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二月期
栏目编辑:三焦、祥子

·陈剑冰·

旅途中的音乐 是什么

  汽车现在刹在半路上,因为有两个人 拦车,他们要到我们路经的一个城市去。 他们上车的小地方名叫短亭,有短时间停 顿的意思吧。我们的车子又开动了,刚上 来的两个人还没有站稳,女的一下子倒进 男的怀里。他们都很年轻,使我能够触摸 到心灵里的泉水。我现在不太年轻了,我 一直干着长途车售票员这个行当,我是在 飞速的旅途上看着时光如何流逝的。
  在短亭上车的那两个青年男女已经坐 定,那个男的穿一件暗黄色灯芯绒长外套 ,女的套了苹果色的印花毛衣。他们买了 两张去明波市的票。男的向我打着欢快的 手势说,恩雅的歌声真美。说这话时他侧 过脸在女的耳边低语着什么,女的笑靥如 花地展开。男的又转向我说,如果有蜡烛 就好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我想可能 是逢上什么节日了。于是我们就交谈上了 。我告诉他我们的车每年春秋季都跑北方 ,当然有时候冬天也跑,明波只不过是一 条长路上最近的驿站而已。大概下半夜吧 ,车子就会抵达明波并从它做梦的大脑中 穿过,那时候你们会发觉城市深夜的某根 神经比乡村还要安宁。女的说会有一支音 乐等在他们下车的路口,每次夜里在陌生 的地方下车她都有这种感觉。
  我知道了男的叫老宾,他说朋友有时 候也叫他鲁宾逊。这是一个在水上漂流的 名字,同航海、漂流瓶、孤岛有着深层的 联系。而我们的是一班将在明波把他们卸 下的长途车。老宾的女友是个纯情的现代 女孩,短发圆脸大眼,有点像商店玻璃橱 窗里的洋娃娃,她拥有非常古典的名字: 琴。她是小学的音乐教师,而老宾是广告 公司的职员。他们去度假,老宾告诉我, 明波是适合爱情的地方。
  琴掏出一个水果,亮澄澄映出金黄色 的光,仔细地剥去皮,轻轻掰开一瓣塞进 老宾嘴里,动作中有一种甜蜜的趋向。我 发现琴的手指比别的女人洁白纤细,她剥 桔子时产生了优美的旋律。老宾说他童年 时母亲是这样喂他的,他又一次回到童年 。
  你喜欢恩雅吗?她的歌声里面流着月 光,像明亮的泉水慢慢浸透你,让你摆脱 与生死及时间有关的困境。老宾对西洋的 恩雅有种偏爱。我知道德彪西的音乐中也 有月亮,比恩雅的明亮无数倍,但我没有 回答,我仿佛站在河岸上的人,对摆脱时 间的说法有另一种理解。现在车过一个隧 道,我能感觉到音乐在暗处飘荡的深入与 弥散。我对老宾与琴说,听过巴赫吗?一 切都会从巴赫获得。但他们在热吻,相互 热烈而细腻地啃着对方,巴赫成了一个背 景或者教堂里的见证。
  我避过这一幕,想起曾经到过一个山 顶有湖的地方,我认识了一个叫耶里雅的 姑娘,她吻过我,但第二年她下山时遇了 车祸。我不应该想这事的,它会使旅途充 满忧伤的速度。
  车快到明波了。老宾向我说起他们的 爱情是怎么一回事,音乐教师琴与老宾在 某个培训班上青春撞车,那时老宾热爱贝 多芬,也就是热爱浪漫主义。于是三天的 时间内,他们被培训成一对幸福的情侣。 真的很快乐,这位倾述者说,你与你的车 子也是我们爱情旅途的一支曲子。太感人 了,我有点自卑地缩进售票袋里,成为一 张去明波的车票。
  要是有月亮就好了,他们可以在明波 之夜的大街上开一个莫扎特音乐会。琴说 她和老宾结婚时也乘这辆车去远方旅行, 到时请我吃糖。现在下车的他们站在明波 市的一间花店门口,仿佛沾着夜露的送花 人。
  第二次见到他们是在荷塘车站,我正 在车顶上用一根绳子缠住那些货物,我看 到他们相拥着走过来。我喊道嗨去明波吗 。他们将目光投射到车顶上正甩掉外衣的 忙碌者,在这个欲雪的冬天流下汗水。
  他们不去明波,老宾是来送琴去海都 ,我听说过海都是音乐的城市。他们坐在 前面,不大理睬我,因为他们在喁喁私语 ,似乎为了这次别离。好久以后,车要启 动了。老宾站起来对我说,车子去北方吗 ?我告诉他终点站是海都,北方的雪太大 了,真的,昨天有人载回一车皮的雪。
  老宾托我旅途上照看一下他的古典音 乐,而我想琴应该是乐器么。他下车走了 几步又折回来,解下脖子上的围巾系到琴 的细瓷之颈,这是很容易破碎的颈项。如 此这条围巾将在海都市的上空飘过,在春 天到来之前瓦解或呼唤一场音乐城市的大 雪。老宾在车窗口同音乐教师琴依依不舍 ,一个男人也有无数依恋。车欲行时,琴 突然大声对老宾喊道,现在车上有一场《 情人晚安》。意思是这部关于爱情的录像 片子在我们的长途车上播放给予了他们某 种意义。能给予他们什么呢?世界只剩下 了晚安两个安,旅途也如此。
  音乐教师说话并不多,可能与职业有 关。她是台师大音乐系毕业的。她说他们 恋爱时都谈论音乐,问我谈什么。我说什 么也不谈,一切都需要时间。我还说在我 们路过的一个地方曾经有车祸发生,不断 地发生,所以要沉默地相信天堂里没有车 来车往。琴有点惶恐之色,一把抓住我的 手腕。
  琴有个音乐资质很好的女学生,是死 在车轮下面,就在短亭那个地方,路上有 一滩非常鲜艳的血,慢慢渗入坚硬的水泥 里面。音乐教师用愤怒的眼光狠狠地鞭打 了我,我像个负罪者躲避着她的目光。我 真想为此放上一支安魂曲,周围洒满了鲜 花。
  而音乐是安宁的,对小学音乐教师琴 来说,她对学生的启蒙与沟通,就是这些 流水一样但又不流失的东西。她带领童稚 的学生认识冼星海、聂耳、贺绿汀、施光 南。然后她与老宾坠入爱河时,发现了另 外一种音乐的旋律。我感到怀疑,她认识 了多少旋律?音乐必须有旋律吗?一位思 想家说,大师的语言所表达的是无限,但 没有旋律。
  接下去有些沉默,她递给我一个桔子 ,一个产自短亭或荷墉的桔子在我手里转 来转去,不断变换出一个让我有所联想的 角度。一百个桔子只是一个桔子,因为它 们没有两种意义,而一个桔子可能是三个 桔子,这出自认识与理解的不同。当然这 与音乐的层次是两回事。琴望着车窗外面 灯光辉煌的地方,说那就是海都吗?我说 是的,我手里跌落的桔子将滚进海都市深 处。
  我开始逐渐对音乐的本质产生兴趣, 有些音乐只合适于旅途,随着目的地越来 越近时音乐愈若即若离。我们需要音乐, 我经常这样对乘客打趣说。不记得有多长 时间了,我快忘记了最初是谁对我提起恩 雅的。那一天,我在车子后排发现了一个 女人,淡红色的短裙和她非常相宜地搭配 着,在我回过头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那 是音乐教师琴。她的老宾不在身边,此刻 却有另一只手搂在她的腰肢上。我跟她打 了个招呼。
  那个手搭在她腰肢上的男人穿宝蓝色 体恤,一条小指粗的金项链荡在胸前,短 短硬硬的头发与黑黑的脸膛漾溢出一种刚 性的力度。他叫力皮,是某公司的业务员 。力皮递过来一支外烟说,明波之夏是个 非常美丽的季节,那里的海滨浴场真好。 他们是去明波消夏的。我的头脑里浮出一 句话:明波是适合爱情的地方,这是老宾 偕琴去明波时说的。现在男主角换了力皮 ,故事仍然是老的剧本。
  我突然抑制不住地对琴说,我买了帕 瓦罗蒂的唱片了,现在我稍稍有点弄懂, 音乐还是个疼痛的东西。都是时间的原因 ,音乐和时间有很多对称的地方,音乐教 师缓缓地表达了她的看法。力皮疑惑地问 帕瓦罗蒂是谁?他还说我这个人其实对音 乐有嗜好,张学友、刘德华、还有崔健。
  音乐是最能挣钱的,他将音乐指称为 通俗和摇滚,这是力皮的层次。力皮口若 悬河地讲到股票与唱片公司的关系,歌迷 同钱币对于音乐的催化作用。琴削了三个 苹果,递给我一个,她和力皮各一个。我 想应该再削一个的,为了老宾,但琴没有 这么做。现在苹果堵塞了力皮的高见。我 发现琴与力皮间有某种不和谐的东西,就 像在音乐大厅里放置了健身器。
  我认为音乐就是音乐,行啦,让音乐 自由地流到应该停留的地方去。而他们要 到明波去。这是我们长途车每一次都必须 经过的地方,我对这个城市只限于擦肩而 过,发现它的肩头站满了那些认识肤浅的 消夏者、旅游者,形形色色的人种,在同 一个时间里涌到这里,留下无数美元、人 民币和文明的脏话。可能有一些面孔我是 熟悉的,但车过明波我们卸下另一些面孔 时我发觉都是陌生的,明波多么陌生啊。
  我们的终点站总比明波远出无数,但 现在连明波都还没有到达。业务员力皮与 小学音乐教师琴在玩一种互拍手掌的游戏 ,游戏的规则我不甚了解,但结果是各人 都唱了一支歌。这旅途中的唱歌者不太投 入地同游戏形成两片模糊的云,在车厢里 飘,我漫不经心地旁观着。游戏中力皮忘 了好多歌词。
  我也买了帕瓦罗蒂,游戏中的琴忽然 抬头对我说,他的歌是石头里传出来的。 哦!你知道帕瓦罗蒂怎样了吗?她摇摇头 ,我也摇摇头。我盯着音乐教师琴的手指 看,很想问她上次去海都做什么?还去不 去?但我没有也不会去问她的。情况总是 这样的,当我们尚未抵达目的地,总在想 那是适合什么的地方,而忽略了一路上游 戏做了多少歌唱了多少。
  北方的一家饭店的暖气片旁边,老宾 和我坐着喝酒。在北方车站,我发现了这 个在人群的大海中漂流的人,正是朋友们 叫他鲁宾逊的老宾。老宾说他一个月前在 另一个城市时,有一辆汽车快速驶过身边 ,飘下了布里顿用大提琴演奏的音乐,当 时他追着那辆车跑了一百米。老宾肯定地 说那辆车是我们的,其实我们的长途车从 未到过那个城市。
  老宾现在蓄了披肩的长发在流浪,太 像一个艺术家了。他指出流浪是一支音乐 ,音乐的本质也是流浪的。我为他与自己 满满斟了一杯,男人离不开酒,特别是流 浪的男人。外面有一场小雪在随着饭店里 的无题音乐舞蹈,我们的车一下子回不去 ,也许等到明天或后天雪晴后,我会摇摇 晃晃离开酒桌和老宾。
  喝着喝着,老宾谈到了他的古典音乐 --小学音乐教师琴。她经常去明波,第 一次是和老宾一起去的。这时候我一边给 老宾加酒,一边静静地听着明波之夜在我 身边流淌的声音。
  确实是一曲非常美妙的古典音乐,流 畅和谐绝伦,老宾叹息着说。在明波的一 个小旅馆里,老宾和琴举行了一个他们自 己的音乐会,灵魂与肉体的交响,如螺旋 型楼梯一圈一圈地盘旋而上回旋而下。音 乐教师琴温柔地接纳了广告公司职员老宾 ,这是漂流者鲁宾逊最危险也最幸福的一 次漂流。
  老宾饮干一大杯遗憾地说,可惜那天 夜里没有恩雅的歌声。你会弹琴吗?他突 兀地问我,提琴钢琴或古筝。我呆了一呆 后想到耶里雅这个名字,可是她已经死了 ,她也是一张琴么。老宾用手在空中有韵 有律地画着什么,那是音乐教师的弦和键 ,被老宾弹出嘤咛之声。
  我聆听的时候忘了喝酒,我问那天夜 里你们都谈点什么?音乐吗?可以说是, 我们迫切需要听到的音乐都在各自身体内 响起,老宾回答着我。我们又干了一杯。 明波才是音乐之城,真正的音乐之城是明 波,永远都不会忘了,老宾笑着拍我的肩 膀。
  外面的雪大起来,一朵一朵往下落, 旋舞着往下落。我们都有点醉了,老宾指 着雪的世界说,那不是多明戈的音乐吗! 你听,慢慢地降不来了,倾听音乐才是我 们男人的需要。我说明天不能动身了,时 间和速度都被冻住了。就这样,两个喝酒 的男人开始谈论到下雪与旅途的问题,一 个在等待雪霁,一个渴望大雪把一切都覆 盖掉。
  老宾打了个饱嗝,俯近我身旁说,其 实女人并不热爱音乐,但她们本身就是音 乐,音乐和女人是男人最好的容器。可是 确切说我也并不懂音乐,音乐是我们听到 的东西吗?是我们触摸或感觉到的东西吗 ?
  这是在北方,我和流浪者老宾在一张 酒桌旁边谈到了音乐,谈到了音乐教师琴 ,但没有提及力皮。外面雪在燃烧,雪焰 可能烧到了我们长途车所经过的每个地方 ,老宾和我在喝着酒,说到了他崇拜的音 乐家们,他说奥芬巴赫是个色情狂,瓦格 纳是个伟大的骗子,勃拉姆斯是个临摹大 师。
  我非常怀念那些赐给我们音乐的音乐 家们,我更怀念老宾和力皮,我再也没有 见过他们了。我在一条长途上跑来跑去, 并没有在车窗内看到他们的面孔在风中闪 烁,如果看到了,我会十分高兴地大喊一 声:老宾!力皮!去不去明波?那里有一 场音乐会呢!
  然而没有,我一直没有见过他们,我 甚至没有机会邀请他们参加我的婚礼。我 和我年轻的新娘在旅途中的一家旅店举行 婚礼,结婚照挂在墙上,照片中的新 娘依偎在他的新郎怀里,很像一个美丽的 洋娃娃。
  我的新娘小学音乐教师琴向我提出去 明波度蜜月,我答应了。琴用她纤美的手 指往我嘴里塞着桔子或苹果,眼里充满了 甜蜜的水份。我们把电灯关掉,点起了星 星点点的蜡烛,恩雅的歌声开始在音箱里 流出来,我们开始接吻,音乐的潮水涨满 体内。
  而外面的公路上,我们的长途车早已 跑远,四个滚动的轮子加快了行驶的速度 ,它将在下半夜滑过明波的梦中,明波是 长途中最近的一个城市。在长长的旅途中 ,会将一些音乐翻来覆去放上一遍又一遍 ,乘客会问,有什么新的音乐吗?都是些 什么呢?是啊,旅途中的音乐是什么?!

(1996.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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