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江林·
三个火枪手
--一个返乡 过程中关于琢磨诗人灵魂的文本在中国大陆曾经风靡过朦胧诗歌,那 时几乎有着几十万热血澎湃的青年热爱着 诗歌艺术,近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青 年朦胧诗派领袖级人物除了北岛今年又成 为诺贝尔文学奖热门候选人,顾城死在激 流岛的故事被拍成电影和电视剧外,其他 人消息甚少。然而在1998年6月初, 留在大陆的三位大诗人芒克、林莽和食指 却率领着北京三、四十位喜爱诗歌、或者 艺术以及一些尊重历史的知青,回到了当 年朦胧诗歌的发源地--白洋淀之家,其 情景正如海德格尔所言“诗人的本源乃须 返乡”。同行人员有当今中国诗坛、文坛 、传媒界、著名院校、知青协会的人们和 他们的家眷,如诗人西川、李恒久,著名 学者丁东、岳建一,星星画派画家杨益平 ,戏剧学院杨健,电影学院崔卫平,新纪 录片拍摄人冯晓颖,《街道》杂志驻京首 席记者蒋志等,还有一些新华社,文学研 究院,诗刊社,出版社,知青协会若干人 物,以及外国友人等等。对这次象征意味 超过艺术活动的聚会,笔者认为做成一个 特殊的文本才能更有效地保存这历史的片 断,为此以下的情景可以说是发生我头脑 中的历程--明显带有幻觉意味和倾向的 那种真实。对待朦胧诗派的硕存者返乡这 一特例而言,想象和事实的距离已变得不 再重要,同一个简单的价值观的世界没多 大因果联系,或者说“他们”已是一个失 去时间性的群体,在“他们”记忆中只有 那些事件对自己的生命的比较出重要与否 。就是说“他们”认为经历中重要的部分 才是最真实的。或者我们同样也会渐渐发 现当抱有这种创造性的意念出发来面对世 界、事实以及生活的话,我们已经将习惯 的一次旅行赋予陌生化的意义。--这或 许是当年这些白日梦者的出发点:想象比 这个被歪曲了的世界本质更接近本质意义 ,曾经我们经历过这么一种信念的时代, 并随着生命衰老,如今我们却有勇气,将 那段经历定格在永远的青春飞扬之中。
◆食指
从严格意义上看,白洋淀只是诗人芒 克与多多等人下放,从事诗歌创作的基地 ,后来众多朦胧诗人去了那儿相聚,交流 诗艺,畅谈人生梦想,再后来成为一个诗 人精神寄托的所在地。这时,诗人的精神 乌托邦之乡的涵义在扩展,越来越成为一 个象征。这是今天我非常强烈感受到的部 分。
可是,作为一个诗人一旦找到了这么 一个“精神之家”,但他的肉体依旧没有 寻到适合自己遮风避雨的居所,他又能怎 样呢?白洋淀只是我们疲惫的精神消遣一 回的场所,这点,从食指在白洋淀变化莫 常的眼神中可以看出。真的,命运最终不 保护我们,也不让我们受其保护。
食指,大伙称呼他老郭。
作为中国文革后最富有革命意志的诗 人老郭,现在大多数状况下,象个“过来 人”,他在河畔走动,我能体会得出他对 一些东西的不屑。去追寻你们所需求的吧 ,一个人得学会驻留风中很久,忍耐失望 很深。
风笔直扑来,将老郭的意志吹得断断 续续,但老郭你还在风中咬紧牙关默念着 :人类将被诗歌所拯救!
从今往后,还必须抵抗理想的诱惑。
从本质上看,老郭你是一个取消未来 感的人,可如果“未来”这个词相对称于 “糖果”,未来就变得轻松,你还能不能 接受?未来并非指向那条危险之路,而是 在我们曾经拥有过的历程中找出欢乐的理 由。我早就从你们这一代人诗歌中读出这 样的美好片断:已知的事物中具有未来的 图景,所以人类会一直爱下去。
当一两个乡村的小女孩嘻嘻哈哈跑过 ,蒋志和冯晓颖就跟着她们过去拍照,老 郭你也好奇地凑热闹。
老郭,我有点明白,在这个世界上, 你并没丢失什么,只是从没得到过什么。
但是面对生活,我们不能低头。
后来,我们去往一块白洋淀很美的水 域,老郭你出奇地兴奋,在船上时就早早 地把自己剥光,等待下水。并且最早一个 跳入白洋淀畅游。大伙有点担心,林莽老 师说老郭的水性不错。后来,我们发现的 确如此,老郭你在水中欢乐地舞蹈,那么 自由自在,那么欢快。并且我也目睹了林 莽老师的好水性,游得那么轻松,海阔天 空。
除了冯晓颖立志要成为这代诗人最忠 诚的纪录者,于是留在船上拍摄外,我们 一行近二十多人差不多全跳入白洋淀,当 然水性最差的要数蒋志,他在水中那么艰 难地折腾,扰起很高的浪头,犹如非洲藉 的一头大象。
就在我在水中看到蓝天一只静止的鸟 儿的同时,老郭脚抽筋了,被大伙推上了 船,于是老郭你就坐在船上湿淋淋地喘息 ,面孔有点发白,你连连表示,好长时间 没游泳了。可是我却这样理解:小鸟是擦 拭现实主义天空的一块抹布,请相信一个 被命运重创过的诗人就是那块抹布,你们 应该有所感悟一块抹布会如何梦想天堂的 生活。
老郭你为何不为自己辩解一下:命运 是个唬人的概念,为此鄙视命运的人往往 强大、真实、平凡和亲切,这样为人他才 会与机遇相识,结为和睦邻邦。机会从来 不是偶遇,它是我们自己在危险和困难之 中创造出来的,它还要断然否定现存的东 西:那是为天生平庸者准备的盛宴,而永 远不会轮到我们身上。
黄昏是那么柔情,我们陆续回到驻地 --芒克下放时的哥们的家,那里的院子 早为我们准备好的一顿盛宴,七、八张桌 子拼凑一长列,白洋淀各种野味,一箱箱 二锅头,啤酒,当地酿制的米酒,从当年 记忆中运来的篝火……。
老郭的情绪还受游泳时的意外影响, 大伙就说着笑话来调剂空气。当我们把一 生的爱投入到这个世界后,也要学会一辈 子恨上某个人,一旦坚定了这样的信念, 所有作为诗人而存在的羞怯感也会随之抛 弃。有时候,那个莎士比亚够我们痛心了 ,说什么“世界是白痴诉说的一则故事, 充满了喧嚣和愤怒,却毫无意义。”真正 的生活哲学是反书斋里的哲学的,它穿透 了研究和思考,得到见解不肯停下来,好 比一个凭经验走天下的倔老头,不驰骋思 想,控制易动感情者的静脉,这触及真实 强大的体魄,虽然有时它显得多么地不合 时宜。
可是,我还是渐渐明白了老郭,精神 的高大始终在于拒绝,并存在于热切不安 的现状之中。你从这个热闹世界的身边走 开,总是面对了你自己的困惑。或者说这 个世界谁也帮助不了谁,人是个体的,孤 立的,彼此之间无法合作。我们彼此只能 象征意味地关爱对方。
后来是李恒久开始朗诵老郭你那些曾 经鼓励过中国一代知青的诗歌时,老郭的 表情渐渐复活了,你听着沉入遐想。确实 如此,老郭你太纯洁了,古代中国社会就 主张一个人生存有时可以凭靠善意的谎言 ,他们不鼓励可能伤及他人的说真话方式 ,宁愿建议善意的说谎。同样古希腊人曾 开设一门说谎课,传授不被人抓到小辫子 的技巧。因为绝对的真理是不存在的,我 们的诚实是为了生活美好而滋生,一个完 全暴露真相的社会,它根本不象天堂,倒 更象地狱的情景。相信我吧,没有扯过谎 的人类,怎能触及到这个时代的心跳?!
我突然听到你内心的声音:“我还要 做一个伟人,过着不平庸的生活。”我吓 了一跳,这是你的本意,还是诗中的理想 在发言?李恒久还在孜孜不倦地背诵你的 诗歌,据说他这近三十年来的风风雨雨, 保存心中和记忆中你老郭创作的诗歌比你 自己还完整,这难道不令人感动?我们是 真正“有所热爱”的那些性情中人,爱一 个人,也爱一个事业。可是要不平庸地生 活,只有神才能做到这样……。而且这容 易把一个人引向孤独中心,他最后只会爱 自己,比如你们一直称呼的“小顾城”。 老郭,你是这样吗?另外,你究竟为何容 易遭受伤害?
天终于暗下来,诗人们的盛宴也开场 了。芒克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之一,被授 予村长重任,他开始发表演说,感谢当地 的乡亲的款待等等话,其他的人说说笑笑 ,开始举杯共饮。蒋志和冯晓颖这两个好 青年一直在忙碌拍摄,哪儿热闹就挤向哪 里,我看着也为他们感动。
然而对老郭来说,天空的变化对人来 说已是那么地微弱,可以这样说,自从那 场厄运降临身上后,你就一直与黑暗、福 利院、疯狂这些异类纠缠一起,对你而言 ,醒着的生活是受控制的梦。在那种更黑 暗的内部,总有欲望在鼓励你异化:“压 低对手!”这样一个诗人开始了悲剧性的 生涯,正在于一人被拒绝与大众共同呼吸 和生活。这可是方向性的悲剧。那样背景 下,新的诗意怎能出现?你怎能不挣扎?
老郭你突然站起来走出人群。有人以 为你喝多了,然而你径直走向小便处。
人们总以为死亡(发疯)只是他人( 诗人?)的事,总一个劲儿追问“丧钟为 谁而鸣?”就这种现状的今天而言,生已 包含着死,当人们躲在浮华之中,让灵魂 上飘起许多泡沫,制造出喧哗,好使自己 欲念变得威严壮丽时,一个真正的诗人每 时每刻的危机在于思考死的命题。在这个 世上,一个诗人还有最后一件事得干:含 恨而生!
我很吃惊地望着老郭你,然而跟你碰 杯,各自一饮而尽。
有人显然喝醉了,开始演讲,唱歌, 朗诵诗歌。
我曾经以我的强暴,撕去你寂寞的所 有装饰,从此后你的生活有了变化。
可是这个想法是错的,当预谋者的愿 望落空了,从此你会受到时代狠狠报复: 孤独更孤独,痛苦更痛苦,再加上对这个 无情世界的深仇大恨!这就是一切梦想的 后果。再说,死亡(发疯)不过是一种形 式。山中猛虎以肉为生,为什么不食其子 ?虚空没有向背,为什么却分东西南北? 饮乳与海水相等,积骨如毗富罗山,谁是 你最初的父母?--是我们错了,而不是 生活!
老郭你说到最后,把酒杯往身后一扔 ,掷碎在地上,接着头靠在桌上,一动不 动。我想,这回你真醉了。
◆林莽
风吹过白洋淀的时候,你说一个诗人 对生活的把握是在总体意义上的,生活只 有化为主体心灵的东西才能表现出来,这 样诗化就是随之而来的象征。安静些,请 单独给我一点时间,我不想被打搅,我需 要全神贯注回忆往事。我还要脱离开喧闹 的空间,这时代有个特点,谦逊和善忍让 ,不可避免地被当成虚弱的表现。
林莽老师是这次“诗人返乡”的发起 人和组织者之一,并且可以这样说,他不 仅是食指的老友,而且是推动食指浮出水 面的关键人物,整理,联系和出版了《食 指诗集》,组织一次次食指诗歌朗诵会, 签名售书等等活动。朦胧诗歌有了今天的 影响,他功不可没。林莽老师是属于那类 面目慈祥,给人信任度很高的长者,早些 时候我从他的诗歌中读出温暖,祥和的感 觉,并且从冯晓颖和蒋志采访他所谈论的 事给我形成一种形象感,与后来在这次白 洋淀之旅所见到的人,相差无几。
我们一行乘坐好几艘小快艇在白洋淀 河面飞驰。我会见到林莽老师乘坐的另一 艘小快艇,他指指点点给同伴们介绍白洋 淀的情况,就象一只飘逸之鹤。
诗歌和生活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每一面都有其深刻和脆弱无助的原因。一 个人要以长期的身体方面的奋斗来应付精 神、物质双重信仰,他常常会显得精疲力 尽。身体是不停地运转的老机器,要那理 性抛弃躯壳,就为了从上面投下批评的一 瞥,承受与疯狂拥抱一起。而疯狂透过不 变的环境看待现实,只能得到生活无尽的 嘲弄和唾弃。有时想想这个世界是不经看 的,更经不起推敲,费神思索只会伤害身 体,有很多事情越想就会觉得越没道理, 越信任它就会越困惑。
我们最早出现在白洋淀河面随小快艇 急驶而产生的快乐,由于单调的行程渐渐 感到沉闷。看起来大自然并不能除去我们 体内的忧伤,只能让人类感受它那份绵延 不尽的力量,并最终抽掉我们活下去的勇 气。为此人有时候要对抗大自然才有生路 。
我希望就此问题与林莽老师有番探讨 ,可是他一直很忙,要为这么多人的忙碌 。
到了驻地小歇,林莽老师与当地老乡 问寒问暖,接着又安排我们接下去活动的 计划。再后来,我发现林莽老师水性极好 ,一个人游得那么远,以至我们有点担心 。望着他与河水融合一体,我突然意识到 ,生活中的人们呵,你们应该用身体来思 考。上帝创造一滴水,是想从大海中间取 出蓝色。
人生的悲剧,那一刹那成为偶然事件 ,并非是人生链条上的一环,悲剧是整整 一段链条。从诗人食指身上,我们不难看 出这点。有时我特别想与林莽老师无拘无 束地闲聊。可是语言是用来构起人与人之 间的桥梁的。只要在世上存活一天,任何 语言都不能够使我们清白无辜。
后来,林莽老师与李恒久比赛背诵食 指的诗歌,他脸带微笑,不紧不慢地诵读 着,与好强的李恒久挥舞手掌的吟诵形成 很强的反差。这情景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
一个真实的世界本身没有什么极限。 当一个艺术家以一种崭新的、人们过去从 未经历过的情感冲破限制,体现自我时, 其他的人当然要感到恐惧被激怒。
林莽老师显然来过多次白洋淀,当地 一些人被芒克邀请来喝酒后,我们发现林 莽老师在白日密而不宣的另一面,他们几 个用大碗盛满二锅头,各自一饮而尽,接 着再倒满酒喝。这时,有关朦胧诗人在白 洋淀如何豪饮的传说得以印证。
可是艺术不仅仅靠梦想构造世界,它 还必须把人的注意力召回到具体和熟悉的 事物上来--这正是朦胧诗歌有段时期所 欠缺的。
酒喝多了,林莽老师他们几个兴致高 昂,食指开心得象个小孩,惟有芒克例外 ,他在阴暗的树丛间镀步,他有着年轻人 一般的心思。
林莽老师大概说着:思想和斗争,内 心和痛苦这些相近的名词常常连在一起, 驻扎在一个梦想青年的身体内部。
写作的确使人从道德樊篱中脱身,可 获得短暂自由后,更多的迷惘扑面而来。
人们往往善于注意渺小事物令人惊喜 的部分,因为大事物总枯燥乏味,容易让 人舍其而去。
从前是劳动创造人,如今可是关系创 造人。
离开时间性,事物只是一些自然的片 断,可过份依靠时间,人类就会沦落为物 质的奴隶。只有把脸面向未来的虚空,身 体才能深入今天的坚实大地。
为了应付周围的人,每个人都会降低 理想的楼梯,让一群光身子的天使下到人 间。但你怎么能要求活着的人象大自然一 样忠实呢?你没这个权力。
当一个人坚持不用特定话语写作,所 以这人的真理并不符合这个时代群体的共 识。从这个意义上看,这人是自我贬入沉 寂之中的。
信任金钱的往往是残疾者,相信牢笼 的人只有读书人,一样的奴隶。
打住!有人在拍我肩膀,这时候我知 道酒喝过了,把自己一些纠缠不清的观点 强加别人那儿了,我定睛看,林莽老师他 们依旧谈笑风生,比划着喝酒。看起来, 有的时候,我们之间的确隔着代。
在屋子门口,芒克手握唱卡拉OK的 麦克风在诵读他的诗歌。声音时高时低, 下面喝酒的人声沸扬,芒克固执地朗诵着 。
过去的岁月中,有个酒鬼对我说,人 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创造物,一种不可思议 的理念。今天我要蹲下身子,拍拍这个酒 鬼的肩膀告诉他:人根本没他认为那样高 大,应该承认自己如生活本身那般无聊、 乏味,然后再从别人那儿感染出对未来的 憧憬。
这时林莽老师走过来,安排我们今晚 的住宿。于是我与蒋志他们走了。那夜我 做了一个梦,林莽老师原本是一个佛学大 师,在XX寺里,他在给众多徒弟上课: 上孤顶峰,过独木桥,笔直向前走,仍是 高一脚低一脚,若是彻悟的人,不出门身 在四方,未进门常在屋里。如若不能这样 ,趁凉快搬些柴禾来。
◆芒克
我的一生从不会回到镜子面前,你绝 望了会发现一个多重面孔的罪过:一张面 孔是真情,另一张是疑惑,第三张面孔认 识到最初的选择多么有力。
在80年代的江南作青年诗人时候, 我们就流传过芒克和北岛创办的《今天》 诗刊,背诵和手抄着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 诗篇。我们尊称芒克为“芒司令”。后来 又在一本摄影册子目睹过芒克形象,他斑 白的长发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私下里 认为,他的头发是为中国诗歌而白的。接 着在一个“蒙德里安在中国”的画展上, 我相遇了“芒司令”真人,这次给我第二 感觉,是那双属于真正诗人纤细、敏感的 手,一些血丝无情地纠缠他的一生。芒克 是整个中国最具有诗人气质的诗人,这样 说可能会让一些人不舒服,可一点不过份 。
再后来我们一道去了芒克的精神之家 --白洋淀--至少对他来说,这最确切 不过了,三十多年来,芒克总会反复出现 在这块土地上,那儿毕竟有他的乡亲,铁 哥们,情感,艺术的处女史,由他带去的 人已经不计其数。
曾经一些现代文学史上的人还在操心 ,难道我们的行为,真的是苦苦坚持着历 史那么薄弱的一个地点吗?动物的无意识 性在今天四处漫游,常常把我们信仰的整 体分解和同化。而对那些人们作出抵抗, 其实也正为了寻找撤离技术世界的避难所 ,他们尝试用忘却来替代解放自我--这 是向往自由的那种哀愁,无意识提供的虚 无自由,好像不再被支配、奴役,因此也 得到了片刻的安慰。应该说,白洋淀相对 芒克来说,正是这个意义,相比其他一直 没有家园可归的人而言,芒克与白洋淀的 亲密关系值得羡慕。
似乎一回到白洋淀地区,芒克整个人 就神采飞扬,他的哥们开着小快艇来迎接 我们。坐在艇上,他不停挥舞手掌,大喊 :“前进!”风吹动他的银发,他坐在船 头,指手划脚向我们如说家珍。
芒克是一个很有趣味的人,他接近年 轻人的观点:有污痕的生活那才带劲,充 满生机勃勃的率真,让人一往无前,就是 撞到了墙,额头起了棱角也无所谓,大不 了跌倒尘土之中,再增加一道污痕。你还 能让我们咋样?我们不后退就坦然了,邪 恶就会从本性中分离出去,人就有可能被 拯救,虽然最终我们还会连拯救都不需要 的。
通过交谈,我能感觉到,芒克是一个 情感丰富,并且对人的好恶感外露的人。 我们交流了对情感的看法:爱只有付出, 如果你爱上一个人才会明白这点。
爱?从本质上说不清楚是种什么东西 ,好像当代人的爱情从舌头开始的。
人……只要一相爱,就彼此利用了对 方。当一个人大声疾呼:“为了爱情而相 爱。”这是语言有利的一面,然而我们彼 此爱慕对方的清白时,已对“虚空”构成 了敬意,这是很荒谬的一面。因此在我的 眼里,寻求爱情不如说是寻求驱赶胆怯的 童年影子。爱是阴性的,它呈现着受害者 的愿望无边无际。
那么信任呢?
信任就是互相欺骗,越是相互欺骗就 越信任。可最终精神将会退却,每一粒欲 望的种子长成恶习的果实,而且它驱赶了 灵魂出外,犹如一只游荡的夜猫。
香味是一朵花的真谛,情感就接近这 意思。
性是人类本性中最深刻的倾向之一。 肉体的真理一旦掌握在手,也就进入女人 的地狱。
只有那个慈爱的女人才会发现,一个 真正的男子身上的孩子气多么迷人。
我们到了芒克的家园,有关他浪漫的 传闻在空气中任意弥漫,随手可摘。我和 蒋志随意穿街过巷,就会有一些人同我们 打招呼,问我们说不是芒克带来的人?并 且告诉我们当年芒克风流韵事,芒克写的 那本小说那些故事的出处。
诗人的生涯难道应该如此?
其实人就是一座老房子。一个人在命 运中奋勇向前,该呈现出怎样一种图景? 他先朝某个确定的方向猛冲,接着又朝另 一个方向奔去。而作为人类整体的命运总 是静止或缓慢地飘过空中。不久,光环消 失,那么独自留在花园里的马儿是否听到 沙沙雨声?是否仰起头颅倾听到了雨中的 横萧吹破花儿的香味?那些挺拔的树杆开 始为迷途之人铺下无尽的阴暗。这是美妙 的午夜,这是清凉的北方,这是藏在心中 永久的记忆,就象隔着玻璃我望见一位长 发男子,正细细地刮下音乐上的雪。
关于芒克与白洋淀纠缠一生的情感方 方面面,给我带来这样的遐想。
同样,这个中国诗坛名望高于他现实 的处境的芒克,近五十岁了,他还在困惑 ,整天盘问自我:生活和爱情到底哪个更 重要?
谁能回答。
我站在这个舞台上,无非重复这些话 :我们要爱,渴望被爱,我们要有所归宿 ,要坚定生存下去的渴望。
芒克的酒量不错,但他不能多喝。
芒克的情感世界很丰富,但他总在困 惑,“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并非一直是爱 她,而是一个时期一个时期地爱,永远的 爱是不可能的事,希望这样仅仅是个美丽 的谎言,然而这的确是人类所梦想的。” 在生命、爱的关系涨退中,我们的信念又 如此薄弱,高涨时迫不急待地扑上去,衰 微时又畏惧地阻挡自我。
那天,我们没在一起游泳,芒克划了 一条船,船上是几个妙龄女郎,他们就这 样去向另外一个目的地。后来我们就不知 道情况了。
晚上的芒克有时会不那么开心,一个 人在树丛徘徊。他的一生纠缠在诗歌和情 感的波澜之中,难以自拨。
爱意味着放弃以自我为中心。
其实相爱的双方都很软弱。
爱总是缺少任何安全保障的一条船。
互爱关系使身陷其中的人们因彼此太 信任而变得脆弱。
爱情的伟大性在于从对方的身上看到 与自己不同的部分--而这又是如此让我 渴望着的东西。
后来,芒克开始登场朗诵自己的诗歌 ,开始声音还算滋润,渐渐地喝酒的人声 嘈杂,芒克的声音就显得有点固执,声嘶 力竭。
夜这么深,声音传得很远,突然我意 识到,每当风儿吹过,爱情如同疼痛。不 知我们尊敬的“芒司令”能理解这点吗? 后来我在笔记本上写下这段话:这个世界 上并没有“爱情”这种东西存在,只有情 感、灵魂和智慧这三位生命中的国王统治 着人类。在我们回到北京分手时,他的表 情又回到了茫然,互相挥挥手,满头白发 消失在那么拥挤的现实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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