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香村言】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 年四月期
栏目编辑:吴晨骏、祥子

·楚 尘·

不和谐音:现代文明的变 调与失调

◆启蒙的幻想与神话:断裂还是延续

  谁曾想过那最深刻的,谁便爱那最现 实的。
--荷尔德林

  在今天,任何奢谈启蒙的努力与费心都益发显 出滑稽的样子,抑如现在的我,我的嘴唇与目光是 弯曲的--弯曲得使我的思虑也有了夸张的蛛丝马 迹可寻,以致我想借助表达的手指与笔尖也稍稍有 些力不从心。
  在未来的文明史上,后人们将有机会目睹这样 一个尴尬的历史间隙:自素有“启蒙运动”之称的 新文化运动沿袭至今--甚至更漫长的今后(10 年?50年?100年?……),我们这个古老的 泱泱大国将史无前例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个严重匮乏 的“文化真空”,它的里面,再也不会散发出耀眼 灼目的光亮,再也没有一个强大的独立的学统来支 撑这段无奈的民族文明史的空隙。
  纵观世界文明史,这段漫长的、不见天日的蹒 跚、迟缓而艰难蠕动的进程比起任何一个民族的转 型期是极其罕见的。作为活着经历这场难堪的境况 的知识分子还有什么理由不低下惭愧的头颅?!因 为你们早已陷入一个颓然无生气、毫无自己的思想 光芒照射的境地。为什么不放下无聊的、令人厌倦 的、毫无意义的学术纠纷,为什么不能够扪心自问 ,寻根究底,是什么原因在我们的文化背后捣鼓了 这个绝无仅有的危机?
  而在另一个世界,一个与此相仿的历史空间, 德国的思想文化即便遭受两次世界大战的剧烈蹂躏 ,却仍然掩盖不住它的倔强峥嵘、桀骜不驯的凌厉 之姿,这个两次世界大战的策源地和人类史上最惨 烈最残忍的奥兹维辛的制造者,却为何孕育了一批 又一批思想家?
  批判理论家霍克海默、阿多诺合著的《启蒙辩 证法》当数那一拨著作中的上乘等第,而且他们的 非凡、敏感、锐利的省察力,不仅穿越了那个脆弱 的历史空间,同时即使要和那些伟大的前辈们一较 轩轾,亦毫不逊色。
  其实,对于文化状态的研究与俯察,法兰克福 学派成员们联袂出击的群体力量是强大而剧烈的, 是史无前例。二十世纪的知识分子中,当数他们最 有权利对文化这个词的多重含义及其矛盾的含义发 表精辟的见解。因为二战期间,他们总是在英美文 化环境与德国文化环境之间来回辗转,既是旁观者 又是参与者的角色,培养了他们对文化“异味”的 独特的嗅觉。而霍克海默、阿多诺更是显出卓尔不 群的准批判家的光辉形象,无论其处在何种文化境 地,他们的感情总是与他们所遭遇到的具体的文化 模式格格不入。而从魏玛时期的新的、技术化的、 鲜为人知的群众文化及纳粹的伪民俗文化和美国3 0、40年代的大众文化获得的经验,使霍克海默 、阿多诺更能全面掂量文化概念的份量。所以,从 他们极不一般的经历中,我们也就能够理解他们两 个何以要把“文化工业”与“大众文化”微妙地区 别开来的原因。
  历史发展到今天,任何层次上的文化都事实上 被马克思在19世纪中叶揭示的商品化过程所渗透 了。因而,无论是对法兰克福学派所处的时代还是 现在或者更远的一段未来时期,文化工业这个概念 是比较准确到位的。难怪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宁愿用 含蓄的术语“文化工业”而不愿用大众文化或群众 文化这种术语进行表达;对此,他们曾作过解释: “我们之所以用‘文化工业’取代‘大众文化’是 为了从一开始就排除与它鼓吹者相一致的那种解释 --这里有点像从群众本身自发地产生的文化问题 ,即现代大众艺术形式的问题。文化工业必定和后 者迥然有别。”
  很明显,文化工业已经成了启蒙精神自杀后的 产物,而且借助技术的超速发展获得了极度膨胀的 “绝妙”机会,并以扼杀自然作为自己前进的动力 。
  如果说,自卢卡契以来的人们把阶级冲突视为 历史的原动力--一直是作为他们考察历史发展的 跳板的话,那么,他们在霍克海默、阿多诺面前终 于栽下了狼狈而愚蠢的跟头,因为霍克海默、阿多 诺在《启蒙辩证法》一书的开头就用人和自然之间 的冲突,一举取代了阶级冲突作为历史原动力的目 光短浅的保守说法。卢卡契们自有其历史的局限, 不必过多指责。但是我们在此需要清醒的是,自此 以后,启蒙和真理这两个概念,再也不能理解为单 纯思想史的,而应理解为现实的。因为在霍克海默 、阿多诺的眼里,文明已被推上了断头台,全部的 文化,不管是上层的文化还是下层的文化都包含一 种野蛮的因素。所以,只有对这个由利润和贫困、 饥饿和优裕、无辜的痛苦和偶然的幸福支配起来的 世界进行猛烈的抨击和批判,才能解放人类对世界 的恐惧与迷信,致而达到现代启蒙的真正初衷。霍 克海默、阿多诺二人依赖这一基础出发找到了启蒙 辩证法的依据:即在多种矛盾中见出最普遍的矛盾 --精神劳动与物质劳动的分裂。它们的分裂导致 了以作为整个生活方式的文化与以精英定义的文化 的对立。而克服这种分裂在他们眼里是最先要迫切 解决的问题。但是,他们又认识到不可能在文化本 身中获得解决办法,也不可能因为上层文化崩溃为 现时代的平凡生活而产生解决办法;相反,他们则 进一步清醒地认识到“在文化批评的多种动机中, 一个最为长期确立的和核心的动机是这样一种谎言 :文化创造了一种和不存在的人相配的社会的幻想 ,它隐蔽了产生出所有的人类作品的物质条件。” 所以,为了对断裂的文化现实中的解放潜力进行挽 救,阿多诺认为有必要把内在的批判与超越的批判 结合起来。
  然而,在20世纪中叶,真正的结合是令人沮 丧的,阿多诺不能不感叹找不到一种满足其自身要 求的方法。但不管怎样,阿多诺还是保留对文化问 题的批判的优势。与阿多诺相仿,霍克海默也看到 启蒙客观上变成了疯狂,而且这种客观的变化是疯 狂地自我旋转着的社会的产物。这样,他与阿多诺 不谋而合地提出了启蒙的新理论:“启蒙本身是对 自己的绝对否定,它不是进步的直线式的实证主义 ,而是通向新的社会野蛮、通向它自己制造的、管 理的世界的强制集体的途径。”
  这就是说,启蒙已经偏离了原初的文明教化功 能,它现在追求的是一种使人能够统治自然的知识 形式;而在这个过程中,“理性最初是作为神话解 毒剂而出现的,但是后来,它本身却变成了一种新 式神话。”
  今天,整个世界、社会的躯体完全被“技术” 这个新鲜的血液所充实、膨胀。一个又一个现代科 学的伟大发现,不断削弱了理论教养的前进的动力 。人类不是进入一个真正合乎人性发展的状况,而 是被抛入一个新的野蛮之中,但这种野蛮并不是直 接的暴力,更不是赤裸裸的野蛮的痕迹的呈现。它 处于隐蔽之中,恰恰是温情的,投大众所好的,一 般人是意识不到的。这种背景下,技术控制了人, 而不是人利用技术获取了便捷,个人的每一个进步 都是以牺牲为代价的;大量资料的堆砌代替了洞察 能力,专家代替了有思想的人。它打破了从前世界 变化的常规惯性,新的诡异、怪诞的、光怪陆离的 现象,使人的生活秩序与从前相比无疑翻了一个跟 头。
  伴随技术的进步,人作为人,作为理性的承担 者的概念已趋成泡影;而历史的目标也走向了它的 反面--它不应是对自然的反抗,更不是对自然的 统治,而应同自然和解。但事实上的不可逆转的悖 离使一切文化都成了类似的,形式上的独立并不能 掩盖它们的相互联系,文化现象愈来愈演变成少数 人操纵的产物。
  今天的人们,难道就这样甘心耽于作为诱饵的 技术中的舒适,而失去对这个世界应有的警醒?


◆审美即革命

  救赎这个日益颓败的世界的唯一因素 是美和艺术,因为艺术是“对破碎了的幸福的许诺 ”。
--阿多诺

  一切都在破碎,一切都无法还原,并且世界仍 然以可怖的图式展示着自己被野蛮地摧毁的痕迹。 今天的人类,俨然已难以躲避一次又一次的重创, 以致元气大伤。但这种重创是隐性的,是温情式的 、虚假的“幸福的繁荣”;战争、核武器、自然灾 害反而成了次要而无足轻重的存在。罪祸魁首的技 术首当其冲地成为一支对人类产生最强大的攻击性 力量,它以满足人的欲求为诱惑基点,不断吞噬着 人的个性,人里面的属于人自己的东西日益稀少… …
  事物越来越走向了它的反面,任何经过刻意的 意志转移都是枉费心机。文明的镜子已被击碎,进 化成了退化,无论是施暴者还是受虐者,均显得面 目全非。人们不能不担心:未来的社会是由人还是 由物来控制?精神的位置该放在何外?一些在从前 不是问题的问题如今又变成难题,世界难道要以毁 灭的方式才能重新开始轮回?在两种极端的背景之 下(即物质与精神的严重分裂),现代人的空虚感 与迷茫感油然而生,孤独似乎成了人的存在与本质 。
  寻求人的现实解放,成了马尔库塞一生中最为 自觉的问题,这位富有理想精神和激进的批判品性 的思想家敏锐地发现:一个在物质-科技-机器- 合理化-单调重复……等一系列单一层面上的现代 人的命运已经陷入了精神需求--感官功能异化的 漩涡中,人们不由自主地被社会系统有效地控制并 被利用与塑造,技术以其脉脉含情的抚慰方式为人 们提供了优裕安逸的环境,它转移并缓解了人与现 实的紧张关系;这样,没有了利益的需要,也没有 了生死悠关的需求迫使他们进行反抗:因为他们完 全被现存的制度所整合并且待遇良好。更为可悲的 是,多数人不能听或根本不理解激进的批评。结果 ,人们没有自己的声音,也没有按人本来就具有的 内在感情和能力活动,而是按照不属于自己的异化 的行为方式行事。马尔库塞面对这一世界颠倒的图 式感到触目惊心,他悲哀地发现:科学技术创造了 崭新的生活方式,满足了那些可能会反抗的人的需 要,促进了人们与现存制度的同一。他发现“如果 工人和他的老板享受同一样的电视节目和游览同一 个娱乐场所;如果打字员打扮得像她雇主的女儿一 样漂亮;如果黑人有一辆凯迪拉牌汽车,如果他们 全都阅读同一份报纸,那么这种同化并不是指出了 阶级的消失,而是指出了为保存现存制度服务的那 些需要和满足被下层人民共享的范围……”。马尔 库塞认识到在这种现状之下极有可能使自由主义为 极权主义所替换,因为人对自己正被现存制度同化 这一事实是麻木不仁的。
  试图通过审美方式对这种现代命运进行批判, 是马尔库塞最为倾心去做的事情。多年来,把马克 思主义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相结合的尝试,使马 尔库塞更能全面重视哲学的力量,他尤其注重对人 的欲望、行为与痛苦、自由与幸福问题的探讨。在 整合、改造了弗洛伊德的本能理论与元心理学构成 的人类学基础上,马尔库塞认为只有在人性结构的 深层--本能中,彻底对人的攻击性与破坏性本能 进行改造,社会的变革才会有一个深厚的人性基础 。但是,这一切并不能通过社会变革获得成功,而 只有凭借艺术--审美的方式才能达到。这一点, 马尔库塞与阿多诺的内心主张构成共识,他也寄希 望于一种以艺术、文学为中心的“审美之维”的革 命,他认为只有通过“这种作为‘基础之基础’的 人的内在审美-感觉-欲求-本能层面的改造,才 能在根本上造就创造一个新的前提--崭新的人及 心理-观念结构。”
  然而,尽管马尔库塞将自己的理论根据的视野 放在学生运动上,放在更广阔的社会群体甚至大众 中,它收到的效果是些微的,甚至是失败的。事实 上,他的“审美之维”实际通向的是人的本能解放 这个“乌托邦”构想,这一结果也使他的“新感性 ”的论调表现出了一种找不到历史现实的悲壮色彩 。
  痛击与回避现实都不是解放的由衷办法,难道 我们就甘于永远沉浸在霍克海默与阿多诺那种悲凉 心情下的尖刻而无望的叙述中?!--“我们所疑 虑的并非遍布大地如同地狱一般的现实图景,而是 没有冲破这种现实的合适机会。在今天,如果还存 在着我们可以把传递讯息的责任交付给他的人,那 么,我们决不馈赠给个人(他已无力),而是馈赠 给一个想象中的证人--只要他不会与我们同归于 尽。”
  拉开一个批判距离以便与社会规范和体制保持 不妥协的念头,使马尔库塞透过技术决定论的阴影 察觉到,日常意识已经模糊了合理的现象和不合理 的实在之间的界限,而工业社会具有一些工具,它 可以把形而上的东西变成形而下的东西,把内在的 东西变成外在的东西,把心灵的探索转化成技术的 探索。既然现实社会在完善人的文化所承诺的理想 方面是无精打采的,那么人们只有凭借艺术寻求幻 象,因为只有幻象才能把持久快感的审美承诺化为 短暂满足的体验时,才能平息人们内心焦虑与蕴育 的反抗力量。然而艺术不能赎回其承诺,现实亦是 如此。
  因此,呼唤一个作为现实形式的艺术是最为紧 迫的事情。马尔库塞认为艺术的先决条件即是彻底 看透现实,同时也对现实视而不见--压抑其直接 性,以及压抑对它的直接反应。这里的艺术的认识 功能再也不能遵从和谐的“美的规律”,因为今天 的不断翻新、诡异的艺术姿态已完全与从前分离开 来,致使艺术的传统形式土崩瓦解。把艺术当作政 治实践,是马尔库塞内心的一种宏大的社会构想, 他认为唯其如此也只有如此,才能重新蕴含新的社 会改造的生机。在他看来,革命是最能解放出人的 美感、快感、被压抑的追求愉快的本能的,而艺术 在其与自身幻象的抗争中,逐步加入到与现存权力 (无论是肉体还心灵)的斗争中,加入到反控制和 反压抑的斗争中,艺术完全可以借助其内在的功能 ,而成为一股新生的政治力量。
  艺术创造出一个与现实极不契合的世界,一个 “显现”、幻象、现象的世界。然而,正是在这种 把现实变为幻象的转化中,也只有在这个转化中, 表现出艺术倾覆性之真理。即使是微弱的希望,即 使是绝望中的希望,但这个浸存着期待的遥遥无期 的“乌托邦”式的审美憧憬,或许比其余的一切更 能驱散过去与现在笼罩在我们头上的阴影,或许恰 恰正是在其中包含着任何超越现实和解决的真理!


◆摇摆的精神与人的危机

  人类一直自甘扮演着聪明的傻子角色,并在麻 木不仁中为满足于这种愚蠢的角色而沾沾自喜。自 从人类踏上文明进程的那一天起,文化和进步便成 了人们在“快乐原则”中享受世俗荣耀的天然屏障 ,它遮弊并掩盖了生活的真相,“生活在别处”似 乎成了这个时代的墓志铭;享受生活的人,在世俗 生活中逍遥自在从不省察个人行为的人,几乎成了 真正埋葬生活的人。与此同时,伴随文明衍生而来 的技术世界几乎毁掉了人类延续经年的自然世界, 它以不容分说的姿态消蚀了人的个性,而在它的作 用下,世上最聪明的与最愚蠢的人之间越来越趋向 于构成共性,它把人逼向了一个史无前例的绝境: 此人可以成为彼人,个性的泯灭使人与人之间的差 别几乎缩小至零,技术压制了人并把人间接地利用 起来,人的自由成了真正的不自由,世界在其中也 似乎变得矛盾起来,它是简单了还是复杂了?
  一个多世纪以来,关于人类境况的问题变得比 任何问题都更为紧迫,一代又一代人根据自己的观 念,努力并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但与那些远去的日 子相比,思想中严重缺钙的现代人相对而言是孱弱 的,精神上的寸步难行只能让这个苍白的世界更加 苍白,这个世界或许什么都不缺,唯一缺少的是对 世界与现实充满反抗力量的批判精神,我们只能哀 叹这个时代缺少比尖刀更为锐利的旗帜。
  尖刀般旗帜的影子,已退回历史的深处。十八 世纪,像存在于那个时代深渊里最闪亮的火焰-- 伟大的具有天才般远见的歌德预见了未来的可怕前 景,他是那个逝去的时代里少有的具有独立思想却 又充满不安的预感的人,他说:“人类将会变得更 加聪颖敏悟,但不会变得更加美好、更加幸福、更 加充实。我预见那一天,上帝不再喜欢他的创造物 ,他必将再次毁灭这世界,创造一个新的开端。” 歌德的话在当时几乎无人愿听,甚至招来了非议和 讥讽,人们对待他的话无异于对待一个疯子的梦呓 ;然而,在今天,他的话仍然震耳发聩,我们似乎 正看到歌德的担心已趋成可怕的事实。在人类的精 神批判史上,与歌德同时代的席勒、克尔凯戈尔、 司汤达、费希特、伏尔泰、卢梭……等一批思想家 无不对他们的时代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之后, 他们的晚辈,不仅没有放弃继承他们的批判精神, 而且把对近代批判的主题上升成批判理论,使批判 水平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霍克海默、阿道 尔诺、马尔库塞、本雅明、洛文塔尔、弗洛姆…… 等一大批思想家几乎穷尽了自己一生的努力。在世 界大战之前和大战期间,斯宾格勒、森瑙也写出了 两部最出色地反映那个时代的著作:《西方的没落 》与《时代的批判》。
  比起他们,德国人卡尔·雅斯贝尔斯对社会与 人类的批判力量毫不逊色。然而,奇怪的是,在中 国知识界,《现时代的人》( Die Geistige situation der Zeit)似乎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或许是法兰克福 学派具有强大的群体力量的缘故,雅斯贝尔斯虽然 与他们同处于一个相似的境况和时代,但他当时的 孤单身影只能使他暂时地倍受冷落。今天,一切都 早已时过境迁,他理应引起世人的关注。他的这本 著作以其锐利、独有的敏感和对现实的高度省察力 对作为精神的人在现代的命运和处境进行了全方位 的考察,并提出现代人的精神使命,就是要在日益 机器化的世界中反抗人的机器化,不能让无信仰、 无精神的“自我遗忘的安宁”在膨胀的物欲世界里 肆意横行。这样的审视和批判,或许才能使人更能 成为人。
  未来的人文学科应该以激进与锋利的批判为主 旨而直面、透视、剖析整个社会和人,它应当为蒙 污的人和世界提供一丝微弱的光亮。而不是像现在 的学术界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题众说纷坛、莫衷一 是,以致丧失了自己的激情与想象、灵感与语言, 形成了“集体的自言自语”的可怕现象。今月依是 古时月,今月何曾照古人?失望的歌德们或许正站 在上天之端黯然地打量着这个贫乏无力的世界。
  从容观照人现在的行为对未来可能前景的影响 是雅斯贝尔斯批判的主题,以致让我们从来没有像 现在这样因我们对自身的无知而感到吃惊和好奇, 感到愕然和难堪的了。可怜的人类--自从柏油马 路、钢筋混凝土阻碍了他们亲近泥土的机会,也就 使他们离开了自己的生存重心。以致现实的标准在 他们的眼中就在现实的生活方式中,没有第三只眼 睛帮助自己,他们懒得寻找别样的帮助,因为满足 感占据了他们的心灵,物欲填补了他们的虚荣心。 这种标准以扭曲和摧毁生活为已任,成为反叛自然 生活的角色。在城市的任何间隙与角落,人的耳朵 里永远充斥的是由他自己弄出的噪音,也是他们制 造了自己的紊乱的生活,现在与未来的生活秩序将 把人类的失控行为呈现得一览无遗。而人能成为什 么,似乎成了一个不言自明的东西。鉴于当前的人 已经认识到自己不过存在于被历史决定了的变化着 的情景中,雅斯贝尔斯对当前的状况进行了反思- -迄今为止,人们对自己的状况是如何考虑的?它 是怎样出现的?一般所说的状况是怎么回事?它表 现在哪些方面?当今对人性问题是怎样回答的?人 类的发展前途怎样?今天如何理解人的存在?精神 的衰败及其可能性在哪里?雅斯贝尔斯冷静地察觉 到时代的病态在于缺乏良心,而不是神经失常。并 且,他以审慎的态度对当前的生活秩序的危机进行 了剖析:“构成人类世界几千年的东西正面临崩溃 。新世界作为生活必需品的供给机构而产生出来, 它迫使一切事情、一切人都为它服务。人似乎正在 被变成实现目的的手段,变成自己的目的和意义的 东西。”
  上一个世纪尼采讲“上帝死了”,二十世纪富 科讲“人死了”,而现在我们所面临的事实是二十 世纪也行将消亡,对于活着进入二十一世纪的我们 来说,雅斯贝尔斯的《现时代的人》好像是昨天为 我们写就的,该书的内在气息仍与我们所处的时代 气息紧密契合,我们身边晃荡的东西仍然是雅斯贝 尔斯批判过的东西。我们能否保持警觉,能否在纷 乱的现代生活中清醒地保持一颗寂静的心,能否认 识到人的悲剧是做出了与自己本性不符合的事情? 而忘记了自己生存的根本,也就忘记了自己的生活 何以失真、走样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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