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介纵横】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 年四月期
栏目编辑:雷默

·〔英〕特德 ·休斯·

梦中的生活

  你在每天夜里的睡眠中
  仿佛走进你父亲的坟墓里,
  第二天早晨,你似乎不敢看
  或不敢记起你在夜里见到的情景。
  当你记起来时,你梦见的是
  漂满死尸的大海,死亡集中营的暴行 ,
  大规模的屠杀。

  你的睡眠似乎是一座该死的圣陵。
  你父亲坏疽性的被切断的腿
  是圣陵里的圣骨。
  难怪你害怕睡觉。
  难怪你醒来时说:“没做梦。”
  你作为女牧师主持的夜礼拜仪式,
  那个祭礼的仪式是什么?
  那些诗篇是不是礼拜仪式上
  你作的一篇篇祷告词?

  你白天的苏醒是一种痛苦的保安措施 ,
  你努力坚持使用的措施,你却不知道
  惊吓你的是什么,或者不知道
  你的诗歌从哪里跟随了你,而它的双 脚
  沾了粘乎乎的血。每天夜里,
  我给你灌输安静、勇气和理解,
  使你平静下来。这有帮助吗?
  每天夜里,你又走进教堂地下室
  那个在崇拜父亲的大圆屋顶之下
  隐蔽的原始的洞穴。
  你通宵无意识地在这洞穴上
  闲荡。吸收只谈结论的神谕。

  砍断的人的四肢,
  医院焚化炉的烟,
  装假腿的玩杂耍的乞丐,
  死刑毒气室和火化犹太人的火化室- -
  所有这一切供你睡眠之神细察的情景 ,
  他的蓝眼睛--你的太阳穴里
  不眠的电极

  准备他的赎罪节。

(张子清译)■


柔和的阳光

  你坐在水仙丛中,
  一付天真烂漫的神气,
  如同你在照片旁的题辞:“天真烂漫 ”。
  照在脸上柔和的阳光
  如同盛开的水仙。像那些水仙花中的
  任何一株,这全然是
  你在水仙丛中仅有的四月。
  你新生的婴儿在你的手臂里
  像一只玩具熊,仅有几个星期
  进入他的天真。在你神圣的照片里:
  母亲和婴儿。在你身旁
  是对着你仰面而笑的女儿,
  只有两个人。像一株水仙,
  你俯脸对着她,讲着什么话,
  你的话音消失在照相机里。
              一张难认 识的照片:
  一座有河围绕的山庄,比你的房屋大 ,
  你坐在山庄里。你接下去的时刻
  像向你走来的一名步兵
  慢慢地从无人地带返回,
  在某些东西下面躬身,
  从没有接近你--
  仅仅融化进那柔和的阳光里。

(张子清译)■


捉 兔 者

  五月。它是如何开始的?
  什么暴露了我们的怨愤?
  在那天这么早的时间,月亮刀刃
  什么样古怪的转动使我们彼此流血?
  我做了什么?我多少产生了误解。
  陷在恶灵怒火中的你,令人难以接近 ,
  小孩被狠狠地放在车里,你驾驶着汽 车。
  我们肯定想痛快地出游一天,
  在海边的某处地方,一次探险--
  所以你开始驾车。
          我所记得的
  是我的思想活动:她会做什么蠢事。
  我猛地打开车门,跳进车,坐在你身 旁。
  于是我们向西开去。向西。
  我记得:一条条康沃尔郡的小路,
  当你铁青着脸凝视时,某场非尘世战 争
  在遥远的雷声滚滚的天底下,处于
  暂时停止而随时可能爆发的状态。
  我抱着小孩,只是一路伴随你,
  等待着你恢复常态。我们
  试图找到海岸。你怒恼于
  我们英国人各家贪心挡住
  所有接近海边的路,挡住了大海,
  挡住了向内陆去。你鄙视
  肮脏的海边,当你到达那里时。
  那天是属于发怒火的日子。
  我在地图上一个个农场,一个个
  私人的王国里查找路线。
  最后找到了入口。这是五月
  清新的一天。我在某处买了食物。
  我们穿越田野,迎着扑来的海风。
  一座爬满荆豆藤的悬崖,条条峡谷
  荆棘丛生,栎树林立。在山崖顶下
  我们发现了一个猛禽的巢穴,它
  在我看来十分完美。你给婴儿喂奶,
  阴沉着你日尔曼型的脸,像一顶头盔 ,
  令人难以言传。我困惑地坐在那里。
  在我的家庭剧中,我是窗户外面的
  一只苍蝇。你一脸倦意,
  却拒绝躺下来,你不喜欢躺下。
  那个平展的刮风的地质板块不是海洋 。
  你必须离开,于是走了。我像狗似的
  跟在后面,沿着山崖顶的边缘,
  在风吹动的栎树林上方--
  我发现了一根响弦,
  这发亮的铜丝绳在这里成了新装置。
  你不吭一声地把它扯断,
  扔进了栎树林里。

  我被惊呆了。对我国众神
  虔诚的我看到圈套线的神圣性
  受到了亵渎。你看见表皮下充血的
  僵硬手指抓住一只蓝色的大杯。
  我看见农村的贫穷正筹集便土。
  你看见长着婴儿眼睛的被扼死的一个 个
  天真无邪的人,我看见神圣的古老风 俗。
  你看见一个圈套又一个圈套,于是
  走向前把它们连根扯断,把它们
  扔到崖下的栎树林里。我看见你
  扯断我的传统岌岌可危的宝贵幼苗,
  看风你从以土地维系的悬挂桥和车辆 那里
  扯断难得获得的驾驶权。
  你大声说:“凶手们!”
  你愤怒地泪流满面,毫不怜惜兔子。
  你被关进某间单人套间喘着气,
  我找不到你,听不见你说话,
  更不必说不理解你。
           在那些圈套里
  你抓住了某些东西。
  你是不是在我身上抓住了某些东西,
  这个夜间活动的而我又不知晓的东西 ?
  或者它是你命定的自我,你受折磨的
  呼喊的窒息的自我?不管是哪一种,
  你诗歌的那些过于敏感的可怕手指
  紧紧的捏住它,感到它活灵活现。
  这些冒着热气的肠子似的一首首诗
  软绵绵地来到你的手中。

(张子清译)■


殉 夫 自 焚

  在你第一次死亡的神话里,
  我们的神就是复活了的你自已,
  这神圣的一位。我们日复一日的礼拜 ,
  伺侯你重生的白色产床,不愿响应的
  分娩,一心一意想要的生产,
  应当是此刻临盆的诞生。

  我们耐心等待。
  你精疲力尽的延长的阵痛
  给我们以献身的态度。假若
  三天里由于要生产,你在你身体上
  施加野蛮的动作,对着水泥墙
  猛撞你的脸,让你自已死掉
  (希望你死掉),你会变得怎样?

  我们害怕
  我们的孩子会受损伤,可能在
  死亡挣扎的怀孕期受伤害。
  我们的希望也泯灭,你表现的
  令人悲哀的痛苦也是快乐:
  你自己母亲的角色。我是助产士。
  日常生活的烦忙无非是毛巾、热水壶 、
  里面没有 麻醉气的橡胶麻醉面罩、
  你一直想得到的安慰剂,
  你像吞食可卡因似地把它吞下去。

  你的阵痛吓坏了你。
  肚里想要出来的东西吓坏了你。
  你不知道它会是什么东西--
  它却是你唯一想要的东西。
  一年年,一月月,一周周,夜复一夜 ,
  我躬身在那里,仿佛俯身于书页,
  哄它出世,用我的耳朵贴近你的肚皮
  倾听我们未出生的婴儿,倾听它的心 跳,
  减缓你的恐惧。用催眠术按摩你入睡 ,
  对着那很快要落入我们的草帽的星宿 低语,
  直至羊水迸发,我被感动得忘了自己 。
  像我抗议、抵制的那样,我被席卷在
  洪水里,一阵新神话的雷鸣。
  我滚动在蛋白状粘液下面,瞥见
  你阵痛的呼喊像电影里的产妇一样,
  声音忽高忽低,这不是伴随
  滑溜溜香喷喷的新生女婴的哭声而呼 喊,
  也不是伴随欢乐的哭泣而呼喊,
  而是伴随遥远的史前时期
  悼亡者的尖叫而呼喊。
  在死后,在我们的时代之外。
  印在录音带纹道里的呼喊
  此时此刻无法停止。
  你自己在火焰里生下了你。
  我们的新生婴孩是火焰中的你自己。
  那一条条火舌就是你的舌头。
  我爆发过尖叫,那是火焰。
  我想要说的是:“这些火焰是什么? ”
  用我助产士的双手不是向火焰泼水,
  而仅仅是扑灭尖叫的火焰,尖叫
  使火焰愈烧愈旺,尖叫从火焰里滴落 。
  我难以回避喷射火焰的火炬。
  你是火化柴堆上的儿童新娘。
  你的火焰依靠盛怒、爱
  和求助的呼叫而旺盛。
  眼泪是引火燃料。
  我是你的丈夫,在我们的新神话里
  扮演你父亲的角色
  (我俩浸有美国古老阳光的石油里,
  我俩被新生的大孩子所消耗),
  不是阳光的新生婴孩,而是
  黑暗里火焰和尖叫的大小孩
  把我俩的氧气吸光。

(张子清译)■


蜜 蜂 神

  当你要蜜蜂时,我从没梦想到
  这意味着你的爹爹从那井里上来了。

  我清除你画的蜂群,你把蜂画成白色 ,
  伴有紫红色心脏、花和蓝鸟。

  所以你成了蜜蜂
  修道院的女院长。

  但当你穿上白礼服,罩上面纱,
  戴上手套时,我从不猜想是婚礼。

  那年五月,那年夏天,在果园里,
  热烈的迎风飘动树叶的栗树倾向我们 ,

  它们戴着手套的大手又馈赠我们礼品
  我却不知道如何去接受。

  但当你躬自于你的爹爹时,
  你躬身于你的蜜蜂。

  你的书页是一群暗色的蜜蜂
  依着在阳光照耀的花朵下面。

  你和你的爹爹在蜂群的中间,
  你埋下你细嫩的颈子。

  我知道我给了你一些东西
  在一阵嗡嗡声中把你夺走。

  你的新自我的雷暴云砧
  吹拂你金色的长发。

  你不要我去,但要你的蜜蜂
  有它们自己的思想。

  你要蜂蜜,你要那些饱含初奶似的
  大朵大朵的花,要像婴儿似的水果。

  但蜜蜂的队形呈几何图形--
  你爹爹的计划是普鲁士式。

  当第一只蜜蜂接触我的头发时
  你凝视着那雷的洞穴。

  那只侦察蜂对准目标
  纠缠着,奋斗着,叮螫着。

  当蜜蜂们在它们攻击的目标上
  植入它们嗤嗤响的电极,加上电压时

  我像一只头上中弹的长耳大野兔
  被扔了出去,穿过阳光下嗡嗡叫的追 踪者。

  你的面色表明要把我从
  预设的境况里救出来。

  你冲向我,脱掉了你梦时的面纱
  你防鬼的手套,但当我

  站在我认为安全的地方时,
  你从我的头发里抓出

  一只只粘粘的破肚的蜜蜂,
  一只孤独的蜂犹如一支乱飞的箭,

  飞上屋顶,又冲了下来
  叮住我的眉毛,呼喊着救助者

  它们应声而来--
  它们是它们的上帝--蜂之神的狂信 者,

  决不听你的恳求,把你的恳求
  当作井底上不动的星星。

(张子清译)■


◆张子清⊙译后记

  特德·休斯(Ted Hughes ,1930-1998)生于英格兰约克 郡,就学于剑桥大学彭布鲁克学院,攻读 考古学和人类学,先后获学士(1954 )和硕士(1959)。中途服役于皇家 空军。1956年与美国自白派诗人西尔 维娅·普拉斯结婚,1963年离开妻子 ,丢下年幼的子女。在办离婚手续的过程 中,普拉斯自杀身亡。从此休斯成了多数 英美评论家、尤其女权主义评论家抨击的 对象。虽然他1984年获终生桂冠诗人 的殊荣,但他一直处在受谴责的氛围之中 。

  普拉斯去世后的30多年以来,休斯 对外界的严厉批评一直保持沉默,只是默 默地整理亡妻的作品出版。1998年出 版的诗集《生日纪念信》(Birthd ay Letters)首次揭示了他与 普拉斯婚姻中的恩恩怨怨,表明了他不是 人们误认为的绝情丈夫。他一反过去含蓄 简约的诗风,以直白的口语形式写下了诗 体信。这88首诗是在30多年中为纪念 亡妻生日陆续完成的,如同生日贺卡,但 是未邮寄出去的动人心弦的信。该诗集题 献给他与普拉斯的女儿弗里达和儿子尼古 拉斯。子女已长大成人,休斯以此自白诗 表明自己的心迹,没料到竟成了绝唱,了 结了20世纪后半叶英美诗坛上一桩最大 的公案。

  《生日纪念信》发表以来,引起了英 美诗坛的热烈反响,多数评论家高度评价 这部诗集,尽管也有少数评论家仍持保留 态度。这里选译五首,全书将由南京译林 出版社出版。



[ 主 页| 作者索引 ]
橄榄树文学社发行。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翻印。 © Copyright by Olive Tree Literature Society. All rights reserved. This web site is maintained by webmaster@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