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期
栏目编辑:吴晨骏、雷默、祥子

·张鸿昭·

某年某人在某 地

  “你不想干了?”天艺传播公司的老 板推开高背转椅,从大班台后面不慌不忙 地走出来,说他不慌不忙倒不如说他走起 路来像一只鸭子更确切一点,他那两只肥 大的脚穿着圆头形的像面包似的棕色皮鞋 ,呈外八字踩在腥红色的地毯上,两条腿 又短又细,一走动就硬梆梆的,仿佛没有 膝盖没有关节,像两根棍子插在皮鞋里, 支撑着上面那个短短的、宽宽的、肥肥的 身子,那个如同一只塞满各种垃圾物的布 袋样的身子一晃一晃的,颤动着,摇摆不 定,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向左的时候他 的右手就会向身后甩过去,打在左边的屁 股上,向右的时候左手就会打在右边的屁 股上,这一点是他无法克服的,与生俱来 的,听说这是他祖上的遗传。天艺公司的 那些漂亮的小姐们一见到他这样滑稽,像 卓别林似地走过来,便不约而同地用手捂 着嘴,等他一走远了,全都将手拿下来, 有的手还未拿下来就忍不住了,一齐嘎嘎 嘎地笑着,颇像鸭子打鸣。
  他走到我的身边,像鸭子似地抬起落 下他的脚,踩在地毯上,来回兜了两圈, 用手打了几下他的屁股,然后就在我左手 的那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取下那顶灯 芯绒呢帽,放在一根手指上旋转着,帽子 从他的手指上飞旋着落到地上,滚了个弧 形,又回到他的身边,停在他的脚下。他 将帽子拾起来,拍打着上面的灰尘,其实 上面一点灰尘都没有。接着,他就腾出一 只手来,将手指揸开,梳理那光亮的头顶 上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其中有几根已经 过早地白了。我知道他这些动作都是冲着 我来的,他在心里正在盘算着如何与我较 量呢。对于他来说,我一旦从这个天艺公 司走出去,也就是说这家公司将要陷入瘫 痪状态,缺了我这个企划总监,它就少了 一个中间环节,也就转不起来了,而且企 划部的那些后备力量是无论如何也替代不 了我的,外面的人也不一定就有我做的那 么好,这一点他自己心里清楚。
  “是的,我不想干了。”我低着头说 。
  “是不是外面另有高就?”他吐出烟 雾,仿佛一声不易察觉的轻描淡写的叹息 ,落在地毯上,向前滚动着,不见了。
  “没有,绝对没有。”
  “想另立门户单个儿干?”他把帽子 戴在头上,现在他看上去要年轻一些。
  “有一点这样的想法,但是……”
  “但是,你哪有那么多资金?”他打 断了我的话。
  我沉默下来,两只手在膝盖上绞着劲 。
  停了好久,他将那根烟抽完了,揿灭 在烟灰缸里,他说,“我知道你说不定以 后会干得更好,更出色,这都是有可能的 ,可是我离不开你,你少了我也不行,至 少很艰难,那样又是何苦呢?我希望你继 续留在公司,这就是我,一个私人老板的 决定,”我感到身上像被一只蚂蚁咬了一 下,可我又抓不到那只蚂蚁。他转身打着 自己的屁股向大班台走去,拉开抽屉,从 里面取出一只纸袋子,递给我说,“这东 西是你的,你拿着它吧,回去好好想想。 ”这肯定是我的辞职报告了,他把它退给 我了,妈的,他把我当做筹码压在他这家 公司上去了。妈的!我在心里骂着。但我 脸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很平静的样子走了 出来。
  我一般是在家里办公的,这也是天艺 公司特殊的例子。其实,那也不叫做家, 因为那房子不是我的,只是一个租来的单 室套,是我自己掏钱租的。当初这房子是 我和我妻子一起去看的,觉得它是新房子 ,没有老鼠、蟑螂、蝙蝠,甚至小壁虎, 我妻子是最害怕这种小东西的,所以我们 就将那房子租下来了,房租高一点无所谓 的,当时我们都这样想,可现在我们吃不 消了,我妻子所在的群艺馆效益一点都不 好,而且每天还要累死累活地跑去上班, 我曾经也劝过我妻子,叫她换一个钱拿得 多一点的单位,可她偏偏又喜爱自己的那 份工作,不过,话说回来,除了这个她别 的也就干不来了。真是拿她没办法,况且 她去年还出了个车祸,化去了我们所有的 积蓄,心疼钱是没用的!我妻子经常板着 个脸在家里默不作声地干活,我心里也很 难受,作为一个男人,我有必要使她的脸 上多一点笑容,所以我也只有向天艺公司 递上辞职报告了,我想到外面去闯一闯。 其实,我很迷惘,不知道丢了这份工作能 否找到一份更好的,说不定我一手拿着一 个破面包一手揩着鼻涕在冷风嘶叫的大街 上茫然没有方向地走着。可是,事情出了 点蹊跷,出乎我的意料。因此当拿起电话 在拨数字的时候,我的手指还有些颤抖。 电话是打给我妻子的,她在群艺馆教人跳 健美操。我把电话打到她的办公室,接电 话的老头毫不客气地说她还在上课就把电 话挂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我又将 电话挂了过去,这一次是我妻子接的,她 可能是课间休息或者下课了。
  我妻子接到电话后很快就回来了。我 站在窗户前抽烟的时候看见我妻子从艺术 公园那条满是千奇百怪的塑像的路上回来 了,她骑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上,一摇一 晃地向前冲着,样子万分火急,仿佛什么 重大的事情要她去做,一个上面印有红字 的塑料袋在车把上晃荡着。我妻子一进门 就把那个塑料袋递给我,打开来瞧瞧!她 说,脸上绽放着仿佛小孩子捡到钱一样的 红光,打开来,瞧瞧我给你带回来什么了 ,她又说了一遍。我扒开塑料袋一看,里 面是一条很粗的蛇,虽然它已经死了。你 不是害怕这种东西吗?我说,你怎么搞到 的?她瞥了我一眼,甚是得意,它又不是 活的,我怕它干嘛!她说,你不是说你父 母还吃过猫和耗子吗?我朝她点点头。那 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说。死脑筋,现 在就更不同了,她眉飞色舞地说,现在就 更不同了,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地方的吗 ,非洲的,最近我手下的那个长的像铁塔 的学员,她丈夫公费出去了一趟,回来就 带了这种东西,也就那么几条,她就送一 条给我了,那个胖女人老是做得不规范, 经常挨我的批,可能害怕我老是当着那么 多学员的面说她才这样吧。说着,我妻子 就下了橱房,她把橱房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我在外面透过门上的两扇玻璃窗看见我 妻子往脖子上套了个小兜兜的围裙,两只 手反到背后系了个结,然后像小丑似地在 里面手舞足蹈了一番,接着她就在那条蛇 身上忙开了。这时,我走进房间,拨弄了 几下电脑,放进了一张光盘,顿时我的身 子抽搐了一下,我看见房间顷刻间没有了 ,这里只是一片杂草丛生、各种怪异的树 木遍布的山坡,我就在那个地方走着,无 数条令我叫不出名字的又粗又大的蛇在那 里爬动,时缓时速,有的还能飞起来,哧 地一声落入草丛中就不见了。我在那里不 停地挪着步子,仿佛是在躲避那些蛇,从 它们的缝隙跳到另一个缝隙。我的身体这 时候充满了弹性,那是被逼出来的。再一 看,我妻子已经将那条蛇放到水龙头下面 冲洗了,房间里弥漫着那种非洲的黑人鼓 手的音乐,鼓点越来越快,密如雨脚。那 条蛇被冲洗干净后,我妻子还在它身上喷 了点醋进行消毒,然后放进煮沸的开水里 漂了一会儿,取出来放在砧板上用一个长 条形的小菜刀切成一节一节的,再放到她 用酱油、野山椒、八角粉、蒜泥、生姜沫 、味精、食盐、阿香婆牛肉酱等精心调制 出来的调料中浸泡。后来我们就把这东西 吃下去了。我妻子说这是那个铁塔告诉她 怎么做的。可我嚼在嘴里却品不出什么味 道来,品出来的也是那调料的味道。但我 不能在妻子面前皱着眉头,我表面上装作 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不停地往嘴里塞着, 反正那又不是什么毒药,我几乎是哽咽着 将它们吞到自己的胃里去了。
  “这是什么?”我妻子搁下碗筷时看 到了放在桌角的牛皮纸袋子。天啦,我怎 么把这事忘记了,我打电话给她就是让她 知道纸袋子里面的事。
  “你自己看吧!”我盯着她的脸说。
  “你的辞职报告退回来了?”我妻子 的想法跟几个小时前的我是一样的,她的 手摸到了那个牛皮纸袋子的封口。
  “不,不是辞职报告,是辞职报告换 来的东西。”我说。
  我妻子看了我一眼,将纸袋子打开, 从里面取出一叠纸出来,“啊,这是真的 ?给我们的?”
  我从凳子上站起来,将手按住她的肩 膀说,“是的,这是真的,是我们的!天 艺公司为了挽留我继续给它干下去,就将 这套别墅送给我们住,当然产权不是我们 的,我们也不要产权,给我们住就够了, 虽然说那房子不算太贵,但我想别墅嘛, 都还是可以的。”
  我妻子从来就没想过,甚至连做梦也 没想过,她这辈子还会住上别墅,竟然一 时不知道怎么才好,趴在饭桌上号啕大哭 起来。
  妈的!我在心里骂着我自己。
  那天晚上,半夜的时候,我想跟我妻 子亲热一下,可我妻子就在这时一把推开 我,匆匆忙忙地下了床,拖鞋都穿反了就 往卫生间跑,正当我对此感到纳闷时,我 妻子在卫生间里哇地一声呕吐了起来。我 本来想在床上躺着不动,可我妻子却在卫 生间里一呕吐就没个完了。我只好也下了 床,你受凉了?我说,一边轻轻地拍着我 妻子的背,她还在呕吐着,她正想回答我 的话,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又哇地一声吐开 了。又过了三五分钟之后,她渐渐地平息 下来,吐的间隔也长了,吐的东西也少了 ,只是些吐液状的黄水,我想她的胃此时 一定绞得很难受。抽水马桶里全是那种半 透明的糊状物,我知道了,一定是那条非 洲蛇将她折磨的。可我怎么安然无事呢, 也许是自己的胃功能要强一些吧。我端来 一杯盐水让我妻子漱了漱嘴,她自己也拿 着毛巾将嘴唇边的污物擦干净了。那天晚 上我一直没有睡着,黑暗中我睁大了眼睛 在想着,快了,一切都快结束了,我们很 快就会搬到那幢别墅里去住了。
  接下来的事是可想而知的,那就是我 们选择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搬家了。那 个每月到时候就来板着个脸一分不少地收 取房租的房东,站在楼梯口不停地向我们 弯腰,挥手,点头,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软软的,像个女人似的,他甚至恨不能 此刻就变成一条狗,摇头摆尾地跟在我们 后面,登上那辆大卡车,在车上欢快地哇 哇叫着,然后和我们一起住进那幢别墅里 去。事实上,那幢别墅并不像以前的房东 所想象的那么好,至少我妻子也意识到了 这一点。那是在我们搬进去后的第三天, 问题就出来了,而且这种问题是我们难以 克服的。那幢别墅严格意义上说称不上别 墅,只能说它像富裕的农村住宅楼,一幢 连着一幢,中间没有太多的空地。有一点 比较好的能够使它称得上别墅的就是它确 实远离了城市生活的中心,建在边缘地带 ,但就是这一点也给我们带来了诸多不便 ,尤其是我妻子,她每天都要一大早爬起 来,骑上半个小时的自行车,然后才能在 半个小时以外的那个地方等候公共汽车的 到来,而且那路车就是比城里的要来得少 ,每隔一个小时才来一班。可我妻子还是 咬着牙和我住在一起,没办法!另外一点 使我们还有信心的,使我们还比较满意的 就是推开北面的窗户可以看见一个月牙形 状的湖泊,站在东面和南面的连在一起的 回形阳台上,可以看见明朝的古城墙,断 断续续地蜿蜒着,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结束 的,也不知道是从何处开始的。我和我现 在的妻子在恋爱期间曾登上了那个古城墙 ,是被一家寻呼台出资修复之后不久,我 们还化了二十元钱买了两张票跑上去了, 可上面什么也没有,用过去的旧砖重新修 葺了一遍,搞得很干净,但古城墙两边的 墙壁依旧是以前的样子,布满了苔鲜、藤 蔓,被杂草和树枝遮掩着。站在城墙上可 以看见我们的别墅,还可以看见那个月牙 形状的湖泊。古城墙上竖着一个人字形铁 架做的风向标,已经铁锈斑斑,上面仿佛 还缠着一些废弃的电线,一只死老鼠躺在 风向标的铁架下面。我和我现在的妻子向 前走着,一个只穿着一件红色的背心露出 两只光溜溜的胳膊的小孩用一根枯树枝将 那只死老鼠挑到城墙外的树木上去了。我 们再往前走,就看见一个身穿一件红色背 心的小孩手上拿着一根枯树枝。我们再往 前走,看见那个穿红色背心的小孩将枯树 枝狠狠地扔了出去。我们继续向前走着, 那个小孩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也就是在我们搬进来后的第三天晚上 ,问题就出现了。而且,那种问题是我们 无法解决的。当时我在客厅里看电视,好 象是新闻联播,我妻子端着一盘菜放到了 桌子上,接着她转身端来那碗汤的时候, 她一抬头,看见一只硕大无比的老鼠正跳 上了桌子,在那里一边转动着两颗发黄的 眼珠,一边偷吃着桌上的菜,还用前爪搔 搔嘴边的长胡须。我妻子一见到这顿时吓 坏了,啊地尖叫了一声,碗从她手上跌下 来,摔了个稀巴烂。听到响声后我慌忙跑 了过来,只见地上散乱地摊着些破碎的碗 块,有一块地砖也被砸坏了,裂缝呈米字 形放射状地向外张开着,那些汤在地上淌 着,我妻子身上的那条米黄色的背带裙- -她最喜欢的一条--也被弄得乌七八糟 ,不成个样子。她准是被吓呆了,不知如 何是好,垂着手,像是她在锻炼身体时提 着一副哑铃似的,愣愣地站在那里。你怎 么啦,我说,是不是太累了。老……老… …老鼠,我妻子说。这有什么可怕的,飞 机上还有老鼠呢,我说,脸上挂着僵硬的 笑容。它太大了,偷吃我们的菜,我妻子 说。老鼠呢?我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它早 就逃掉啦,唉,这房子怎么会有老鼠,我 妻子叹了口气。你去换衣服吧,我来把菜 热一下,没什么的,老鼠算不了什么!我 摸着我妻子的头发。她转身去换衣服,可 是没走出两步,她却回过头来吼了一声, 那菜不能吃了,我们会得病的!没办法, 我只得听我妻子的,将那盘菜倒掉了,可 是家里的菜已经用完了,现在肯定是买不 到菜了,况且这附近又没什么餐馆,看来 今天晚上我们要饿肚子了。我妻子换好了 衣服走了出来,气色要比刚才好一些。我 们弄点什么吃的吧,我对我妻子说。哦! 她仿佛还在盯着那个老鼠似的,突然醒悟 过来。吃这个吗?她将冰箱上面的面包拿 下来,放在我面前。只有这样了,我朝她 做了个鬼脸,怎么办呢,早知道这样,还 不如就将那盘菜给老鼠先生吃了算啦,说 不定它吃饱了,就跑不动了,或者躺在桌 子上睡觉。我妻子边撕开面包外面的塑料 袋封口边说,哼!那样我们就可以抓住它 了,将它串在铁丝上,浇上煤油,然后划 上火柴,哧地一下就着了,烧死它,哈, 哈哈,烧死它!我妻子发出一阵古怪的笑 声。我知道我妻子肯定是不会这样做的, 是不敢这样做!她那种胆小鼠的人怎么可 能这样呢,可我还是脸上挂着不知是什么 内容的笑对她说,对,我们要严惩老鼠。 事情往往出乎人的意料。我们将那袋面包 差不多要吃完的时候,我妻子又啊地叫了 一声,原来她发现了有一块面包上留下了 一排参差的缺口,我妻子立即神经质似地 去找塑料袋。你瞧,这个地方,就在这个 地方,她仿佛是哥伦布。我妻子指着的地 方有一个被老鼠咬坏的裂口。妈的,这老 鼠好象存心要跟我们作对。我妻子又开始 哇哇地呕吐着,可她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算啦算啦,反正我们都吃下去了,没什么 的,老鼠咬的又不是我们吃的,我装作若 无其事地说,其实我心里也挺慌的。我妻 子朝我杏眼一瞪,你就知道这个!病毒, 病毒,它会传播的,它会蔓延的,它会在 我们的身体里滋生的,这个你就不知道了 ,你懂吗?天啦,这简直就像是歇斯底里 。我默不作声地走开了,好象我的身体里 跟她说的完全一样,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病 毒细胞,而且都已经是变态的了。
  这个晚上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些 老鼠。它们在房间里到处肆意走动,一点 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两颗发黄的眼珠不 停地转动着,毛色发亮,一张嘴那些牙齿 就闪闪发光,有时候还用爪子搔脸。我一 睁开眼睛或者稍微翻动一下身体,那些鬼 头鬼脑的家伙就哧地一声逃得无影无踪, 不见了。可是我一睁开眼睛,依然看到它 们在房间里肆无忌惮地走动。它们有的跑 到大衣橱的顶上相互嬉玩打闹着,有的倒 挂在电视机的荧光屏上,尾巴绕在天线上 ,有的像是在房间里跳舞似地转动着身子 ,还有两三个在一起拖着一根火腿肠前进 着,最可恨的就是有那么一班家伙,也就 五六个老鼠吧,一起跳到我妻子那缝纫机 的脚踏子上面,一下子,它们一齐蹦到脚 踏子的后面,一下子,它们又蹦到脚踏子 的前面,弄得缝纫机吱嘎吱嘎地响,仿佛 是我妻子在踩缝纫机似的。天快要亮的时 候,大概是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昏黄的 路灯下传来了稀稀落落的行人走路的脚步 声,这时候,那些老鼠全消失了,蜷缩在 我所看不见的某个角落里睡觉或者分享食 物。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我也朦朦胧胧地 睡着了。刚开始,我并没有很快就进入睡 眠状态,我的脑细胞依然像那些夜间活动 的老鼠一样活跃。我在想着白天的事情。 白天,上午。我骑车往公司去,半个小时 后,我到了那路通往城里的公共汽车的起 点站。那里围了一群人。原来是那辆大巴 车在掉头的时候压死了一只横穿马路的老 鼠,其实这算不了什么,可是那只老鼠像 猫一样,硕大无比,所以那些人冒着宁愿 被扣掉几块钱奖金的危险围成一团,在已 死的老鼠身上指手划脚一番。那只老鼠躺 在那里,肠子都被压了出来。后来,我真 的睡着了,可我的思维还是那么活跃,像 火焰熄灭后还闪着暗暗的红光。在我睡着 的时候,我还能看见那些老鼠,那些家伙 一边吱吱吱地磨动着牙齿一边向我昂首挺 胸地走来,我想爬起来,找个什么东西撵 一撵它们,可是我就是爬不起来,身体像 被绳子捆在床上似的。那些老鼠已经走到 我身边了,我想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它 们。那些混蛋,我的嘴张了几下。接着, 一只老鼠跳到我的肚皮上,前面的两只爪 子搭在我肚脐眼边上。它小心翼翼地看了 我一眼,看我没有反应,它便放心大胆地 在我的肚脐上咬了一口,噗——我的肚脐 眼裂开了,我伸手想把那个可恨的家伙一 把抓住,可我的手刚伸出去,那家伙就溜 走了,我的肠子还在它的嘴里,它越跑越 快,肠子也越拉越长。这时,那些在一旁 幸灾乐祸地观看的老鼠也一齐跑上来,拉 着我的肠子到处乱跑,扯向不同的方向, 仿佛是一团橡皮筋似地被它们肆意地扯着 。在这种抓不住的感觉里,我看见阳光洒 在绣花窗帘上。天亮了。
  我们空着肚子来到一家医院。这是一 家部队医院,但也对地方开放。我妻子对 医院的选择比较敏感,她认为部队医院肯 定要比地方医院强。其实我并不想去医院 ,我手头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我妻子 偏要我去,说吃了老鼠咬的面包现在还没 有病变,等病变了也许就晚了。没办法, 我只好和我妻子去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女 医生坐在桌子后面问我们,你们谁看?我 们俩都看,我妻子说。然后我便轻描淡写 地将昨天晚上我们吃面包的事告诉了那位 穿白大褂、架着一副方形镜片的小眼镜的 老太。可我妻子却在后面作了个补充,这 一来令老太着慌了,那副小眼镜差点从她 的鼻梁上掉下来,我看见她用手扶了两次 眼镜。躺到床上去吧,老太说。我妻子很 顺从地脱了鞋子,躺到那张靠门旁的墙壁 放着的床上。老太将她上身的衣服捋开, 将冰冷的听筒贴在她的肚皮上,然后便用 手指压她的肚子,这疼吗?不疼。这儿呢 ?不疼。这疼不疼?有点。
  这也疼?有点。这地方怎样?疼。好 吧,你起来吧。接着我躺了上去,可我感 觉老太的手指像是在我的肚皮上挠痒痒, 我居然忍不住笑出声来。老太看了我们一 眼,扶了下眼镜,伏在桌子上一边填写处 方一边抬起头对我们说,你们拿着这张单 子去做个胃镜吧。可我并不感到疼啊?我 说。可你妻子疼,也许你发作比较迟些吧 ,男同志总比女同志抵抗力要强,你还是 一起去做吧,这是对你的生命保险,老太 将两张处单递给我妻子。走吧走吧,我妻 子一把拉着我的胳膊。可我却还像个小孩 子似的,仿佛十分不情愿地离开,打算留 下来跟老太论理几句。我们刚走到门外就 听老太在背后大喊一声,你们回来。我们 只好走回到老太身边。你们没有肝炎病史 吧?老太问。没有,绝对没有,我妻子说 。那你们去吧,做好了以后,将结果送到 我这边来,我好给你们诊断,记住了!老 太朝我们挥了挥手,似乎是在赶走两只苍 蝇。
  胃镜室门外的走廊里放了两张长条椅 ,上面坐了四五个用手抵住他们下腹部的 病人,有一个老头不停地用餐巾纸将他嘴 角流出来的黄水擦掉,将纸一次次地丢进 痰盂里。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和我妻子 走了进去。我妻子躺在那张看上去床单很 脏的床上,身子左侧着,嘴里塞了个硬塑 料圈圈,她必须用牙齿咬紧它,嘴巴下面 放了个不锈钢做的小盘子,可能是用来接 从胃里流出来的酸水的。有两位女医生站 在床前,一位负责肠胃状况的显示,并且 将这种状况录在一盘录像带上,我妻子的 脸面向那个大的显示屏幕,床头是一排玻 璃窗,拉着深绿色的窗帘,窗户的底下是 水池,另一个女医生将做胃镜的管子放到 水池的塑料桶里进行消毒,管子的前端有 一个小灯泡,这样就能将肠胃的内壁照得 一清二楚。管子伸进我妻子的嘴里,然后 再往下伸,我妻子不停地哇哇地呕吐着, 但她又不能动荡,那样子仿佛要将她的胃 也吐出来,后来她连呕吐的力气也没有了 ,黄水从她的嘴角流下来,流进那个不锈 钢的小盘子里,也有一些流到床单上,她 的眼角仿佛还在流泪。该死的老鼠!我在 心里骂着。可是我一不小心,居然将这几 个字说了出来。
  “什么,你说什么?”那个医生边说 边将管子从我妻子的嘴里抽出来。
  “老鼠,我说该死的老鼠。”我说。
  我妻子下了床,用餐巾纸擦着嘴,和 医生说起老鼠的事来。
  “唉呀,就这种小事,犯得着来做胃 镜吗,把人折腾的,又是何必呢!”
  我妻子听了医生的话显然不高兴,可 她的胃依旧好好的,没有因为吃了老鼠咬 的面包而出现十二指肠、胃溃疡、穿孔或 者出血,甚至连浅表性胃炎都没有。
  本来我也要躺到那张床上折腾一番的 ,可医生一听情况说不必了。“可门诊的 医生让我们都做嘛?”我妻子说。“别听 她的,我这边要科学些,这点你该信吧。 ”那个医生给我们填写报告单:一切正常 。我妻子还有点吱吱唔唔的,医生急了, 便说,“要做也行,随你们!”我一听这 话,拔腿就往门外跑去。
  晚饭前,我们要吃药。这是医生对我 们说的。那些药是保护胃功能和消炎化毒 的。当时在门诊,我们将报告单递给那个 医生,她也就只给我妻子一个人开了药, 可我妻子偏要医生开了两份。现在,我真 是迫不得已地将那些药吞到肚子里去,我 咕噜着,没有必要把自己搞的神经兮兮的 嘛。我一边咕噜着一边到卧室里继续去看 电视,因为我不想和我妻子争辩下去,刚 刚搬进这幢新房子,和她发生口角多不好 。可我刚一脚迈进卧室,就看见有两只老 鼠并排趴在枕头上,眼睛盯着前面低柜上 的电视机,那里正在放着有关猫和老鼠的 动画片,电视里的那只猫简直笨透了,时 常被看来十分聪明的老鼠捉弄一番。那两 只像是坐在床上背靠枕头的老鼠饶有兴致 地看着电视,仿佛是在欣赏它们同类的出 色表演,或者要从那里学到些经验,那两 个家伙似乎都看呆掉了。
  “嗬哧--”我吼了一声,那两个呆 家伙转眼间就溜到了窗外,消失了。
  这简直太滑稽了,我哈哈地笑着,对 我妻子说。亏你还笑得出来,这事情滑稽 吗?我看一点都不滑稽,我妻子咬着牙说 ,这哪里是滑稽,它是残酷,是老鼠对我 们的残酷。我妻子说着便走到床前,拿起 枕头,摸了摸,又放到鼻子下闻了一下, 你闻闻,你看看,这死老鼠在上面撒尿了 !我想可能是我那一声吼将它们吓出尿来 的,要么就是报复,是恶作剧,老鼠天生 就是恶作剧的天才。妈的,我在自己的女 人面前还斗不过一只老鼠,真是丢脸。我 恨不能现在就将那只老鼠抓到,用手撕碎 它们,将它们剁成肉泥,可是它们已经躲 起来了,说不定还在某个角落里欢快地吱 吱乱叫。
  那些老鼠我简直恨透了,它们咬坏了 那些新买的家具,咬断了家用电器的电源 线,甚至我们的衣服也被咬了个小洞,家 里搞的不成个样子,仿佛这幢房子就是老 鼠们的住宅,它们才是真正的主人,而我 们侵犯了它们的地盘,或者说我们临时和 它们挤在一起,所以要受到这些可恶的家 伙的百般刁难和羞辱。我差不多被它们弄 得患了失眠症了,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 睁大着眼睛,看着它们在黑暗中四处乱动 ,即使我闭上眼睛也能看到这些。还有些 时候,我从睡梦中惊醒了,嘣地一下从床 上坐起来,用手不停地抓挠着身体,掐一 掐、拉一拉那里的皮肤,仿佛被老鼠咬了 个洞或者染上了什么病毒,我坐在那里, 神情恍惚,脸上大汗淋漓。迫不得已,我 将床头灯打开,那些家伙立即哧地一声溜 的无影无踪,都不知道它们跑到什么地方 去了,似乎一下子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但就是这种办法也没见效多久,它们似 乎已经看出了我这样做的企图,这样做只 不过是吓唬它们一下,于是一些胆大的家 伙就蹲在灯光的暗处一动不动地直愣愣地 瞪着我,有时还用前爪搔搔它们的脸或者 嘴边的胡须。对此我简直要气疯了,抓起 床头柜上的一本书就扔了过去,可有时候 非但没有碰到老鼠先生的一根毫毛,反而 砸坏了一盏古典壁灯,或者一只玻璃杯, 杯子摔到地上粉身碎骨,茶水在地上蔓延 ,那只胆大妄为的老鼠便咬起一片茶叶溜 走了。最坏的时候,那只老鼠对扔书也不 怕了,它只会跳到另一个地方,仿佛耻笑 我的行为,依然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看着我 ,歪着个脑袋,意思是说,来呀,你来呀 ,看你把我怎么办,我呼哧一下跳下床, 刚要走进它时,这可恶的家伙却在房间里 兜起了圈子,从这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 ,从楼上跑到楼下,弄得我筋疲力尽,气 喘嘘嘘,最后它好象厌倦了这种恶作剧的 游戏,跑进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妈的! 我的肺都要给气炸了。这些事情还要好一 些,而另一些事那简直叫做危险!有天晚 上,我睡在床上朦朦胧胧地感到有只老鼠 在我的头边爬着,我睁开眼一看,只见那 只老鼠正对着我妻子的脸,似乎要将我妻 子的耳朵咬下来,天啦!那我妻子不就成 了动画片中的“一只耳”了,整天用纱布 包着那只不存在的耳朵,样子滑稽极了。 幸亏我及时发现了这一点,否则我妻子的 耳朵就保不住了。看来我必须跟这些老鼠 彻底地算算账了!但是,后来我才发现经 过一番折腾之后,那些办法根本就无济于 事,包括那些最原始的和最现代的办法, 我都试过了,可对待老鼠来说一点办法也 没有,真是拿它们没办法。在这期间,我 妻子还闹到了这幢别墅的开发商那里,可 最终我妻子只从那家房产公司领回了一个 老鼠夹,那个肚子像一只皮球的猪头猪脑 的家伙手上高高拎起那个老鼠夹对我妻子 说,告诉你,随便你告到那里去,我都会 奉陪的,法律上还没这一条规定,说什么 造房子就保证老鼠不光临你的府上,没这 个理。刚开始有一只老鼠在老鼠夹下牺牲 了,可后来再也没有第二只上当,老鼠夹 第二次却夹到了我妻子的手指,鲜血淌了 下来。我妻子简直要被这弄的疯疯颠颠的 了。她在别墅的门口贴了张大字报,告诉 别人不要住到这里来,可没到一个小时就 被保安给揭掉了,我妻子又在另一个地方 贴了一张同样内容的大字报,可没过几天 雨水就使它字迹模糊,不知所云,仍然有 一些人陆陆续续地搬了进来,有的还开着 小车,像小丑似的东张西望,在花园里拿 着手提电话贴着耳朵走来走去,看上去他 们似乎都很有钱。我妻子逢人就说这里正 在闹鼠患,可那些家伙好象有点不相信我 妻子的话,爱理不理,有一句没一句地搭 着,以致无法勾通,有些家伙还露出鄙视 的目光,仿佛在说,或者是在提出警告: 你想将我们赶走啊?然后你就可以独占了 ,这地方就成了你的庄园不成,告诉你, 没门!我妻子每次从他们那回来脸上都带 着恹恹的表情,懊恼极了。我想,也许他 们那里也正在闹鼠患呢,被老鼠折磨得不 知道怎么办才好,可他们不愿将这种丑事 张扬出去,他们天生就有极强的忍耐力, 默默地忍耐着,忍耐着,直到有一天他们 死去。
  有什么办法呢?其实我们一点办法都 没有,甚至直到我们死去的那一天,我们 都还没想出更好的更彻底的办法。因为当 我们的新办法出台之后,总有一些老鼠为 了它们的同类作出了牺牲,而后来者便巧 妙地避开了,如潮般涌进了我们的生活。 嗨,一句话说到底,我们无法消灭鼠类旺 盛的繁殖能力。我们不能对鼠类施行计划 性生育政策,更不能来个一锅端。我们不 知道,根本就不知道那些繁殖力非常强的 家伙在什么地方又拉下了一堆小崽子,像 拉屎一样容易。其实,说句大实话,我们 对老鼠所做的那些小打小敲的动作,充其 量只是对我们自己一个交代、一个安慰而 已,甚至说那是对自己说了一个谎。我发 现,我和我妻子都渐渐地适应了,或者说 是跟这样的一个环境妥协了。每天晚上, 我们都把灯开着,一直到天亮。而且,我 们每晚都要躺在床上谈到深夜,然后我们 就呼呼地睡着了,连梦也不做一个,第二 天我们就去上班、投入工作,仿佛什么事 都没有,跟那些表面上装作一本正经的人 一样。我们躺在床上,并不是头一挨到枕 头就睡着了,我们总是在不停地谈着,话 语像汽泡样从嘴角连续不断地冒出来。我 对我妻子说,我敢打赌,如果碰上一个好 导演,将我们的谈话买过去,做成黑白片 ,然后再穿插在我们搬进这里后的一系列 的遭遇或者整天折腾的状态之中,我想它 一定是很叫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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