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唳·
漂 流
列车在齐鲁大地贫瘠的原野上驰骋, 漫天的雪吞没着眼前的一切,凛冽的风将 窗外的世界撕扯成断续的碎片。我的心紧 缩着,仿如汪洋中的一叶孤舟。车窗内人 声鼎沸,灯火通明。北京人穷聊神侃,俨 然在四合院里百无禁忌,悠哉悠哉;上海 客商通过手机与对手过招,纵横千里于一 线;更有蓬莱客觥酬交错,杯盏狼籍,时 而狂笑,时而痛哭,叫着一些陌生的名字 ,吟着几段不成韵的诗……无能于分辨其中的悲与喜,也好象无 法判断自己的心究竟在哪里,列车的这一 端与那一端的世界是如此不同,却又如此 接近。你可以简单地将此一端称为“起点 ”,而将另一端叫作“终点”;或者将此 一端称为“家乡”,而将另一端叫作“异 域”;抑或你愿意将两端划为两个阵营- -“我”和“他们”,甚至可以依着自己 的心情固执地将彼端划归:“严酷的现实 ”,相对地,你很乐意将周遭的一切营造 为“温馨的精神家园”。人们似乎已习惯 于类似的划分,“理智”与“感情”,“ 理想”与“现实”,诸如此类。对于赤条 条来到这个世界的万物而言,人类仿佛是 幸运的,至少我们不会风餐露宿,流离于 旷野,也不至于命如飘蓬,漫无目标。但 也正因为这样,人类对这个世界(包括自 身)的要求也越多,他们总是“困惑”、 “不满”于一端,而“期许”、“想往” 于另一端。不断地超越自身,突破局限性 是人类存在的原动力。于是有了所谓旅行 ,或者说从一端到另一端的永无止尽的漂 流。
记得王元化先生曾著文论及戏剧演出 中的“入”与“出”,戏剧、人生原是此 一端与彼一端的延伸。人原本是矛盾的, 真实的存在绝不会偏安于一隅,盲从于一 端,做所谓“感情”或“理智”的奴隶和 附庸。“出”和“入”都是人类本性的显 现与需要,两者只是以辩证的方式体现了 人类不断超越自身的渴望。人是不完美的 ,而人追求完美,人类历史在某种意义上 就是不断摆脱自身局限性以实现完整而丰 满的人格的进程,譬如实在意义上的旅行 以及潜在意义上的精神漂流都强烈地体现 了这一深层次的需要。戏剧以最简单而原 始的方式满足了这种需要。我们没有任何 理由存在优越感,每一个人都不是天才的 演员,我们的每一次努力都仅仅是一种美 好的尝试,在否定自我和否定之否定的循 环中倾力塑造一个富有创造力的、生动而 完整的人格。在这一意义上,人是戏剧的 存在,也是历史的存在。远离熟悉的环境 ,将自身投入到一个陌生而极富挑战性的 情境中重新定位自身和这个世界的关系, 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次漂流,一种人格的 再创造。比如到异地的旅行,完全不同的 自然和人文环境、奇特的风俗人情和语言 习惯开始让你有些不知所措,维系你与周 围环境的定式被打破了,你有举目无亲的 惶恐与不安;但你发现眼前的一切又是如 此新奇,契合着心中隐秘的渴望,仿佛一 段传奇的开始,时间与空间被无限地延展 ,你站在舞台中央,惊诧于眼前的一切, 因为与你同台演出的是整个宇宙,漫天星 辰照亮了历史的每一个瞬间。刹那间你会 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紫禁城在夕阳中逐渐隐去,十里长安 街淹没在绚烂的霓虹和辗转的车流中,拥 挤嘈杂的人群包围着你,而你却找不到自 己的位置,你感觉被疏离了,如同斑驳的 宫墙、寂寞的黄瓦因为看不到巍峨的仪帐 而落莫不堪,新月徘徊在柱廊间,颓老的 宫娥听着远去的车辇黯然神伤,远处有钟 声传来,在深锁的庭园里起起落落……
塞外的风凛冽如刀,一如硝烟弥漫的 战国时代。远离了都市,远离了人群,在 荒凉的异域,与黎明、与城墙、与关外的 风独处,是不曾有的经历。我的到来没有 刻意的安排,而他们似乎也没有忽视我的 存在,这是馈赠给漂流者的时刻。这一刻 是如此安静,你仿佛能听到脉搏从城砖里 传递而来,似铿锵的战鼓,堂皇的马蹄; 这一刻是如此晶莹剔透,如同雨后林间悬 垂的珠帘,天空、城郭、绵延的山峦、崔 嵬的城墙被黎明勾勒出清晰明快的线条, 旭日的光辉仿佛能触摸到我的心跳。这一 刻我们彼此接纳了,抑或是彼此进入了对 方的世界,时间与空间在无形中抹去,我 们在彼此的舞台中央尽情地欢笑、痛哭, 共同演绎一段壮美绮丽的人生。
攀爬长城时你会由衷的感叹秦王嬴政 的气魄,眼前蜿蜒峻伟的长城的确是人类 历史的宏篇巨构,我无意于在历史的定论 中搬弄是非,只是臆想长城犹如一座巨形 的陵寝,长卧青山。难道嬴政想借此以延 续那万世的伟业?每个人都有永生的渴望 ,嬴政不惜以万众生命为牺牲以表明对尘 世的留恋,用心可谓苦矣,他的自私专制 也可见一斑。在阿房宫中经天纬地的嬴政 可曾听到过长城内外的哭泣,孟姜的眼泪 在风中流淌,满襟的悲哀渐渐化为绝望的 丘石。“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相 比孟姜,这些独守空闺的妇人可谓幸运, 凄沥的砧声与抑郁悲愤的胡茄在天地间交 汇,焦灼的思念尚能化为绵绵的抚慰和殷 殷的希望。此刻已分不清谁是嬴政,谁是 孟姜,是谁的铁甲被塞北的雪淹没,是谁 和谁在长城内外唱着缱绻的歌谣,又是谁 在黎明时分在颓废的烽火台前流连忘返, 怅然若失。有一种力量诱惑着我,吸吮着 我,我的心已不属于我自己,他在缓缓地 飘动,就象柔和的风。嬴政的高远雄健以 及因他而生的羞愧悔恨;征夫怨妇的怨愤 、悲哀、企盼、无奈如同我自己的血液燃 烧、凝集,感同身受。我有一种重生的激 动与欣喜,仿佛经历了无数次生与死,而 我似乎也不再感到孤独。在精神的漂流中 ,我与世界彼此接纳,再次实现了和解。 孟姜的眼泪流满了我的衣襟……“江畔何 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千年之后 ,不知又会有谁再次攀上这段城墙,与历 史,与我再度交汇,把酒临风,细说从头 ……
南行的列车驶入了黑夜,长城已经遥 不可及,如同小时候祖母诉说的故事在摇 篮里化为一个甜美的梦,一首古老的歌谣 。幽长的水巷里传来清脆、悠远的橹声, 淅沥的雨模糊了窗前的灯,惊醒了檐瓦下 每一个流浪的梦魂。列车沙哑的广播里正 播着那段耳熟能详的旋律--“回家”, 周围的人都睡着了,安祥的面容随着车厢 的振颤而摆动,仿佛音谱上跳跃的音符。 离家的游子彳亍于行囊中那段未尽的传奇 ,彻夜难眠;而黑夜的另一端一个年轻人 正展开地图,在茫然和希冀中等待着北上 的列车。我们是如此遥远,仿佛隔着几个 世纪,又好象很接近,只隔着一层薄薄的 幕布,幕帷开启时,梨花绽满了塞北的天 空……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写于北京-苏州途 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