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汉诗】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 年四月期
栏目编辑:马兰、祥子、吴晨骏

·陈东东·

炼丹者巷22号

        ……永囚于自我……
                --加缪

    ……………………

  白昼显形的土星是忧郁的
  像一盏弧光灯空照寓言
  像一颗占卜师刺穿的猫眼
  它更加晦暗,隐秘地剧痛
  缩微了命相的百科全书
  当我为幸福委婉地措辞
  给灵魂裹一件灰色的披风
  它壮丽的光环是我的疑虑
  是我被写作确诊的失眠症
  不期而来了巨大的懊悔
  它甚至是虚无,像我的激情
  像激情留出的纸上空白

        ※

  它因为犹豫不决而淡出
  或者它从没有现身于白昼
  那么我看见的只是我自己
  是我在一本中国典籍里
  在一面圆镜,在一出神迹剧
  阴郁的启示下看见的我自己
  --啊土星--!漩涡
  它壮丽的光环是我的幻视
  是我混淆记忆的想像力
  不期而来了意愿的雪崩
  它甚至是悖谬,像我的精神
  照耀我拒绝理喻的书写

    ……………………

  航空公司的喷气式飞机划过晴天
  那漫长的弧线是一条律令
  它延伸到笔尖,到我的纸上
  到我为世界保持安静和孤独的
  夜晚。--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
  我头上的星空因我而分裂
  那狂喜的弧线将贯穿一颗心
  如一把匕首在其中剜转
  它是极乐的,并表现为痛楚
  表现为持诫的全部苦行和背弃性
  仰望。--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
  航空公司的喷气式飞机掠过乐园

        ※

  我头上的星空因我而分裂
  仿佛金钱豹内部的猫性破膛而出
  而一只大张开翼翅的灰背鸦
  其飞翔的骨骼被提前抽象了
  --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
  一个笔尖划出一条新的弧线
  我沉溺于我的现实生涯
  幻化生涯,那双重面具和
  两难之境。我四周的风暴
  来自我匕首剜转的内心
  --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上面的
  星空,因我而像一副对称的肺叶

    ……………………

  然而我倦怠,在那些下午
  古董打字机吐出又一份
  应急文件。透过办公室紧闭的
  钢窗,或者透过那形式开放的
  夏季钢窗,我仍旧看见
  乌有的土星在黄昏天际
  下面是城市带锁的河流
  --那滞涩和缠绕
  翻卷起夜色的只言片语
  我知道是打字机将它们吐出
  而吐出打字机铿锵键盘的
  是公务神额角豁开的裂口

        ※

  家神却更甚于至尊的公务神
  他吐出有关真理的碎片
  他令我快活,当我是恭顺的
  我会于绝望间看到我梦中
  丧失的可能性,我会以为
  他给了我足够的世俗信仰
  因而在一根虚构的手杖上
  我刻下过--反面的野心和
  征服的铭言,它或许能支撑
  我在灰烬中苏醒的欲望。当欲望
  是我的全部存在,那真实的手杖
  就是我死后才到来的晚年

    ……………………

  一匹怪兽将获得速度,将变形为
  往还于记忆和书写的梭子
  它织出了我的颤栗和厌恶
  我的罪感,对往昔的否决
  它黄鼬般大小的身体疾掠,像一把
  扫帚,魔幻女裁缝骑着它飞回
  它不仅是时间,是刻骨的虚构
  是童年噩梦的精神性异物
  在环城路口的圣像柱下
  它又带给我最初憬悟的性之
  惊惧。女裁缝升起大蜥蜴面庞
  自行车磨圆了拐向成长的懦弱街角

        ※

  那怪兽也将获得翼翅,自行车将飞越
  小学校唯一的沥青篮球场
  朝向过去的龙头一偏,它又飞越了
  夏季旗杆、招展的香樟树
  红瓦屋顶下空寂的教室
  和我在绸布店独享的挫折
  钢圈急旋,啊急旋的表盘
  急旋的指针抹去了隐秘
  而另一根圣像柱指针之下
  时间被歪曲、歪曲地重现
  仿佛土星中变形的暗影
  那黄鼬般大小的、我内部的异物

    ……………………

  教育却不是一对刹把,可以被捏紧
  控制一个人向往疾病的发疯速度
  教育虚设,像怪兽自行车锈死的
  铃,像女裁缝多余的第三只乳房
  在一朵压低的金云之下
  少年时光被平庸覆盖
  被假想的常识和禁忌光环
  圈定于苍白、森严、点缀贫乏的
  神圣无知。自行车又穿过午后广场
  它撞翻了花坛、教堂玻璃门
  晾晒着妓院风信子被单的竹头架阵
  它再快一点,像体育课镀银的冲刺哨音

        ※

  礼仪课浸泡于苦涩的酒中
  礼仪的冰块,在社交欢宴间
  溶化为喧哗。--我能够听到的
  仍然是晴天下镀银的哨音
  呵斥的篮球迅疾重击我坍塌的
  肩。用以抵御的也许是词语
  是作文簿里的扯淡艺术
  或者,无言,窘迫地挺立
  像一幅旧照片展示给我的
  仿佛孤独和稀有的麒麟
  古板、腼腆、局促不安直到颤抖
  --在众人之中我自我隔绝了

    ……………………

  一阵旋风也许塑造了环形楼梯
  伸向混乱的通天塔高处。那里
  浑浊的月亮蔑视着我,而我却因为
  存在的过错,被罚站在冬夜的危楼阳台
  一阵旋风,扭结冷却于胸中的火焰
  父亲的火焰则如同旋风眼
  是幽蓝深奥的训示之火、寂静
  之火、震怒中到来的判决之火
  它也是神圣的无名之火。啊无名
  神圣,向上的途径是绊索铁丝网
  是蛮横的否定和迎头痛击,是我在
  阳台上,被旋风卷入的孤寂炼狱

        ※

  我忍受的姿态趋于倾斜
  在适于梦游的阳台围栏前
  我有更加危险的睡眠。而睡眠
  深处,我缺少一种必要的平衡力
  我缺少父亲的闪电品质、雷霆品质
  一个宇航员征服土星的自信和
  狂妄。当一阵旋风实际上摧毁了
  通天塔理想,那向上的楼梯也伸向
  惩罚,伸向更深的意志黑暗和
  权力迷宫。我相信我正一脚踏空
  跌进了伤口,我豁开的额角渗出乌鸦血
  将污染--神圣父亲额头的尊严

    ……………………

  于是我歌唱受辱的青春
  那也是甜美中发育不良的
  受控的青春。一只手怎么能
  如一柄利斧?破开内心悠久的
  冰海;一只手以它色情的抚弄
  在走廊暗角,采撷少年的
  向日葵童贞。流动的大气
  又梳理出一个短暂的晴夜
  --于是我歌唱梦之摩托
  骑着它我驰过水塘、游乐场
  倒向混同于阳光的草垛……并且
  写作,像一条姑娘蛇缠上了我

        ※

  精神分裂的语言宿疾缠上了我
  它不仅是青春病,是寓言中
  奔向死角的猫之猎获物
  因未及改变方向而毙命
  它有如性隐患,欢乐的高利贷
  仿佛写作者一寸寸靡烂的
  全部阴私。它也是通天塔高处
  另一路蜿蜒,另一根绊索
  晴夜里另一只抚弄的手。于是我
  要一行咬人的诗、刺杀的剑
  --要一记闷棍!于是我歌唱
  受辱的青春、甜美中发育不良的青春

    ……………………

  流动的空气。任意随波逐流的光阴
  有一天世界将转变为惊奇
  有一天下午,我醒于无梦
  日常话语的青色果实被抛进了
  老虎窗。天井里盆栽的大丽菊上
  一个中年妇女的唠叨,是果实酸涩
  清新的汁液。--母亲,她搭着话
  而我正起身去迎接黄昏
  我看见光阴随波逐流
  流动的空气里青春更瘦削
  我看见我所歌唱的,在纸上
  被透进老虎窗的土星光芒快速一阅

        ※

  而屋子里,走廊上,潮湿的石块
  散发一阵阵月亮气息。它曾经被称作
  光芒之水汽,在比喻中由一个形象
  代替。--屋子里,走廊上
  潮湿的石块散发一阵阵青橙气息
  我的苏醒再重复一次,我喃喃重复
  仿佛大丽菊展示互相摹仿的花瓣
  影子在迎来的黄昏里变暗
  --母亲,她搭着话。她赋予我
  书写而不是讲述的能力,在纸上
  唠叨。我看见我所疑虑的诗行
  被透进老虎窗的土星光芒快速一阅

    ……………………

  继续梦游?--为什么要加上
  犹疑不确定的手杖问号
  --在手杖上,新的铭言
  已经被刻写,如一只乌鸦
  (错误的海东青)成年,换上了
  新的更黑的羽毛。在飞翔这梦游的
  绝对形式里,无所依托的翅膀掀动
  表明一个历程的乌有。那么为什么
  继续梦游?为什么不加上
  犹疑不确定的手杖问号?如果
  空气是肺叶翅膀的不存在现实
  而我的绝对雄心是栖止

        ※

  绝对确定的仅只是书写,就像
  木匠,确定的只是去运用斧子
  --他劈开一截也许的木材
  从木材中显形的桌子难道
  并不是空无?--犹疑不确定的
  手杖问号又支撑我一次, 令梦游
  继续,--穿越我妄想穿越的
  树林;捕获我妄想捕获的
  群星;而当我注目对街,如
  眺望彼岸,……一座山升起
  并让我坐上它悲伤的脊背
  去检讨不确定的人之愿望

    ……………………

  光的缝纫机频频跳针
  遗漏了时间细部的阴影
  光线从塔楼到教堂尖顶,到
  香樟树冠到银杏和胡桃树
  到对称的花园到倾斜的
  台格路,--却并不拐进
  正拆阅一封信简的小书房
  我打开被折叠的一副面容
  她也是一座被折叠的城市
  如一粒扇贝暗含着珍珠
  她用香水修饰的肉花边
  呈献阴蒂般羞耻的言辞

        ※

  那女裁缝咬断又一个线头
  她带翅膀的双脚从踏板上抽离
  --光的缝纫机停止了工作
  女裁缝沿着堤坝向西
  她经过闸口,又经过咖啡馆
  她经过暗色水晶的街角
  宽大的裙幅兜满了风
  她从邮局到法院的高门
  到一家杂货店到我的小书房
  挽起的发髻将映上窗玻璃
  她扮演梦游人身体的启蒙者
  呈献阴蒂般羞耻的性

    ……………………

  我设想,我将累垮在一封信中
  --先于绿衣人递送的呻吟
  在女裁缝腿间呼啸的沼泽里
  我累垮过一次,又累垮
  一次。震颤的字迹还原
  回到它最早发出的地址
  被折叠进--土星誓言和
  戏语抚弄的漩涡城市
  而那些已经被划去的部分
  又再被涂抹,为了让急于却
  不便表白的成为污渍
  忍无可忍地--吐出那话儿

        ※

  “但信即是性”,摹仿罗曼司
  交欢的节奏,却企图变成
  盲眼说书人弹唱给光阴的生殖
  史诗,每一声问候里有一次死亡
  “但信即是性”,每一次抵达里
  有一个诞生。钢笔舌尖捅破阴私
  邮递员进入我一个又一个
  无眠之夜。--又一夜无眠
  一夜无眠里我期待门环第二次
  叩响,那不同的抵达和问候
  不同的诞生和死亡,不同的信中
  共同的性:出自几乎已累垮的手笔

    ……………………

  叩响门环的却不是绿衣人
  甚至也不是--恭歉友好的
  瘦弱年轻人,或者那拥有
  无边权力的命运占卜师
  --那占卜师此刻也许在
  云端,在一座有着无数屋顶和
  众多庭院的星宿禁城里
  他是否能突围?他是否将
  到来?下台阶的姿势仿佛舞蹈
  像一架推土机!要奋力挤开
  潮涌向通天塔遗址的人类
  --汗湿了揣进胸怀的天启

        ※

  那么是风在叩响门环,是风
  造访这炼丹者巷。它不仅叩响
  它撼动小书房,它的锋刃
  割破灯头上火焰的耳朵
  --“那不过是风”,我镇静地
  写道,“然而我上面的光芒
  摇曳”。光芒摇曳
  光芒熄灭。--我听到绝对
  我听到了绝对寂静的回声
  如割破的耳朵滴溅开黑暗
  “那确实只是风”,我还在书写吗
  风中我写下我看不见的文字

    ……………………

  缓慢的城市。缓慢地抵达
  建筑物弥留如一辆街车朝终点
  蠕动,时间是其中性急的乘客
  这性急的乘客曾咆哮在马车里
  曾大声催促过有轨电车
  其嗓门却压不下震颤轰鸣的
  柴油机客车,而当一辆空调车
  被阻于交通的半身不遂
  他默然其中,一颗心狂跳
  城市因为他则已经行进到滞涩的
  中午。建筑物移开堤坝枕头
  其实是江面上阴影在收缩

        ※

  其实是江面上一群鸟转向
  它们从灵魂长出的羽毛沾染
  沥青,负重掠过轮船和旧铁桥
  而我在它们巡警般多疑的盘旋上
  试探,企图以高出倦怠的困惑视点
  统览这中午的缓慢和性急、弥留
  和抵达、意志之死和波澜般
  活跃的欲望之蔓延。我企图站在
  标志性建筑象征的屋脊,去迎候
  突如其来的天启。土星呼拉圈
  偏离轨道--被臆想成瞬间永恒的
  超脱--一架飞机却低于期许

    ……………………

  也许,我继续上升,到更高处
  俯瞰,--但已经被戏称为
  膝盖的斜面我无法去攀爬
  那是块脆玻璃,是薄薄的一层
  冰,经不起沉重的精神性跪压
  那膝盖斜面只适合安放我
  夜半的四开本、滑翔的羽毛笔
  无法绕道而行的诗句,和直到
  黎明才略有起色的疲惫的
  书写。--这书写成为我
  真实的攀升,就像死亡
  灵魂在其中真实地诞生了

        ※

  城市又展现在书写之下。在书写
  之下,城市的膝盖斜面被俯瞰
  统览,仍旧经不起精神性跪压
  但它有空空荡荡的品质,有空空
  荡荡的明信片景观:环形广场
  空无一人,街道穿过空寂的屋宇
  延伸进空洞静止的集市,那里的
  咖啡馆座位空置,锃亮的空杯盏
  反射阳光,反射阳光中空寂的
  小书房。--小书房里,语言空自
  被书写所书写,--在炼丹者巷
   22号,我正空自被书写所书写

    ……………………

  幸福是飘忽不定的降落伞
  要把人送回踏实的大地
  谁又在半空中选择落脚点
  像诗人选择恰切的词
  事物的轮廓正越来越清晰
  谁又在下降中提升了世界
  像身体在沉沦中纯洁爱情
  像一个写作者,以无端的苦恼
  客观化苦恼。现在谁又从小书房
  拐出,披衣散步,在炼丹者巷
  谁的头脑中一架乐器正被试奏
  带来跳伞般飘忽不定的音乐啊幸福

        ※

  那乐器会试奏出谁的生活
  那被设想的、在纸上也无法确立的
  生活。--现在谁拐出炼丹者巷
  迎面进入了纯青之境?城市或
  宇宙,仅只是足够累赘的共鸣箱
  可究竟谁是拨弄火焰者
  他其实也拨弄着写作的琴弦
  可究竟谁是那不安的跳伞者
  他跟我一样,真的能踏上那
  幸福之地吗?啊炉火!在炉火上
  谁会是这个世界的炼丹者?他的
  现身,在于从生活升华那虚无

    ……………………

  而纯青之境!纯青之境又正好是
  他的虚无之境。炼丹者炉中的
  火焰更抽象,如音乐抽象了
  这个世界的时间和时间
  他向我展示的,他以为我
  觉悟的,也仅只是作为虚无的幸福
  在他的幸福里我孤僻自我
  在他的虚无里我营救自我
  一个人散步,到更远的境地
  骑马、游泳、划船、打短工
  以木匠的手势斧劈本质乌有的黄杨
  --令书写的半圆桌显形于技艺

        ※

  --令一行诗句显形于无技艺
  半圆桌上空的土星迂回融入又一夜
  我头脑中试奏的乐器停歇,音乐
  寂静,时间则依然。纯青之境里
  显形的诗句是一次艳遇……是
  炼丹者巷口一个小蛮腰女郎的妩媚
  “我跟她有甜蜜的风流韵事”,“我
  完全陶醉于她的节奏”,饕餮邮筒
  生吞明信片,却无法消化我宁静的
  醉意,我醉意背后宁静的厌倦
  而半圆桌上空,诗行本身是守口如瓶的
  只字不提那纯青之境的虚无啊幸福

    ……………………

  因此神迹剧演变为喜歌剧
  弧光灯空照寓言乐池里断弦的
  竖琴。因此爱情是必要的放逐
  是赎罪的写作忍受的鞭挞
  --出现在纸上,那语言的惊愕
  也将被文刺进克制的惊愕
  引起一个精神恋爱的夜女郎
  惊愕,惊愕地投入一个人羞愧的
  人性怀抱,将色情理解为历炼的
  怀抱,无非是惊愕之惊愕的怀抱
  因此弧光灯空照命运,空照爱情
  --当爱情是命运深处的恐惧

        ※

  --但爱情是命运深处的溪流
  它流经太多的肮脏和贫乏。如此
  艰难,虚荣被逼迫,陌生的同情和
  胆怯的肉欲,却要从速度加剧的
  血液循环里抽取力量,抽取纯洁
  也抽取意愿。留下的只会是一纸
  婚约!婚约的神迹剧演变为寓言
  一个丈夫将游离于事外:他注定是
  蠢才,随风飘逝。--而在他
  遗憾地幸免的独身生活里,他也许
  成圣,也就是着魔。不过他尽管会
  戴上冠冕,结果也一样,在床上了结

    ……………………

  当一个炎夏展示它仅有的七天春光
  像纠缠的未婚妻同意从热烈
  暂且退步,我会获得我想要的一切
  美景无我和书写无我,以及另一根
  支撑梦想的梦想手杖--那正好是
  一些梦,让我能梦见他,如梦见
  不能复活的死人。或许他只是
  白日飞升,从炼丹者巷到
  城堡上空--在越来越缩微进
  蓝天的迟疑里回看梦游者
  回看梦游者即将醒悟的漩涡城市
  漩涡城市的炎夏里仅有的七天春光

        ※

  此刻是否已经是第六天?已经是
  第六个黄昏此刻?纯青第六次
  转变为幽蓝。一个不能复活的死人
  注定会更暗,他贯穿城市上空的倒影
  跟我的弧形笔划交叉,是否构成了
  多余的判决?判决必然的武断和草率
  美景无我和书写无我继续扩展
  梦却要将梦还给无梦,如同春光
  终于把自己还给了炎夏。“也许我又
  捕获了自己”--绳索或镣铐
  则正好是我的命运解放者……在
  第七天,热烈又复活了我的沉溺

    ……………………

  复活。再生。从一种空灵还原为肉身
  欲望又成为漩涡城市里带锁的河流
  垂暮的日光,牵扯不易察觉的土星
  --这讲述的不是我
  --这讲述的只是我偶然看见的
  隐约幻象,浮泛向晚,在
  明信片反光的景观一侧,打上了
  邮戳的红色印记。七天以前,我将它
  寄出,如今那绿衣人已将它送达
  ……由于送达,它更加被证明是一个
  幻象,是我从幻象中终于获得的想像的
  真实:想像的复活和想像的再生

        ※

  那么这想像的力量在生长
  像几只灰背鸦飞回了旧地;像所谓
  永恒,从枯枝催促一棵新树
  一棵新树对风的招唤;像土星周围
  月亮们壮丽,窒息公务神可能的感叹
  我沉溺在我的多种生涯里
  我不曾遇见的想像的炼丹者比我更
  沉溺,一半欲望托附给性(也就是
  信),另一半欲望是彻夜写作,彻夜让
  神迹剧,在想像的寓言航线上飞翔
  再飞翔,直到纸上的喜歌剧轰鸣(划去
  余生),像航空公司的喷气式飞机

    ……………………

  局部宇宙,它大于一个未被笔端
  触及的宇宙。土星局部的光芒内敛
  在我书写的局部时间里。这书写的
  时间,也是一个人抵达局部圣洁的
  历程,也是一个人精神化局部器官的
  意愿,--有如悬浮于黑暗的球
  那面向灯盏的一半裸露,并且因裸露
  成为大于黑暗的善;这又像
  尚属完好的一半肺叶,承担了我的
  全部呼吸,包括额外的另一类
  书写,另一些宇宙,满布阴霾的
  --另一半肺叶的充血急喘

        ※

  那额外的一半肺叶却并不多余
  它的乌云和殷红晚霞几乎是必要的
  局部的病痛命定,因为终于要
  致命,要在我背后跟一个意愿
  秘密幽会。这幽会带来局部复苏
  一瞬间幸福,清新凉爽的少许良夜
  --纸张上局部的诗篇完美
  而完美即纯青,即炼丹者炉中
  单一的虚无。诗句蕴含的纯青火焰
  又将被吐出,被诗句表述为
  局部死亡。它大于--全体
  如终极梦幻大于梦游人漫长的一生

    ……………………

  或许我仅仅缺少我自己
  我捕获的只是我灵魂的局部
  --局部灵魂掩盖着我
  一件披风,从灰色到荒芜
  掩盖我写作的精神面貌
  而那匹黄鼬般大小的怪兽
  出入其间,或奔走于小书房
  奇怪地显现在父亲的嗓音里
  惊吓已经被催眠的儿子
  它成为占卜师又一个依据
  表明末日还没有来到。还没有
  来到……还在行色匆匆的路上

        ※

  死亡则早已来到了纸上,它被笔尖
  播洒进诗篇,不再是一个
  灰色的局部。它迅速扩展为
  耀眼的白色,封住继续吟唱的
  喉咙。死亡是更为无视的怪兽
  黄鼬般大小的凶兆之猫
  被占卜师刺穿了剧痛的眼睛
  死亡的变形记更为直接
  如弧光灯照亮的那一半黑暗
  被黑暗隐去的,也仍然是
  死亡--每一种邪恶、每一种
  罪孽、剧痛中每一种巨大的安祥

    ……………………

  现在你来到这幽蓝的门牌,变幻之
  猫,黄鼬般大小的土星之异物
  现在我也重回这门牌,它的纯青
  锈成了暗红。一阵风轻抚,一阵风
  睡去。正午的烈日像炼丹者不慎倾倒的
  八卦炉,浇淋一个回首的幽灵
  一个丧失了形象的诗人。现在你来到的
  几乎是炼狱,我来到的是一座
  地上乐园。--火焰的蓄水池悠深
  清澈,火焰的喷泉则残忍而激越
  火焰是占卜师揭示的天启
  --令我的倒影……是你的无视

        ※

  --令我的倒影是你被刺穿的
  无视之猫眼,隐秘的黑暗电击趾爪
  你更为盲目,从门牌到屋檐,到
  我的小书房,到鸟笼空悬的老虎窗哑然
  你的皮色在夜晚混同于金钱豹星空
  你的猫性负载大于宇宙的不存在
  --啊当我已不存在,你纵身一跃
  你掠过的仍然是我的半圆桌,是
  半圆桌上,我仍未合上的中国典籍
  而当你仍然无视这典籍,无视这寓言
  --请杀死我吧--悖谬的典籍
  说--否则你就是……你就是凶手

    ……………………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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