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昭·
第四者自语
在一把充满阳光的椅子上的第四者, 看到暗黑的下午与雪白的雨水。很久以前 的旧人,就像散落了伞架的雨伞,从遥远 的地方归来,他用忧郁的身影走进第四者 的内部。我深居于第四者的屋内。多少年 来,我精心培养起来的每日收听天气预报 的习惯,由于情绪突然地烦躁而遭到破坏 ,被迫中断。但我一直看到,房顶上悬挂 着的那朵苍老的浮云,屋内缓缓飘移的雨 水。我拒绝雨水向我迁徙,却无法抵抗自 己与浮云接近。现在的我骑在一朵阴影里, 我带着我的雨水向四个方向漂去。那是个无边的下午,我走在城市最长 的大街上。大街很荒凉,城市已经没有了 模样。我走到自己的居所时已经苍老,大 街依然向你走不到的地方延伸。
第四者早已坐在我的屋内,那把充满 阳光的椅子上。雨水依旧在房子里飘动。 第四者可能由于等我而经历了多年的漂泊。 雨水飞翔时消失了声音。我在雨水中间听 见雨水,听见雨水的声音:如果你还活着, 就把它作为生存的外壳;假如你早已死了, 那就是灵魂的居所--你将停歇下来,用伤 疤去抚摸往事。那是最后一个驿站,也是 个新的起点。你开始升起时,太阳正浮在 地平线上。阳光普照雨水的大地。
我充满深情地打量自己,却发现自己 消失了具体形像。我触摸到自己的脸,那 是朵苍老的浮云。我的脸悬挂在屋粱下。
一、酒馆
第四者开始站起来,他以站立的姿势 告诉我一道算术题的方式。他使自己呈现 一片辉煌的减法。在他也许年轻的时候, 他是个偏执于收听天气预报的孩子,而得 到的消息总只有一个,阴天有雨。他一直 在想:洪水将要把他先当成一块石头,然 后再作为一片木块……
--一块石头加一片木块,你说是等于 两块石头呢,还是两片木块?
我黯然无言。我一开始就像个忧郁的 人,这使我很接近我的双胞胎弟弟,他的 名字叫雨水。
--一个活着的人加一个不再活着的人……
我开始一点点死去,那时黄昏在雨水 里穿行,天空的鸣叫像一张裱纸。
--一块石头〉一片木块,或者一片木 块〉一块石头,一个活着的人不再活着,一 个死去的人不再死去……
我看到镜子的正面与反面,在我未看 清第四者描述的景象时,它开始沸腾。它 所能展开的细节便是两条雨水,像两条可 能平行的轨道。
我沿着雨水里长大的轨道走去,在到 达目的地之前,我就已走散。我要去的地 方是一家酒馆。有一种我们始终叫不出名 字的歌声在酒馆里飘荡,似乎就没有间歇 过,或者根本就没有停下的趋势。没人相 信第四者就坐在我隔壁的一张桌旁,在那 川流不息的音乐的角落里,人们都看不见 第四者就坐在那里。当然,那时还没有下 雨,不过,雨很快就要抵达每个人的内部。 在音乐中,你会看见白的雨点。在雨点的 翅膀上,会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正在一闪 即逝。第四者是不占有空间的存在。因为 第四者的音乐,使所有的人看上去仿佛凝 固了一般。空气中漂浮着坚硬的石块。
--给我也来一杯。一种缥缈的声音向 穿白衣的人走去。
白衣人端来那奇怪的杯子,她找不到 说话人的座位。她环顾四周而感到一片茫 然。白衣人为那只奇怪的杯子找不到寻找 它的主人而落下泪水。
杯子被那粘满芬芳的手放在桌上。花 朵的手离开杯子而枯萎,那只是瞬息之间 的事。我将目光放进杯子,它没有容纳人 们所设想所迫切的那种东西。
--你终于来了。这是条捷径,杯子已 经放到你的桌子上,是你使杯子找到了我, 是杯子使我发现了你。第四者坐到我的桌 旁。
--我们开始吧。
二、磁场
我用那把带有灰尘的钥匙打开门,这 是一个死去的春天的事。
屋内的木梯引导我爬上了阁楼。她正 坐在床沿上,面容非常安详。我没想到自 己会进入她的房中,这完全是一种错误。 他的手上挂着那把钥匙,那个时候,她的 手中握紧一朵乌云。
从此,我是个对木梯充满厌恶的人。
我在阁楼上,看着城市的夜空,它像一 张巨大的嘴。
每一个春天的屋顶都布满了嘈杂的说 话声。在一片嘈杂之中,那个亡者正登梯 而上,他的脚步像渐次浓重的雾气,弥漫 而缓缓升起。
“你来干什么?”她的眼中流淌出雨水 的声音。
“外边好像下雨了。”
我走到窗边,看见窗户上被雨水叩打 的痕迹。可是,当我打开窗户时,雨水已经 停了,或许还未到来,再有一种可能就是 雨水从未有过。
“你去年的手?”她转过头,用回忆的 姿势注视着雨水的痕迹。
“哦。那是一件雨衣--如果你需要的 话……”
“一个不曾使用它的人,在一个无雨的 春天里,表现了对它的欲望。”
“天晴了。”
“那只是暂时的。在房子内,你只要竖 起耳朵,就能听到死者的嗥叫。”
“这多么可怕。”
“可是没人逃得了事实,你向别人,一 个陌生人公布理由,可到后来发现根据是 苍白的。”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只是感到危险。用以前的砝码来衡 量今天。往事。我想昨天就是今天。你总 是在不断地重复错误。”
“这房子雾气很重。”
“长年累月,都是这样。不过,今天好 像特别:或许一个人来过,说完话就走了。 现在雾气要散一些了。”
“难道我没看见他。”
雾气散掉时,我看清墙上的那张脸。
“他是谁?”颤抖的语调中积累了一定 厚度的恐惧。
“他就是你所要寻找的人。你的寻找充 满了持续性,然而终未结果。正当你山穷 水尽时,他却以这样一种形式展示在你面 前,向你证实他的存在。”
我朝墙上的那张脸走去,是种蹒跚滞 重的步伐。我感到自己与那张脸愈接近一 步,行动就更加迟缓。最后,我被莫名其妙 地搁在那里,脚始终迈并不出去。我作过 各种各样的挣扎和尝试,但依然如故。我 无法靠近。一种无形的力量来自它的内部, 对我进行阻碍。我仿佛走到边缘,但面对 的却是无边的水域。
墙上的脸使我再次陷入雨水哗哗流动 的情境之中。作为一块石碑的身份站在那 里,碑上的文字已经感到不安而驳落。
“我该走了。”现在等待着雨水来临的 她,对我的话语表现出一种淡然的状态。
“雨水还未来临。”她的脸被一朵乌云 的阴影模糊,以致于我不能准确地看到, 他的脸上是否飘流过雨水的轨迹。
“可是我该走了。”我急迫地感到我就 是雨水中的蚂蚁。
“你看。你的时间还未到,应该再坚持 一会。”
她充满魅力的动作向我走近,那些归 来的雨水在她身上安静地流动。她和那些 站立的雨水一同向我展示了死去的妩媚。
渐渐地,我开始连续不断地重复雨水 中诞生的景象。
一颗子弹的声音在雨水里急速飞翔。 那个突然到来的漂白的黄昏,跟随我的双 胞胎弟弟一同站到我的面前。他是个自闭 症者,终日锁在一间向北的屋子里。好像 房门始终没在我们面前打开过。而我经常 看到的就是一大块不语的阴影在他的屋顶 来回移动。他的脸有时落下褐色斑点,这 跟苍蝇在那些绽开的阳光中把自己的影子 摔到地上一模一样,毫无区别。而今天,雨 水似乎特别激动,他带来了令人不安的消 息。
雨水说:他,他飞了……
我知道雨水指的是现在的第四者。
雨水用他兴奋的手势描述了他看到的 简单过程。
需要作一点说明的是,第四者还未给 自己种下子弹的时候,他是个持枪者。他 之所以能成为那把枪的主人,是因为枪是 他必需的劳动工具。在他飞去后的一段时 间里,他的名字依旧站在一家派出所榜上 的名字的最前列。这很能引起众副职的仇 恨。在一个秘密夜晚一般的场所里,一致 通过了用个黑框将他的名字束缚住。再后 来,他们举手表示给那最前面的名字泼上 一瓶墨水。那名字再也没有勇气站到队伍 前列,消逝了。
雨水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把他的手变 成枪。他的枪对准了一颗虚拟的头颅。
“我所捕获到的最后一个却是我自己。” 第四者把枪对准了那人的头颅。在这以前, 他历经了整整一个下午对枪的凝视。
子弹幸福地穿过头颅的时候,他看到 站立起来的雨水,在雨水界定的树木间奔 跑。那红色的血流在雨水里呼喊。那幸福 的子弹以飞翔的姿势从窗台上杯子的边缘 擦过,杯子逃脱劫难后幸存下来,一直流 到雨水里,但却留下一小块豁口,有一缕 血丝从豁口处挂下来,一直流到雨水里, 被泛滥的雨水所湮没。坚硬的子弹穿过脆 弱的玻璃,以致于玻璃疲惫不堪,用破碎 的躯体进入泥泞。
“你该结束了。”他对着那把枪深情地 流泪,然后步履缥缈地走向远方。
消息穿街走巷,从城南走到城北。那时 处居城市北端的一个人正在收听天气预报。 突然预报被一片嘈杂声所干扰。收听者感 到什么发生似的,站起来拍拍身上长期积 累的灰尘,关掉了收音机。然后,走到门边, 看着雨水里流动的街道。
几年后,他在街上碰见了曾经的第四 者。那是个穿雨衣的人。他没有看见穿雨 衣人的头。他和他擦肩而过。当他回头想 看清楚一点时,穿雨衣的人已经走了。没 有跟踪,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他莫名其妙 地说,在雨水里站了好一会。好久之后,他 才想呼喊穿雨衣人的名字,但却把名字丢 失了,一点也记不起来。他顶着昏沉发胀 的头颅向雨水的腹地穿行。绕过广场,走 上了一条岔道。
三、父亲重叠医生
你看见斑驳的父亲在广场边若无其事 地走动。
父亲走完广场回到家时,你迎接黑暗 一样迎接了你的父亲。你父亲说他走过了 很多路。他把一根绳索作为你的生日礼物 送给你。
父亲:你看见那棵树了吗?你应该把那 根绳索系到树顶上去!
那棵树在你的视觉里白哗哗地流动。
父亲:你从此可以感到你的头颅,它在 绳子下面随风飘荡。现在,你可以站到绳 子下端,一种间断性或者跳跃性的成长即 将开始。
你坐在泰山极顶咒骂日出。白色的亮 斑突然往上一跳--太阳诞生了。光芒万丈。 真正的日出。你看见你的父亲在阳光中, 手提一柄光芒万丈的大斧向你走来。你彻 底坠入深渊。
你在深渊中给父亲写信。你在信封上 写道:请按此地址烦交父亲大人,若此人 不在,请转新址。信从未到达父亲的手中, 它们在中途就遭到劫难。
那一天是你的生日,你缓缓升起。你抵 达地平线时,看见父亲在不矮的山上,栽 种一棵小树。沿着崎岖的山道,你向父亲 攀登。那棵树在你跋涉的过程中渐渐长大, 树顶插入袅绕的云层。那是一朵苍老的浮 云。你与父亲咫尺之遥时,他已完成赋予 一根绳索的全部动作。接下来的是,他开 始在一块巨大的凹石槽里磨动那柄大斧。 霍霍的声音像斧刃的白光,在山顶飞舞。 你说:那是雨的白色翅膀。
你的双胞胎弟弟用雨水消逝前的声音, 在你的心底暗示了一道涟漪。你想飞速逃 离,但面前飞来层峦叠嶂。父亲大喝一声, 用绳索的圈将你套住,把你拉回到一朵浮 云的下端。
父亲:你经过了那么多的道路,跋涉了 如此长久的雨水,你这样做是为了寻找你 的父亲。今天,你终于如愿以偿,在我的区 域里看到了那朵即将散去的浮云。我知道, 你已经被病魔驱逐得不知所以,被它缠绕 得难以安宁。我知道你是个在边缘走动的 人,可你却不明白那是条危险的轨道。我 知道,你身上逐渐腐烂的气息正在扩散。 你走到这里,走到我,就足以证明你以前 的荒谬与错误。可是你在那样一个漩涡里, 那种不可抗拒的磁场里不断重复错误,错 误推动你向更深远更博大的错误迈进。你 长期被巨大的痛苦所折磨,痛苦湮没了你 的双腿。它们为错误所牵引,机械地走动, 而你却一直充满信心。你的信心只能用来 对付公众。公众化的苍蝇,然而,在你下手 之前,它已经展开翅膀,接着便是连续的 雨水斩断你的视线。你应该逃避公众对你 的界定,他们都是同一个模子里塑造出来 的。你进入了模子,就已经交出了一切,包 括信心。你错了,我的儿子。现在,你处居 这样的畸境里,我感到不安和焦虑。一种 责任感迫使我要挽救你。你生病了……
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山林里回荡:我们 生病了……
很多年前,在一个模糊不清的时间里。 我穿过马路,去对面的医院看病。一群孩 子被风吹斜,他们用石灰浆在医院的红墙 上亲手涂道:我们生病了……
那时,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将我推到 医院里。然而,在医院里,我却找不到为我 看病的那位医生。我仿佛置身于一座迷宫 当中,在迂回曲折看不到尽头的走廊里来 回走动。后来,一面镜子让我站到它的面 前。镜子向我呈现一张陌生的脸,背景是 一片奔跑的雨水。那张脸看上去臃肿而拥 挤。庞杂的脸说:孩子,你来了。我知道你 要来的,你的病让你来的。庞杂的脸从镜 子前移开,我便看清了我的五脏六肺,它 们已锈迹斑斑。当他手持特大号针筒向我 走近的一刹那,我用怀疑的方式相信他就 是我的父亲,一个混迹多年的兽医。我迅 速择路而逃。
我听到体内一种钟声,虽然它微弱得 像黄昏一样,但还是能够让我坍塌。
我:坐在那座可以转动的山上
我向北遥望,我转动头颅。
在风中的头颅,一枚果子
它将被风带走
飞逝吧,苍老的浮云
大树即将成为幸福的棺木
我坐在树木中央
梦见昨天的绳索成为现实
我用小刀刻下一个陈旧的名字
头颅迅速向绳索驶去
浮云消散之际,父亲开始使用那把斧 子。沉默的斧子向我走来。它一声不吭地 进入我的皮肤,我的体内。一块块弥漫着 腐烂气息的皮肉被分离下来。它们在父亲 欣喜若狂的注视下,轻巧自如地躺到我的 孪生弟弟的嘴中。然而,在他咀嚼的时段 里,眼中却呈现了一派雨水的景象。他呼 唤的名字:雨水。他所呼唤的雨水迟迟未 来。他的、手在风中召唤。
他的呼喊导致了斧子对我的行进的中 断。父亲的斧子开始向那棵插入云霄的大 树展开。斧子在从未干过木匠活的父亲手 里显得惊慌和笨拙。但无论如何,由于他 的坚持,而使他想要完成的东西基本就绪。 那是一具属于你的白色棺木--父亲说。这 是多么怪异的声音。在我的心底一闪即逝, 却又压迫着我的呼吸。其实,父亲笨拙的 动作完成的东西根本就不像棺木,而远古 时代一座四四方方的木房与它更为贴近。 怪异的声音像一只蜜蜂嗡嗡的针尖,它延 续的部份锲入我的骨肉:如果你还活着, 你就把它作为生存的居所;如果你已死去, 那就是灵魂歇息的地方。那是终点,也是 开端。我在嗡嗡的声音中低下沉重的头颅。
当然,在我还未低垂头颅的年轻时间 里。在对一棵大树的凝视中触摸到我深不 可测的未来。我的目光不能抵达树梢,它 被一朵浮云所遮掩。然而,能够清晰看到 的是枝顶那朵俏丽的白花。在花朵的芬芳 上面,端坐着恬静而忧郁的少女。她叫小 叶。我曾在一首《怀念遥远的叶子的光辉》 的诗歌中呼唤她的归来,但她没有回到我 的诗歌当中,而是重返枝头。而今,对于我 这种尝试已经失去了必要的意义。她在那 里,像一片花瓣,已经发出暗暗的光。
四、某种声音,某种耳朵
好多年了。黄昏了。黄昏陷落的有多深。 一些树木依旧奔走。远远的,它们吐绿。树 木上的浮云在风中飘动。
黄昏时,饱含雨水的街道漂浮着那些 奇怪的声音。这些令人烦躁的声音一种延 伸到一家酒馆。两张失去了青春的椅子在 等候着各自的主人的到来。他们分别是一 场即将拍摄的戏剧中的主角和配角。我的 耳朵在他们目光不能触及的角落守候着, 就像一台收听天气预报的收音机一样。
两张椅子围绕的桌面上,被白衣人放 上了一只豁口的杯子。杯沿似乎有一缕血 丝挂下来。白衣人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真没想到,那只杯子居然还毫无理 由地存在着。它为什么要这样?它究竟为 我们能带来什么呢?只不过是些令我们不 安的回忆。可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 失去了它,我们,也许就是同一个人,这个 人就失去了对回忆的证据。
--真没想到,好多年后,我们依然还 碰到一起,像一对仇人一样地爱着。我真 的没想到有这样的结局。
--结局总是让人出乎意料的。
--我以为我会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我 是说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在它的起始部 份。我是带着罪孽而居住在这个城市的。 多少年来,我一直不承认自己属于这个城 市。
--噢?你应该脱下雨衣。
--习惯了。一直都是这样,我害怕雨 水,难道你外边正在下雨吗?
--对,外边是在下雨。可是?可是你? 你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对待自己?
--不是我这样对待自己,是另外一个, 另外一个。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对,一个女人。一个善良的好女人。 听说她是用一根绳索结束生命的。多少年, 我一直希望这是种也许。
--别这样。就拿这只杯子来说,它迟 早要从其它杯子中消逝的。
--这我知道。可我永远排除不掉那份 罪孽感。
--你的经历也就是我的身世,我们俩…… 我一直在寻找从我身边走失的女人。我想 有一天,找到她的那一天,我谢幕的时刻 就到了。
--这杯子让人恐惧,让人触目惊心。
--那是我以前用来养花的杯子,那个 女人还在我身边的时候。可那花早已枯萎 了。
--你听,这杯子里传来雨水的声音。
--好像还有子弹穿过玻璃的声音。
--这声音让我想起了一个雨水漂泊的 夜晚。我是用暴力征服了她的。她屈从了, 但从那以后她便一下子忘却了语言,像个 哑巴似的。医生说,她是个忧郁症患者。对 于这,我内疚又束手无策。
--有一天,我在这个城市最长的街道 上遇见了她,就是那个在雨夜里从我身边 走失的女人。起初,我设置了许多条线索, 但没有一条线索通向她的踪影。没想到, 在我所有的线索穷尽的时候,她却出现了。 当初,她没有认出我。经过一番交涉,我把 父亲在我生日那天送给我的绳索转给了她, 因为,她说她需要这个。父亲说过:你去用 它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如果你不,就给自 己派上用场。其实,我真的希望那根绳索 是属于自己的,然而……
--你?你是谁?
--事实上,我们是彼此毫不相干的人, 但我们又相互关联。你不认识我,这完全 可以理解。一个人只认识他的过去,而不 认识他的未来。
--好多年了。我一直认为你不存在了。
--但我相对于你和她,是看不见的存 在。我和你一样,永远地处在自责之中。
--我知道,你之所以说是你将绳索给 了她,是因为你想挽回点什么,而增加自 己罪孽的砝码。你没有必要这样。
--在一次偶然事件中。我被一名罪犯 毁了容,没想到我后来做过整形手术。我 的脸谱几乎整个儿变了样,一般人都认不 出来了。你也是一样,你!
--是的,我被现实模糊了,欺骗了,耍 了。你又要我怎样?
--现在可以说什么了。但代价太重了, 难道这就是意义?我要这样的意义吗?不!
--刚刚开始,我就踏上了错误的旅途。 我不应该回到那个别人的城市,别人的屋 子。回到与我有着关联的别人的屋子,这 真是一种耻辱。自从我发现这其中的缘由, 我就开始死去,我是住在棺木里死去的。
--你刚回到这个城市,没有自己的居 所。你打了好多份申请报告,终于如愿以 偿。但你如愿以偿的那不叫一座房子,那 简直是一具棺木。很多年了,这个城市的 很多地方都起了变化,但那座房子始终保 持着原样,仿佛在等候着一个遥远的事件 的发生。然后,它才被推土机推倒而消逝。
--在我们收拾房间的时候,她在阁楼 上结满蛛网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张照片。 照片蒙上了阴影。但她依然能够穿过阴影, 看清一张年轻的脸。她用泪水表达了那张 脸的回忆与思念。
--她没有干些别的什么?
--后来,她又发现了一枚弹壳,一只 豁了口的杯子。
--难道她没有找出点蛛丝马迹?
--她在那一刻愣住了。仿佛被突如其 来的一拳猛击了一下似的,她晕倒过去。 那是一个在飞扬的雨水中前进的黄昏。
--你应该给她更多慰籍的双手,抹去 她内心中对世事的怀疑而聚积的尘垢。你 应该制造一个骗局,用谎言换取短暂的幸 福。
--你知道,她已经成了个忧郁症患者。 她似乎就是个哑巴,好像从来就没有要说 的话。她也不需要别人的话,更不需要别 人的谎言。她对话语特别腻烦而又尤其敏 感,一旦所构想的事例被她戳穿,她就会 陷入更深的绝望之中。
--现实在人身上所起的变化是如此深 刻。这就像一条波浪。一个人处在波峰上, 却不知如何踏上第二个波峰,也许就陷入 永远的波谷。即使他处在第二个波峰上, 他还以为那是个无底的深渊。这确实叫人 无可奈何。
--有一天,一个叫做“雨水”的人敲响 了我的门,在她被“雨水”带走的一刹那, 我迅速地回想起那张照片。那张照片上的 脸和刚刚离去的名叫“雨水”的人没有多 大区别。黄昏到来的时候,她也回到屋内, 而雨水不见了。
--那人是我的孪生弟弟。她,这个忧 郁的女人肯定接受了她那蹩脚的话语所带 来的一些零碎的事件。
--是的。回来后的她脸色就像一张薄 纸那样苍白,透明。那时,她坐在一把椅子 上,脸正对着窗户。我从侧面也能看见窗 外的阴影穿过她的脸进入透明,进进出出 地游动。黑夜来临的时候,她终于说出了 许多话,这让我兴奋,也让我担忧。她就那 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个晚上都是那 样。我想,她可能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 间,将那些零碎的事件连缀起来。她在构 想一个整体,当她要完成那个整体的时候, 我想……真的,我预感到什么要发生了。
--我怀着真挚的泪水和痛苦的请求, 希望你别说那个结局。我知道,一切都知 道……我走了。
--(自言自语)现在让我独自一人去 经受回忆的痛苦,未免更显得凄凉。我在 对罪孽的自责中,请求别人的宽恕,而换 来的却是她的死亡。她肯定是发现了那根 在阳台上的绳子。该死的积满灰尘的绳子 ,你为什么就饶不了她,为什么偏偏选择 她呢?那天,我去找一个人。我在没有找着 他的懊恼的心情下回到家,发现她从绳索 子上消失了。绳子上瓢荡的头颅消失了。…… 我也该走了。
--谁是主角,谁是配角--夜晚的耳朵 向我提供了一种无可奈何的阐释。
五、公众的地址
在一列西去的邮车上,传递着雨水死 亡的消息。那是天气预报播完以后穿插的 一则趣闻,目的是打消众人旅途的寂寞和 无聊。可是,人们对此失去了关注的兴趣, 他们幸福而安宁。这是一列永远不停开下 去的邮车,但它有些个到达的可能的地址: 公众的地址。
关于我写给父亲的那封信,它不但没 有准时而且根本就没有到达我父亲的手中。 它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所收留。
那封信怎么容纳了如此令人绝望的内 容,这对我而言,是个永远的迷:
黎明还未到来的时候,天空灰朦朦的。 城市中那条最长的街道上,有一辆没有牌 号的车子向我无声地开来。老爸,天要亮 了,我该回家了。我的家他们没哪个知道, 在这个城市里,他们找不到也不会找到我 的家。我想我该乘着这班车回去了,我不 该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逗留太久。
老爸,您送给我的绳索我始终不忍心 去用它,不是我舍不得,而是我厌恶用那 样的方式。我请求你给我一颗子弹,您斥 责了我,我并没有回驳。我用了我自己的 子弹,那是一颗多么幸福的子弹。它之所 以幸福,是因为它能够穿过我这样的头颅 而幸福。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你不希望那 根绳索来对付我,而是去适用于另外一个。 要我那样做,是不可能的,这无异于将自 己的心脏放在刀尖上,所以,它一直搁放 在我以前房子的阳台上,大概已经蒙上了 一层灰尘,但如果有人需要,我想这一点 并不影响它的效果。那座房子现在已不是 我的家了,这您可能也知道。您也没必要 去惊动那房子和它的主人,它和他们会处 理好一切的。
我想我该回去了,那个遥远的公众的 地址在等着我,我不应逗留太久。黎明还 未到来的时候,我站在灰朦朦的站牌下。 那个从前从我身边走失的名叫小叶的女人, 她现在正在那辆没有牌号的车子上,这是 我后来才知道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 早就出来赶车,也许去找一个人,也许要 去办一件急于要办的事,也许她整整一个 晚上都在那辆车上,来来去去。车子还未 开到站牌的时候就停住了,大概出了点小 故障,但怎么又开走了呢,然而还是不能 排除那是故障及时排除的可能。
她向我走过来了。我真的有点害怕,担 心天亮时会被人抓住,那我就无法回去了, 即使能回去也不好交代。我想躲开,但已 经来不及了,她迅速地飘到我的身边。
多少年了,她说话的声音不像从前声 音中充斥着雨水的忧郁。她说首先进入她 视野的,是我那双发着绿光的眼睛。然后 才是那张飘忽不定的脸,那是一种召唤。 她迎着它们向我走来,我真的有点害怕。 我对人充满了恐惧感。
那时,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我跟在 她越来越轻的步伐后面,绕过了不少大街 小巷。在黎明时分,我到了她的家,爬上了 那间阁楼。她让我藏起来,却找不到合适 的地方。最后,她让我藏到那只奇怪的杯 子里,对不起,老爸,我只能这样了。我刚 在那只杯子里坐定不久,一个穿雨衣的人 就进来了。穿雨衣的人对她说:你上哪儿 去了,让我找你找了一个晚上。她说:我不 是在家吗?就坐在窗户前的那把椅子上。
一个苍白的上午。他们似乎都在谈判 着一件事情。对他们的话语,我感到十分 陌生了。我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最终, 他穿着雨衣出去了。那时,天还没有下雨。 她把一朵小花插进杯子里。奇迹出现了。 杯沿的血丝开始流下来,滋润着那朵白花。 花朵在短暂的岁月里显得无比鲜艳,红润 的光泽。
我开始坐到窗前的那把椅子上,充满 鲜艳的阳光。
她向阳台走去。
她终于找到了那根绳索。
她把绳索穿过屋梁。她叫屋梁为大树。 沉睡的大树。
我去阻止她,然而她用恶毒的牙齿开 始诅咒我。忧郁的声音说:好多年了,我一 直在寻找着。今天,我终于找到了你,我也 就听到了钟声。
钟声像花朵一样绽开。
在一个盛满雨水的下午,我抱起她。她 的头颅向绳索飘去。绳子上的声音说:看 到了,我看到了那列邮车……我抓住她的腿 用力往下拽,她像一块石头一样平静地沉 入水底。
那个春天是雨水。
穿雨衣的人归来时,呈现给他的,便是 一片房屋坍塌的迹象。他坐在雨水里看着 那根在雨水里漂浮的树木。那个从前的女 人已经乘着绳索,走向了远方。
六、虚拟即事实
在那座古老的房子里,一个不再年轻 的时间当中,我举起了枪。它对准了两颗 头颅。子弹幸福地穿过两颗头颅,他们倒 下后融为一体。
我睁开眼,看见树顶上的白花,那是死 去的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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