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晨骏·
答贺绍俊先生
〔说明
〕贺绍俊先生在去年(1997年)初,
曾对包括我在内的、辞职从事写作的几个
作家提出了以下问题。当时这份书面采访
是准备用作它用的,到现在近一年半之后
,“它用”似乎不能成为现实。我在整理
电脑磁盘时偶然发现了这份东西,竟有恍
若隔世之感。贺先生问题中的用词,如“
职业写手”的称呼,我以为叫做“自由作
家”似乎更为准确,但我在回答时还是沿
用了他的说法,以示尊重。
第一个问题:您是在什么情况下决定要当 一位职业写手的,您为了成为一位职业写 手是否舍弃了对您来说或者在别人心目中 被认定为一份很优裕的工作?
答:当一名职业写手,对我来说是一个迫 不得已的选择。在大学时代我就热衷于诗 歌的写作,后来更视诗歌为我存在的一个 前提。到了1991年以后,我开始写小 说。其时我毕业分配在一家电力研究所, 长期出差在外使得我只能抽出很少的一点 时间写小说,我的那篇两万多字的《王华 》用了我近三个月的空余时间才写完。渐 渐地我意识到工作与写作在时间上的冲突 ,再由于我学的是工科,工科与文学这两 种思维方式也常常在我头脑中混乱地纠缠 在一起。一度我成了一个神经质的家伙。 在一年一年我的这种矛盾心态得不到解决 的情况下,我的年岁却在无可遏止地增长 。到1995年我终于对现状再也难以忍 受,辞职成为一个专事写作的人,也就是 贺先生所说的“职业写手”。我的那份电 力研究所的工作应该说是一份比较优裕的 工作,只不过在我看来,它是那么地不适 合我,以致于它的很多优裕在我眼中失去 了光彩。我并不是一个对贫富毫无感觉的 人,但我更愿意以我所喜爱的工作谋得自 己的生存。这种理想化的想法我不知道能 在我的生活中维持多久,但只要能有一线 希望,我都会维持下去。
第二个问题:您在当职业写手以前,是否 已经发表了很多作品,您是否认为一定要 有了相当的写作积累以后才能当一位职业 写手?
答:在当职业写手以前,我只零散地发表 了几首诗歌,并由国外的万之先生在他的 刊物上发了几个短篇小说。这不能说很多 ,甚至可以说非常地少。但我认为写作积 累对于一个决计以毕生精力从事文学创作 并且打算辞职的人来说是相当重要的。所 谓的写作积累并不是仅指发表作品的多少 ,而是指对于文学的认识程度,以及对于 自己在文学创作上的可能性的认识程度。 实际上在我辞职之前,我已经完成了我的 总称为《棉花小球》的阶段性诗集的创作 ,在小说创作上我的阅读趣味和写作趋向 也基本形成了一个雏型。这些对我后来的 小说创作有很大的帮助。当然每个人具体 的情形都不会一样。每个人对写作积累的 看法也不一样。所谓的写作积累也不应该 仅仅为了当一名职业写手而准备,它是每 个从事写作的人都需要的。
第三个问题:您能否描述一下您作为职业 写手的写作生活?
答:对一个刚刚作职业写手的人来说,他 首先要具备忍受贫困的心理素质。在贫困 中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他所吸收的营养刚 好能维持他创作所需要的能量。白天他闷 在家中写作,忙的时候晚上还要写。不过 大多数时候晚上可以会会朋友聊聊天,放 松一下自己的情绪,对自己的身体有好处 。因为此时的他已不是社会中的公务人员 ,他不享有普通公民都会有的劳保和福利 ,他没有公费医疗,他得了病只能自认倒 霉,实在没钱就医就只好躺在他家的破床 上等死。在这种生活里,写作成了他唯一 的寄托,他总是想写好,写得更好,可是 能否写得更好并不是由他说了算的。他对 写作来说,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情人。
第四个问题:在我的印象中,写作是一个 相当个人化的工作,而作为职业写手,其 个人化的程度是否更高?
答:对于职业写手的个人化,我的理解是 他从一个上班的人、一个处在集体之中的 人,变成一个独自在家写作的人。职业写 手的个人化,仅是指他在现实生活中的处 境。而无论他是否职业写手,他的写作都 是一个个人化的工作。职业写手与写作的 个人化的程度无关。
第五个问题:所谓个人化,不仅是指心理 上的,思想上的,而且还表明其生活状态 (或者说是工作状态)也是十分自由自在 、独来独往,不受外在的束缚,但长期处 在这种非常个人化的工作状态中,您是否 有孤独感?
答:我所以为的写作的个人化与职业写手 的个人化的区别已在上一个问题中说明。 这个问题中的个人化,我觉得是指职业写 手的个人化。职业写手的生活从表面上看 是自由的,没有上司管着他,他可以根据 自己的意愿安排作息时间,但他得写作, 写作是他的工作,一个有工作的人便谈不 上自由了,虽然他没有一个肉体的可见的 上司,虽然他的上司是谁有时他自己也搞 不清楚。从一个认真的角度上说,艺术家 并无任何自由可言,从事艺术是一项极其 不自由的艰苦的工作。孤独感,贯穿于艺 术家的整个人生,不管他是处在一个热闹 的场所,还是他独自在家写作。写作上的 孤独感并非由于远离人群而引起的,它与 写作是一母所生的双胞胎,或者孤独感是 写作的影子,不能想象一个没有孤独感的 作家。孤独之中蕴含着活力。
第六个问题:写作成为一种职业,成为谋 生的方式,不知道谋生的意识是否经常潜 入到您的写作过程之中,是否因为谋生而 给您造成一种生存的压力,一种紧张感, 这种压力或紧张感是否会影响到您的写作 ?
答:当写作成为谋生的仅有的方式之后, 这种谋生意识便自然会带入写作过程。比 如这个月没写,那么稿费就没有,便意味 着饭钱没有着落。另外稿费标准的高低也 直接影响着饭菜的好与差。可是对于一个 真正的艺术家来说,一种恶劣的生存条件 会刺激他写出强有力的作品。在这个意义 上,生存条件不应成为他写不出好作品的 托词和推诿。假如说他觉得职业写手的生 活使他的写作难以为继,他就应该重新去 找份其它的工作。我希望我的写作能养活 我自己,这仅是我的希望。但我想我不应 该以牺牲我的写作原则来换取我的生存。 在这个前提下,我能维持多久,就会维持 多久。因为我的梦想之地是艺术,仅是艺 术,而非职业写手。前面说过,职业写手 只是我的一个迫不得已的选择。这种选择 与写作有关,但它并不是写作本身。当一 名职业写手所造成的压力或紧张感假如对 写作有促进,比如对提供充裕的写作时间 有帮助,又能维持生存(即使是粗茶淡饭 ),那便是好的,否则我会毫不犹豫地摈 弃它。
第七个问题:您自从成为一名职业写手以 后,是否得到了一种心灵自由的满足感? 写作上的心灵自由是否同刊物编辑、出版 商以及读者的需求经常发生矛盾,您是怎 么处理这种矛盾的?
答:自从成为一名职业写手,我有更多的 时间和精力关注我的创作,我常常会有一 种心灵自由上的满足。在此过程中,我也 结识了一些优秀的刊物编辑,他们都很关 心我。在我这方面,我不存在与刊物编辑 、出版商和读者的矛盾。我写出自己认为 好的东西,假如说编辑、出版商和读者不 认为好,我想他们是对的,而我也并不因 此认为我错。这两者并不能相互验证。作 家和编辑、读者的关系是最好处的一种关 系。这两者相互影响,有时相吸,有时相 斥,有时交叉,有时分开。这才使得文学 (甚或艺术)总是瑰丽多姿,让人动情。
第八个问题:现在有了各种各样的畅销书 ,也有一些人以写作畅销书为职业,您认 为职业写手必须关注并写作畅销书吗?您 是否认为好的职业写手就一定能写出高品 味的畅销书?
答:在我的耳闻目睹中,畅销书成了一个 特定的有特指的词。似乎畅销书总是与武 侠和言情联在一起。在很多高品位的人那 里,畅销书成了一个贬义词。其实作家的 职业是写书,而书是一种销售的商品,所 谓的畅销是与商品的属性分不开的,商品 的潜在目的就是为了畅销。没有哪一本书 仅是写给作者自己看的,失去读者的文学 哪里是文学。即使读者很少,但它还是有 读者。至于说职业写手是否要关注畅销书 的写作,我的想法是,作家的写作是一个 自然的过程,书写成了之后,能否畅销这 不是作家的事,而是他所写的那本书的事 。他的那本书会按它自己的方式追求它自 己的畅销。我想,“好”的职业写手会写 出高品位的畅销书,既然他是“好”的。 比如列夫·托尔斯泰所写的《复活》。
第九个问题:我以为有很多人特别是很多 青年,非常景仰职业写手,而且怀着当一 名职业写手的强烈愿望,您能否给这些景 仰者一些忠告?您能否告诉这些景仰者, 要作一名职业写手,首先必须具备哪些条 件?
答:我的忠告是顺其自然,不要勉强。一 个人要作一名职业写手,除了写作本身的 条件之外,还应该尽量与父母和家人处好 关系(假如他不想过漂泊无定的生活)。 不过法无定法,最关键的一点,我想是对 写作的热诚。
第十个问题:这个问题是留给作为自由职 业者的职业写手的,请您自由地选择一个 您认为最适合的问题自由地解答。
答:我想提这样一个问题,写作作为一种 职业与其它的职业的区别在哪里?我的回 答是,写作作为一种职业,虽然具有一般 职业的共同特徵,如它们都与生存相联。 但把写作作为职业,这其中所带有的爱, 对写作的爱,对写作对象的爱,其程度则 是一般职业所远远达不到的。因为把写作 作为职业,至少在目前普通的社会阶层看 来,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身在这种 职业里,会感受到更多的世态的炎凉,除 了对写作的爱还有什么能排解这一切呢? 所以我尊重所有以此谋生的人们。这种感 想并非出自我的职业自豪感(而生活在其 它大多数职业里的人们的职业自豪感是多 么地强烈),我更多地是从一个简单的在 这个世界上生活的人的角度出发来作出这 样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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