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特德 ·休斯·
梦中的生活
你在每天夜里的睡眠中仿佛走进你父亲的坟墓里,
第二天早晨,你似乎不敢看
或不敢记起你在夜里见到的情景。
当你记起来时,你梦见的是
漂满死尸的大海,死亡集中营的暴行 ,
大规模的屠杀。
你的睡眠似乎是一座该死的圣陵。
你父亲坏疽性的被切断的腿
是圣陵里的圣骨。
难怪你害怕睡觉。
难怪你醒来时说:“没做梦。”
你作为女牧师主持的夜礼拜仪式,
那个祭礼的仪式是什么?
那些诗篇是不是礼拜仪式上
你作的一篇篇祷告词?
你白天的苏醒是一种痛苦的保安措施 ,
你努力坚持使用的措施,你却不知道
惊吓你的是什么,或者不知道
你的诗歌从哪里跟随了你,而它的双 脚
沾了粘乎乎的血。每天夜里,
我给你灌输安静、勇气和理解,
使你平静下来。这有帮助吗?
每天夜里,你又走进教堂地下室
那个在崇拜父亲的大圆屋顶之下
隐蔽的原始的洞穴。
你通宵无意识地在这洞穴上
闲荡。吸收只谈结论的神谕。
砍断的人的四肢,
医院焚化炉的烟,
装假腿的玩杂耍的乞丐,
死刑毒气室和火化犹太人的火化室- -
所有这一切供你睡眠之神细察的情景 ,
他的蓝眼睛--你的太阳穴里
不眠的电极
准备他的赎罪节。
(张子清译)■
柔和的阳光
你坐在水仙丛中,一付天真烂漫的神气,
如同你在照片旁的题辞:“天真烂漫 ”。
照在脸上柔和的阳光
如同盛开的水仙。像那些水仙花中的
任何一株,这全然是
你在水仙丛中仅有的四月。
你新生的婴儿在你的手臂里
像一只玩具熊,仅有几个星期
进入他的天真。在你神圣的照片里:
母亲和婴儿。在你身旁
是对着你仰面而笑的女儿,
只有两个人。像一株水仙,
你俯脸对着她,讲着什么话,
你的话音消失在照相机里。
一张难认 识的照片:
一座有河围绕的山庄,比你的房屋大 ,
你坐在山庄里。你接下去的时刻
像向你走来的一名步兵
慢慢地从无人地带返回,
在某些东西下面躬身,
从没有接近你--
仅仅融化进那柔和的阳光里。
(张子清译)■
捉 兔 者
五月。它是如何开始的?什么暴露了我们的怨愤?
在那天这么早的时间,月亮刀刃
什么样古怪的转动使我们彼此流血?
我做了什么?我多少产生了误解。
陷在恶灵怒火中的你,令人难以接近 ,
小孩被狠狠地放在车里,你驾驶着汽 车。
我们肯定想痛快地出游一天,
在海边的某处地方,一次探险--
所以你开始驾车。
我所记得的
是我的思想活动:她会做什么蠢事。
我猛地打开车门,跳进车,坐在你身 旁。
于是我们向西开去。向西。
我记得:一条条康沃尔郡的小路,
当你铁青着脸凝视时,某场非尘世战 争
在遥远的雷声滚滚的天底下,处于
暂时停止而随时可能爆发的状态。
我抱着小孩,只是一路伴随你,
等待着你恢复常态。我们
试图找到海岸。你怒恼于
我们英国人各家贪心挡住
所有接近海边的路,挡住了大海,
挡住了向内陆去。你鄙视
肮脏的海边,当你到达那里时。
那天是属于发怒火的日子。
我在地图上一个个农场,一个个
私人的王国里查找路线。
最后找到了入口。这是五月
清新的一天。我在某处买了食物。
我们穿越田野,迎着扑来的海风。
一座爬满荆豆藤的悬崖,条条峡谷
荆棘丛生,栎树林立。在山崖顶下
我们发现了一个猛禽的巢穴,它
在我看来十分完美。你给婴儿喂奶,
阴沉着你日尔曼型的脸,像一顶头盔 ,
令人难以言传。我困惑地坐在那里。
在我的家庭剧中,我是窗户外面的
一只苍蝇。你一脸倦意,
却拒绝躺下来,你不喜欢躺下。
那个平展的刮风的地质板块不是海洋 。
你必须离开,于是走了。我像狗似的
跟在后面,沿着山崖顶的边缘,
在风吹动的栎树林上方--
我发现了一根响弦,
这发亮的铜丝绳在这里成了新装置。
你不吭一声地把它扯断,
扔进了栎树林里。
我被惊呆了。对我国众神
虔诚的我看到圈套线的神圣性
受到了亵渎。你看见表皮下充血的
僵硬手指抓住一只蓝色的大杯。
我看见农村的贫穷正筹集便土。
你看见长着婴儿眼睛的被扼死的一个 个
天真无邪的人,我看见神圣的古老风 俗。
你看见一个圈套又一个圈套,于是
走向前把它们连根扯断,把它们
扔到崖下的栎树林里。我看见你
扯断我的传统岌岌可危的宝贵幼苗,
看风你从以土地维系的悬挂桥和车辆 那里
扯断难得获得的驾驶权。
你大声说:“凶手们!”
你愤怒地泪流满面,毫不怜惜兔子。
你被关进某间单人套间喘着气,
我找不到你,听不见你说话,
更不必说不理解你。
在那些圈套里
你抓住了某些东西。
你是不是在我身上抓住了某些东西,
这个夜间活动的而我又不知晓的东西 ?
或者它是你命定的自我,你受折磨的
呼喊的窒息的自我?不管是哪一种,
你诗歌的那些过于敏感的可怕手指
紧紧的捏住它,感到它活灵活现。
这些冒着热气的肠子似的一首首诗
软绵绵地来到你的手中。
(张子清译)■
殉 夫 自 焚
在你第一次死亡的神话里,我们的神就是复活了的你自已,
这神圣的一位。我们日复一日的礼拜 ,
伺侯你重生的白色产床,不愿响应的
分娩,一心一意想要的生产,
应当是此刻临盆的诞生。
我们耐心等待。
你精疲力尽的延长的阵痛
给我们以献身的态度。假若
三天里由于要生产,你在你身体上
施加野蛮的动作,对着水泥墙
猛撞你的脸,让你自已死掉
(希望你死掉),你会变得怎样?
我们害怕
我们的孩子会受损伤,可能在
死亡挣扎的怀孕期受伤害。
我们的希望也泯灭,你表现的
令人悲哀的痛苦也是快乐:
你自己母亲的角色。我是助产士。
日常生活的烦忙无非是毛巾、热水壶 、
里面没有 麻醉气的橡胶麻醉面罩、
你一直想得到的安慰剂,
你像吞食可卡因似地把它吞下去。
你的阵痛吓坏了你。
肚里想要出来的东西吓坏了你。
你不知道它会是什么东西--
它却是你唯一想要的东西。
一年年,一月月,一周周,夜复一夜 ,
我躬身在那里,仿佛俯身于书页,
哄它出世,用我的耳朵贴近你的肚皮
倾听我们未出生的婴儿,倾听它的心 跳,
减缓你的恐惧。用催眠术按摩你入睡 ,
对着那很快要落入我们的草帽的星宿 低语,
直至羊水迸发,我被感动得忘了自己 。
像我抗议、抵制的那样,我被席卷在
洪水里,一阵新神话的雷鸣。
我滚动在蛋白状粘液下面,瞥见
你阵痛的呼喊像电影里的产妇一样,
声音忽高忽低,这不是伴随
滑溜溜香喷喷的新生女婴的哭声而呼 喊,
也不是伴随欢乐的哭泣而呼喊,
而是伴随遥远的史前时期
悼亡者的尖叫而呼喊。
在死后,在我们的时代之外。
印在录音带纹道里的呼喊
此时此刻无法停止。
你自己在火焰里生下了你。
我们的新生婴孩是火焰中的你自己。
那一条条火舌就是你的舌头。
我爆发过尖叫,那是火焰。
我想要说的是:“这些火焰是什么? ”
用我助产士的双手不是向火焰泼水,
而仅仅是扑灭尖叫的火焰,尖叫
使火焰愈烧愈旺,尖叫从火焰里滴落 。
我难以回避喷射火焰的火炬。
你是火化柴堆上的儿童新娘。
你的火焰依靠盛怒、爱
和求助的呼叫而旺盛。
眼泪是引火燃料。
我是你的丈夫,在我们的新神话里
扮演你父亲的角色
(我俩浸有美国古老阳光的石油里,
我俩被新生的大孩子所消耗),
不是阳光的新生婴孩,而是
黑暗里火焰和尖叫的大小孩
把我俩的氧气吸光。
(张子清译)■
蜜 蜂 神
当你要蜜蜂时,我从没梦想到这意味着你的爹爹从那井里上来了。
我清除你画的蜂群,你把蜂画成白色 ,
伴有紫红色心脏、花和蓝鸟。
所以你成了蜜蜂
修道院的女院长。
但当你穿上白礼服,罩上面纱,
戴上手套时,我从不猜想是婚礼。
那年五月,那年夏天,在果园里,
热烈的迎风飘动树叶的栗树倾向我们 ,
它们戴着手套的大手又馈赠我们礼品
我却不知道如何去接受。
但当你躬自于你的爹爹时,
你躬身于你的蜜蜂。
你的书页是一群暗色的蜜蜂
依着在阳光照耀的花朵下面。
你和你的爹爹在蜂群的中间,
你埋下你细嫩的颈子。
我知道我给了你一些东西
在一阵嗡嗡声中把你夺走。
你的新自我的雷暴云砧
吹拂你金色的长发。
你不要我去,但要你的蜜蜂
有它们自己的思想。
你要蜂蜜,你要那些饱含初奶似的
大朵大朵的花,要像婴儿似的水果。
但蜜蜂的队形呈几何图形--
你爹爹的计划是普鲁士式。
当第一只蜜蜂接触我的头发时
你凝视着那雷的洞穴。
那只侦察蜂对准目标
纠缠着,奋斗着,叮螫着。
当蜜蜂们在它们攻击的目标上
植入它们嗤嗤响的电极,加上电压时
我像一只头上中弹的长耳大野兔
被扔了出去,穿过阳光下嗡嗡叫的追 踪者。
你的面色表明要把我从
预设的境况里救出来。
你冲向我,脱掉了你梦时的面纱
你防鬼的手套,但当我
站在我认为安全的地方时,
你从我的头发里抓出
一只只粘粘的破肚的蜜蜂,
一只孤独的蜂犹如一支乱飞的箭,
飞上屋顶,又冲了下来
叮住我的眉毛,呼喊着救助者
它们应声而来--
它们是它们的上帝--蜂之神的狂信 者,
决不听你的恳求,把你的恳求
当作井底上不动的星星。
(张子清译)■
◆张子清⊙译后记
特德·休斯(Ted Hughes ,1930-1998)生于英格兰约克 郡,就学于剑桥大学彭布鲁克学院,攻读 考古学和人类学,先后获学士(1954 )和硕士(1959)。中途服役于皇家 空军。1956年与美国自白派诗人西尔 维娅·普拉斯结婚,1963年离开妻子 ,丢下年幼的子女。在办离婚手续的过程 中,普拉斯自杀身亡。从此休斯成了多数 英美评论家、尤其女权主义评论家抨击的 对象。虽然他1984年获终生桂冠诗人 的殊荣,但他一直处在受谴责的氛围之中 。普拉斯去世后的30多年以来,休斯 对外界的严厉批评一直保持沉默,只是默 默地整理亡妻的作品出版。1998年出 版的诗集《生日纪念信》(Birthd ay Letters)首次揭示了他与 普拉斯婚姻中的恩恩怨怨,表明了他不是 人们误认为的绝情丈夫。他一反过去含蓄 简约的诗风,以直白的口语形式写下了诗 体信。这88首诗是在30多年中为纪念 亡妻生日陆续完成的,如同生日贺卡,但 是未邮寄出去的动人心弦的信。该诗集题 献给他与普拉斯的女儿弗里达和儿子尼古 拉斯。子女已长大成人,休斯以此自白诗 表明自己的心迹,没料到竟成了绝唱,了 结了20世纪后半叶英美诗坛上一桩最大 的公案。
《生日纪念信》发表以来,引起了英 美诗坛的热烈反响,多数评论家高度评价 这部诗集,尽管也有少数评论家仍持保留 态度。这里选译五首,全书将由南京译林 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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