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一月期
栏目编辑:京不特

·阿 钟·

梦海幽光录

◆正部(1990年至1991年)

  1

  梅坐在草地上,阳光笼罩着她,她的 歌声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在我的眼睛里跳 跃。

  哦,你知道我此刻的心情吗?我正在 用一种纯粹的目光注视着你!


  2

  晚上九点多,强来。

  只见他神情紧张,面容疲惫。上一次 见到他还是在几个月以前。

  他说,他在练佛家内功,因为练岔了 ,以致肋下两股气流扭结在一起,各不相 让,前胸的气无法往下去,引起剧痛。他 在心里说: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但又一想,这也是命,死就死吧。这 样一想,反而痛得不那么厉害了。

  “我的世界观完全改变了!”

  他的嘴角动了一下。

  他的目光执拗地在我们之间游移,我 也变得嗫嚅起来,小心地倾听着他柔和的 语调一阵一阵地向我涌过来。


  3

  我在读一首悲壮的颂歌……

  有许多人在我的身后繁忙地走动,我 感到一种巨大的干扰,以致于单独的痛苦 也成为不可能。

  我和梅,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人,在 一个建筑工地上,一座没有完工的大楼前 。

  我独自一人离开他们,趟过楼前的一 个水洼,我在温热的水浆里越陷越深,直 到整个身子都被水浆浸没,我惊恐地向着 岸上的人们叫道:

  “我被水虎缠住了……这儿有一只水 虎!”

  我在吃力地挣扎着……

  在一个陈设朴素的房间里,我又看见 了梅,无形中她好像有着一股巨大的力量 ,使我凝固在那里了。我们的吻就象是一 种死亡的胶着……


  4

  读伯格曼的剧本《面对面》,其中燕 妮的独白:

  主要是我的生活太孤独,越来越孤独 ,我内心空虚和表面行为之间的界线越来 越分明。……

  对白:

   燕妮  我可不想眼看这种事 发生

   旺克尔 你不必看。烛光一会 儿就熄灭。不过,只要蜡烛还在燃烧,就 不会发生任何事情。……

  ……

  (燕妮马上转向下一个病人。是个胸 脯丰满,肩膀滚圆的妇女,眼神充满恐惧 ,脸异常地绷紧着,一张纸条从她嘴里露 出来。燕妮拿着纸条的一端小心地往外抽 ,纸上写着字。燕妮一点一点地抽出了一 张长纸条。)

   燕妮  (读纸条)救救我! 他们在我头上开了一个口子,取走了我的 苦恼。但当他们把我头上的口子缝合后, 却把日复一日的恐惧留下了。

  (这是燕妮自杀后幻觉中的情景。)

   托马斯 从前有一个强有力的 王子,他为强烈的爱慕之情所苦。他走出 宫殿,用大猎网捕捉他的臣民,然后把他 们驮在一列骡背上运回宫殿。在宫殿里他 对他们施以酷刑,当他们痛苦地呻吟时, 他又以象征性的爱抚和礼物来安慰他们。 ……


  5

  一天呆板。

  ①单位琐事。
  ②沙来。随他谈香烟牌子,无聊。

  果戈里:

  “你们害怕深邃的目光,你们自己也 不敢把深刻的目光投向某件东西,你们只 喜欢用不加思索的眼光在一切事物的表面 上滑过……”

  波德莱尔:

  有些女人引起你占有和玩弄她们的欲 望;而她呢,只让你渴望在她的注视下慢 慢地死亡。


  6

  一个空虚的、埋着黑暗的地段,脚下 是悬空的路面,凌乱地堆放着许多断砖碎 瓦。

  我吃力地在上面行走,好像捏着自己 的心。一个秃额大腹的老头和我走在一起 。

  突然,一个人脱下他的鞋子,从后面 扔过来,我借势用手臂一挡,鞋正好掉进 脚下的石缝里。

  鞋底朝天,发出刺目的黑暗。


  7

  父亲把两个妹妹和弟弟带到了北京。 在那似乎有一个实业性的工作(公司、工 厂或作坊?)要他们去做,家里只留下我 和母亲。我并不感到时空上的距离,仍能 感受到他们在北京的全部活动。

  后来,小妹回来了,她说,他们都要 回来,因为那里没有事可做;或者他们不 想留在那里,他们要回来。

  当时我感到很沮丧,似乎他们的回来 并不让我十分高兴。我隐隐有一种拒斥心 理,希望他们可以在那里扎下根来。


  8

  是什么使我在关键的时刻举步不前?

  我不缺乏对正常的世界秩序的认识, 也不缺乏对自我行为的理性把握,然而, 在我需要付出勇气的时候,我甚至对自己 的本能都视而不见。

  是理性的审判给我的压力,一个社会 的、体面的我站在我的对面监视我,限制 我的一切越轨念头、一切激情的冲动。而 我所能做的,就只是一味地谴责自己,在 需要表达本能的时候蒙混过关。

  这到底是一种怯懦呢,还是对个体感 情的值得赞美的超越?无论怎样为自己寻 找辩解的遁词,这种超越我并不需要,也 不值得赞美。这只能是一种可悲的、对于 人性的抹杀!

  尊重自己吧!怎样才能懂得生活呢? 这是一种考验!

  是服从社会的严酷命令呢?还是尊重 作为个体的自主性呢?我在这两者之间徘 徊。这是两重人格的搏斗。然而,这两者 之间是否有可以融通之处?如何在一种更 高的水平上达到统一?既不丧失自我,亦 不承担叛逆的罪名?


  9

  征回来了。

  他已经不是和尚的样子了,但头发也 不很长,却梳理得很光滑。我们好像提到 了那个写怪诗的人,又感觉他是从云南回 来的。他说回来后理发花了十块钱,是在 香港理的。我说,什么香港?他说,就是 四川路桥那里。我说,哦,就是香港理发 店。他说,对对,就是香港理发店。我觉 得这很奢侈,这个价钱都可以烫一下了, 也许他吹过风吧。

  我们走在一条石子路上,两辆大卡车 停在路中央,挡住了我们的路。两车之间 只有一条很窄的缝,我们就试图从这条窄 缝中穿过去。心里感觉很危险,怕头被碰 破了,又担心在这个窄缝中一旦车动起来 ,我们非丧命不可。但我们还是小心地往 前挤了过去,挤到车头的时候,征说,我 带回了一点东西,你也去拿一点,不过, 你不要去对别人说。我用一种揶揄的口吻 说,征,你好像已经成熟了嘛。征朝我看 看,有点恼怒的样子。

  我怕车动起来碰碎头,醒来。


  10

  这两天感到不舒服,头脑不清楚,有 点沉,看书也不行。总之,觉得不能正常 地思维,激情处于一种麻痹、迟钝的状态 。望着台板下那幅报上剪下的照片,心沉 静不下来。这简直就是梅的再创造:她的 下巴,额头,那双眼睛--那双无告的、 求助似的眼睛,那整个的神态,简直就是 梅的复现。每次张望一眼,就是一阵难以 自已的激动。想象着她,似乎这张照片也 会动起来,活灵活现、充满生气地在我面 前。

  自从上次去过芳那里以后,就没有再 去过。这是很自然的,我不是压迫自己, 有几次闪过某种念头,但并不紧张,我对 芳是有敌意的。有一种直觉告诉我,她妨 碍了我和梅的关系。她对梅的影响肯定很 大。而梅是否被某种东西所迷惑呢?误解 ,这个世界充满误解。梅以为可以凭着和 芳的友情而借助她的力量出国是一种误解 ,这是不可能的。

  莫洛亚说:“在女人之间,她们会有 意识地装出具有同性间的友爱感情,和她 们在与男人交谈时不会立即产生的信任的 语调。”紧接着他更重要地说道:“然而 ,在这表面友好的下面,隐藏着多么警觉 的戒备,而这戒备又是何等地符合情理! ”

  我说,一个女人可以对另一个女人产 生影响,是因为她们的某种契约。接受这 种影响是对这一契约付出的代价。那么, 这里,我无意中便对梅构成了某种指责。 我这样说的意思无非是梅不该为了个别的 欲念满足而构成对独立的自主判断的威胁 。一个不太实际的、并且爱好空想的女孩 一旦陷入实用主义的陷阱,她是否也失去 了她的纯真的魅力呢?

  这个世界和我格格不入。每天,我都 要面对我面前的那个老头,他象一具空壳 那样摆在我面前。当他移动他的头脸、他 的手肘,就会伴之以机械的噪音,一个没 有灵魂的机械的嘎嘎声。我必须隐藏起我 的灵魂,应和他的嘎嘎声。

  命运给我的条件是如此苛刻,而我必 须忍受我不愿接受的一切,我必须同样忍 受芳给我的冷遇,和她失意的嫉妒心的报 复。梅,难道也要接受这种条件,为一个 子虚乌有的承诺付出美丽梦幻的代价?一 个实在的梦幻,一个让人投入梦幻的实在 ,是眼前即可发生的、充满真实的梦幻。 假想中的梦幻不可靠,而眼前的实在(不 如意的实在)又最容易打破梦幻中的光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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