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儿·

鱼儿的一生

　　鱼儿秉天地精华，日月余辉。出世当日，一 颗人造卫星恰巧偏离了轨道。很 久以后，这颗人造卫星将撞上木星。那时，鱼儿 又会在哪里呢？

　　当很多人还在梦乡的时候，鱼儿已经开始行 动了。鱼儿从一条不知姓名的河 里跳上了不知姓名的陆地，从不知姓名的草地跑 到不知姓名的高山。鱼儿暂时没 有性别。

　　鱼儿暂时没有漂亮的四肢。鱼儿是一团空气 ，没有味道，没有颜色。

　　在一片宽广的旷野上，漆黑的夜给了许多动 物闪亮的眼睛。鱼儿喜欢亮晶晶 的东西，鱼儿追着亮晶晶的东西。然后，鱼儿就 看见前面有一块好大的亮晶晶的 东西，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亮晶晶的东西竖在那 里。鱼儿不知道那是镜子。鱼儿 看见镜子里面有一个很恐怖的东西越来越大，鱼 儿害怕得要命，鱼儿“砰”地一 声撞了上去。鱼儿最后在医院里醒过来时发现镜 子里那个恐怖的东西原来就是鱼 儿自己。好在现在鱼儿是一家人家的小女儿了， 对那些恐怖的事情，鱼儿再也不 想了。

　　鱼儿认识了爸爸妈妈外婆爷爷奶奶阿姨娘娘 叔叔舅舅舅妈，后来还有表姐表 妹堂弟堂妹。鱼儿还不知道鱼儿可以认识许多人 ，过许多种生活。鱼儿认认真真 地当小女孩，在幼儿园里称王称霸、在家里讨打 讨骂、在医院里担惊受怕。鱼儿 经常生病，这是因为鱼儿想去医院看医生戴口罩 的脸。医生是另外一种人，鱼儿 有时候为了想知道医生是哪种人而故意生病。但 是鱼儿在去医院的路上会露馅： 比如鱼儿突然趴在地上“哒哒哒哒”地打冲锋枪 ，又或者在公共汽车上惹哭别的 小孩子，或者到了医院说不出哪里难受，总想用 手去抓医生的大口罩。

　　鱼儿后来真正得了大病，那是鱼儿有一天从 幼儿园的楼梯上骨碌骨碌滚下来， 大脑袋着地。那以后，鱼儿对从前的事都记不得 了。妈妈定期带鱼儿去做脑电图， 每天吃许多药，不许鱼儿对别的小朋友说这件事 。鱼儿觉得做脑电图是一件真正 好玩的事，因为做脑电图的医生阿姨不戴大口罩 ，每次都给鱼儿玩卷毛狮子狗， 这样一来，医生阿姨往鱼儿头上涂凉凉的药水、 插管子时鱼儿就不会觉得闷了。 做脑电图时要闭上眼睛装睡，鱼儿可不喜欢装睡 ，眼皮乱跳，妈妈就帮医生阿姨 把鱼儿的眼皮按住，鱼儿的眼珠子还继续乱转。 妈妈生气了，不给鱼儿吃糖，鱼 儿后来睡着了，妈妈以为鱼儿听话，后来还是给 鱼儿买了好多好吃的。不知道哪 一天开始，鱼儿不用每天吃那么多的药了。鱼儿 喜欢吃药，虽然鱼儿没病，鱼儿 也喜欢做脑电图，虽然每次做都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很快鱼儿就有别的好玩的 事做了。

　　鱼儿在当小女孩的第四个年头乖乖地背上琴 到少年宫去学琴。鱼儿一直不知 道自己学的是什么琴，反正象个火腿一样的重重 的会发出声音的就是了。鱼儿一 开始就不喜欢这个东西，手指按在上面会疼会起 老茧。少年宫里净有些人喜欢比 手上的老茧。鱼儿可爱护自己的手了，鱼儿才不 去和人比老茧，鱼儿的琴发出的 声音就是比别人干净。后来，少年宫的老师给鱼 儿和其他三个女孩开小灶，鱼儿 星期天也要让爸爸背着琴去少年宫，听说这是为 了考什么音乐小学。鱼儿无所谓。 鱼儿在原来的小学里很开心，称王称霸，在班级 里面当很大的官儿，还帮老师管 图书馆。鱼儿热爱图书馆，除了调皮捣乱的时候 ，几乎每天中午都泡在里面，在 图书馆里鱼儿渐渐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多连爸爸 妈妈都不知道的事情。

　　到了要考那个什么音乐小学的夏天。鱼儿突 然发起了高烧。爸爸妈妈上班去 以后，鱼儿就躺在床上，想起做人真是不好玩， 有那么多无聊的事要做，还要生 无聊的病。鱼儿闷得要命，就想听收音机。鱼儿 自己爬起来开收音机，以前爸爸 都不让鱼儿开的。鱼儿开了半天没声音，原来是 插头没有插。鱼儿头晕眼花地去 插插头，突然，鱼儿麻了一下，好象被什么东西 打了一下似地。鱼儿一下子被弹 得老远。

　　鱼儿又被弹回了旷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过的旷野依然漆黑寂静。鱼儿仍 是一团气，没有四肢和脑袋。鱼儿觉得很轻松， 找不到那面亮亮的大镜子也挺好。 鱼儿便在旷野中游荡，鱼儿想，为什么离开了这 么久这里还是漆黑一片呢？这么 想着，天突然就亮了。

　　鱼儿来到了一个不知姓名的村庄，看到各种 各样的不知姓名的动物被人骑着、 卖着、用着。鱼儿觉得挺没劲的。一个小男孩被 人撞掉了眼镜，在地上摸来摸去 找眼镜，滑稽的样子让鱼儿高兴起来，抓起地上 什么象眼镜的东西就往他身上扔。 小男孩被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垃圾雨打懵了，哭喊 着妈妈便跑。鱼儿想追着他玩， 没想到被一头小牛撞上了。鱼儿被撞进了小牛身 体里，被一个农民买了，成了戴 眼镜小男孩的宠物。

　　这是美好的农村三月。小男孩骑着鱼儿附身 的小牛去山坡上放牧。小男孩喜 欢颂读诗文，鱼儿便偷笑小男孩读诗时的摇头晃 脑。鱼儿也在肚里学作诗，每逢 得了好句便引吭高歌，常把小男孩吓得一跳一跳 的。山林红了，黄了，青了，紫 了。没有时间的岁月便悠闲地过去了。小男孩长 到了不大不小的年纪。这一天， 山洪暴发、大地开裂、农人苦心经营的家园俱毁 于一旦。鱼儿第一次知道了何为 悲惨，何为灾难。鱼儿驮着小男孩在变色的大地 上狂奔，一股洪浪迎面冲来，把 小男孩和鱼儿打入河水中。鱼儿眼见小男孩渐渐 沉没水底，不禁奋起跳出，跃入 小男孩体内。鱼儿与小男孩一起跃入了河水背后 的世界。

　　河水背后的世界是繁华的城市。鱼儿悲天人 的精神使小男孩在那个世界行走 时饱受衣衫鲜亮之人反射的腐气之苦。他们行走 了整整一天，夜晚，鱼儿循着一 些奇异的光亮带引小男孩来到了一个地下室。地 下室簇拥着许多人，均戴着面罩。 小男孩也得到了一个面罩，他戴上之后便和其他 人没什么两样了。有人发问：“ 你恨谁？”鱼儿听到许多人喃喃自语的声音。又 有人问：“你爱谁？”戴着面罩 的众人继续喃喃自语着。鱼儿第一次听到“恨” “爱”这两个词，不太明白它们 的含义。后来再有人问：“你是谁？”鱼儿想， 这下可以回答了。于是鱼儿借小 男孩的口自豪地说道：“我谁也不是，我是一团 气。”

　　许多人突然就围住了小男孩，要听小男孩再 说些什么。小男孩仍然沉浸在家 乡被毁的恶梦中，他已经失去了言语的功能。所 以鱼儿便替他说：“没有奇迹， 没有安宁，没有快乐，没有获得。”围过来的人 越来越多。鱼儿想起在农村的河 边咏诗的日子。鱼儿脱口而出：“不要在河边起 舞，舞蹈会令河水翻腾；不要在 河边唱歌，歌声会使河水震荡；不要在河边流泪 ，泪水会使河水变咸，悲伤流向 世界各地。我们来自有河水的地方，那里充满生 命的气息；我们逃离有河水的地 方；那里使生命死去；我们想念有河水的地方， 我们会回到有河水的地方，我们 愿意在它怀里死去。”鱼儿念完诗。许多人开始 叫喊，喊得惊天动地。鱼儿觉得 当人们叫喊的时候，屋内就变成了荒原，只有荒 原上的狼才这么嚎叫，可这里比 荒原更荒、更凄凉。一些人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 ，一些人对着墙壁捶打、挖凿， 挖出了一窝白蚁。小男孩吓得缩在房间一角，他 想回到河上面的世界。于是他顺 着墙壁往上爬，很快，他爬到了天花板上，天花 板破了，他爬到了天上，然后他 害怕了，他摔了下来，在他着地的一刹那，鱼儿 从他的身体里弹了出来，象一颗 流星一样射向了宇宙深处。

　　鱼儿终于认识到自己的荒谬。鱼儿没有眼睛 ，没有手脚，没有口鼻，鱼儿不 是属于人类的。鱼儿是宇宙的产物，鱼儿是那颗 人造卫星偏离的轨道。

　　鱼儿在宇宙间偌大的空间里漂移。鱼儿被一 种不知名的感觉缠绕，鱼儿不知 道那是寂寞。鱼儿只觉得饥饿。鱼儿试着在星际 中间做以前做过的所有事，鱼儿 使不出力来。鱼儿躺在太空垃圾上面，不当心就 滑脱，鱼儿想要快速地飞翔。鱼 儿飞过许多安详而又质朴的垃圾旁边。鱼儿突然 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一种品质，譬 如说：愚蠢、善良、邪恶、高尚等等。然而，鱼 儿还没有想清楚要成为哪种品质， 鱼儿已经迫不及待地变成了一种商品。这也是一 种品质。

　　被放在手推车里到处走的鱼儿是一件玩具。 鱼儿待价而沽，不知道接下来会 发生什么事。一天，一位姑娘买下了鱼儿，这是 鱼儿作为商品的唯一机遇。鱼儿 觉得疑惑，作商品和做人的命运都只有一次？姑 娘使用鱼儿的方式可想而知，鱼 儿很觉得没劲。但是姑娘的玩具在公车上从包里 掉了出来。鱼儿被一个瞎了一只 眼的老头捡走了。老头收藏世上所有的玩具。孩 子们被吸引来，一个个失踪了。 父母出钱来寻找孩子，完整无缺的孩子回到父母 身边，又失踪，又回来。许多的 钱落入老头的腰包，流失了，不复存在了。老头 原来是一架销毁钱财的机器。再 没有所争所图的人们涌上街头，孩子们怀抱着虚 无的玩具，失去了钱的世界一瞬 间如同地狱般了无生趣。人们渐渐地陈尸街头。 鱼儿正为自己所起的作用而欣喜 若狂时，老头死去了。

　　世界渐渐发明了另一种钱－－时间。人们用 自己的时间买卖所需的奢侈品， 在生活有了保障之后，消费便仅仅用于奢侈品。 鱼儿发现自己有无限的钱去买任 何东西，鱼儿本质上是不会死的。

　　鱼儿在街头撞到一块豆腐之后变成了一个白 得象豆腐一样的人。但是鱼儿当 商品太久了，不会人类的语言。鱼儿买了一张会 说二十种语言的嘴，但是没人有 耐心等鱼儿从二十种语言里挑出一种来说话。鱼 儿依然象在太空漂移时那样地寂 寞。这时候，鱼儿突然陷入了一桩头疼的事－－ 爱情。

　　鱼儿和一个哑巴女人产生了爱情。鱼儿有一 张能够说二十种语言的嘴，那女 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鱼儿本来想把自己的嘴 让给女人，但是女人不要，女人 不喜欢用嘴说话。鱼儿最终开始学打手语，但是 打手语是很危险的事，动作大了 会碰到别人，会暴露思想。有一天，鱼儿和女人 在街头互诉衷肠时被人误以为鱼 儿威吓殴打女人。女人指手画脚说不清楚，一脸 激动的泪水，鱼儿却被关进了监 狱。

　　监狱是鱼儿从没有到过的地方。鱼儿不知道 进了监狱要坦白，不坦白就不能 从宽，鱼儿拒不坦白，因为没有人相信鱼儿。拒 不坦白的鱼儿开始了漫长的刑期。 和鱼儿关在一起的一个长发男子，没事就用头去 撞墙，撞得整个监狱“咚咚”地 响。鱼儿想学他的样子，但是没想到，一撞之下 就脱落了五官、四肢。鱼儿又变 成了一团气。变成气的鱼儿后来就藏在了长发男 子的头发里，那男子撞墙的时候， 鱼儿便觉得好舒服。监狱管弄不清楚鱼儿是怎么 越狱的，就经常烦那个长发男子。 终于有一天，长发男子被剃光了头发上刑场。鱼 儿躺在男子被剃下的头发堆里， 听见外面的枪声。鱼儿什么都不想，鱼儿开始休 息了。

　　很久很久以后，当人造卫星撞上木星的时候 ，鱼儿已经在头发堆里沉睡了多 年。鱼儿想了很多遍自己经历的事。鱼儿不想再 来过了。

　　于是，鱼儿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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