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七月期
栏目编辑:早班火车、祥子、木木

·张 哮·

家 的 怀 想

◆之一
  午后,阳光透过朝南的窗子照在屋内,一个 宁静的下午,一段让人怀旧的时 光。往往在这样的时光中,我会同许多旧的事物 保持某种默契的关系,并在漫长 的岁月中与之吻合。而现在我独坐房中怀想我旧 时的家。

  我的第一个家在城南古老的华西坝上,各种 各样的人住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门 户之内。玩童们活蹦乱跳,四处穿梭,而一家之 主却各自做工养家糊口,邻里相 互照应,其乐融融。我的家不大,光线很暗,一 家五口在白天都看不清彼此的面 目神情;大家对这样的境况心照不宣,各自守着 一个个平淡的节气。

  一扇很小的窗户是家中唯一看世界的地方。 窗外是一片很茂盛的竹子,一提 到竹子,便使我不得不讲到我对其的钟爱着情。 在陕南生活的许多年里,我从没 有感到白杨树的高大、有力。我神经衰弱,常常 被它众多的眼睛搞得紧张,神经 紊乱;但当我一看见那些青翠欲滴的竹子时,我 便能心平气和,虚心和正直。

  与小伙伴们同去窗外的竹林里粘丁丁猫、蝉 子、捉笋子虫是常有的事。特别 是在炎热的夏天,一家人围在小桌上吃着清幽幽 的荷叶稀饭;然后再将捉来的笋 子虫插在小桌的缝隙里,笋子虫不停地扑打着, 风吹在我的脸上,吹在我们所居 住的那条小巷,我看见我欢快的影子在飞舞,飞 过有月光和山泉的夜晚。

  树叶飘然落地,冰凉的土地上,寂静的冬天 让我看见了我湿漉漉的童年生活, 在光明的黑暗里闪烁不止。

  父母做工,便将我托付给一位姓孔的老婆婆 看管。她家很大,人丁兴旺。她 一双补丁般的双手神奇地将十一个儿女带大成人 ,许多年后,听母亲讲她的十一 个儿女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并很孝顺。就是在这 样的手稍有松懈的时候,我便和 几个伙伴一同在迷宫般的小巷内捉迷藏,或是去 很远的水塘里捉小虾小鱼。池塘 里的水沾起无数的水花,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 出绚丽的色彩;在这样的色彩中, 我看见满是星空的夜晚。

  有一年夏天,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在水塘边玩 耍,跟着一只小鸭走进水塘就再 也没有爬出水面。她的母亲带着惊恐的神色尖叫 ,叫声刺破一个带血的黄昏。后 来水塘边围满了人群,我站得很远,看不见那小 孩,却只能听到他母亲死去活来 的哭喊声。我不知道死为何物,但那个带血的黄 昏却让我感到生命的易朽和虚无, 脆弱、孤立无援。甚至一枚秋天的落叶,都会让 我闻到死亡的气息。

  那年我六岁,纯净的天空流过我的家,家门 后那根砸坏我手指的铁棒和门窗 已是锈迹斑斑,只有窗外鲜亮的竹叶在那里发光 。


◆之二
  二十六年前,我们全家从华西坝迁至市中心 的一座古老的院落。那是一个娇 阳似火的夏天,父亲用一架破旧的架子车,满载 着那些破旧的家什,同全家人一 道前往我们的新居。阳光撒落在我们行进的街道 上,我身上斑驳的影子欢快地跳 跃着,离我们原先窗前有竹子的家愈来愈远。

  我们所居住的大院分前、中、后三个小院。 我的家住在院子的头一间,在院 中居住的人家都得从我家门前经过,从小到大, 从生到死我看见了许多事物的发 生和发展。在我们院中有一口水井,早年我们几 十上百户人家都靠它那甘甜的水 生活。院中生产玉器的生产组,有一老师傅的女 儿成天疯疯癫癫寻死寻活地往井 里跳,但每一次都被人们拦住。奇怪的是她一口 流利的俄语却很地道,只可惜没 有人听懂她说些什么,同时也能唱或喊许多那个 时期的歌和口号。那个老师傅个 头很矮,并看起来非常地古怪。每当我放学后, 就会去生产组,看他整天泡在水 中的手,怎样磨出一件件精美的玉器。但他从不 提及他的女儿,据说:他是不敢 提,是怕触及到某些人或事,是怕革他的命,就 象院中的两个我看起来勤勤恳恳 的“牛鬼蛇神”,他们整天地打扫厕所,开批斗 会,当时我听得最多印象最深的 就是这句“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了。 在那个年代里,如是给某人介绍 对象时,那女的总得问及那人是否老实,否则不 嫁。然而,在我看来老老实实的 “牛鬼蛇神”,却从没有人给他们一点关怀,更 不用说终身大事了。整个院子都 与那个生产组相处甚好,每到夏天,院中的人家 便拿锅带瓢地去领酸梅汤。酸梅 汤清热解暑如甘露一般,数年来,酸梅汤浸泡着 我的一个个炎热的夏天和童年的 时光。

  一九七六年我去北方生活了三年的时光。当 我再一次回到那个古老的院落时, 大院的大门没有了,大门下有一块巨大的石头, 外婆在炎热的夏天总是待在那里 乘凉,她说那里的风很大很是让人舒服。而取而 代之的却是一座七层的楼房,井 里的水也干涸了,那个疯癫的女人和玉器生产组 也不知去向。听邻居讲:他父亲 退休之后,她大闹着要回到“广阔的天地”说那 里“大有作为”。我想这也许是 她最好的归宿,我在心里默默地为她祝福。后来 我们那座院落被某家房地产公司 购买,所有的居民都搬到了郊外的新居。那生活 过十几年的家,古老的院落能让 我怀念的是那甘甜的井水和酸梅汤的沁心怡人。 而那疯癫的女人尖叫的口号声常 常在我的梦中将我惊醒,那声音在漫长的岁月中 四处飘流。

  冬夜的大地寂静而深沉。在这充满回忆的夜 晚,我感到一种温暖和惆怅。抬 眼望去,窗外已露出黎明的微光,鸟儿在鸣叫, 晨雾已漫过树梢。

(199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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