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森·
撕 开
1使你看见荒山的
不是梵蒂冈城中的一块铜镜
不是安大列湖中绵延不断的倒影
清晨的东方,一只褐色的鸟
撕开黑夜中的窗纸
突然飞来创造诗句
它先让人看见,低空中
一个影子掠过地面的意象
又让人欣赏,俯冲下来
压弯一根树条的欢乐
和用鸟语朗诵句子的旋律
但说到底,要看到荒山的辽阔
还得依赖暗示我保持谦卑的阳光
此时,它正在用一柄金色的长剑
挑开河床上弥漫着的白雾
当然,那柄剑不是指向仇恨的
那是另一种行使正义职责的行为
它在平地上栽种的棉花正在盛开
2
不要管远方的阳光
是不是又在用它温暖的黄纱巾
庇护着,开白了草原的蒲公英
那抒情诗中虚假的一些小梦境
看看近处,蚯蚓中的一群
一把把笨拙的小钻头
推开新鲜土粒的决心
你就知道,走过荒山的谣曲
缺乏总体把握的空洞
心灵的表白,蟋蟀的叫声那么琐碎
像一对有情人,面对铺开的湖面
依附着垂柳和荷花那样暖昧
诗人和他心中的事物相遇
正像一对恋人,因为激情和想象
在深夜的路灯下丧失了理智
3
这座荒山上肯定有石头
诗意,像一只灯蛾
站在灯罩上平放着翅膀
那憨厚的样子,可喻为真诚的启示
不能直接说出--石头
应该说,荒山上的石头像狮子
或各种栩栩如生的禽兽
马群正在低头吃草。吃的过程
也不能直接说出吗?看看灯蛾
在原处转着平放在身边的翅膀
就知道答案。马儿啊,吃草
为了去走雨露阳光的路
唯一的一条路,被假定是“崎岖”的
它有着和“远方”相通的磁力
被形而上学弄疼了颈椎的诗人
也要向马儿学习走路
先吃草,然后再到远方去吃草
写诗就这么简单,想象力
无法摆脱一只无聊的灯蛾趋光的本性
这个时候,靠近屋檐的星空下
一颗诗心要像成熟的葫芦那样
在诗人搭起的瓜棚下低垂着
4
荒山上的野百合次第盛开
一位正统的才女站在视野的中心
她在摆弄着浪漫主义的石榴裙
她扰乱了诗人的才智
逼着小伙子的句子,从盛开的花
跳跃到“含笑”的美
从白的颜色飞越到“纯洁”的理性
直到诗人把她的双手变成绿叶
一次又一次接纳着星夜爱的露滴
直到诗使她肩上的蝴蝶失去了幻想
那个位置让给一只没有头脑的工蜂
有人才说,诗句寻找的正是那株野百 合
5
迎面看见的那一排排树桩
要是没有一只只春鸟站在上面
可怕的死神,就会在风中模仿
树木倒下的声音
它会使观察者产生,昔日
一座森林的鸟巢挂在空中的幻觉
孩子们放飞的风筝
寻找手中红线的幻觉
现在好啦,每只春鸟的眼睛
那一枚枚从高处掉下来的小圆镜
能帮助死神回忆挺拔的树梢
在春鸟无穷无尽的怀念中
风声使眼里蓝色的火苗燃烧得更旺
事实上,死神从未停止过微笑
它们从不独来独往,形单影只
它们是有组织的,分工或协作
都是为了更好地施展魔力和才华
它们日夜在一座座森林里剥着树皮
常把毛绒绒的手伸到贪婪者的梦中
它们在荒山上清扫着枯叶或雀毛
搬开高坡上那些松动的石头
它们逼迫成群结队的庸人
交出了形状像红枣大小的灵魂
又给这些人的逃跑创造机会
在人间,诗人看到了
模仿死神的那种不露声色的微笑
似乎能填满月牙的弯钩
在人间,“成熟”在脸上戳下了标记
微笑的诗学也臻“圆润”的化境
6
诗人在想,如此多的小灵魂
铺天盖地,像黑色的小蝌蚪摇着尾巴
繁忙的死神会很不耐烦的
那只是众小灵魂显灵的一种方式
在没有水的荒山,它们没有
依附在某种小动物上显出外形
诗人看见它们摇着满山低矮的黄花
无聊地送别西下的夕阳
玩着使尘土在空中旋转的杂耍
这时,诗人依稀看见远方的一幕
死神们在白蝴蝶翻飞的河里洗澡
有多少死神,就有多少只快活的白蝴 蝶
可惜肉眼只能看见水蒸气中
鱼鳞般肉感的粉红色块
但愿那不是资产阶级餐桌上的鱼肉
7
在荒山上,顺着诗歌抒情的传统
诗人为说出寂寞的乐趣找到了对象
那是一棵枝蔓横在空中的大青树
诗学通常的比喻,是一把巨伞
从前,在它周围的空地上
神栽种过许多乔木和藤蔓
某日,森林里的钟转坏了齿轮
树枝的摆动,突然停止
白色的、褐色的、红色的鸟蛋
因惯性落在地上。飞翔者,筑巢者,
歌唱者,居住者,守望者,报春者
时间借助无知的力量把它们打碎
时间显现出橙黄色的粘液
流淌在所有耳朵的听力范围之外
而另一种黄色,是与听觉有关的
一群金钱豹不停地奔跑
跑出了肉眼能观察到的视野
那些曾与大青树的枝条摩擦过的枝条
那些像果子一样坠着,荡秋千的猴子
那些躲在林中寂静的空处
色彩斑斓的阳光下交尾的孔雀
它们,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为神管理着的自然界
展现着谜语一样的技艺
8
这时,荒山中出现了一个牧羊人
在炎热的中午,他来寻找大青树的影 子
他的表情像新出土的一口铜钟
头上的草帽像是刚刚从天外飞来的
象征的钟回忆不起天然的清音
在时间的猫头鹰那黑暗潮湿的行宫中
它丢失了敲响它的那根木质的杵
可惜那根杵并没有回到一棵笔直的樟 树
白色的羊群和白色的石头一起移动着
那种流逝着的,怀念的宁静
不知是否能与坐在树枝一端的猫头鹰
旁观星空的一局棋那种状态相比
白色的羊群和白色的石头移动的图像
就是那位牧羊人关于时间的节奏
9
猫头鹰从来不满足旁观的角色
它们振羽四方,在森林上空相会
然后,滑翔到麦田上面
为了猎取灰鼠不停地俯冲
显然诗人的回忆是带感情色彩的
诗人说,头顶有多少颗光芒暗淡的星
它们这个群体就有多少个单数
诗人又说,它们习惯于
用翅膀,尖嘴和脚趾来创作乐谱
猫头鹰们最喜欢的一个乐章
描绘像煤块一样黑透的夜
那个时候麦田里的灰鼠倾巢出动
肆无忌惮地显示鼠类的阵容
猫头鹰们正好彼此展示捕鼠的本事
在吃饱之后,捕鼠表演
是一门涂上了正义色彩的艺术
可见,那圆圆的可笑的脸盘
不仅仅以滑稽掩饰内心的真实
“密涅瓦的猫头鹰要等黄昏到来
才会起飞”。这个著名的比喻
使诗人持久地坐在黑夜里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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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荒山中出现了第二个人
他是带着心来唱歌的
像猫头鹰一样圆圆的脸上
时间用眉笔描绘着忧伤的微笑
他沿着风暴清扫过的山岗察看四周
心跳加快的时候,风暴已经平息
他看见巨石白色的裂痕时捂住了耳朵
那是条件反射,他突然想起
他不在场时,荒山中巨大的雷声
黑色的云团掩护着受人指使的恶魔
来荒山采石。挥动着巨大的黑锤
看来,那次只是试探性的敲击
岩子没有垮掉,泥砂没有塌方
也许这只是恶势力搞的形式主义
一阵虚惊。他缓过气来开始唱歌
双臂舒展,作心胸开阔的样子
心跳正常,舌尖为心的想象而忙碌
歌词大意是:“旷野里拉响了鼓风机 ,
所有的昆虫都到隐蔽处,冶炼矿石
童话里的大烟囱伸向蓝天吐出白云
隐喻中的人群弃家为集体劳动
“男欢女爱的瞬间,短暂而空虚
把唱歌者遗弃在母亲的怀抱里
想象的铃铛游戏的铃铛把人引向市井
只有用歌声帮助心来表演孤寂
“尽管没有观众欣赏唱歌人的修辞
唱歌人还是不停地流着热泪”
11
牧羊人没有看见唱歌的人
牧羊人正在大青树下午睡
草帽盖着脸,头枕着石头
灵魂没有走远。一片树叶
在石头上投下一朵小小的影子
一群忙碌的蚂蚁翻越那块石头时
爬过了那一朵朵晃动的影子
在这里,诗句让阅读滋生了
蚂蚁爬过某某灵魂的隐喻
背离了诗人言说的初衷
牧羊人一直向可悲的诗人
瞒着他午睡时接连不断的美梦
也许他曾听见过蚂蚁戏团中
肥胖的相声演员表演的主旋律
也许他列席一次蚂蚁大会时
蚂蚁们正讨论人的灵魂已经腐烂的问 题
也许梦境中他变成了一只红蚂蚁
他害怕碰上人类出壳的灵魂
就像人类害怕染上爱滋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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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言说的需要,尽管
雷鸣能让读者感到荒山的空旷
翻卷的黑云能使荒山显出悲凉
但现在唱歌者不需要它们的吵闹
他试着用嚎叫声去驱散一个鹰群
鹰群仍然在高处,排着整齐的方阵
鹰群在他的意志之外飞翔
不理解他在玩着语言中善意的游戏
这时,远处的河面上
神仍然不停地数着银币
白皙的小鱼纷纷从河面跳起
红嘴的水鸟习惯性地忙于打捞
微风从凹地开始顺着山坡上来
微风收着草籽,沿路掩埋着
这次,它是来播种的
也许明天它就要来浇水
那人的头发被它当作草叶来拨弄着
那人的风衣被它掀起来
随后,好像又在他的身上寻找着翅膀
或长满绒毛的结实的胸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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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诗歌忙于描绘唱歌者的时候
牧羊人被大青树呜咽般的声音惊醒
坠在大青树上哭泣的灵魂比叶子还多
吓得牧羊人抓起草帽就向羊群奔去
在经验的情理之外
他看见一只蝉儿的躯壳从地上飞起
一截枯枝在不远处突然折断
在想象的预谋之中
坡脚,出现一个阴森的水塘
夕阳,照着一丛冰冷的水草
草尖上站着一只红色的蜻蜓
泥沼在晃动,水草也在晃动
鸡蛋般的水泡,在水中开着白花
诗句在营造恐怖片里的氛围
他感觉到,红蜻蜓在追踪而来
甚至已经爬在他的背上收拢了翅羽
他跑到羊群中间,回头望去
大青树像梦境一样,消失在梦之中
他甚至怀疑,看见过的事物是否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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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降临了,时间的肥皂泡
又一次洗掉了事物的颜色
但是,事物那诗性的光辉
被记忆力的大展厅作为风景保存着
比如说到村庄,黄昏这老太婆
不可能阻止鸡犬的吵闹声
村庄里的一盏盏灯会照亮自己
照出屋顶的轮廓,树冠的轮廓
村民们也会准时在屋檐下纺织麻线
只要想象,还要知道得更多
喜鹊站在梅树枝上,把头埋藏在怀里
啄木鸟的工作还在看不见的棕树上进 行
一头豹子已经逼近了这个村子
酋长忙着召集勇敢的人去开会
豹子在寻找一条松开链子的猎狗
弓箭也在寻找着豹子的花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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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降临了,村庄已经呈现
可是牧羊人和羊群还在途中
黄昏使他像荒山中的一个幽灵
渐渐隐去形体,只到能随风而去
但不是所有突兀的事物
都会在黄昏的波涛中隐去
诗意中那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打开的栅栏,有门的墙
等待中,一堆燃烧的柴禾
一位弯腰取水的女人
思念中,一丝丝银白的头发
一双枯黑,磨亮拐仗的手
都在隐去前显现了它们的美感
事物争相显现出美的快乐
使以隐藏为本事的神十分紧张
事物和神争抢在人们心灵中的位置
神在束手无策时惯用恐吓的伎俩
黄昏的荒山上,仍然闪现着
羊群的白,石头的白,心灵的白
这是因为,诗人喜欢亲切的风景
让它为诗意保存到最后
就让牧羊人的形体随风而去吧
让他心中的羊群也跟着心去吵闹
去找引领他进入荒山又使他迷途的诗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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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午那棵大青树撑开枝叶的地方
此时黑夜正在上演一台老掉牙的戏
戏里演到,曾在乱世中寿终正寝的酋 长
他的灵魂又带领着穷苦人高喊口号
他的人马排着长队横跨荒山
高举着的火把上,长着蓝色的叶
有人说蓝色的磷火隐喻现实的冷漠
其实,那是生活常识对诗的误读
诗只观察心灵这恼人的知了是否受惊
不敢管革命的刺猬是否蓬松着它的尖 刺
国泰民安,诗像一枚当阳的桃子
暖昧地挂在日出时的树梢
在虚无的光芒中,因媚俗的暖和而摇 摆
但诗之外,谁敢保证空心的穷人
不被酋长的死魂灵引领着去走老路
冲向一座座殷实而高耸的谷仓
月光下,刺猬在革命的刺猬后面跟随
口号是打倒人,砸烂物,均分财富
满天星星在欣赏着革命者的幽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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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的读者会向星星学习语言和智慧
他们会把诗人无所不知的迷信戳穿
聪明的读者也会像新出土的豆芽
怀着谦卑的宁静和生长的激情
聪明人很少跟诗人索取人生哲学
反而擦亮心智来迎接犹豫的诗句
聪明人知道唱歌者,牧羊人和诗人
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的三个侧面
一个孤独者秉性里的三种品质
聪明人还知道,这座荒山上
阳光栽下的最后一朵黄玫瑰
被时间指使它的情妇摘走
这时,时间让她躲在诗人的背后
伸出温柔的黑手,把观察的眼睛蒙住
接着让诗人陶醉黄玫瑰媚俗的香气
乘机叫瞌睡虫抽走了诗人手中的笔
诗人只有在想象的浪尖上
稳住那颠簸的月牙船
把支离破碎的荒山交给抒情的满月
多么遗憾啊--“满月那伟大的真诚
已不再激动它习以为常的苍穹”
又能给一只夜游的刺猬多少关怀
(1996.12.20-1997.1 .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