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华·
父 亲
平凡如我的父亲,渺小如我,这般父子便有 这般不足挂齿之事。而我今天偏 又挂之于齿,并无太多道理可讲,只是因为在我 平静如水的生活中找不出什么大 爱大恨,我只有习惯于去爱我平凡的父亲和渺小 的自己,爱得自然,自然得难以 觉察。父亲是个农民,他的同类是泥土,与生俱来 ,为之耗尽青春、精气、骨骼。 我亲眼看见他强壮的身体,在风雨的吹打和阳光 的沐浴之后,成为古铜。在我记 忆中的很长一段时间,为父亲的身膀着迷的不止 是我和我的母亲。然而,许多年 过去,在无尽的播种、守望与收割中,粮食集垛 如丘、如山、如岭、如父亲坚实 的身躯。山岭塌陷之后,父亲患了乙肝,那年, 我正好大学毕业。
我崇仰我的父亲,但我庆幸我没有继承他的 衣钵。这正如我热爱泥土,仍习 惯于宾馆里猩红的地毯。我想,在我们这个时代 ,要求一个人有农民式的奉献, 未免过于残忍。事实上,我为中国的农民深深不 平。
多年前的一天,偏远乡村的一个普通家庭, 要供奉儿子去花花世界修完四年 大学。作为家庭支柱的父亲,他所能依靠的仅仅 只有泥土,不难想象,此时他是 多么紧张而茫然,他所能做的只是双倍于农民式 的艰苦劳作。中华民族古典式的 辽阔、富饶、肥沃此刻都只能张贴于残垣断壁之 上作为历史的口号,真正的土地 贫瘠、苍老而无能为力。于是,就有一个夜晚, 我的父亲为丢失两元钱而痛哭流 涕。这绝无仅有的一次哭声使隔壁房间的我猛然 想起,钞票正如水一般从我指间 流走。那时,我爱吃爱玩爱打扮,身在校园,痛 恨书本。那一夜,我睁着双眼等 待天明,我想对父亲说,我不上学了。父亲没让 我开口,他知道我要说什么,他 先说了,咱们山窝窝就你一个呢,累死也值。
至今我都想象不出,那四年间的巨大花费父 亲是从哪里弄来的。反正我在学 校没比别人苦过。每每问起此事,父亲总是轻描 淡写地说,牙缝里挤呗。此时, 一种欲望促使我抬起头,仔细端详瘦小的父亲, 努力想象那曾经青春健壮的体魄。 然而,我的父亲苍老了,就在我抬头的一瞬间。 于是,“挤”的滋味让我喉头发 硬。父亲说,大小伙子,怎么哭鼻子?
小时候,我听父亲的话,是因为我爱父亲。 现在,父亲年过半百,开始听我 的话,可能是我在外面走得多,见得多,说得有 道理,但从父亲的眼里分明觉察 还有一种情结,那就是他深深地爱着儿子。信任 本身若排除爱,那将是多么虚弱 而不可想象。
今年春节,我头一次留起遮耳的长发,回家 探望双亲。父亲说,头该理了呢。 我说,我准备今年一年不理发。父亲便不再说理 发的事。又问,朋友谈了吗?我 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家乡如我这般年纪,孩 子都会走路了。可我又无从解释, 便简答,没呢。母亲在旁边听了半天,此时插上 话说,哎,都怪我把你生得太丑 ……父亲打断说,丑吗?他长得象你,你丑我能 要你?一瞬间,一股青春的英气 掠过父亲的额头,深刻的皱纹舒展开来。我又看 到了田野上,那个肩宽背阔的青 年,他照人的光彩足以使所有的神话黯然失色。 他油亮的额头微微抬起,赤裸着 上身,坚实的胸脯,傲然挺立着如柱的双腿,阳 光慢慢从他的双肩流泻下来。我 美丽娇羞的母亲,就是在这时,悄然走近他的身 边。他就是我父亲。
春节后,我带着父亲返城。他巴巴地要来, 这座城市本无甚可看,一天功夫 便从南到北,从西到东逛了个遍。第三天,他吵 着要走,我只好去人山人海的长 途汽车站挤来一张车票。
临走的早上,我起得很早,用寝室最简易的 炊具煮好两碗面条。父亲吃得很 香,并说,一直到家都不用吃东西呢。
父亲抽烟很凶,得乙肝那阵儿戒过,过后又 抽上了。来时,他带着几包家乡 烟。我特地为他买了包红塔山,他不舍得抽,留 在我这儿。我知道他嫌太贵,我 便给他买了两包长城和两包红双喜路上抽。他接 过去打到行李里。
我们提前一小时到车站,候车室人很多,我 让父亲坐着别动,便到外面买些 热面点来,说,吃点吧,免得路上饿。父亲接过 面点,听话地吃着。我站在父亲 面前,又一次看到那双粗大的手、深刻的皱纹和 与城里人炯然不同的肤色,心里 一阵难过。我真想父亲能猛然站起身来,对我说 ,你回去吧,我自己会走呢!可 是,他不会,不会。五十年来,他第一次走出那 座山坳,面对城市这个巨兽般的 怪物,除了新奇,就是抵挡不住的恐惧。在远离 家乡的地方,他昔日的风采,他 现存的威风都已消失殆尽,他睁着一双惊惶的眼 睛四望,人流车流高楼大厦击溃 了他所有的自信,在高分贝噪音的不断冲击之下 ,他没有一根神经可以恢复常态。 此时,他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他的儿子,他渺 小的儿子,在他的心目中是伟大 的。
车终于启动了,在我为父亲放好行李,找好 座位之后,车缓缓向前撵动。父 亲的脸庞隔着车窗与我相望,额头深刻的皱纹有 些异样的颤动。我看到他眼中的 流连、牵挂与慈爱,我知道我将继续成为他日后 担心的主要内容。就在这一层玻 璃之间,我头一次发现,作为父亲和儿子,是同 样的幸福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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