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东·
炼丹者巷22号
……永囚于自我……--加缪
……………………
白昼显形的土星是忧郁的
像一盏弧光灯空照寓言
像一颗占卜师刺穿的猫眼
它更加晦暗,隐秘地剧痛
缩微了命相的百科全书
当我为幸福委婉地措辞
给灵魂裹一件灰色的披风
它壮丽的光环是我的疑虑
是我被写作确诊的失眠症
不期而来了巨大的懊悔
它甚至是虚无,像我的激情
像激情留出的纸上空白
※
它因为犹豫不决而淡出
或者它从没有现身于白昼
那么我看见的只是我自己
是我在一本中国典籍里
在一面圆镜,在一出神迹剧
阴郁的启示下看见的我自己
--啊土星--!漩涡
它壮丽的光环是我的幻视
是我混淆记忆的想像力
不期而来了意愿的雪崩
它甚至是悖谬,像我的精神
照耀我拒绝理喻的书写
……………………
航空公司的喷气式飞机划过晴天
那漫长的弧线是一条律令
它延伸到笔尖,到我的纸上
到我为世界保持安静和孤独的
夜晚。--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
我头上的星空因我而分裂
那狂喜的弧线将贯穿一颗心
如一把匕首在其中剜转
它是极乐的,并表现为痛楚
表现为持诫的全部苦行和背弃性
仰望。--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
航空公司的喷气式飞机掠过乐园
※
我头上的星空因我而分裂
仿佛金钱豹内部的猫性破膛而出
而一只大张开翼翅的灰背鸦
其飞翔的骨骼被提前抽象了
--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
一个笔尖划出一条新的弧线
我沉溺于我的现实生涯
幻化生涯,那双重面具和
两难之境。我四周的风暴
来自我匕首剜转的内心
--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上面的
星空,因我而像一副对称的肺叶
……………………
然而我倦怠,在那些下午
古董打字机吐出又一份
应急文件。透过办公室紧闭的
钢窗,或者透过那形式开放的
夏季钢窗,我仍旧看见
乌有的土星在黄昏天际
下面是城市带锁的河流
--那滞涩和缠绕
翻卷起夜色的只言片语
我知道是打字机将它们吐出
而吐出打字机铿锵键盘的
是公务神额角豁开的裂口
※
家神却更甚于至尊的公务神
他吐出有关真理的碎片
他令我快活,当我是恭顺的
我会于绝望间看到我梦中
丧失的可能性,我会以为
他给了我足够的世俗信仰
因而在一根虚构的手杖上
我刻下过--反面的野心和
征服的铭言,它或许能支撑
我在灰烬中苏醒的欲望。当欲望
是我的全部存在,那真实的手杖
就是我死后才到来的晚年
……………………
一匹怪兽将获得速度,将变形为
往还于记忆和书写的梭子
它织出了我的颤栗和厌恶
我的罪感,对往昔的否决
它黄鼬般大小的身体疾掠,像一把
扫帚,魔幻女裁缝骑着它飞回
它不仅是时间,是刻骨的虚构
是童年噩梦的精神性异物
在环城路口的圣像柱下
它又带给我最初憬悟的性之
惊惧。女裁缝升起大蜥蜴面庞
自行车磨圆了拐向成长的懦弱街角
※
那怪兽也将获得翼翅,自行车将飞越
小学校唯一的沥青篮球场
朝向过去的龙头一偏,它又飞越了
夏季旗杆、招展的香樟树
红瓦屋顶下空寂的教室
和我在绸布店独享的挫折
钢圈急旋,啊急旋的表盘
急旋的指针抹去了隐秘
而另一根圣像柱指针之下
时间被歪曲、歪曲地重现
仿佛土星中变形的暗影
那黄鼬般大小的、我内部的异物
……………………
教育却不是一对刹把,可以被捏紧
控制一个人向往疾病的发疯速度
教育虚设,像怪兽自行车锈死的
铃,像女裁缝多余的第三只乳房
在一朵压低的金云之下
少年时光被平庸覆盖
被假想的常识和禁忌光环
圈定于苍白、森严、点缀贫乏的
神圣无知。自行车又穿过午后广场
它撞翻了花坛、教堂玻璃门
晾晒着妓院风信子被单的竹头架阵
它再快一点,像体育课镀银的冲刺哨音
※
礼仪课浸泡于苦涩的酒中
礼仪的冰块,在社交欢宴间
溶化为喧哗。--我能够听到的
仍然是晴天下镀银的哨音
呵斥的篮球迅疾重击我坍塌的
肩。用以抵御的也许是词语
是作文簿里的扯淡艺术
或者,无言,窘迫地挺立
像一幅旧照片展示给我的
仿佛孤独和稀有的麒麟
古板、腼腆、局促不安直到颤抖
--在众人之中我自我隔绝了
……………………
一阵旋风也许塑造了环形楼梯
伸向混乱的通天塔高处。那里
浑浊的月亮蔑视着我,而我却因为
存在的过错,被罚站在冬夜的危楼阳台
一阵旋风,扭结冷却于胸中的火焰
父亲的火焰则如同旋风眼
是幽蓝深奥的训示之火、寂静
之火、震怒中到来的判决之火
它也是神圣的无名之火。啊无名
神圣,向上的途径是绊索铁丝网
是蛮横的否定和迎头痛击,是我在
阳台上,被旋风卷入的孤寂炼狱
※
我忍受的姿态趋于倾斜
在适于梦游的阳台围栏前
我有更加危险的睡眠。而睡眠
深处,我缺少一种必要的平衡力
我缺少父亲的闪电品质、雷霆品质
一个宇航员征服土星的自信和
狂妄。当一阵旋风实际上摧毁了
通天塔理想,那向上的楼梯也伸向
惩罚,伸向更深的意志黑暗和
权力迷宫。我相信我正一脚踏空
跌进了伤口,我豁开的额角渗出乌鸦血
将污染--神圣父亲额头的尊严
……………………
于是我歌唱受辱的青春
那也是甜美中发育不良的
受控的青春。一只手怎么能
如一柄利斧?破开内心悠久的
冰海;一只手以它色情的抚弄
在走廊暗角,采撷少年的
向日葵童贞。流动的大气
又梳理出一个短暂的晴夜
--于是我歌唱梦之摩托
骑着它我驰过水塘、游乐场
倒向混同于阳光的草垛……并且
写作,像一条姑娘蛇缠上了我
※
精神分裂的语言宿疾缠上了我
它不仅是青春病,是寓言中
奔向死角的猫之猎获物
因未及改变方向而毙命
它有如性隐患,欢乐的高利贷
仿佛写作者一寸寸靡烂的
全部阴私。它也是通天塔高处
另一路蜿蜒,另一根绊索
晴夜里另一只抚弄的手。于是我
要一行咬人的诗、刺杀的剑
--要一记闷棍!于是我歌唱
受辱的青春、甜美中发育不良的青春
……………………
流动的空气。任意随波逐流的光阴
有一天世界将转变为惊奇
有一天下午,我醒于无梦
日常话语的青色果实被抛进了
老虎窗。天井里盆栽的大丽菊上
一个中年妇女的唠叨,是果实酸涩
清新的汁液。--母亲,她搭着话
而我正起身去迎接黄昏
我看见光阴随波逐流
流动的空气里青春更瘦削
我看见我所歌唱的,在纸上
被透进老虎窗的土星光芒快速一阅
※
而屋子里,走廊上,潮湿的石块
散发一阵阵月亮气息。它曾经被称作
光芒之水汽,在比喻中由一个形象
代替。--屋子里,走廊上
潮湿的石块散发一阵阵青橙气息
我的苏醒再重复一次,我喃喃重复
仿佛大丽菊展示互相摹仿的花瓣
影子在迎来的黄昏里变暗
--母亲,她搭着话。她赋予我
书写而不是讲述的能力,在纸上
唠叨。我看见我所疑虑的诗行
被透进老虎窗的土星光芒快速一阅
……………………
继续梦游?--为什么要加上
犹疑不确定的手杖问号
--在手杖上,新的铭言
已经被刻写,如一只乌鸦
(错误的海东青)成年,换上了
新的更黑的羽毛。在飞翔这梦游的
绝对形式里,无所依托的翅膀掀动
表明一个历程的乌有。那么为什么
继续梦游?为什么不加上
犹疑不确定的手杖问号?如果
空气是肺叶翅膀的不存在现实
而我的绝对雄心是栖止
※
绝对确定的仅只是书写,就像
木匠,确定的只是去运用斧子
--他劈开一截也许的木材
从木材中显形的桌子难道
并不是空无?--犹疑不确定的
手杖问号又支撑我一次, 令梦游
继续,--穿越我妄想穿越的
树林;捕获我妄想捕获的
群星;而当我注目对街,如
眺望彼岸,……一座山升起
并让我坐上它悲伤的脊背
去检讨不确定的人之愿望
……………………
光的缝纫机频频跳针
遗漏了时间细部的阴影
光线从塔楼到教堂尖顶,到
香樟树冠到银杏和胡桃树
到对称的花园到倾斜的
台格路,--却并不拐进
正拆阅一封信简的小书房
我打开被折叠的一副面容
她也是一座被折叠的城市
如一粒扇贝暗含着珍珠
她用香水修饰的肉花边
呈献阴蒂般羞耻的言辞
※
那女裁缝咬断又一个线头
她带翅膀的双脚从踏板上抽离
--光的缝纫机停止了工作
女裁缝沿着堤坝向西
她经过闸口,又经过咖啡馆
她经过暗色水晶的街角
宽大的裙幅兜满了风
她从邮局到法院的高门
到一家杂货店到我的小书房
挽起的发髻将映上窗玻璃
她扮演梦游人身体的启蒙者
呈献阴蒂般羞耻的性
……………………
我设想,我将累垮在一封信中
--先于绿衣人递送的呻吟
在女裁缝腿间呼啸的沼泽里
我累垮过一次,又累垮
一次。震颤的字迹还原
回到它最早发出的地址
被折叠进--土星誓言和
戏语抚弄的漩涡城市
而那些已经被划去的部分
又再被涂抹,为了让急于却
不便表白的成为污渍
忍无可忍地--吐出那话儿
※
“但信即是性”,摹仿罗曼司
交欢的节奏,却企图变成
盲眼说书人弹唱给光阴的生殖
史诗,每一声问候里有一次死亡
“但信即是性”,每一次抵达里
有一个诞生。钢笔舌尖捅破阴私
邮递员进入我一个又一个
无眠之夜。--又一夜无眠
一夜无眠里我期待门环第二次
叩响,那不同的抵达和问候
不同的诞生和死亡,不同的信中
共同的性:出自几乎已累垮的手笔
……………………
叩响门环的却不是绿衣人
甚至也不是--恭歉友好的
瘦弱年轻人,或者那拥有
无边权力的命运占卜师
--那占卜师此刻也许在
云端,在一座有着无数屋顶和
众多庭院的星宿禁城里
他是否能突围?他是否将
到来?下台阶的姿势仿佛舞蹈
像一架推土机!要奋力挤开
潮涌向通天塔遗址的人类
--汗湿了揣进胸怀的天启
※
那么是风在叩响门环,是风
造访这炼丹者巷。它不仅叩响
它撼动小书房,它的锋刃
割破灯头上火焰的耳朵
--“那不过是风”,我镇静地
写道,“然而我上面的光芒
摇曳”。光芒摇曳
光芒熄灭。--我听到绝对
我听到了绝对寂静的回声
如割破的耳朵滴溅开黑暗
“那确实只是风”,我还在书写吗
风中我写下我看不见的文字
……………………
缓慢的城市。缓慢地抵达
建筑物弥留如一辆街车朝终点
蠕动,时间是其中性急的乘客
这性急的乘客曾咆哮在马车里
曾大声催促过有轨电车
其嗓门却压不下震颤轰鸣的
柴油机客车,而当一辆空调车
被阻于交通的半身不遂
他默然其中,一颗心狂跳
城市因为他则已经行进到滞涩的
中午。建筑物移开堤坝枕头
其实是江面上阴影在收缩
※
其实是江面上一群鸟转向
它们从灵魂长出的羽毛沾染
沥青,负重掠过轮船和旧铁桥
而我在它们巡警般多疑的盘旋上
试探,企图以高出倦怠的困惑视点
统览这中午的缓慢和性急、弥留
和抵达、意志之死和波澜般
活跃的欲望之蔓延。我企图站在
标志性建筑象征的屋脊,去迎候
突如其来的天启。土星呼拉圈
偏离轨道--被臆想成瞬间永恒的
超脱--一架飞机却低于期许
……………………
也许,我继续上升,到更高处
俯瞰,--但已经被戏称为
膝盖的斜面我无法去攀爬
那是块脆玻璃,是薄薄的一层
冰,经不起沉重的精神性跪压
那膝盖斜面只适合安放我
夜半的四开本、滑翔的羽毛笔
无法绕道而行的诗句,和直到
黎明才略有起色的疲惫的
书写。--这书写成为我
真实的攀升,就像死亡
灵魂在其中真实地诞生了
※
城市又展现在书写之下。在书写
之下,城市的膝盖斜面被俯瞰
统览,仍旧经不起精神性跪压
但它有空空荡荡的品质,有空空
荡荡的明信片景观:环形广场
空无一人,街道穿过空寂的屋宇
延伸进空洞静止的集市,那里的
咖啡馆座位空置,锃亮的空杯盏
反射阳光,反射阳光中空寂的
小书房。--小书房里,语言空自
被书写所书写,--在炼丹者巷
22号,我正空自被书写所书写
……………………
幸福是飘忽不定的降落伞
要把人送回踏实的大地
谁又在半空中选择落脚点
像诗人选择恰切的词
事物的轮廓正越来越清晰
谁又在下降中提升了世界
像身体在沉沦中纯洁爱情
像一个写作者,以无端的苦恼
客观化苦恼。现在谁又从小书房
拐出,披衣散步,在炼丹者巷
谁的头脑中一架乐器正被试奏
带来跳伞般飘忽不定的音乐啊幸福
※
那乐器会试奏出谁的生活
那被设想的、在纸上也无法确立的
生活。--现在谁拐出炼丹者巷
迎面进入了纯青之境?城市或
宇宙,仅只是足够累赘的共鸣箱
可究竟谁是拨弄火焰者
他其实也拨弄着写作的琴弦
可究竟谁是那不安的跳伞者
他跟我一样,真的能踏上那
幸福之地吗?啊炉火!在炉火上
谁会是这个世界的炼丹者?他的
现身,在于从生活升华那虚无
……………………
而纯青之境!纯青之境又正好是
他的虚无之境。炼丹者炉中的
火焰更抽象,如音乐抽象了
这个世界的时间和时间
他向我展示的,他以为我
觉悟的,也仅只是作为虚无的幸福
在他的幸福里我孤僻自我
在他的虚无里我营救自我
一个人散步,到更远的境地
骑马、游泳、划船、打短工
以木匠的手势斧劈本质乌有的黄杨
--令书写的半圆桌显形于技艺
※
--令一行诗句显形于无技艺
半圆桌上空的土星迂回融入又一夜
我头脑中试奏的乐器停歇,音乐
寂静,时间则依然。纯青之境里
显形的诗句是一次艳遇……是
炼丹者巷口一个小蛮腰女郎的妩媚
“我跟她有甜蜜的风流韵事”,“我
完全陶醉于她的节奏”,饕餮邮筒
生吞明信片,却无法消化我宁静的
醉意,我醉意背后宁静的厌倦
而半圆桌上空,诗行本身是守口如瓶的
只字不提那纯青之境的虚无啊幸福
……………………
因此神迹剧演变为喜歌剧
弧光灯空照寓言乐池里断弦的
竖琴。因此爱情是必要的放逐
是赎罪的写作忍受的鞭挞
--出现在纸上,那语言的惊愕
也将被文刺进克制的惊愕
引起一个精神恋爱的夜女郎
惊愕,惊愕地投入一个人羞愧的
人性怀抱,将色情理解为历炼的
怀抱,无非是惊愕之惊愕的怀抱
因此弧光灯空照命运,空照爱情
--当爱情是命运深处的恐惧
※
--但爱情是命运深处的溪流
它流经太多的肮脏和贫乏。如此
艰难,虚荣被逼迫,陌生的同情和
胆怯的肉欲,却要从速度加剧的
血液循环里抽取力量,抽取纯洁
也抽取意愿。留下的只会是一纸
婚约!婚约的神迹剧演变为寓言
一个丈夫将游离于事外:他注定是
蠢才,随风飘逝。--而在他
遗憾地幸免的独身生活里,他也许
成圣,也就是着魔。不过他尽管会
戴上冠冕,结果也一样,在床上了结
……………………
当一个炎夏展示它仅有的七天春光
像纠缠的未婚妻同意从热烈
暂且退步,我会获得我想要的一切
美景无我和书写无我,以及另一根
支撑梦想的梦想手杖--那正好是
一些梦,让我能梦见他,如梦见
不能复活的死人。或许他只是
白日飞升,从炼丹者巷到
城堡上空--在越来越缩微进
蓝天的迟疑里回看梦游者
回看梦游者即将醒悟的漩涡城市
漩涡城市的炎夏里仅有的七天春光
※
此刻是否已经是第六天?已经是
第六个黄昏此刻?纯青第六次
转变为幽蓝。一个不能复活的死人
注定会更暗,他贯穿城市上空的倒影
跟我的弧形笔划交叉,是否构成了
多余的判决?判决必然的武断和草率
美景无我和书写无我继续扩展
梦却要将梦还给无梦,如同春光
终于把自己还给了炎夏。“也许我又
捕获了自己”--绳索或镣铐
则正好是我的命运解放者……在
第七天,热烈又复活了我的沉溺
……………………
复活。再生。从一种空灵还原为肉身
欲望又成为漩涡城市里带锁的河流
垂暮的日光,牵扯不易察觉的土星
--这讲述的不是我
--这讲述的只是我偶然看见的
隐约幻象,浮泛向晚,在
明信片反光的景观一侧,打上了
邮戳的红色印记。七天以前,我将它
寄出,如今那绿衣人已将它送达
……由于送达,它更加被证明是一个
幻象,是我从幻象中终于获得的想像的
真实:想像的复活和想像的再生
※
那么这想像的力量在生长
像几只灰背鸦飞回了旧地;像所谓
永恒,从枯枝催促一棵新树
一棵新树对风的招唤;像土星周围
月亮们壮丽,窒息公务神可能的感叹
我沉溺在我的多种生涯里
我不曾遇见的想像的炼丹者比我更
沉溺,一半欲望托附给性(也就是
信),另一半欲望是彻夜写作,彻夜让
神迹剧,在想像的寓言航线上飞翔
再飞翔,直到纸上的喜歌剧轰鸣(划去
余生),像航空公司的喷气式飞机
……………………
局部宇宙,它大于一个未被笔端
触及的宇宙。土星局部的光芒内敛
在我书写的局部时间里。这书写的
时间,也是一个人抵达局部圣洁的
历程,也是一个人精神化局部器官的
意愿,--有如悬浮于黑暗的球
那面向灯盏的一半裸露,并且因裸露
成为大于黑暗的善;这又像
尚属完好的一半肺叶,承担了我的
全部呼吸,包括额外的另一类
书写,另一些宇宙,满布阴霾的
--另一半肺叶的充血急喘
※
那额外的一半肺叶却并不多余
它的乌云和殷红晚霞几乎是必要的
局部的病痛命定,因为终于要
致命,要在我背后跟一个意愿
秘密幽会。这幽会带来局部复苏
一瞬间幸福,清新凉爽的少许良夜
--纸张上局部的诗篇完美
而完美即纯青,即炼丹者炉中
单一的虚无。诗句蕴含的纯青火焰
又将被吐出,被诗句表述为
局部死亡。它大于--全体
如终极梦幻大于梦游人漫长的一生
……………………
或许我仅仅缺少我自己
我捕获的只是我灵魂的局部
--局部灵魂掩盖着我
一件披风,从灰色到荒芜
掩盖我写作的精神面貌
而那匹黄鼬般大小的怪兽
出入其间,或奔走于小书房
奇怪地显现在父亲的嗓音里
惊吓已经被催眠的儿子
它成为占卜师又一个依据
表明末日还没有来到。还没有
来到……还在行色匆匆的路上
※
死亡则早已来到了纸上,它被笔尖
播洒进诗篇,不再是一个
灰色的局部。它迅速扩展为
耀眼的白色,封住继续吟唱的
喉咙。死亡是更为无视的怪兽
黄鼬般大小的凶兆之猫
被占卜师刺穿了剧痛的眼睛
死亡的变形记更为直接
如弧光灯照亮的那一半黑暗
被黑暗隐去的,也仍然是
死亡--每一种邪恶、每一种
罪孽、剧痛中每一种巨大的安祥
……………………
现在你来到这幽蓝的门牌,变幻之
猫,黄鼬般大小的土星之异物
现在我也重回这门牌,它的纯青
锈成了暗红。一阵风轻抚,一阵风
睡去。正午的烈日像炼丹者不慎倾倒的
八卦炉,浇淋一个回首的幽灵
一个丧失了形象的诗人。现在你来到的
几乎是炼狱,我来到的是一座
地上乐园。--火焰的蓄水池悠深
清澈,火焰的喷泉则残忍而激越
火焰是占卜师揭示的天启
--令我的倒影……是你的无视
※
--令我的倒影是你被刺穿的
无视之猫眼,隐秘的黑暗电击趾爪
你更为盲目,从门牌到屋檐,到
我的小书房,到鸟笼空悬的老虎窗哑然
你的皮色在夜晚混同于金钱豹星空
你的猫性负载大于宇宙的不存在
--啊当我已不存在,你纵身一跃
你掠过的仍然是我的半圆桌,是
半圆桌上,我仍未合上的中国典籍
而当你仍然无视这典籍,无视这寓言
--请杀死我吧--悖谬的典籍
说--否则你就是……你就是凶手
……………………
(199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