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八月期
栏目编辑:严韵

·罗位育·

愚 公 移 山

  好了,已和这个善良男人大约唱和了一个小时之后,彼此眼对眼地沉默了三 分钟,然后呢,我皱着鼻笑说:“嗳,相亲话题好像用光了,得再动脑筋制造了。 ”见这男人微微沈眉脸麻,又突然咬出一句话来:“呃!你有点失礼了吧!”我 本想轻松回话说:“当然,可是,你我互看对方相片就斗胆迎合相亲,台北善男 信女众多来去,长得又挺像,不小心就认错了。然而这男人的眉眼都快垮成稀泥 堆了,规模不小的眼镜压着鼻梁,脸就看来像青蛙打盹儿,算了,我得把笑话吞 肚,再想方法孵出皆大欢喜的话题吧!可是,我内心的嘀咕老像玉米爆花作响: “哎,干脆玩一二三木头人好了,那我可就溜之大吉了。”

  那我要如何一二三玩好相亲生活?三十五岁生日那天外界风调雨顺,可我头 却疼如饿虫吸食脑浆一般,扰得我伏偃被窝还噩梦了整日,连朋友殷勤来贺的生 日快乐电话都劳母亲称谢打发了。次日大早,我睁只眼闭只眼刷牙之时,母亲突 在镜内现脸说:“再不结婚,生理毛病会大举侵犯哟!”唔!我嘟嘴呸了一口牙 膏白沫之后,才向镜中母亲露出微暴的白牙(家族基因)说:“我不想咬住男人 不放,又不会干犯天条呀!”怪不好意思的,我从未向母亲奉献我的寡小恋史-- 我曾和三个男人甜甜的接吻。所以说,我并不会视己如旗布而升上情感杆顶,一 则迎风招展舞动,一则俯瞥底下众男人曰:“争气的话,一个个爬上来呀!”不 过,这三个略识之无文化的男人名字和电话并未扔入记忆的流沙之中,我甚至还 留它们在通讯录上发呆哪!昔日,我们彼此不曾说过什么甜美的誓言,通常只是 “你觉得我尚有一点品味吧!”、“有时,我梦到你了”之类的零食话题,所以, 如今,有时不免翻见他们的名字,也不会眼烫舌烧。也并非完全若无其事,我偶 尔会想起第二个男人,因为他会玩一些笑话来逗我的趣,他老说爱看我的笑窝。 这式美丽咒语初次飘入耳朵,我心土内是有一些爱苗蠢蠢欲长,便应他要求郑重 相吻了几分钟。耳闻第二次,我也真的眉飞色舞,放心地让他咬咬我的耳垂过瘾, 我也微晕了几秒钟。第三次又听,我觉得像老父呵哄乏人问津的老女儿一般无聊, 不小心就打了呵欠,只是,礼貌的浅吻仍给了他。三个男人投怀送抱就只是像三 位客人登门拜访,我并没有把他们视为塞牙缝的话题,也是不想让母亲耳熟之后, 再拈香转报给天上云游的父亲知道。先父……父亲,是的,他于我大二时缠绵病 榻,我大三时,他并未留下什么响叮当的遗言,就一阵清风似的飞回天上的云间 玩耍。当父亲嗓门还轰隆作响之时,也曾捏着我的短耳垂(也是家族基因)笑说: “娃娃!将来的对象最好是你爸爸这一脉的,安全可靠。”嗯!父亲要为我绘出 良人的素描吗?彼时,年轻的我正为史恩康纳莱的00七先生心跳不已,很希望 找盏油灯擦着擦着,00七先生就出现了,一口苏格兰腔的英语说:“我是占姆 士邦。”有了00七在上,当然嫌弃安全可靠至上有如塑胶制品的无聊男人。然 而,我还是陪小心的说:“我比较喜欢胡子刮不干净的男生。”父亲发病前一个 月,依旧调笑我说已是大学妞了,应该认真喜欢懂得刮清胡子的男朋友,那么, 就以父亲的模样来订作吧!当时,我真的应该举手向父亲说“ㄧㄡ\”吧。父亲 病革而神志出窍之时,我常常按摩他那日益为病菌消化的肉躯,有时,我会以梳 子为他顺了顺后脑勺翘起如同投了降的残发,或将他的眉毛以拇指捺平,那昏沈 病中的父亲看起来就不像时时打盹的老人家。而他微微在眼下投出阴影的睫毛长 短不齐又结眼屎,我也以湿棉轻轻沾洗。据父亲神气的说,他以前最受人垂青的 就是浓眉长睫,许多好女生都想攀上来玩耍呢!女孩们顺便观察父亲的眼瞳中意 了哪家女孩?(我母亲喽!)如今,浮肿的眼皮已包住了父亲亲密的眼神了。嗯! 我叹了口气,手指在父亲的左右眼尾按了按,再斜吊上拉,眼尾上斜的父亲就显 得年轻活泼了,即连唇色也红了,而略有笑意。在我为父亲处理不定时的便溺之 际,可以感受父亲的元气随着屎尿而倾泻了。我有些着急,嘴附父亲的耳窝轻声 说:“爸!再说说话吧!如果你说话了,我就让你全权挑女婿。”人通常会期待 奇迹降临如同苹果落在牛顿解事的头顶,可是,心盼奇迹苹果的我并未如愿得见 父亲因为“女婿”而睁眼咧唇赞美我的孝心。(孝心可以感天吧!)然而,父亲 在天之灵一定明白,都说让他挑女婿了,我就不是专挑酸果子吃的别扭女生。我 只是不想端端正正如同捧神位一般来捧个新郎回家结为连理、生子,然后,抱怨 先生闺房之乐糊里糊涂。当然,也不必把“老公”这专有名词弹出我的人生字典 之中。待我吹灭三十岁的生日烛火之后,母亲和一干众亲友如林阿姨等善良人士 开始将传说中的好男人一一送我眼前抿唇微笑。我也和气地和他们一一点头、说 故事、发呆。不知怎地,有时,觉得自己的相亲仿佛是愚公移山。

  近来觉得遗传基因在移我的皮肉吧!年过而立又五,我的脸味越发有父亲的 影子,连母亲都睁大眼睛说:“娃娃,你真像爸,尤其是晚年的他,大概小时吃 多了他的口水吧!”喏!早在天上云游的父亲要显灵了吗?所以,近日每当沐浴 时,偶尔,我会望着镜中那位三十好几的老娃娃苦笑说:“爸爸在里面吗?”是 吧!我的眼尾已清楚划下和父亲眼尾纹神似的年路。况且,再怎么也无法遮脸否 认的是,我的睫毛也开始零落而长短不齐了。

(选自《猫吃鱼的梦》,麦田:台北,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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