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恒山·
飞走的蝴蝶
我发现我们站在一座山峰的顶上,这 时正是阴历六月的天气,山下炎暑蒸人, 而这里却是一片清凉的境界。空气异常地 清新,早晨,太阳尚未从那深厚的云层里 露出头来,而东方的天际已经现出一圈圈 的暗
我们的精神便随着山风的指引向那不 可知的天空飞腾而去。而我们的躯壳仍留 在这个山顶上。我们的躯壳仍在观望着东 方的日出。我们这时仍记起一个故事,那 就是孔子见到的两小儿辩日的故事。哪一 个太阳离我们近呢?是中午时直射的阳光 ,还是早晨苍苍凉凉的初日?而孔子不能 答,我们也不能答,即使两个太阳离我们 一样近,那也是无法得到证实的一个虚玄 的命题。我们只有凭借着精神的无上的力 量去测度那不可知的宇宙究竟是一个什么 模样,也许所有经科学证明的东西都只是 人无法探知的东西,也许这些东西我们人 类信以为真,而事实却是全然不类的另一 些事物,我们也许以为天体内只有人类为 万物灵长,然而是否真的没有另一种生物 超过我们而已经进入超凡入圣的世界吗? 每一个有尊严和意识的个体都在说着只有 他自己相信的谎话,他相信这个谎话,至 死不渝,至死不谕亦不悔。那些大学问家 在述说着自己发明的真理时,他会说:“ 天底下只有我的发现才是十分正确的,也 是最有价值的。其他都是假的伪的,都会 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失去它们存在的价值, 而我的发现将随着我的名字而永垂不朽。 是我创造了这个世界,而不是世界创造了 我。”是的,任何一种有自尊的动物都会 有这种成功时的自傲与自觉,可是却没有 人知道他这个发现也许仍只是一种虚幻, 一种自欺欺人的玩意。我们站在山顶上, 已经感觉到我们的伟大与神奇了。可是当 我们将太阳升起的过程看完了之后,一切 生物和事物的秩序恢复了正常的平凡的程 序,我们从山顶上准备向下回归,我们从 悬崖边上移动着脚步,却一阵震颤的感觉 像触电一样传遍全身,我们探头往下一看 ,浓重的雾气已经消失殆尽,山下只是一 丝一缕的轻烟轻悠地浮动着,那山崖的陡 峭矗显在我们的意识里,我们才意识到只 要我们稍微伸一下脚,也许就会随着太阳 出来这个真理一样,也沉落到无底的丘壑 。雾气的伪装使我们意识不到当时是多么 的危险,当无法辨别真伪的面目时,人们 是会毫无畏惧地向前行进的,即使不懂得 太阳离我们哪个时间近,我们都将义无反 顾。
我们于是不得不坐下来,将瘫软的身 体恢复到正常的意识。这个过程有大约一 个小时的时间,然后才迈开脚步朝下走。 走下山时,我们已不再往后面回顾。我们 意识到,除了填饱这个空空荡荡的肚子是 唯一明智的选择之外,其余都不必再在意 识里占一个位置了。这时的山风仍不时吹 来,却已无刚才在山顶上那样庞大的力量 ,而只是轻拂着我们的脸颊,向我们送着 柔媚的眼波了。我们无法接受它的挽留, 一直不停步地往下赶,直到山脚下,我们 才稍微停下来,坐在路边凹凸不平的石头 上休息了一小会。我们向老乡要了几碗冷 水喝,然后,一直赶回到我们下榻的旅馆 去。下面的时光已是下午四点,炎暑正当 头顶,从极冷的山顶到极热的平地,我们 经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常亲切且异常 深刻的人生历程和教训。然而我们是逃跑 着回来了,带着极为失败的情绪,因为我 们感觉到我们的精灵虽然已接受了山风的 邀请飞向无边无际的天空作着天马行空般 的旅行,然而当我们起意往回走的时候, 那飘渺的精灵如影随形般地回复到了我们 空无一物的躯壳。他们不能离我们单独而 去,正如我们的躯壳不能离大地独自而去 一样。我们仍只能呆在这个坚实的土地的 表层,因为我们仍只是有限的一种物质而 已。
我们就像做了一个梦,回到旅店,打 开飞舞的电风扇,整个疲倦的身躯有如土 山委地,一径朝床上瘫倒下去。懒洋洋地 躺在床上,不动,浑身的关节放松,筋肉 也松弛地耷拉着,这确实是一种最美的享 受,一种全新的最为美妙的感觉。“嘿, 飞走的蝴蝶又飞回来了!”不知谁讲出了 这么一句,然后大家都渐渐沉入了那黑暗 的排他的世界。只听到时钟咚咚地响了几 下,时间就这样停止在我们的意识上而不 再具有任何的意义。
(1997.1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