方的,如果没有付出得到也不是完美的, 有一句格言好象是说情爱就是奉献,于是我移动手指,吊袜拉得真紧,我从未接 触过这玩意,要解开它还真不容易,我便改变了方法,我直接从吊带中间攻了进 去,老天,我摸到了一根比我还粗大的硬棒。我的脑袋顿时成了穷人的口袋,我 搞不清自己是如何逃出那道门的。那天以后,我见到发廊就哆嗦,特别是那些装 潢很好的,什么诗芬仙妮天露美容美发。
一晃几天又过去了,偏偏什么声音也没有,头发越来越长,我不敢动它们, 我担心万一电动发剪惊动了那只蚂蚁,躲进身体的随便什么地方,更苦于寻找。 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
那天,一直想靠在我身上的那个女人说我成天就象丢了魂。有时我整夜不归, 她说男人赶时髦留长发要漂亮绝不是好事情。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让她靠近我, 这也是出于对她的关心,万一那只蚂蚁趁机钻进她的头发里,那不更麻烦,她那 一头秀发。
于是就我在外间搭了个铺,她让我把这件事解释清楚,我无法向她解释清楚。 我曾经试图解释结果我越认真解释她越不理解,我在她面前跳来跳去,毫无效果, 我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一点也不象当初,她说当然了,如果象当初那样还不 一定跟我,便骂我,说当初我可是厚着脸追她的,还说所有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成天心里嘀咕什么家花没有野花香,自家的孩子别人家的女人,便发泼,认定我 外遇,带孩子回家去了,她的父亲心疼爱女便让女人来找我,进门说怎么好好的 日子不过闹什么。我没有理由面对,我自始自终没提那只红蚂蚁。
我的一位臭味不太相投的朋友来到我面前,口口声声说最近找得我好苦,说 这都得怪我,让我请他喝几盅,我把他拉到路边的一个外乡人开的小酒店,我说 我近日是到处跑,我遇到一件麻烦事,我还跟他讲了最近我家里发生的事,他说 女人最忌恨这个了,而你在有了外遇之后还在她面前提起什么,用你自己的话说 是光滑细长的大腿,剪刀一样洁白锋利的牙齿,鲜艳的红真丝连衣裙内圆滑沉甸 甸的丰满的臀部,甚至还当女人的面夸张她的生殖器官如何独特厉害,象什么, 一根鲜艳的毒针,一扎就让你全身麻醉,特别是不该故意在家中设计一个寓言式 的故事,什么蚂蚁在一个围城中左冲右突,很苦恼很失望,最后还是摆脱掉世俗 的道德伦理勇敢地沿着你的胡须爬向你的嘴唇,现在你好了,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没想到他两杯尿下肚就这样,真烦,我说当怎么走就怎么走,他说现在才知道书 籍并非人类进步的阶梯,人也并非全是越长越大的,他说我就是,我赶走了这位 胡说八道的朋友,已经疲惫不堪,但让我最不放心的就是那只该死的蚂蚁,我非 把它抓住,我绝不能容忍那种声音在半夜里惊扰我,我便又急急赶往发屋。
下午,老书记找到我。她说想和我谈谈心,我把她请到屋里。听你妻子讲最 近你喜爱上一个女子,本来,家事我不该来管,可据说那女孩子就是我们单位的 阿娟,这就涉及到我们家里职工的思想上的问题,所以我就来了。我这才明白事 情竟然含混到如此田地,我不能不好好为自己解释,我说没有的事,我把那个星 期天的早晨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作了回报,没想到老书记微微一笑,吓,看你 都说些什么,大冬天,哪儿来的一只蚂蚁?再说我这辈子几十年了还没见过有什 么红蚂蚁,连听说都没有,这事你也不必隐瞒,单位有个职工曾经见到你们俩一 起在游泳池里边嬉耍,他说亲眼看到一个大屁股的细腰长腿姑娘和你搂抱在一起, 那姑娘一转身,他便一下看清那两排整洁的牙齿,是阿娟,这事你还能否认?我 说记不起来了,接着我便又继续解释那个星期天早晨发生在我家卧室内地板上的 事情,我不厌烦琐地讲着那只该死的红蚂蚁,后来我猛然发现老书记的目光早已 经转向墙壁和家具,我这才感到自己完全象个白痴,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相信这件 事情的真实性,我立即打住。老书记看我一眼,嘴里弄出一点响声,笑了一下, 拍了一下我的肩,最近你心神不定,科研成果早该拿出来了,不能因为这件事影 响工作啊,我看趁早和阿娟噢也许是别的姑娘断了,把女人孩子带回家,我说她 也不是三岁小孩迷了路自已想回家就回家干吗还要我带。
那天我去了办公室,不见我的助手阿娟,我到处找寻,仍不见她的踪影,我 本想问一下课题的进展情况,后来同事告诉我说阿娟近几天来并没有上班,前一 段时间老书记找过她一次,让她谈工作,她说老师不在身边她遇到不少难题,无 法继续下去,老书记知道你近来上班极不正常,大为恼火,她说要找你谈谈。我 来到局长室,B局长不在,说是去美国考察,C局长问我什么事,我问了阿娟的 情况,我说书记的某些做法已经很难让人接受。C说他已经听说过这件事了,年 轻人吗,我让他注意谈话方法,你是我们科研部门的骨干,工作一向积极,又有 朝气和热情,我就很欣赏你这种人,至于生活上的事嘛,我们不应对你加以约束, 不过都是成家的人了,在妻子面前也应该有所注意,至于你说那个叫什么阿娟嘛, 据说她工作近来很不积极,天天抱着那些图纸手稿发呆,开始她们说了我还不相 信,那天我正好路过你们的办公室,听见里边叽哩咕嘟,我推门进去,见一个女 孩正把图纸边上的一行小字朝小笔记本上抄,我近前才知那是某伟人的一条语录: 我不愿意做一条死狗供别人踢。我说那是我写的,不是什么名人的语录,C停了 一下,继续说着,我跟她说上几句,谁知她思想混乱语无伦次,原来她已经毫无 工作能力,我们这才不得不把她换到别处,我们想给你重新挑选一个助手,想听 听你的意见,你先考虑一下,随时告诉我。我出了局长室,心里感觉很不是滋味, 我无疑连累了别人,这班混球,阿娟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她在哪里?该死的。 阿娟的命运太不幸了,本来是一个很不错的三口之家,那个星期天,男人骑着摩 托车一家三口人到郊外去透口气,就在十字路口出了事,男人身体被截去一半, 成了废物,阿娟开始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一年累下来,也没有什么怨言,第二 年春天,柳树抽出嫩芽,百花争艳,阿娟带着六岁的儿子到郊外去,男人睡在家 中,老婆婆心口生疑,说阿娟天天到外边疯丢掉瘫男人莫非想找个野男人,阿娟 觉得委曲但也没有告诉自己的男人,没想到老婆婆见她不声不响,更为她的瘫儿 子感到不安,更加责备,后来阿娟告诉男人,没想到她的男人这段时间里发生了 变态,他把阿娟当成自己筷子上的一块肥肉,往日他随时可以把她送进嘴里,可 现在他无能为力,有时他想着儿子要生活也就认了,但他又不能接受这块肥肉到 别人的嘴里,他变得沉默,女人见他这样,更无开心可言,现在向他诉说,他又 不耐烦,阿娟睡眠中摸索着儿子的小脸,又转过身摸索着自己的越发丰满的屁股, 体内的东西也不知在梦中丢过多少次,明天离开,阿娟每次从睡梦中惊心动魄之 后回到现实中都暗下决心,可到了第二天早晨望着丈夫的脸又不得不改变主意。 然而,阿娟后来还是离开了那个家,那是在C局长出了事以后的事,那个男人再 也按捺不住,先是对着阿娟发一通火,之后就对阿娟说,你还是走吧,我知道这 里是留不住你的,如今社会就是这样,再说我也不能太委屈你,出去好好找个男 人过日子,不要让我的儿子今后恨你,那样我的心情也许会更好些,你在这里, 我的良心不安,只是我有个请求,我想把儿子留下来,我这个要来不算过分吧, 如果你答应,你就可以走了,家中什么东西你随便拿走,如果不同意把儿子给我, 我们就须去法院了,我不想那样。男人很平静地说完这些话,拿出一张拟好的纸, 后来阿娟便在那张纸上写上自已的名字,第二天便搬回到父母身边。
我不得不中断每天都想着去理发这件事,把那个女人接回来,主要是我的吃 饭问题得不到解决。没想到她故意为难我,说非得把那该死的长发剪掉,我不想 我的丈夫成为那些赶时髦的女孩子心中的一只兔子。天啦,如果这世界上还有责 任感,它还有价值吗?我也早有此打算并为些奔波劳累。其实我知道那女孩子心 中也不一定就喜欢上你,她只是出于一种好奇心,被你的古怪吸引和迷惑,后来 她突然打住把我推出门,眉眉的眼睁得老大,还不快去?哪儿?发屋,先理发再 说。
离开那道门,我便想着如何处理我的头发。把它全部搞光,绝不能打草惊蛇, 冬天买顶帽子就可以对付了,那只蚂蚁也许正躺在头发里面睡觉呢。
途中我进了一家副食品店买了一个塑料袋。我找了一家门面很不起眼的发屋, 理发的是位从乡村来的姑娘,不过可以看出,已经洗去了腿上的黄泥土,我一开 始就向她提出三点要求,一是动作必须迅速,二是头发必须彻底消灭,三是所剃 头发要及时放入我手中的塑料袋中。我担心这样她会觉得烦琐,谁知她眼睛竟然 淌出水来,她是在笑,她开口说你这位大哥真逗,听你说话就象听黄洪说小品马 记说相声。我被她的笑脸逼迫着,没办法,我只好把阴暗的脸再阴暗一点,我毫 不含糊,我又重复一遍刚才那三点要求。这下她眼睛开始发直,两手瑟瑟发抖, 嘴里边嘀哩咕嘟着,如同那只蚂蚁的咀嚼声,她说你肯定找错了地方,好多发廊 是会干那个,可我这里不干那个,让我赶紧走,不然她就喊叫,路头就是水上派 出所。现在我开始进一步表白,我又象站在老书记面前,一下变成了个白痴,我 说我是绝对的好人,说到好人两个字我他妈肚皮都差点没破,我还说自己保证老 老实实,如果不需要我的手帮助撑一下塑料袋我可以把它们放到背后,她问我是 不是想研究一下自己的头发的,我点头,问我果真能从头发上研究出什么东西比 如说人的命运,我点头,她对我一下友好起来,语言的欺骗性真是不可估量,比 原子弹还大,我为什么至今还不知道这个道理,电视广播上的无穷尽的广告,政 治家无耻的演说,明星们夸张自己都爬过高山,在山顶上与人勾搭如何惊心动魄, 她说曾经在某本杂志上见到过头发的学问,她试图想起那本杂志的名称,可终于 没想起来,脸一红,骂了自己一句什么,又笑起来,便很快给我刮起头发来,我 只听到从头皮上传来的沙沙声,有一会儿,我把它想象成是那只红蚂蚁在逃窜, 我刚刚扎紧塑料袋口想走开,她便从那堆理发工具中找出一个小本本,让我签名, 我说自己不喜欢这样到处招摇,她说名人也许都这样,我说有的人是装模作样我 却是真的你看我连一支笔都没有,她从一个小化妆盒里取出一支眉笔放进我的手 心,我在她有小本上边签字边念着:惠特曼。这个名好奇怪哟,是你的别名吧! 我点点头。
那个女人一见我这和尚头,哧的一笑,一下抱紧我,把我的头搂进怀里,边 摸索边啃边咬说,这也算是一种道歉吗?我点头。
蚂蚁可能就在塑料袋里,理发时,我似乎听到那种奇怪声,后来蚂蚁在头皮 里乱窜,我非常激动,我把塑料袋拿回家,在脸盆里倒满开水,把头发倒入盆中, 集中精力盯住脸盆四周,特别注意那边缘部分。热气开始腾起,我的心在跳舞, 我想见到那只蚂蚁很快地爬出来,而不希望看到它的尸体。然而好长时间也没有 出来,我的心跳减弱,我甚至有点累,我想睡上一觉,可我还得去上班,我让毛 头替我看着,孩子非常听话,整天盯着盆沿,一个星期过去了,仍然不见盆沿上 有蚂蚁的踪迹,也许早被开水烫伤或烫死在盆中,我不得不请上几天假,把头发 一根一根朝外捡,开始,孩子觉得好玩,也来帮我,捡着捡着就不想再捡了,我 就用奖励的方式鼓舞他,因为一个人孤单地干这件事比死还难受,我孩子每每捡 一段时间,就互相打闹一阵,一段时间下来,毛头成了我真正的朋友。头发捡完 那天,仍不见那只蚂蚁,希望消失,毛头累垮了,整夜说梦话。也许是我当初疏 忽,蚂蚁早趁机爬出了盆沿,我问孩子这段时间里打盹没有,回答说没有,我知 道这句话是白问,孩子如果真的困乏不堪,偶尔打了个盹,他自己是不会觉察到 自己正在打盹的,我自己说不定也是这样,如果孩子还没有累到那步田地,打了 个盹,他因害怕也不会告诉我实话。尽管这样我还是问了毛头,他说自己记不得 了。头发是一根一根向外捡的,蚂蚁不可能被捡出盆外,要么蚂蚁根本就不在头 发里,真的躲藏在身体的别处。那么那只蚂蚁能呆在什么地方呢?它就这样失踪 了吗?我站到镜子前,发现头发已经新长出了寸余,下巴也堆满了胡须。
C局长出事那天,我正在家中翻着书,我们局里除了书记,其他几位局长都 还年轻,B局长带着女秘书到美国享受自由去了,C局长在家也不甘心,天天到 四楼的舞厅OK,局里有一个女人,二年前从一个县城招来的,此女还未进不惑, 有几分姿色,而她的男人据说在某个县城里,是一个小老头,年近古稀,听说那 家伙是个怪人,五十岁还没结婚,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找了一个乡村姑娘,两人 生活二十多年,生了两个小孩,现大的也都工作了,小的在外地读书,这女人自 从被聘来市里也就和那男人分居两地,据说他们早已经分居了,现在女的就住在 本市,男人一年也难得来两次,C局长人才一表,两人卡拉OK很投机,舞步也 走得若即若离,当今不是有句顺口溜:男人跳的是三条腿,女人跳的是矿泉水。 果真是这样,跳舞本来是高雅之事,是中产阶层男女的平常娱乐活动,可不知怎 么的,东西一到中国就会变味,与一件事联起来想就会明白,说国内的好女孩一 到国外就变坏,国内的坏女孩到国外却又变好了。只能说明我们中国人身上有一 层厚实的壳,两人正热乎着,不料东窗事发,起因于C局长的老婆,她来到局里 和C闹了一气,事情就这样传开了,那个县城里的小老头闻风而动,问C是想公 了还是私了,C政绩还算不错,当然不想就此断自己的前面的阳光道,说还是私 了,那小老头就让他拿出五万元,C无奈何只好照办,但心里很是不平,就对那 小老头说,你这样做也太那个了,听她说你早就不行了,你们之间只不过是一场 戏,你又何必呢!其实你应当好好地谢谢我,是我帮了你的大忙,你说是不是? 我又不是那种贪污受贿的,你张嘴就是五万,C当时不过是说了句气话,眼睁睁 地看着别人象强盗一样从自己手中抢去这笔巨额,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他的良心 实在让他不平。谁知那小老头本来就想来网他,身上揣着个微型录音机,原本地 录下了C的狂言。事情到此本该结束,没想到这事又被C的那位精明的老婆发觉, 她心疼那笔钱财,就反过来伙同C计划追回那笔钱,说这件事说不定是一个陷阱, 那个女人和那个小老头亲手设的,她对C说,你想想她说与那个小老头分居多年, 她好好的为什么跟你说这个?他说她们当初没有什么感情可言,还对你说打结婚 那时那男人就不太行,她说和你在一起才真正达到那个什么,性高潮,这个词我 还是头一次听说,可活脱脱两个儿子掉下了下来,这是为什么?C说这我怎么知 道?你这个局长当了多年就没有个脑袋?如果那个男人真是那样,那么那两个小 子都是野种,那她不早就是一个坏女人,那么这件事情一定是她在勾引你;如果 她说的是假话,那么这肯定是她们的一个阴谋。听说她的小儿子在外地读书,很 要花费一笔钱。无论她在你面前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这件事情都不能怪你,你说 我说的是不是?C一拍脑门,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我这个白痴。于是当天晚上 两人在床上翻天覆地了一阵子,定好这事不能就此打住,女的便让男的把事情的 经过写出来召告众人,让众人识破那女人的也是那个小老头的阴谋,然后让他们 把那笔钱交出来,要写得具体详尽让人信服,特别是一些细节处,比如那女人开 始是如何与你勾搭,使用哪些高明的手段,以致于你这个老共产党员失去控制就 钻进了她的石榴裙,后来你们就在一起了,那女人还说什么高潮,肯定是浪声浪 气,还有这种女人那方面肯定本领高强,懂的也多,哪象我们这些本份的一心只 想着自己的丈夫,有时我还心疼你呢!见你出那么多汗,我就于心不忍,尽管我 有时还想多要一会,可我还是让你停下,你说是不是?女人这一说立刻触动了C 的灵感,他当天夜里就伏案不眠,一气呵成,C甚至打开自己密藏的足本《金瓶 梅》,把他们之间相似的情景如在办公室在床上在公园的假山里如何弄的,很是 形容了一番,第二天一早就送到路边的打字社,还要求用电脑设计一个画面,C 见那个家伙有点为难,把大腿一拍,说这绝不是贩黄,如果有责任,是他一个人 的,顺手丢下一张名片。两天后,一本装帧精美的小册子散发到局里人的手里, 我那天没有得到,因为我上班迟到了会,而得到的人又没有声张,我也没有那个 心情。听他们说比黄色小说还上瘾,因为读着读着就出现局长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干的画面。这事的结局令C和他的老婆大为震惊,,县城那个小老头向纪委交了 录音带,纪委说你提供的情况很好,不过你已经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 对不起,老头被捕。五万元钱是勒索非法所得被依法没收。市纪委找C谈话,C 想收回那些小册子可已经太晚了,C被开除党籍,撤消一切行政职务,开除工作, 这时我正翻着那本法布尔的《昆虫记》,知道细蜂是残忍的凶手。它弄清小青虫 神经构造,用神奇的毒针一刺,青虫便不死不活,接着在它身上下卵。小细腰蜂 出世就能吃到新鲜的肉。刚读这几句,我便毛骨耸立,对照书中的插图,和我那 天玩的那只极相似,因为图没有着彩,所以无法确定,查了几本书了没有查到。 我满心希望那是一只蚂蚁而不要是那该死的细腰蜂。小时候也见过一种个头特大 的黑蚂蚁,还长着翅膀,但是未见过它们飞,不过起动却相当的快,而我玩的那 只,似乎行动很迟缓,可能是就是细腰蜂了,也许当时它是飞进我的头发里的, 我的智力近来不是明显下降了吗?头脑整天粘乎乎的,莫非是细腰蜂丢进去了一 窝蜂卵?
星期天,女人上街买菜。我又让毛头扒开头发,找红肿的瘤子小孔或疙瘩, 孩子自从那次和我合作过一次捡头发,对一切游戏几乎都失去了兴趣,不过迫于 我的权威,他还是在我的头上找了半天,结果毫无发现。女人回来,问我们在干 什么,我说头上痒,不知有没有红点或什么的。她便也走过来动手帮着找,说根 本就什么也没有。
周一一上班,我便请假上医院,B超,透视,脑电图,脑血流图,最后一无 所获,经我再三请求,医生答应给我拍了几张X片,要我星期三来取片,那位医 生问了我的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以后,说你们公费医疗的人个个都喜欢和我们医 生打交道,我朝他点了一下头,我说你们的话比国家主席的话还重要,所以人人 都喜欢与医生交朋友。
我把希望寄托于二天后,拍了那么多片,如果再发现不了它,那也许真的什 么也没有,然而刚走出医院,我又立即怀疑两天后的希望,X片能拍出小如针尖 的蜂卵吗?它即使存在,而且被拍了出来,医生能否象对待肿瘤那样,刚才那位 医生的笑里很有问题,他还以为我没注意到这个,他那种对人不信任的态度真让 我恶性。
下班的路上,我边走边安慰自己,如果真的是细腰蜂也许当天就飞走了,可 是冬天那个星期日早晨,我终究没见到它飞动呀,当时我眼睛里边累出了泪花, 想象怎么能代替现实呢?再说,是不是细腰蜂还难说呢!那天我可没见它有什么 翅膀,也许就是只蚂蚁,一只红蚂蚁,要是它比细腰蜂更凶残呢?它到底哪去了?
第二天晚上,那个女人向我提出了又一个问题,问我为什么要去医院,我说 她怎么知道,她说医院让她去了一趟。我说是不是有结果了?她说你感觉怎么样? 我说什么怎么样?她说医生让她带你去神经病院检查。我说去他妈的狗屁医院。
第三天我对让那个女人去医院把片子取一下,我实在不想再到那地方去了。 她说莫非你真有问题,哪有什么片子,他们那天是跟你玩的,他们说实在拿你没 办法,就只好跟你玩了那个小游戏,他们害怕你会在那地方大闹,说你当时的眼 神告诉他们你很可能会毁灭那些仪器。
好长时间没听到那种声音,我也没有担心小细腰蜂会不会吃掉我的肉,我几 乎忘掉这件事。自从我有一次胆怯地走到镜子前,发现我的头部肌肉越发的丰满, 颈项几乎大了两半圈,腮帮下拉,连眼角的皮肉也鲜艳起来,我对着镜子一笑, 如盛开的花,镜中我便得意,笑话以前的日子。
阿娟后来找过我,我想给她点安慰,可一时又不知从何处开始。我只好听她 讲,她在我面前说的很少,可我还是听出点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抓到,我似乎 感觉出阿娟的苦恼集中在性方面,我让她最好还是先寻一处房子,然后象广东那 些单身女人那样,学会与男人接触,必须学会,我说,目前你的状况是单方面的 依靠一些好心人,这样不行,你应该把这作为一次人生的转折,走出那座围城, 到外面吸几口新鲜的空气,而现在你和你的父母兄弟共住一处,在那些想冲向你 的男人面前堵上一面墙,如果你的父母亲是那一派人,那情况更坏,男人不敢上 门,另一部分男人想冲向你又冲不过去,我知道你活得很苦。那段时间里,我们 的话题大多是这些。
夜间毛头要撒尿,恰好停电,这是个意外,近几年来城里很少停电,我寻找 火柴,不知被扔在哪个角落,家中到底有没有那东西还很难说,好象好长时间我 们既没有买它更没人用它,我们抛弃了人类最初的一些件东西,现在我们开始慌 乱,橱柜玻璃剧烈晃动,玩具轰轰烈烈争相倒下,有好多东西还是刚结婚那时从 外地带回来的纪念品,多年来我们一直视而不见又视若珍宝,女人嚷着让我轻点, 我便把手伸在前面老远探测着,其实我是担心脑袋撞碎玻璃而不是对方撞碎我的 脑袋,我正觉着奇怪,脚下突然冒出个东西,我重重栽在墙壁上,墙壁一片粉红, 地板上如同闹市,刚才我踢翻了毛头的玩具箱,玩具恢复了秩序,我的脑袋里稍 稍明白,我窜到床边,打了毛头三个响亮的巴掌,我问他为什么趁停电这时屋里 边黑古窿洞的却拼命喊叫要撒尿,还把玩具箱放在地板上,毛头立刻鬼样叫,还 问我箱子不放在地上放在那里,我正在气头上,又是一掌,教训他为什么胆敢把 那东西乱扔还随便这样问他的老子,那小子更能反嘴说他根本就没动那箱子,屋 里早堆满东西这都怪我。没有亮光,弄不明白他是不是在撒谎,妻子突然爬起来, 抱起儿子摸索着出了房门,她回来连打两个喷嚏,责备我为什么自己不小心还问 孩子的箱子怎么放一个大男人怎么陡然就变成了这样,她问我玩具该放在什么地 方,我这才恍然而悟,房间里的东西是多了点,尽管二十来平方,刚刚结婚那时, 似乎空空荡荡的,几件老式家具孤零零地呆在地板的四周,为了不让房间过于单 调,当初那个女人剪了好多箔纸花吊在天花板上,近来硬把家具改头换面,又把 商店的音响搬运回来,冰箱换成了三百CC的,昨天还昏头昏脑把吸尘器搬来家, 算计一下地板面积,不会有一个平方。毛头的玩具箱原来是放在床底下,后来被 无数个包装箱占据了,有些东西本来可以扔掉或送进收购站,想到以后可能用着, 比如买来的东西有一天坏了要送到维修部修,有的还要送到厂家去修,连个箱子 都没有谁还相信你,如今假货满天,东西特肯坏,箱子只好发落到床下,那里便 成了纸箱王国,吸尘器刚买回来,才发觉四平方的地面实在用不上,它的任务首 先是学着青蛙冬眠,我把它安插在那个王国中,毛头的玩具箱被挤了出来,我安 慰孩子,让他别再学驴叫。天下还有老子的错,妻说着便把毛头紧搂在怀里,我 说老子错了又怎么样?国家主席还有错呢,她便不再吭气,我顿时也如泄了气
的皮球。
女人后来不理我,即使我做错什么,她也只是在暗中木木的,最多也只是在 嘴里吐露两个字:混球。奇怪的是我每到一处,便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有一次 我还听女人在家中告诉A女说肯定有什么毛病,那个混球。我知道那是在说我, 背里能听到别人评论自己真是难得。听说一个部长退休那天,人们为他开了一个 欢送别离会,大家为开这个会议各人都提前准备好自己的发言,他知道了这件事, 很受感动,那天,他提前来到办公室,在桌子的抽屉里放上自己刚刚买来和微型 录音机,他与同志们在部里干了这几十年,天天听着同事的声音,他打算在自己 的晚年,用这些话语来勾起对往日生活的回忆,他随便听听谁的声音,都会回想 起那位同志的笑脸,都会想起他们之间的友谊,后来会议开始了,大家都用他从 来想都不敢想的话语来评论他,有那么一忽儿,他竟然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是 不是因为太紧张了出现了短暂的神经错位,后来他果真耳朵里只有一片嗡嗡声, 如同蚊子在空中飞舞,因为那声音的频率越来越趋于相同,以致于后来他的耳朵 连谁和谁的声音都再无法分清,他干脆闭上眼睛,他想自己这一辈子真是没白干, 抽屉中那小玩意就是他聪明才智,此时,他可以听到磁带经过磁头时发出的那种 沙沙声,那沙沙声又转化成人们的声音,他被声音包围着,一时间荣誉和勋章从 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几乎把他推倒,他幸福,从未有过的幸福……他就带着这样 一种甜蜜的感觉离开了办公室,他走到半路,忽然想起那个小玩意还呆在桌肚里, 他连忙往回赶,路上他几次想放弃那小东西,他担心同事会议论这件事,在未经 同意的情况下录音,在法律上是非法的,然而又一想,反正自己都退了,虽同处 一个城市今后也实难相见,那些话语对他来说是珍贵的,这样想他便硬着头皮转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刚踏进门就先朝大家笑一笑,并连忙解释说自己回来是取 个东西,说着就从抽屉里摸索出那个小玩意来,屋里的人见那小东西,个个脸如 同严霜下的花朵,他们惊奇地问:老李,你这是想干什么?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告 诉了大家,没想到大家点头之后又连连摇头,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刚把耳朵 贴在门上,她们的声音陡然中止。我走进屋,见她俩在绕毛线,后来A女就走了。 从此,我的生活又增加了一个新的问题,我除了想那只该死的蚂蚁就是想自己的 毛病,这样,我发现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原来,低着头走路有一种奇大无比的 乐趣,这个发现来得有点突然,让人不敢相信成功原来并非全都来自勤奋,那天 我的头正疼得厉害,我低头数路上方正的石块,这一数我就发现了马路上原来有 好多东西,比如水泥板之间的缝隙里有好多小草在顽固地生长,柏油路上的沥青 如同人们脸上的肿瘤,有的简直就是米开朗基罗手下的肌肉。我的生活开始变得 有些滋味。
一天,晚饭桌上,毛头把眼睛直直地对着我,好半天,他嗫嗫着好象是想说 些什么,儿子,你想对我说点什么吗?我便给了他一点勇气。爸,你怎么成了这 样?矮了一大截。我说那是因为你长高了。没想到儿子却忽然嘻笑起来,爸,你 吃饭姿势特别是喝汤真逗。儿子还把左臂吃力地架在桌沿的边上,下巴则拱在桌 面,嘴唇上伸至碗沿,右手颤抖着慢慢伸向近处的那盘菜。
孩子头上突然冒起一阵青烟,不许胡闹,他正在发福呢!
饭后,我急切想照一下镜子,看自己到底有多福。我这才发现我家的镜子早 被谁动过了,挂高了许多,我拿来板凳站着,这时镜子里出现一个仙人球,我的 头伸前了好多,脊背高高弓起,如同一只负重的甲虫。一切现象表明,儿子是对 的,我并非什么发福,相反,我正一天天萎缩,“螟蛉有子果赢负之”,也许, 我身上早已有了幼稚的小蜂,不久我的身体将成为这些幼虫所食,我见过暴风雨 来临前成群的蚂蚁匆忙朝洞口运货物的情景。
那天晚饭后,我感觉恍恍惚惚,焦灼不宁,便独自走上通往郊外的土路。我 来到旷野,大自然万籁俱寂,这时我听到肩胛骨发出格格的响,体内有一种轰鸣 声。开始我还以为是风吹路边的花草树木声,不远处的山岗不时传来阵阵松涛。 突然,天空乌云翻滚,山中刮过一阵风,我的头发被高高抛起,在空中飘扬,身 后有几个慵懒的女子,她们一个个头上都戴着野草野花编的帽子,有几个还在上 面系上五彩的飘带,那些丝带在她们的头上蛇一样游离,她们边走边笑边闹,还 不时地朝着我这边指指点点,我知道她们是在谈论我,说我的坏话,我心里激动 不已。头顶上出现一架巨型飞机,那机翼如同海上的巨帆,红红的,遮没了西边 的半个天空,在阴暗的天空插上一面大大的旗帜,鲜红鲜红的,这时空气流动起 来,我的身体处在气流漩涡的中心,轻飘飘的,如同被风干的某片树叶或一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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