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方·
死亡轶事
死亡是隆重的事,认识死亡需要时间 。种种死亡的含意,经过很长一段时期, 才会有所领悟。小时侯,完全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 事。在乡下,曾经看到过死人入殓的场 面 。那过世的人穿戴得整整齐齐。嘴里衔着 一个红纸包,据说里面要包上一点点银子 ,在去阴间路上碰到贪婪的小鬼,好用来 打点打点。手里也要握上一把木头削成的 匕首之类,想来是用来防身的。在一片吵 吵嚷嚷的哭声中,过世的人被装入一口漆 黑漆黑的棺材,然后就推上棺材盖,严严 实实地钉上几颗很大的叫做“棺材钉”的 铁钉。我看着孤零零亮着的油盏火,想到 装在抽屉样的棺材里的人,独自一个要去 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阴间,心里很为他感 到可怜。那时侯,我是个玩皮的孩子,常 常弄些别出心裁的恶作剧。东隔壁邻居的 爷爷是个退休在家的老人,他看到我到处 惹祸,忍不住要出来管教管教。有一次, 我用两根竹杆夹住一只蛤蟆,刚要把它扔 到西隔壁的灶屋间里去,邻居爷爷就发现 了。他已经站在我背后,“做啥,小把戏 。”我吓了一大跳,手一松,蛤蟆就从两 根竹杆之间逃了出去。邻居爷爷不停地唠 唠叨叨:“小把戏,调皮捣蛋。”我脸上 红一阵白一阵,情急之中我脱口而出“你 再唠叨,就把你装进抽屉里去。”“抽屉 。什么抽屉?”“就是前天,河东那种漆 黑的大抽屉。”邻居爷爷先是楞了一下, 随后是哈哈大笑。后来,不知道大人们是 赞赏我聪明,还是作弄我。我成了大人们 闲聊的谈资。“把你装到抽屉里去。”“ 这小把戏。”照例是一阵哈哈大笑。
大约是在1970年代初期,曾经有 一段时间,我母亲在供销社的招待所里工 作。我和母亲就居住在招待所旁边,是一 排小平房,属于招待所的附设建筑。招待 所座落在小镇的北边,围墙外面就是农田 了。说是招待所,其实也就是一幢二层楼 。每层一个中通道,两边是客房。房间里 根据大小放上两个或者三个、四个木头床 架子,一张竹榻搭在那里。床单和棉被, 都用红色油漆印上了“招待所”的字样。 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每层都有一间公用 的盥洗室和厕所。招待所不大有客人来住 宿,虽然这是镇上唯一的旅社,但平时很 安静。那时侯人们都固定在某个地方,极 少有机会东来西去地流动。只有一次,招 待所是热闹了几天。刚刚解放出来的县委 书记到镇上调查研究,住在招待所楼上向 阳的房间里时。为了接待县委书记的到来 ,搬掉了这个房间里多余的床架子,成了 一个单人房。我母亲还把床单、棉被拆洗 了一遍。这几天,招待所里天天有人来, 进进出出,显得很繁忙。县委书记出门的 时侯,他还把随身带来的一支手枪交给母 亲保管。大概是出门带着这家伙不方便吧 。好在我母亲是建国初就入党的党内同志 ,是靠得住的。尽管这不算什么艰巨的任 务,但我母亲还是感到担惊受怕,连空气 也神秘、紧张起来,我自始至终没有见到 那支手枪是什么模样。在其余的日子里, 我就在招待所的围墙里消磨。常有麻雀一 群群飞来,唧唧喳喳一阵,没有找到什么 吃食,又飞走了。春暧花开的时侯,蜜蜂 嗡嗡,偶尔会有几只迷路的蜜蜂,闯入房 间里,在墙上东撞西撞,找不到回家的路 。更多的是青蛙,三三两两在草丛中跳来 跳去,象运动场上比赛的运动员。到了晚 上,一片蛙鸣声,跟露天电影场上的热闹 样子差不多。有一天中午,天气炎热,我 坐在窗户下,好象睡着了一会儿。我睁开 眼发现,墙边有一只青蛙,它伸直双腿躺 在那里,已经死了。出于一种好玩,我在 地上挖了一个坑,把死去的青蛙埋了进去 ,找来一块碎玻璃盖在上面,然后再铺上 泥土。那块碎玻璃如同是棺材盖一样。我 为死去的青蛙举行了一场孤独的葬礼。学 校开学以后,生活重又回复到吵吵嚷嚷的 上课下课之中,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想起 这死去的青蛙。我找到埋葬青蛙的地方, 经过几次雨水,那地方已经看不出有什么 异样。我想看看死去的青蛙现在是什么样 子。我小心地挖掘泥土,慢慢移开碎玻璃 。死去的青蛙,腐烂掉了,只剩下一俱雪 白的遗骸。我突然害怕起来,人死后埋在 泥土里,大概也是这个样子。我草草填上 泥土,走了。
真正遭遇死亡,是在读小学五年级的 那年,是一个夏天。事情的发生离我很近 ,二十六年过去了,回想起来,觉得自己 还处在那个年龄。放暑假的时侯,我们一 帮同学,经常一起去游泳。每天过了中午 ,我们就急不可耐地开始准备,带上游泳 裤,来到小镇的轮船码头旁边。那里河面 开阔,水流遄急,在那时侯的我们看来, 有点冒险的刺激。河中还不时会有机器船 ,啪啪地开过去。水是由西向东而去,在 小镇边上拐个弯,就一直向北进入太湖去 了。我们往上游方向游一段,等机器船过 来,然后抓住船舷,让机器船拖着我们。 在水里,感觉船的速度特别快,河岸上的 房子、树木迅速向后退去,耳边的水声哗 哗哗象风一样。有一位姓顾的同学,是个 身材矫健的人。上体育课,任何项目都是 名例前茅,深得体育老师器重和同学的佩 服。下课的时侯,顾就在教室里翻筋斗。 同学们围在四周,顾一个飞步,两手在高 高的讲台上一撑,就翻了过去。这一天, 我们还没有下水,看到一条机器船由西向 东过来。我们脱了衣服,扑通扑通跳下水 ,向机器船游去。现在的船是螺旋桨推进 的,那条船是老式的机器,船尾有两个巨 大的排水管,是依靠排水推进的。由于看 到船时,已经迟了。这次,我们都没有能 抓住,只好悻悻地看着船远去。回到岸上 ,我们发现不见了顾。有人说他是一个猛 子潜游过去的。开始我们不大在意,还以 为他又在表演什么新鲜花样。过了十几分 钟,还是不见他回来,大家开始急了,大 声喊叫起来。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是不见 他的影子,估计是出什么事了。附近的人 们都围过来,最后他家里的人也赶来了。 我们都呆呆地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后来, 有人叫来一只渔船,用滚钓从东到西,在 一百米的范围内搜索了两遍,钓住了一个 沉甸甸的东西。几个水性好的人下水,在 河对岸的水草中,把顾摸了上来。顾满头 是乌青的河泥,连指甲里都是河泥。他被 从水中捞上来,躺在一个反扣的圆形菱桶 上,身体刚好是菱桶的直径长度。顾死了 。这个夏天,我们再没有到轮船码头来游 泳,暑假草草地过去了。我们这届小学是 五年制,九月份,全班升入初中。唯一的 变化是,原来有五十个同学,现在是四十 九个。
人若要死的时侯,真是太容易了。一 位身患绝症的作家,写过一本书《死是容 易的》,他说的是生存的不容易。最容易 的死是,在睡梦中几乎不知不觉地死去, 生命就在一刹那间消失了。后来,我母亲 调到供销社生活资料商店工作,我们就搬 入副食品门市部的楼上居住。这是一幢有 些年头的二层砖木结构楼房,是过街楼的 那种。街道是一条廊沿街。我们住的房间 ,木头楼板下面就是街道,从缝隙里可以 看到街上的行人。楼梯设置得很不合理, 正好是在店堂里。商店关门打烊后,进出 就极为不便,一般情况下就只有不出门了 。而且,在商店关门后,单独进出店堂, 万一短少些什么,也说不清楚。到了傍晚 ,我只好坐在窗前,看河中的船只,对岸 的人们坐在自家门口聊天。楼内其实也没 有什么房间,不过是按照房子梁、柱勾出 的框架,用一人一臂高的木板隔出一间间 而已。细微的声音,也会传遍整座楼。里 面住了五户人家,到了晚上,关开门窗的 声音、穿拖鞋走路声、水倒入脸盆的声音 、搬凳子声、咳嗽声,什么都有。夜深人 静的时侯,突然响起一个什么声音,一时 又弄不清是何处传来,是什么东西发出, 有些让人害怕。我们搬进去没有几天,楼 里就死了一个人,就在我们隔壁。死者是 个姓李的男人。早上八九点钟,还没有见 他到店里上班,就到房门口叫他。没有人 答应,撞了进去。一看,他已经在床上死 了。他右手举得高高的,身体僵硬了,没 有一丝体温。据请来的医生说,估计是半 夜里死的。我跟在大人们后面,想过去看 看死者最后的样子。人们正在给他穿衣裳 ,好多人围在那里。我只看到一只举起的 胳臂,人们用热水敷了很长时间,才总算 把它弄平。不然,连衣裳都没法穿。如果 一个死人的胳臂,老是那样举着,既滑稽 又可怕,成什么话。有人分析说,他是伸 手去抓电灯拉线开关的拉线。我待要再看 ,大人们不让我看了。这个人就这么死了 ,为什么死,恐怕连他自己也无从知道。 隔壁这个房间,以后一直没有人愿意住。 过了一段时间,外婆因为婆媳关系紧张, 要来我家住一阵子。母亲向单位里提出来 ,把这间没人要住的房间,与我们的打通 ,安排给我们使用。这样一来,外婆就有 住的地方了。外婆来了,外婆的床就放在 姓李的男人死去的位置。外婆来了一段时 间,回去以后,隔壁就空着了。开始我十 分害怕,晚上睡觉一定要开着电灯。总好 象隔壁有人躺在那里,右手高高地举着。 如果现在我有点胆子的话,也是那时侯吓 出来的。
过了一年,楼里又死了一个人。不过 这次,他是自杀。死者叫周竹青,是个胖 胖的中年人,家人都在农村,家庭条件据 说比较困难。因为个人成份是“小商贩” ,解放前开过一家小杂货店,所以在供销 社里没有政治地位。平时沉默寡言,谁也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晚上开学习会,别 人可能说说笑笑,他不抽烟、不喝茶,也 不说话,坐在角落里象根木头似的。那段 时间,正在搞一个叫“一打三反”的运动 ,而副食品门市部里又经常短少一些零钱 ,或者少几包香烟、白糖之类较为值钱的 东西。于是,就有人揭发周竹青,说他夜 里常鬼鬼祟祟下楼,跑到店里去偷东西。 很快,外面就传了开来,说周竹青是个不 声不响的盗窃犯。虽说既没有开批斗会, 也没有组织隔离审查之类。但是,周竹青 是听到了这传言。有一天,我还在睡觉。 蒙蒙胧胧听到下面在喊,“周竹青,周竹 青”,一会儿店里的女出纳跑上楼来,敲 周竹青的门。忽然,女出纳哇地一声,连 滚带跳下楼去。她从门缝里一张,看到周 竹青吊在房间里,脚边是一个翻倒的小方 凳。周竹青悬梁自尽了。这次,我没有敢 去看。年龄大了一岁,反而更怕死人。住 在这楼里的日子,以后是越来越让人害怕 。夜里听到一点脚步声,免不了要想到那 个自尽者,象是他在蹑手蹑脚下楼去。至 于周竹青到底有没有问题,人死后就再没 有人提起了,当然也不可能去澄清了。我 住在这楼里,感到阴沉沉的,只有中间的 一个大天窗透下阳光来。紧张的空气也是 能杀人的。
现在,好多年过去了,其间又经历了 许多有关死亡的事情。自己快要步入中年 了,对死亡也不断地加深了认识。死亡是 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的事。死亡对生者来说 ,其意义在告诫生者:珍惜生命。有一个 职业探险家,在走过山川、大漠,从无数 次死亡的边缘走过来后,常说的一句话是 ,感谢生命,活一次不容易。自从听到妻 子的一个小姐妹突然死去的消息之后,我 就不禁开始感叹人生。这个小姐妹,我也 是很熟悉的,曾来我家做过客。据说她结 婚后,与丈夫关系不好。过了几年,她辞 掉厂里的工作,独自出门去做生意。后来 ,就死在旅馆房间的浴缸里了。验尸结果 ,死因是突发性心脏病。年纪轻轻一个人 ,也就突然这样死了。她生有一个儿子, 丈夫也是一个工厂的工人。我以为一个人 首先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没有肉体,人就 不存在了。我想我大概是一个怕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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