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菲·
回 乡
我又一次来到这里--我曾在此等待过许久的地方:
破旧的家具,就象衰弱而忠实的老狗 ;
印花窗帘依然谦卑地垂落,
好像被重复的厄运征服了的头。
那些童年的日子
曾经在这里被无限拉长,
仿佛廉价肥皂清洗之后变形的毛衣,
又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每个父亲或母亲探头俯视,
都只能望见水的表层上
他们自己的面庞。
在那些长蛇一样蜿蜒的白昼,
静寂的树荫藏着无数私语,
使孩子的目光一次次迷失。
在那些总是熬不到尽头的黑夜,
每个不可理喻也不可克服的恐惧
都是一颗闪耀白光的冷硬星辰,
缺乏言语表述它自身。
还有那只永远上锁的书柜,
现在颓然放弃了自卫,显示它的贫乏 。
好像一个被岁月的暴徒劫夺走神秘魅 力的
初恋情人。
还有那个黑暗的壁橱
曾经收容我,为了得到呼叫和寻找。
在那里我养成了等待的习惯,直到今 天。
随你说这是固执,或是愚蠢--
但也许,也许,也许不知何时,
就象那只壁橱被骤然开启,
白色的光潮汹涌而入,
里面所有的物件都被照亮:
抛弃幽暗的形状、危机四伏的阴影,
呈现我等待已久的,最终的真实。
■
三月十一日,纽约,森林小丘
雨水使一切散发荒凉的气息。无人的小花园里,一条搭在绳上的裤 子
模仿着腿的样子摇荡着,给过往的鸽 子
展示风的形状。倒在湿绿草根上的
是一只黑铁烤肉架,一柄褪色的阳伞 。
从蜡笔画里走出的孩子,粉色的外套
蹒跚地消逝了。松鼠惊疑地
凝神不动,小心地捧着
被风吹落的午餐。
路边,一辆汽车的名字
叫做“非洲草原”。它固执地停泊着 ,
然而它载我去了那里。我突然意识到 ,
我们同时存在,同时呼吸着--
我,和非洲大草原上那头威严的狮子 。
如果没有我,它的威严不会显现
在文字里--它不自知也不需要的
一种品质。它矫健,雄壮,放任地爱 和屠戮,
这两者对于它乃是一体,是生命的显 示。
它低声的咆哮穿透非洲草原最浓厚的 夜色,
使我在都市无人的街道上颤栗。
松鼠和鸽子都不见了,我只看到自己 ,看到
洗衣绳上一条无人收容的裤子,荒芜 而孤独地
摇荡着,绝望于腿的形状,风的漠然 。
■
酒吧间里的一点联想
是的,死亡是一种遗弃。但死亡首先
是一种距离。
坐在一家暗淡的酒吧间里,
我远远地凝视着
好象手中的酒杯一样
旋转不停的吧女--
她的体温睡着了,
她的嘴唇红肿,
残留着
被时间打过耳光的痕迹。
死亡是一个被时间遗弃的空间。
充满古典弃妇的荒芜与哀怨。
在这个静寂,纯粹,不可测度的绝对 空间里,
我们的存在不过是
水晶酒杯并撞时
发出的清澈回声而已。
是什么样的手握持着杯子?
是什么激烈的事件
使酒浆泼洒?
坐在一家暗淡的酒吧间里,
我矜持地幻想
天上的神需要用这种回声
娱乐自己--
也许,他们正在庆祝一场圣战;
也许,为了纪念一颗星辰的逃亡辗转 ,
他们在冷冷燃烧的白色火焰之间,
摆下了一桌没有主人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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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 王 之 死
我梦见女王死了。小白杨树的仪仗队
欢迎每个吊丧者。
山脉在风中舞蹈,好象一群河马,
一群在海浪上奔腾的泡沫。
甲虫在玻璃般柔脆的阳光中做爱,
生命的呻吟使每束光线颤抖不停。
我梦见女王死了。这只是星期三,
(为什么是星期三?一个没有面具、
也没有面孔的日子,与它擦身而过,
已经不再相识了。)众幡飞舞,
如洁白的鹤群扶摇升起,
渴望着天空。
女王的死
随着子夜的钟声回响。
--梦以外的事物
漠然地进入星期四:茶桌上的杯子, 杯垫,
洗碗池里倾斜的托盘,
扫把绝望地靠在墙上,墙靠着
失去边际的虚无;电话单已经付掉,
日历上用红笔标出的字样渐渐暗淡,
就象血迹渐渐干涸。
没有悲剧,没有
剧--在一个辉煌而荒诞的梦里,
女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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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 约 教 堂
谁记得住他的名字?圣派屈克,圣约翰,或者圣保罗?
但一见他,我便认得,因他有别于世 间一切男子:
巍峨有如雄鹿,灵巧有如挂角之羚羊 。
且永远低垂双眼,永远在悲悼;
永远悲悼,因为永远相思。
(有生以来,有生以来呵--
那个最爱我的男人。)
但我总是不顾而去,
留下他孤独兀立,
有如象牙之塔,风中之旗。
谁记得住他的名字?
派屈克,约翰,或者保罗?
捧在他手中我是一枚硕果,
黑暗,馥郁,
咬透一层又一层荒凉的果衣,
才能尝到那枚狂喜的果核。
他的爱强悍如叛军,荒芜如死,
河流不能淹没,火不能熄。
--而我只愿他那白羊一般的牙齿
轻轻啮我的乳房。
那个沉重的红尘世界
悬挂在风雨飘摇的枝头,
发出开始糜烂的芳香。
原谅我不顾而去,我的爱,
--在它坠落之前,
我不能不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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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镜记--咏物之一
这是一面暧昧的古镜。明亮的花纹
曾经穿行此中,逐渐暗淡,
逐渐泯灭,逐渐
归于黝黑的青铜。
然而,如果拂去流尘,依然可以
窥见盘踞的蛟龙。
(她侧身回视镜中--
一面飘摇的卷旌--
他的手比风隐秘,
比雨矫行。)
古镜的悲哀
是无法拒绝。
无论广笑--还是那一缕哀怨的烟视 --
它只能收容。
在许多寂寞的朝代里,
它守候着她的守候。
在那些重叠的面影当中,
它保持着原始的清明。
当青色的云鬓
落入无底的黑暗,
它依然拥有
--是报复吗,抑或只是淡漠--
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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