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五月期
栏目编辑:祥子、早班火车、桑葚、三焦

·Distance·

室内的三个玩 牌者

--献给小邹

1、马可波罗

  七点钟,我和小薛约好的,马可波罗 ,一个简短有序的告别仪式,类似她簇新 的短发。在高脚凳上,我灵敏地转动我的 身体和头。头灯穿过墨绿色的挂了大半个 夏天的塑料树叶,在泛着河流状花纹的吧 台上,投下一个个小圆斑。圆斑的色调偏 暖,而且茫然,像河流中的盆形小舟,像 女人大而无当的双眼。
  吧台的延伸正好抵达三张小圆桌,矮 小,精致,像刚割开的树墩,有一股隐约 的香气。侧对我的一个小桌上,三位玩牌 者阴影幢幢。其中一位刚试图习惯地点上 一支香烟,就被老板彬彬有礼地制止。然 后老板回头,发现了我,冲我笑了笑,走 过来。他的脸,格子衬衫,腰间的CAL L机依次经过光斑的中心,明亮得刺眼, 然后谦逊地隐入晦暗,就像一个知趣的舞 台配角。
  我说,自由古巴,老板,几点钟了?
  好的,自由古巴。……差两分钟七点 。等人哪,老板说,先喝点水。

  杯里的冰水有薄荷的香味。玻璃杯晶 莹洁净,但它在头灯的光斑之外,落落寡 欢的小美人。这时有人坐在我旁边的高脚 凳上,丁字鞋,露出的大脚趾头上有玫瑰 色的油彩。我继续喝水,我放下杯子时轻 声说,小薛。
  小薛要了她惯常的卡维利娜,一种甜 得发腻的意大利咖啡。小薛每次都说不能 再喝啦再喝就得长胖啦但每次都照喝不误 ,并且没有难受的样子,除了对着空杯子 向我吐吐舌头,垂下她或浓或淡的眼睑- -我一直以为--这是小薛最可爱的时候 。
  小薛穿的衣服像德国队的球衣。白色 ,圆领,肩袖上有朴素但恰到好处的两道 黑色细条。小乳房把瘦小的T恤绷得紧紧 的。ADIDAS。
  我对小薛说,你的短发剪得很漂亮。 小薛笑。
  我说,小薛,昨天德国队输了。小薛 说我不看球,这个城市众口一词的电视机 昏天黑地的都在看球我就不看了。
  我说,小薛,我的漂亮的小纳粹。小 薛说我不喜欢德国人。她的目光绕过我, 落在三位玩牌者之间,像手电筒落在远处 的光,弥散,若有所思。
  自由古巴和卡维利娜分别在离得最近 的两个小光斑里,轻轻地摇晃着。光线被 带动,在小巧光洁的咖啡匙上漾来漾去, 绘出诡谲的花纹。我想到了一个句子“一 个土耳其富商打开珠宝箱”。于是我轻声 对小薛说我想吻吻你的脸。小薛鄙夷地笑 了笑,是时候吗?我涎着脸说,小薛,最 后一次。小薛皱了皱眉头,你知不知道我 最讨厌你这个样子。

  自由古巴和卡维利娜在头灯明亮的投 影中像两位真正的主角。而在黑暗中,我 和小薛的脸逐渐沉下去。自由古巴和卡维 利娜显得多么孤单,在一出戏剧中,耗时 长久累人声气虚假冲动的对白就此开场。
  自由古巴:我想我该送你一束鲜花
  卡维利娜:我要鲜花做什么?在这儿 花会枯萎,这儿太冷了。
  自由古巴:你是指空调?
  卡维利娜:花?是的,我喜欢花。
  自由古巴:城市里应该有鲜花。
  卡维利娜(唱):鲜花的爱情应该随 风飘散,随风飘散……
  自由古巴:你是说……我们该结束了 ?
  卡维利娜(烦躁地):你别打断我。
  自由古巴(眼睛盯着别处):那么… …随你。

  灯下的灵魂在光的明亮和阴影中列队 行走。潺潺的水流经舞台,它们严明的纪 律,整齐的步伐类似刚入学的军校生。有 时它们也在光影里席地而坐,高高低低的 影子不为我们所看见。

  小薛说,穆木,我们回忆一下吧。
  我说,去他妈的回忆,大脚趾头一样 的回忆。
  小薛说,穆木,你这样的男人总是在 不恰当的时候盲目出寻,然后在更不恰当 的时候颓废一生。
  我端起咖啡杯,迟疑了一会儿。咖啡 的苦味儿漫过高脚凳间流动的光线漫过七 点钟对面银行大楼灯火灿烂的玻璃墙漫过 即将到来的秋天的玫瑰色窗帘。我说,老 板,来点儿冰和方糖。
  好的。

  小薛说,穆木,我们完了。就是这样 ,我们完了。你信不信?
  我抛出一枚硬币,我问,正面还是反 面?但随后我看见它碰在地板上,发出一 声脆响,并拐出一条弧线,怦然倒地。恰 好这时有人起身,一脚把它踢进柜式空调 的下面,尾音拖过冰凉的空气。那人回头 不知所措。
  我说,小薛,在黑暗深处,那枚硬币 暗示我们的命运。
  小薛鄙夷地笑了一笑,又来了,你… …她沉思了片刻,说,我还是喜欢从前的 骨头镯子,它的质地。她无比爱怜地抚摩 自己细腻的手腕。
  我说我讨厌从前的东西。手指轻敲吧 台。

  小薛的项链上有巴西钻石。小薛有蛇 形耳坠。
  小薛说,就这样吧,穆木。我要走了 ,这儿冷。她环抱双臂,双肩浑圆。
  我神经质地说,小薛,我们之间一定 有另外一个人。
  谁?小薛眉毛一扬。
  这时我回头,看见老板双臂撑在吧台 上,上身呈一个稳重的三角形。我和小薛 坐在他的两侧,一个托腮,一个举杯,若 有所思的样子。四条手臂构成一个W形。 我猛然想起那幅“三个玩牌者”的画。我 侧过头来看刚才的桌子,早已收拾得干干 净净空无一人。

  小薛说过,追求不到的东西就要放弃 。


2、葛兰西

  小薛的原话是劝我尽早放弃我永无希 望的写作。

  那是在葛兰西酒吧。葛兰西是一个意 大利的革命者;一个想象中的西西里人, 一个不足一米五的小个子。几十年之后, 在酒吧登陆,穿着湿淋淋的黑色紧身衣, 地上他的阴影和水渍混为一潭。水怪的脚 蹼,幽灵的火焰,革命者令人景仰的衣衫 。他的工作照挂于墙上,压在玻璃板底下 ,漆在小铁门的格子间。这些饰物都过分 地浮夸了革命者的激情,激情与浪漫。幸 亏葛兰西不是楚楚小生。
  而写作者的热情也是另一种盲目的力 量。“纸上燃着火焰”二十世纪的一个蹩 脚作者如是说。在充满革命气息的酒吧, 被虚构的神秘气氛所激动,每天下午总有 一些成名的更多的是未成名的写作者占据 一张张小桌,画地为牢,读书,写作,缅 怀十九世纪的遗风。我的虚荣心让我也不 能免俗。但我从不在这儿写作,我只是在 这儿等待,等待,像一只蜘蛛,我比谁都 耐心。

  小薛看见我的时候,一边把硬方盒似 的黑色皮包放在桌上,一边说,呀,这个 地方。她的皮包有硬得发酷的质地,类似 这个城市里男人流行的板寸头,略显夸张 ,但帅气。小薛穿着一条金黄色的裙子, 长发盘在头上。
  那时,葛兰西里正放着John L ennon,这个脸色迷离嗓音迷幻肉体 迷醉的男人反复念着:

Woman, please let me explain
I never meant to make you sorrow or pain
So let me tell you again and again

这是一个散发着大麻香味的男人,有一张 黑暗天使的脸。老实说,我更愿意这个男 人叫葛兰西。
  小薛说,别再写了,你看你四周-- 她灵动的大眼睛流光溢彩--那么多等待 上天堂的灵魂呐。
  我低头搅弄杯中的咖啡。我说,小薛 我恐怕一辈子也不能成功。……这些诗真 有意义吗,你说呢你说呢?
  她沉默。她是我唯一的读者--其实 这,才是我们之间最本质的关系:作者/ 读者,阐释/接受,证明/反驳,爱/毁 灭。只要我们相对而坐,我们就是千载难 逢的好对手。

  我有些伤心,我把手里的一大叠打印 稿扔在桌上,发出的声响使我像一只红色 昆虫一样惹人注目。
  小薛并非如我想象的那样拥抱我,耐 心地吻吻我的额头。她抬头刮了我一眼, 刀锋一样雪亮的目光。小薛咬着嘴唇低下 头,我鄙视你,穆木。
  是吗?那我无所谓。我低头啜饮秃头 老板的黑咖啡。

  “是美好的事物吗?”
  是。
  “美好的事物就应该追寻。”
  追寻不到呢?
  “追寻不到就要放弃。”
  放弃不了呢?
  “那你忍受痛苦。”

  小薛转身就跑,甩动的硬质皮包把咖 啡杯打翻在地,一地的瓷渣,一地的香浓 咖啡,我的鞋里温热一片,像湿漉漉的泪 水。我脱口而出:小薛,我爱你。
  这时,小薛已跑出酒吧。木格子玻璃 门把声音关在门内,震得人耳鼓直响。所 有的人抬头,我象被电击中的野兽,蓬头 垢面。
  我冲出葛兰西,不要命地拦住一辆的 士,“跟上那辆蓝车。”
  城市的街道冰冷,粘湿,像鱼的泛白 的腹部。在灯光里,我斑驳陆离起来。我 沉默不语,内心空洞。我听见逶迤而来的 Lennon的歌:

Woman, please let me explain

  那男人温柔的声音让低矮的车身轻轻 颠簸,轻轻坠落,像雪花一样炙热,像棉 絮一样柔软。我感到片刻的头晕,轻松, 并想象一只大鸟飞过,黑色的翅膀带着大 麻的芳香,片刻的黑暗遮盖我和小薛之间 的中间地带。
  连我自己也感到出乎意料,小薛下车 的时候我并没有让司机停下来。我经过她 的身边,看见她的肩膀一抽一抽地哭。我 越过她瘦小的双肩,在城市夜晚的空旷中 ,小薛,我第一次感到我是那样爱你。而 这,也是这场虚幻爱情的开始。

  我不再常说,天才都这样。
  我说,和一个女孩过五年时间的生活 能有多好。


3、硬石

  硬石绝对不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地方。 在那里,你得学会“吼”。先期到达的声 浪粘满了整个屋子的酒味儿,空气中的黏 液,地板上的潮湿,像隆隆出发的坦克, 笨拙,但肆无忌惮的向你碾过来。随后是 电吉他闪电一样试图击破共鸣箱,鼓声粗 暴强悍,贝司乱如长发。硬石,顾名思义 ,就是把一块巨石从声音的斜坡上,轰轰 烈烈地向你滚过来。你尖叫吧你痛哭吧你 来点儿丙酮来点儿摇头丸吧你你你去死吧 。
  一个穿银灰色短裙的小女子在酒吧中 心像一粒药丸飞舞。她扭腰送胯摆臀合乎 节拍。她能在GRUNGE--我们把这 叫做“蝴蝶的嘶吼”--中找到节奏简直 是个奇迹。她的眼影用了银色的粉,冷妆 ,板寸头,细手细脚的惹人怜爱,让人疯 狂。她每扭动一次就尖叫一声,她的脚踝 像两只四处躲藏的老鼠。所有的人都跟着 齐声尖叫,然后是嘈杂的叫嚷,“宝贝让 我摸摸你的手你的心跳……”。她是这酒 吧的蜂后,有黑黄相间的环刺的蜂后,生 育的性的蜂后,一蛰必死的蜂后。我们齐 声高叫。
  直到,穿旱冰鞋的侍应生(像只低飞 的鸟)试图穿过酒吧的中心地带。那女子 显然是故意地倒向他--他,英俊,年轻 ,脸上有让人忍不住想去挤挤的青春痘- -她显然是故意的。玻璃杯中色彩缤纷的 鸡尾酒喷得她满胸都是,酒杯渣子甚至在 她小巧的脚踝划出一道殷红的血迹。她轻 轻的俯身察看自己的伤势。那血迹渐渐变 得越来越清晰,像一条蜥蜴在墙上逐渐凸 现的身体。
  她满不在乎地抹去血迹。突然成为事 件主角的侍应生显然承受不了过于强劲的 现实的光线,不知所措。她恶作剧地把带 血的手指向他抹去。他甚至忘了闪躲。她 忽然发出一串尖笑,一抽一抽的,胸前挺 起的小乳房像两枚骄傲的花蕾。类似灵敏 尖锐的剑鱼分开水域,她穿过人群,扬长 而去。

  这时我看见小薛的暗兰色眼睑被转动 的彩灯照耀,像快要炸开的花球。我轻敲 桌面,说,小薛,她像应子。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小薛吼着。
  突然,声音骤降,一个疲倦的男人轻 轻地唱着:

Rape me, rape me, my friend ......

那声音就像海难者在那部电影上被放大的 绝望。

Hate me, do it and do it again......

我保证唱出这声音的舌头会像鲜艳的罂粟 花一样,小心翼翼地分叉,微微试探着张 开,然后不顾羞耻地开放,绽露着多唾液 的味蕾,迎着黑暗的风,地震鼓点,闪电 吉他,坦克声浪。抖动,抖动。我甚至闻 到永恒的香味了。我看见在工厂的角落工 人拧动螺丝,飞机在云层颠簸,汽车撞向 妓女……
  小薛说,这个地方真色情,这首歌。 小薛皱皱眉头。
  我说,不,不是色情。他在讲一对同 性恋,兰波和魏尔伦,一对天才和杂种。
  小薛说,是吗?我说,当然不是,应 子也说不是。
  小薛茫然地问:应子是谁?
  这时经过短暂安静和黑色抒情后的歌 手又开始张狂起来。声浪一波一波地冲过 来,我忽然发冷似地抖动起来,我甚至跟 着歌声唱,我感觉我的牙齿像一粒粒玉米 似的脱落下来,成熟的玉米粒柔软又芳香 。

  应子就是刚才被划破脚踝的那个女子 ,或许不是。我很久没有见过她了。我怎 么能肯定呢?在黑暗中我念念有词:应子 应子应子应子应子……
  小薛背对我而坐,在高脚凳上,她的 背影像一把高贵的小提琴,和这儿的氛围 多么不相宜。

  我说,小薛,我伸手去揽她的肩。小 薛几乎是愤怒地挣脱了。我刚才喝了些酒 ,身子发飘,一下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我感到了地面的坚硬,那是一种来自 于现实的坚硬。过了一会儿,当我回过神 来的时候,我看见小薛跪在我的旁边,低 着头一言不发,浑圆的肩膀。我干笑着, 舔了舔上唇,腥咸的液体顺利地进入一条 水渠。我说,没事,小薛,嘴唇磕破了。
  在这之前,我感到满嘴坚硬的渣子, 我啐了一口,并用鞋尖抹掉。我这才感到 空洞的疼痛,刚才着地时支撑我的居然是 --一颗门牙!多么可笑,支撑我沉重身 躯的居然是一颗门牙。而现在,它的大半 部分已碎成坚硬无比的渣子,散在我粘稠 的唾液里,污秽的地板上,肮脏的鞋底。 一颗门牙多么可笑的命运,它不是玉米, 它没有热腾腾的香气,它和刚才侍者摔碎 的玻璃杯一样,碎成众多,细小,同时坚 硬,锋利的颗粒,等待我们去受伤。

  硬石酒吧的外部装修借用了岩石的粗 糙质地。那些鼓凸的,凹陷的石块有棱有 角,像动作片里强悍男主角的脸--我是 在小薛无比爱怜地抚摸它们时,想到这个 比喻的。小薛和我并排坐在地上,背靠着 坚硬的墙,我说,小薛你为什么不摸摸我 的脸,我的结实的腮帮子。小薛把裙子往 下拉了拉,遮住膝盖,说,我想摸摸你的 牙齿。我笑着说,小孩子。
  小薛转过身,跪在我身前,右手的食 指小心翼翼地探入口腔,柔软的指尖随着 残缺牙齿留下的锋利锯齿缓慢起伏。疼痛 的敏感让我恶作剧地闭上嘴。小薛尖叫了 一声,在我的双眼之下,小薛的手指像一 枚子弹脱膛而去。
  我不怀好意地笑。我说,小薛,我想 吻你。
  小薛正无限感伤地凝视着她微微有些 发红的食指,指尖上有坑坑洼洼的印痕。 她没听见我的话。小薛是纯洁的。小薛更 关心她的食指。

  不过,我们还是幸福地靠在硬石的墙 上,像一对真正的情侣。隔着宽阔的人行 道,路边经过的自行车都无声无息。那些 晚归的艳妆女子,高跟鞋在水泥路面敲着 ,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身体。
  我搂着昏昏欲睡的小薛,我想象她的 身体如一枚纯洁的腰果。我突然被一种无 可救药的负罪感击中了。小薛的身体是那 种真正敏感的乐器。小薛立刻问,穆木, 你爱我吗?
  我说,当然,小薛。
  小薛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显得很安详 。
  我又说,小薛,可惜你不是应子。
  小薛咯咯地笑了一下,是吗?应子是 谁?
  我摸裤兜,点上一支烟。我手臂姿势 的改变让头靠在我肩上的小薛觉得很不舒 服。她的头离开我身体片刻,让我感到无 比轻松。我心情畅快地呼吸了一口城市夜 晚的空气。我说,小薛,刚才跳舞的那个 女孩像是应子,不过,我不能肯定。小薛 又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不置可否地说:是 吗?
  我又说了一句,小薛,你不是应子。
  小薛喃喃地说,我是不是应子,这个 问题来自于一枚硬币的两面。

  小薛静静地靠在我肩上,头发触到我 的脸,痒舒舒的。我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 像一株充满绿色汁液的植物。我想在一场 车祸中被折断,在一场大火中被烧焦。但 小薛头部的重量让我的右手无法动弹。我 不是左撇子,我的左手虚弱,委顿无力。 我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吻了一下小薛的额 头。
  小薛闭着眼,像个熟睡的孩子一样蠕 动了一下嘴唇。
  我说,小薛,你和应子的区别在于, 她习惯靠在我的左肩。我的嘴几乎碰到了 小薛的耳垂。
  那又有什么不同?小薛抬起头,盯着 我问。
  我说那样我的右手可以方便地抚摸她 。
  小薛骂了一句,着恼似的站起来往前 走。
  我也跟着站起来,拍拍灰尘,跟在她 的后面。我们一前一后地安静地走着。我 在想那个跳舞的女子,要是她走在我们两 人之间的空白地带该有多好。

  小薛的耳垂甚至没有穿孔。
  我破碎的牙齿想念玉米的香味和柔软 。


4、室内/应子

  应子是谁?应子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一个月前,我和她并肩出入这座城市 大大小小的咖啡馆,酒吧,迪厅。她说她 愿意容忍我的这一小小的不良嗜好。说真 的,我有时候还想来点儿药品,特别是缺 乏灵感的时候。我深信药品的魔力是强大 的。我甚至会用一个枯燥的下午来想象: 药劲上来了,房间里弥漫着水声,许多人 的脸轻飘飘地飞起来;蝙蝠的身躯黑暗, 瘦小得像一滴水似的随时准备泄漏;一个 戴蛇形耳坠的裸体女人,她光焰逼人,像 一只削了皮的梨子,饱满,多汁,在红色 地毯上熊熊燃烧。
  不,我并不用药品。

  我欣赏金斯堡和Jim Morri son。我有他们诗朗诵的盒带。在摇滚 乐的华丽背景中,他们的诗歌总是让我想 到紫色丝绒上的牛头骨:血气,野性,无 所畏惧。天气不好的时候,我就不出门, 堵好房间,揿下老式录音机的放音键,把 音量开到最大。他们的作品里飘出大麻味 儿。在靠门左边的墙根,绿色橡胶毯上一 溜我的磁带,录像带,CD,VCD。
  应子是唯一和我分享过它们的人。应 子后来说房间都堵得死死的空气闷极了音 乐和诗像水滴越积越多眼看我们要被淹毙 了你的双眼是唯一的漏洞我听见它们汩汩 往外流才松了一口气。
  应子当时听的是一盒Jim Mor rison的“Twentieth C entury Fox”。这盒保存在我 抽屉里的盒带是我们之间的唯一见证。有 时候我想,应子要是真有其人的话,她就 是那段音乐,那首诗,那盒磁带的质地, 褐色,闪着虚假的塑料光泽。
  后来,我的朋友提到应子,或者无限 感伤,或者幸灾乐祸地把应子称为“穆木 的小药丸”。安非他命,0.01克让人 陷入幻想,0.1克致人死命。
  应子戴蛇行耳坠,蓝色地发着幽光。


5、挪亚方舟

  杯底的白色瓷质像浅水域中逐渐上升 的岛屿,不动声色地显露。我说,小薛, 这咖啡杯,暗示中年的我,微微谢顶的头 颅。
  在这个枯坐无语交颈缠绵的下午,当 白天逐渐变黑,太阳在云层上端把一段时 间吞噬,像享用了一块泡在咖啡里的三明 治,不礼貌地打嗝。
  小薛向老板竖起一支手指:请再来一 杯,自由古巴。
  这时候被夕阳勾勒出辉煌金边的云团 正好经过咖啡馆的木质小格窗,如同突然 出现的一艘旗舰,它缓慢凝重地在窗格间 停留片刻。我和小薛的目光都追逐它,若 有所思。
  小薛说,穆木,再给我讲讲应子好吗 。
  这是每天日常戏剧进行不下去时的一 个节目。就像一台音乐会的加演部分,总 是开始于观众和指挥之间眉来眼去虚有其 表的鼓掌和推却。大家都知道告别还没有 开始,并不痛苦,但心下里又期盼着那种 甜蜜的痛苦的最后到来。一方越是推委, 一方越是热情,温情冷淡,类似于大学毕 业时参加的那些永无休止的昏天黑地的酒 会。
  我笑了,诡谲甚至邪恶。我说,小薛 ,应子--像我昨天告诉你的--是一只 二十世纪的狐狸。她火红的尾巴伤害你和 我。
  小薛低头不语。

  我夹了一块方糖浸入小薛的咖啡里。 白色的细沙状的小晶粒在咖啡液的浸泡下 慢慢地崩塌,象一艘沉没的巨轮,斜身探 入广阔的水域,直到最后的一星白色也被 吞没了。小薛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我,又 摇了摇头,说,太甜了,不要方糖。我忽 然觉得小薛的脸色很悲哀。
  我说,那么,来点儿冰块会好些的。

  坚硬沉重的冰块差点儿从我的夹子上 滑下去,还好,正好跌于杯中,撞得白瓷 杯咔咔地响,又借了浮力在液面起伏着, 仿佛赤脚跳跃的小孩子。几星咖啡溅在我 的手背上。我下意识地缩手,多少有点狼 狈。

  挪亚方舟里永远放着有关水的音乐, 湖泊,河流,大海,从摇滚乐,民歌,歌 剧到弦乐,交响乐。现在是斯美塔那的“ 伏尔塔瓦河”,水波涟涟的秀美和方舟出 逃的仓促毫不相关。这是一个狭窄的咖啡 座,三层楼。底楼的吧台因地制宜占用了 空间的大部分狭长地带,才勉强容下两张 小圆桌。第一次去的时候我脱口而出:适 合打牌。小薛白了我一眼:俗。楼梯的石 砌甬道,有船舱内常见的铁链作为扶手。 楼层之间的拐角处有木台子托着的《圣经 》,可以任意翻读。阅读者被要求阅完后 翻至“挪亚方舟”那一节。
  我们坐在二楼一个靠小木窗的角落, 另一面是墙,蒙有坚韧厚实的帆布。我看 见有人写着“吴琼,我爱你”。我想,吴 琼一定是个不太漂亮的女子,也许有气质 。小薛坐在我的对面。
  我问小薛,有笔吗?
  小薛摆手说,又不是小孩子。
  我脱口而出:谁要是相信孩子的爱情 ,马儿的健康,他就是个疯子。这话来自 “奥赛罗”。
  小薛郁郁地说,穆木。
  我茫然,什么?
  小薛咬咬嘴唇,欲言又止。
  我起身,坐到小薛旁边,搂住她,右 手捏捏她的鼻子。又在想什么,我的小傻 瓜?
  小薛靠在我的肩上,呆滞,闷闷不乐 ,但是安详。小薛说,我有点想应子。你 不想她吗?我们老是说到她。
  我把下颌抵在她的头发上,我看着窗 外闪烁明灭的灯火。我说,小傻瓜,让该 死的应子走开吧,我们独自安静一会儿。
  小薛抬头看我,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 题呢,你想应子吗?

  我的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鼻尖时不 时地碰着。我捧着她的头,轻声说:看着 我。那双眼睛闭上了,长睫毛像蝴蝶的翅 膀。我吻了她的眼睑,敏感的睫毛触须似 的轻轻抖动。我的嘴唇迫不及待地滑下来 ,试探地碰到她的唇上。她的嘴唇潮湿, 柔软。我们刚刚碰到一起,她像获救似的 搂紧我。我们的唇一点一点地叠印在一起 ,就像缓缓展开一柄骨色香艳的大折扇。 她几乎是榨取似的吻着我,她费力地从我 怀里把头往上移,她的唇像滑溜溜的鱼。 我感觉在小薛的怀里我是一截洪水时期的 木材,潮湿,被泡得发黑。就在这时,一 些邪恶的诗句闪电一样击中我。我的脑海 里再不是黑暗芳香的空蒙蒙一片。小薛, 应子,跳舞的女子脚踝上的蓝丝带,应子 ,小薛……小薛的脸清晰,被放大,不可 辨认。而应子虚幻,模糊,但伸手可及。 终于,应子的脸越来越明澈,在嘴唇与嘴 唇之间,她的脸如此之薄,如此透明,但 这已足以致命。那该死的诗句。
  我们疲惫不堪地靠在木椅上。小薛理 理弄乱的鬓发,低头啜饮咖啡。她双眼迷 离,脸颊有兴奋的红晕。我忍不住低头吻 吻她的后颈,那儿白皙的肌肤上有一粒小 黑痣。小薛的笑,连着窗外整个黑夜的筋 骨。

  我们从来没有如此相爱过,以后也没 有。我们急迭迭地答应着对方,拼命地要 为对方献出一切。我说好好好去他妈的诗 我不再写了只要你不喜欢。我说小薛我们 要天天在一起夜越黑越好雨越下大越好。 我说小薛你别哭傻丫头你哭什么呀……我 说话语无伦次水平类似流行歌曲。我们都 被自己感动了。
  当时我真没听见小薛在说什么。小薛 一直喃喃地重复着一个越念越轻的词。

  我没有勇气把那些诗句写在我的作品 里。我把它们写在了方舟的帆布墙上。凡 是值得纪念的东西,我都不愿去触及。

  “什么样的女人是我们的将来
   什么样的女人使我们等至迟暮
   什么样的女人在我们的睡眠和死亡 之外
   什么样的女人在我们得到时和失去 一样悲哀”

后来在马可波罗小薛冷笑着告诉我,你肯 定猜到了,当时我在念着应子的名字。


6、室内/三个玩牌者

  在我的床对面,挂着小薛临摹的一幅 画。
  三个玩牌者。塞尚。青色的火焰在他 们沉重的脸上抖动。在一张小方桌前,两 个相向而坐的人把手中的牌举到腮际。他 们心计重重,患得患失。他们试图达成同 盟又永不能成功。而中间正向而坐的玩牌 者退缩在藏青色的背景中,双手支在桌上 ,把一副牌摊开,又试图合拢。他逆光, 脸色模糊,甚至心不在焉,把目光转到别 处。在他身后,灯和丝绸十分明亮。
  “要是没有他在,相对而坐的两位, 将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当我第一次把她 的馈赠悬于墙上,小薛指指点点。
  “当然也可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小 薛补充说,“但你看这个心不在焉的人哪 ,他像一根鱼骨伤害这一切……”小薛无 限惋惜。
  那是美术学院三年级学生小薛在那个 暑假的临摹作品。她的老师不客气地给了 一个C。小薛大骂他压根儿不懂立体主义 ,引经据典。最近我发现塞尚的原作的确 并非如此。三个男人瘦削坚定的脸在火光 中像燃到最高处的火焰。心不在焉的男人 是她的臆造。
  我问她时,小薛不屑地说:临摹不是 复印,我仅仅寻找他当年的一个手势。比 如你看,这架构画面的四条胳膊,多么有 力的一个W型。小薛对自己的作品啧啧称 道。
  我笑,我想起她最初说过的话,就说 ,中间这个心不在焉的家伙,不是在破坏 关系。没有他,两侧的人根本无法构成关 系。

  我想我的这个看法是对的。很多次, 在午睡过长的白日梦里或黑夜疲倦的日光 灯下,我躺在床上,呆呆地凝视这幅失败 的画。每次,真正一下子吸引我注意力的 ,还是这个心不在焉的男人,他空洞的双 眼。我不由得对自己的结论洋洋得意,并 用抽剩的烟头扔他。


7、室内/小薛

  有一天小薛和我在房间里从下午到黄 昏。大半天的时光我坐在椅子上,保持着 一种古怪并且难以忍受的姿势看书。小薛 坐在对面画素描。几乎每隔几分钟,我就 要从那种古怪姿势中挣脱出来央求她,小 薛,你还是饶了我吧,小薛微微笑着,把 食指竖到唇边:嘘,听话。然后又埋头在 她的素描中。房间里扔满了她的废稿。粗 暴揉成一团的,优雅地铺开像落叶的,烦 乱地撕成碎片星星点点的……
  我嘀咕着,有什么好画的,小薛你神 经兮兮的。并且把书翻得流水一样哗啦啦 响。然后不时地站起来喝水,跑卫生间, 打呵欠,把手的骨头弄得啪啦啪啦地响。 要不然一次又一次地在老式录音机里换盒 带,脚在木板上蹭得吧嗒吧嗒的。每次我 捣乱的时候。小薛就停下笔来,看着我笑 。浅蓝色的窗帘透过些许阳光,在地板上 映出变了形的窗棂的方格子。小薛穿了一 套浅红色的别致的长裙,一道修长的细条 在胸前编成漂亮的结子,让我想起淑静的 朝鲜女子。我说:小薛,让我吻一下我就 再坐十分钟吧。
  小薛轻轻地摇头。
  我说:小薛你说话呀!
  小薛这才慢悠悠地说:别出声,有人 --你听。
  谁?我下意识地回头,眼睛愣愣地盯 在身后的那幅画上。
  回声象玻璃碎片一样掉在空荡荡的房 间里。
  我讪讪地笑着,小薛别吓我嘛。我让 你吓呆了……反正,我是为艺术为爱情。 我重新坐下,保持着古怪难受的读书的姿 势。房间又重新安静得有些神秘,只有小 薛的笔在沙沙地动。
  一想到房间里还会有另外的人,我的 嘴角就忍不住抽搐一下子。我的身体保持 着姿式,眼睛乱转,天花板,墙角,小薛 身后被吹动的窗帘……
  小薛好奇地问:你在干嘛?
  我忍不住问:我身后有人吗?
  小薛白了我一眼:神经病。
  我颇觉无趣地吐了吐舌头。

  黄昏的光线柔和,慢慢在屋子里铺开 。我们拉开窗帘,靠在窗户上,情意绵绵 。我感到身后的纸片儿,纸团儿,纸星儿 慢慢地飘起来,像满天的雪花一样。
  我说:小薛,你等会儿,我去买包烟 。

  我回来的时候,惊奇的看见小薛把我 的小桌子移到那幅画的下方,她坐在桌前 ,双手托腮。我的未完成的稿子凌乱地堆 在墙角,风一吹就有一些飞起来,和她废 弃的速写缠绵在一起。
  我靠在门框上,忘了点烟。我说:小 薛--
  小薛看着我,打了一个哈欠。她的嘴 一张开,夕阳的光芒就一直照到她的嘴里 ,象丝绸一样明亮。而我看着她就象第一 次见到她一样惊奇。
  小薛说:你该叫我应子--
  我干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你是小疯 子。你糟蹋我的稿子。
  小薛象个鬼魅一样轻飘飘地站起来, 把椅子摆到侧面,她向我招手:穆木,你 过来,带上你的椅子……对,就放在我的 对面。
  我们在三个玩牌者的下方相对而坐。 我茫然地看着小薛的眼眶慢慢地湿润起来 ,就象后面躲着月亮的云层,晕红,潮湿 。
  我伸手去摇她的肩,怎么啦,刚才还 好好的,小薛。
  小薛蠕动了几下嘴唇,带着哭腔:你 现在是不是觉到有人坐在……
  我侧身视线撞上雪白的墙。上方是三 个玩牌者。我无药可救地说:应子!
  小薛哇地一声哭得地动山摇:她一下 午都和我们在一起,她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
  我把墙线边上的录像带,CD,VC D,盒带推到屋中心。我把长方形的,薄 片状的,小方盒形的塑料盒子们一个一个 地立起,从边缘到中心,一直绕成一个巨 大的圈。

  我在做这些的时候,小薛正抱着双肩 专心致志地抽泣。

  我把小薛引到这些盒子的中心,小薛 只是哭泣着,并不反抗。我从抽屉里拿出 两段蓝色的缎带。我把它系在小薛温暖的 脚踝上。那盒Jim Morrison 塞进卡座里,我踮着脚走到小薛身边,说 ,你想跳舞吗?
  小薛使劲点点头。
  我拍拍她的肩,退到一旁,按下放音 键。那个放射着大麻香味儿的嗓音如脸庞 一样清晰地升起来。

She is the twenty century fox oh oh......

  我蹲在最外层的盒子旁,我说,小薛 ,你跳吧,我不看你。我按下了第一个录 像盒,随着沉闷的响声,倒下的盒子向着 中心小薛的脚踝旋聚成令人眩目的水涡。
  在水涡深处,小薛的脚踝像两只洪水 中孤凄无靠的小白鼠。蓝色缎带和窗帘是 同样的质地,跳舞的小薛是从窗户里跳进 来的女巫。
  音乐铺陈在小薛的脚步声中。我蹲在 墙角毁掉了几个月来我写的关于应子的诗 。在诗中,应子习惯临近黄昏时梳理她长 发中的阳光。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绝望地放 弃我的写作,但这次我的写作像红色狐狸 的尾巴伤害了我。

  我和小薛搂在一起。我们躺在一大堆 散发着难闻塑料气味的盒子中间,就像经 过远足跋涉,疲倦不堪地来到向往已久的 废墟,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肉体感到陌生。 我是飞悬于房间天花板上的一对眼睛,悲 伤地望着搂在一起的这对男女。
  而小薛的身体在颤抖,她的目光一直 没有离开墙上那幅画,三个玩牌者中,心 不在焉端坐正中的审判者。
  我把头埋在小薛的长发中,我绝望地 说,小薛,你就是应子。
  小薛抽泣着,不,穆木,你没爱过小 薛,甚至没爱过应子。


8、室内/我

  我决定听小薛的话,放弃那永无指望 并且伤害我的写作。

  过于长久的午睡之后,我凝视小薛留 下的那幅画。我忽然看见应子孤零零地被 遗弃在沙滩上,像肉被风吹走的一条鱼的 骨架,并带着空洞的尖叫声。

  我抬腕看表,并提醒自己:七点钟, 我和小薛约好的,马可波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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