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期
栏目编辑:雷默、马兰、吴晨骏

·孟 秋·

  我不能说这件事情和我无关。我不能 这么轻巧地说上一句就完事了,就当什么 也没发生。或许别人能行,可我做不到。这 件事情太过蹊跷。说真的就是现在我也没 法把这件事情完全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经常这么问自己。 当我手里的活儿遇上麻烦或者当我要想起 它的时候(我要,这么说有点牵强),它就 出来了:先是一场大雾,迷迷朦朦 的, 然后是敲门声,然后是一张晃来晃去的面 孔,一些若有若无的声音,再然后有人说 了一句“别自找没趣”。总是这样,说完了 它也就走了。我木然地坐在电脑前,通常 是这样,我把手里的香烟抽完,把一闪一 闪的电脑也关了。
  通常我会站起身,喘上一口长气,然后 到附近的几条巷子走走。
  这件事情源于一场大雾,这是没有疑 问的,它是从一个蒙着浓雾的早晨开始的。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二月里的一天,天还 很冷。我起床时已经快十点了。我有晚起 的习惯,干我们这种活儿的人大都如此, 不过平常我不到九点或者说九点差一点点 就起来了。那天晚醒的原因是前一天晚上 看书看得太晚了。下午刚买回来的科塔萨 尔的《跳房子》弄得我很兴奋。“巴黎,巴 黎……”熄了灯后我嘴里仍然嘟囔着(我就 是这么个人,干什么事都沉不住气)。我是 在刷牙时发现外面有雾的。当时我听见窗 外的自行车棚里有人说话,便朝那儿望去, 结果,除了隐隐绰绰的围墙外,什么都看 不见。
  起雾了,我心里说。不过当时我并没觉 得有什么特别的,我不是那号自称有先知 先觉的家伙。一场雾,又不是一场雪,如果 是一场大雪我倒会觉得挺高兴的,已经是 二月,转眼就开春了,可这个城市还没正 正经经的下过一场雪呢。在这之前,我和 我的女友约好如果下雪我们就到黄山去玩 一次。这个约定有些问题,照理说应该是 如果黄山下雪我们就去那儿玩玩瞧瞧雪景, 前提条件中下雪的地点应该是黄山而不是 我们这个城市。我们这儿离黄山还有几百 里地呢。这个错误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当 时我们俩谁也没发现。和我一样,我的女 友说话做事也是不着边际大大咧咧的。两 个疯疯癫癫的人凑在了一块,这种错误也 就不奇怪了。长话短说。“收拾”停当后, 我泡了一杯茶,点上一支烟,拉了把椅子 坐到电脑跟前:我该干活了,我该在吃午 饭前写上一千字。就在我伸手正要打开电 脑时,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键盘坏了。我 把半杯水弄翻在了键盘上。结果:你按A, 它显示的是B,你按B,它显示的是7,你按7, 它显示的是一串省略号。
  没法写了。我的心情一下变得糟糕起 来。就是这样,总是这样,有些事情或者根 本算不上事情的一些小细节,很容易就能 在你特别需要安静,特别需要静下心来做 你想做的事情的时候冒出来插上一杠子, 让你不知所措。我呆呆地盯着没法变成字 母的光标,眼睛都不眨一下。第二支烟抽 完后,我打了个电话给许冀。“有事吗?” 他语气有点不耐烦,看来他正写在兴头上。“ 没事,我键盘坏了。”说着我便把电话挂 了。键盘坏了,这算是正常的事。谁也不能 保证它能用上一辈子。坏了就去买一个新 的就行了。这是常理。可我没法去买。不是 我不想去买,也不是我嫌珠江路上的电脑 公司路远。说真的,我是没钱。一个键盘大 概要七八十块钱(不算贵),而我身上连二 十块钱都不到了。没钱,就这么回事。自 从前一年春天辞了职以来,这种窘况时有 发生。我知道这是代价。可是我不知道键 盘会坏。少吃一顿饭,少抽一包烟,少买一 本书,我都能忍着。可是键盘一坏就写不 起来了。我想到了借钱。想了半天,除了许 冀我想不起来能向谁借。可是说到钱他比 我还要可怜。他现在能抽上烟还是因为前 些天向我借钱的缘故。
  当然可以回家向父母或者打个电话向 我女友开口。
  我和家里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不像 要辞职和刚辞职的那阵子搞得那么激烈了。 那时候不管家里怎么反对,我还是在春天 辞了职。我或紧或松地维持了几个月(全 凭前一年发的三个短篇)。那段日子很简 单,写作、睡觉、散步、再写作、再散步、 再睡觉……虽然单调了些,可是毕竟充满了 英雄感,感到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天都 充满了希望。当然每一天也都需要钱。转 眼秋天到了,农民开始割稻子了,丰收的 稻子在打谷场堆得跟小山似的。我写的小 说摞起来也有两三个厘米厚,可信箱里除 了三四封客客气气的退稿信之外,连汇款 单的影子都没见着。原来的钱也快花光了。 英雄气短,当我手里只剩下最后一张皱巴 巴的十块的钞票时,我回了家:我得吃饭( 而我在辞职那阵子和家里吵得最凶时曾经 发誓就是饿死也不会要家里一分钱)。家 里自然“收留”了我,而且出乎意料地“和 气”。那以后,稿费时有时无,因为都不是 什么大数目,也就随到随花(电话、水电、 煤气都得用钱)。不过只要有饭吃,就能活 下去,只要活下去,就能写作,只要能写作, 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这就是父亲讥讽 过我的所谓的理想主义。可是现在的情况 是虽然有饭吃却无法写作了。
  我自然不能向家里要钱,我还没那么 窝囊,也不会打女友的主意,我可不想吃 女人的饭。唯一的指望是去年年底发出来 的一个中篇的稿费能尽快寄来。可是要指 望在几天内收到这笔钱(大概总有一千多 吧)几乎不可能,那家刊物拖稿费是出了 名的。我拉开窗帘。雾确实够大的,这么一 会儿我连围墙也看不见了。如果把窗子开 了,没准雾能钻进房间来,再过上一会儿, 没准就连身边的书架也变得轻飘飘的了。 我这么想着便在书架前蹲下身子,一本本 顺着默读书名。当我在第二层读到卡弗的《 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时,一下愣 住了。我把它抽出来。一本薄薄的短篇集。 我把它翻到最后一篇:《山雀饼》。“那天 晚上,我正在房间里,听见走廊上有响动。” 卡弗写道,“我从桌前抬起头,看见一只信 封从门底滑了进来。”这是小说的头两句。 我赶紧把书合上。我朝窗外望了望,雾仍 然很大。我迅速穿上我那件厚嘟嘟的滑雪 衫,戴上围巾,开门,走了出去。
  走进扑面而来的大雾里。是的,是那篇 小说影响了我,或者说刺激了我。那是篇 我喜欢的小说,虽然卡弗的东西我几乎篇 篇喜欢,可是在那个裹着大雾的早晨,《山 雀饼》在我的感觉上占了上风。我沿着人 行道往前走。大雾的概念就是三米之外除 了潮湿的雾气一无所有。当然这是假象。 只要你往前走两步,你就会在这一无所有 里看见一棵树、一个邮筒、一张随风滑动 的旧报纸、一个涂着口红穿着薄呢裙的年 轻女子。这时候你就像是坐在一列正在行 驶的火车上,你一回头,刚才所看见的一 切已经消失了。应该说是被遮掩、被覆盖 了。偶尔有汽车从身边经过,点着灯,冒着 热气,速度缓慢得就像是一匹大口喘气的 老马。是的,我想到了马。实际上在我从书 架上抽出那本书之前,或者说就在我的眼 睛一落到那本夹在两本厚得多的窄窄的书 名上时,我就想到了马。实际上在我从书 架上抽出那本书之前,或者说就在我的眼 睛一落到那本夹在两本厚得多的窄窄的书 名上时,我就想到了。两匹在雾里忽隐忽 现的马。一个站在走廊上的女人。那是《山 雀饼》里动人的一幕。如果由我来写,我 不会想到马。
  可是如果《山雀饼》里没有那两匹在雾 里在草坪上吃草的马,那篇小说就是“一 匹驴”。我这么想着走进路边的一家电脑 公司。所谓的电脑公司就是为顾客提供打 印和复印业务。这与珠江路上的那些什么 都做的大公司是两码事。店堂里只有一个 正在打字的女孩。我们认识,我经常从她 手上买一些便宜的色带,也买过两回打印 纸。她看见我后站了起来。“又写好了一篇?” 她笑着说。“没有,哪能呢,我又不是机器, 老板不在啊?”“他出去了,是不是要色带?” 说着她就要去取货架上的盒子。“别拿,上 次买的还没用完呢,”我走到她操作的电 脑跟前,看了看键盘,“你们这儿有没有键 盘?”“没有,你想买键盘啊,我这个刚从 珠江路买的,这品种挺好的。”“多少钱?”“ 一百三十。”我和她道了再见。一百三十。 一百三十。
  后来她或者说“我妻子”就趴在马鬃上 哭了起来。后来来了一个警察,一个叫弗 兰克的农场司机。四个人站在大雾里。就 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大雾。早晨或是晚 上没什么分别。一出经典的婚姻悲剧。一 个不动声色的悲伤的场面。一场大雾来的 恰到好处。它给所有的一切都戴上了面具, 而所有的面具又都是透明的。我不是个理 性爱好者,可是有时候,我也能看出点什 么。我也能说上一两句模棱两可的人生警 句。或许这就是我那漂亮的女友看上我的 原因之一吧。走过一条两侧都是中国梧桐 的巷子后,我开始往回走。雾气还是很重。 我觉得浑身湿漉漉的。走到一个拐角的地 方时,我想出了一个画面:一个女人坐在 一张路边的木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杂志。 她的脸被雾蒙着,可是看上去仍然是一副 落落寡欢的样子。她坐在那儿。她在等待。 或者说她在回忆。她的眼前是一片宽阔的 湖水。波澜不兴。
  我开了门,把杯子里剩下的凉水倒掉 后重新续上水,点上一支烟。我没在电脑 前坐下,而是坐在了靠窗的书桌前。我从 抽屉里拿出一叠稿纸,把烟换到左手,右 手拿起圆珠笔。我抬头朝窗外望去:雾气 一会儿贴近窗玻璃一会儿又打着旋地离开。“ 我不是一个喜欢搬弄是非的人。认识我的 人都知道我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我 觉得我还能用笔写作,我竟然没觉得特别 别扭。哈,就这么解决了。就这么。可是我 说过“有些事情或者根本算不上事情的一 些小细节很容易就能在你特别需要安静, 特别需要静下心来做你想做的事情的时候 冒出来突然插上一杠子……”,事实上就是 这样,总是这样,那天上午,当我觉得刚刚 度过了键盘带给我的难关,当我正要开始 动笔(除了寄稿时写上一封三两行长的短 信外,我有好些年没用笔正经写过什么东 西了)写作的时候,它来了。我不知道它 是谁。我也不知道它为何而来、从何而来。 可是它来了。它才不管我是怎么想的。它 来了就来了。它来了,就像那阵不紧不慢 的敲门声一样不需要事先约定。
  我开了门。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我的记 忆力不算太好,可是要我把当时我所看见 的情景简单地描述一下也并不算太困难。 她不算很漂亮,但是绝对不难看,她穿着 一件墨绿色的短呢大衣,围着一条黑褐色 的围巾,围巾没扎结,只是松松地挂在胸 前,大衣里面的羊毛衫也是褐色的,不过 要淡一些,下面是一条深色的紧身裤(可 能是吧,我对裤子不在行),一双深褐色的 高筒靴子看上去很精神。她没说话。我把 她让进屋。再不关门,雾气就要进屋了。“ 你找谁?”我们站在小客厅里。她没回答我, 而是径直走进了房间。她把包(她还挎了 个式样很奇怪的皮包)往床上一放后在房 间里走来走去。东看看西看看。“请问你找 谁?”我站在房门口问。她还是没回答我, 而是走到电脑跟前,按了几下键盘。“更新 换代了啊,电脑也用上了。”说着她转过身 子看着我,“什么时候买的,有钱了?”
  我倚着门框站着。我觉得有点蹊跷。我 在脑子里迅速捕捉着一张张曾经看见过的 脸。当我确信从没见过眼前这个女人之后, 我走到书桌跟前。“对不起,小姐,我想我 们并不认识,”我尽量显得很有礼貌,“你 认错人了吧,你要找谁?”我们中间隔着 一张大床。除了被子、枕头外(还好,那天 早晨鬼使神差我竟然把被子叠好了),床 上堆着杂乱的书和报纸杂志。“我就知道 你会这么说,我都想到了,余刚,”她竟然 知道我的名字,“你是一点没变,还是这个 作派,可是你知道的,你这套对我没用的。” 她的语调不急不徐。我开始把回忆的范围 扩大,尽可能不漏掉一个与我相关的面孔, 就算是酒吧里那些端着啤酒托盘,在昏暗 的光线中辛苦而愉快地穿梭在一张张桌子 间的年轻女子也不放过。“对不起,我不是 耍花样,我确实不认识你,可是你却知道 我的名字,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你当然不明白了,你明白 了你还会故意这么装着不认识我,你不明 白就对了,你从来就没明白过。”她的声音 高了起来。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对不起,你是怎 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们见过面吗?什么 时候,在哪儿?”
  她绕过床走到我身边,走到窗前,“楼 上那些人还往下扔东西吗?真不自觉,真 是讨厌,雾太大了,看不清楚。”声音又低 了下来。  我们在书桌前站成一排,如果 此刻有人从窗子望进来(当然要等雾散了 以后才行),没准会把我们当成亲密的一 家子。一家子。一瞬间,我想起了我女友, 她在干什么呢,是在给她那个白痴领导写 发言稿呢,还是躲在盥洗间的镜子前任性 地涂脂抹粉?
  “好了,说正事,”说着她走回到电脑 跟前,把椅子换了个方向后脸朝我坐下,“ 我说话时,你别打岔,别不像个成年人。”
  我也坐了下来,背靠着书桌。
  “你是不是很缺钱,回答我,是不是?”
  “请你别用这种腔调和我说话,我不认 识你,就算是我们曾经认识,我的忍耐也 是有限度的,别绕弯子,有什么话快说,我 还有事。”
  “是不是影响你写作了,大作家?我想 你的事就是写东西,就是一天到晚趴在桌 上写啊写的吧,我说的没错吧,你是不会 变的,除了这,你还会做些什么呢?你会赚 钱吗?你会开车吗?”她从包里拿出一包烟 (那种“摩尔”之类的长条烟),抽出一支, 点上,“你会坐在车上让别人帮你开车吗? 你当然更不会了,这太庸俗了嘛,你可不 愿和这号人同流合污,写作有多高尚啊, 精神存在,你是这么说的吧,你的那个长 篇写好了吗?发表了吧?稿费拿到了吗?稿 费你还是要的,要不然你怎么把我把小冬 带到巴黎去呢,你能把我们母子带去吗? 一家三口。巴黎。我们还等着这一天呢。”
  “你胡说什么,什么巴黎不巴黎,我根 本不认识你,我跟你说啊,如果你没有什 么事,我请你离开,别无理取闹好不好?”   “好啊,”她笑了起来,“余刚,你说你不 认识我,说真的,你以为我就那么贱眼巴 巴地希望被你认识啊,是啊,我是有点贱, 大作家,家喻户晓,多出名啊,那些小说, 你的那些家庭故事写得还真动人,可是拜 托你,你写你的,你写什么都行,可你别老 把我牵扯进去,老把我们从前的事牵扯进 去行不行,离开了那些事你就没东西写啦, 你要知道,我们已经结束了,我们已经没 有瓜葛了,你看清楚,我,杨晨,你,余刚, 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看清楚没有,我 们已经离婚了,离婚了,懂吗,我已经不是 你妻子,我希望你能尊重我一点,让我有 一点隐私,我不希望自己被别人小看,除 了文学,我还有别的生活,我不像你,有了 文学,别的就不要了,我是个女人,我需要 像个正常女人那样过日子,懂吗,我不是 你,你以为这世上人人都和你一样吗?别 那么固执,放过我,放过我们母子好不好?”
  我说过我们中间只隔了一张床,近在 咫尺,我能听见她说话时的喘息声。她说 话时,我一直都看着她,即便她说到中途 把头扭到一边好像不愿面对我时,我也看 着这个情绪激动的女人。我得看着她。如 果我闭上眼睛,我想我会以为自己正在看 一部港台电视剧,一个自以为受到伤害( 在那些烂片子里“伤害”总是满天飞)的女 人掏心掏肺地伤痛欲绝。很奇怪,那时候 我竟然没觉着这件事情很奇怪。
  “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听我说,真是 莫名其妙,我是余刚,我写小说,是的,我 承认我没什么钱,我也很固执,但我怎么 是我的事,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之间没 有关系,当然不是因为什么结婚啊离婚啊 的,结婚,真是荒唐,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结什么婚,跟你说,我还没有结婚呢,我 从来就没结过婚,你听清楚了,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来找我,如果你有什么麻烦你可 以告诉我,可是如果你再无理取闹,我只 有请你离开,我对这种玩笑没什么兴趣。”
  她没再说话。她低下了头。这就对了。 我想这可能是哪一个朋友搞的恶作剧,一 次无聊的行为艺术。她只是其中的一个演 员。杨晨。是的,我的每一篇小说的女主人 公用的都是这个名字。看来这个创意还真 不错,真真假假,就像作者进入小说成为 小说里的一个人物一样,小说里的人物进 入作者的现实生活,想在现实中确定一个 身份。这在逻辑上似乎能成立。可是光有 逻辑是不够的。逻辑提供的只是一种可能 性,一种参考。如果你非要把逻辑运用于 现实的话,会很荒唐或者说会弄得很尴尬, 就像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一样。她坐在 那儿,一动不动,实际上这是一种失败。
  我站起身。我想我该送客了。我开始整 理床上的那些报纸杂志。我把报纸杂志叠 放在一块后放到书桌上。“劳驾。”我把搁 在床上的她的皮包递给她,开始掸床上的 灰尘。
  “我会走的,余刚,你让我很失望,不 过你从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我早该知道结 果会是这样,你是个胆小鬼,你从来就是 个胆小鬼,”说着她从皮包里拿出几封信,“ 我现在想通了,你怎么写,你写什么,随你 好了,就算我倒霉,但是请你别再打小冬 的主意了,他是我的,我是他的监护人,不 是你,你说说看你像一个父亲吗,一分钱 抚养费不寄不说,还三天两头写这种信来 要挟我,不可能,我跟你说,你别做梦,他 是我的,余刚,你也不想想看,这可能吗, 你瞧瞧你自己,你连自己都养不活,你还 好意思要儿子。”我夺过那些信。我把每一 封信都看了一遍,我瘫坐在椅子上。“你不 就是想要钱吗,钱,不是儿子,钱才是你 想要的,儿子哪有小说重要,可写小说要 钱是不是,好,我就依你,”说着她把一张 存折丢在床上,“你看够不够,我希望你以 后别来烦我了,别自找没趣,”说着她绕过 床走到我跟前,弯腰把地上的信捡起来塞 进包里,“我还想作个纪念呢,这是我的地 址,有什么不明白打电话给我,如果雾散 了,我明天就回南方了。”
  一个女人。一张存折。一张写有地址、 电话号码的纸片。
  好一会儿,我才站起身,我感觉浑身发 冷。我朝门口望去,门口聚集了好些雾。雾 进屋了。那个女人竟然连门都没关。我走 到门口,我置身于雾气中间。应该有两匹 马才对,我想,应该有一大块草坪才对。从 门口望出去,她应该手里提着一只箱子。 这才是经典的分别场景。她说她是我的妻 子。不仅如此,她说我还有一个儿子。哈, 一匹漂亮的小马儿。我有一个儿子。这世 上有一个小家伙身上流着我的血。我们离 婚了。我失去了。她说别自找没趣。别自找 没趣。别自找没趣。我感觉头有点疼,心跳 得厉害。我转过身。正要关上门。突然门外 传来一阵巨大的碰撞声。我跑进雾里。天, 一辆轿车和一辆公共汽车撞在了一起。两 匹马撞在了一起。我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 事。卡弗就是这么写的。我回到家里,按那 张纸片上的号码打电话,总机说没人接。 是的,她还没回到饭店呢。哪能这么快呢。 可是我可以上那儿找她去。我想我得去问 个明白。那些信是我写的。没错,是我的笔 迹。独一无二的字体。看来事情没这么简 单。我得去找她。我从车棚推出自行车。我 得把那张存折还给她。我得问个明白。多 么大的雾啊。
  我当时是昏了头了。不过确实也应该 把事情弄清楚。可是我没能做到。或许是 太心急,或许是天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没骑多远我便撞上了一个邮筒。我连人带 车地跌了一大跤。撞上了邮筒,虽说那天 大雾,能见度太低,可是一个人骑车撞上 一个矮墩墩的邮筒,倒是件新鲜事。结果 引来很多人围观。雾气朦朦中,人们一边 笑着一边朝我指指点点,我可是个好笑料。 我扶起自行车,把笼头搬正后,跨上车便 骑开了。我也不知道往哪儿骑。我骑得很 快,一点感觉都没有,但是我知道我没受 伤。等我把车停在车棚里时,才知道我又 骑回家了。我走到家门口,发觉门大开着。 我竟然连门也没锁。屋子里全是雾。而且 比外面还要大,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 哈,我笑了起来。我感觉我是飘着的,我就 像飘是在烟雾笼罩的山峰上。雾还在从门 外漫进来。我索性连窗子也打开了。门外 和窗外的雾在屋子里胜利会了师。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我 开了门,邮递员笑眯眯地递给我一张汇款 单,她一边递过一张单子让我签字一边抱 怨说雪太大不好骑车。“下雪了?”我抬起 头望外一看:漫天飞雪。就在那时,屋里的 电话响了。我女友的电话:你怎么搞的,我 一醒来一看见雪就给你打电话,你上哪去 啦?我说:别废话,赶快请假,今天晚上我 们就出发。她说:你有钱啦?我说:下午三 点,我在火车站出站口等你。说完,我下意 识地掏了掏口袋,糟糕,那张存折和纸条 没有了。
  我始终没能找到那张存折和纸条。当 天晚上我们坐上了去黄山的火车。第二天 早晨我们俩像两只小企鹅似的裹着军大衣 紧靠在一起看黄山的云海。第三天早晨的 早晨我们俩像两只小企鹅似的裹着军大衣 紧靠在一起看黄山的日出。第四天早晨我 们俩像两只小企鹅似的裹着各自的薄如蝉 翼的滑雪衫在天都峰锁上所谓的幸运锁。 第五天早晨,我们俩像两只小企鹅似的裹 着厚厚的被子从山脚下的私人旅馆中醒过 来,我说:“如果我已经结过了婚已经有了 孩子如果我又离了婚你还会不会和我在一 起?”她说:“你去和你的二房说吧,等你 有一天和我结了婚又离了婚后再问孩子的 后妈吧。”
  我当然不能说这件事情和我无关。说 真的,这还真是我的事。与别人无关,与我 的妻子(我女友已经正式下嫁与我)也没 瓜葛。这件事情是真真切切的。那天确实 大雾弥漫,几年后,我特地去气象台查了 那天的天气记录。“大雾……”记录上这么 写着。那天确实有两辆车在我们那幢楼前 的马路上撞上了。可是我确实没有结过婚, 这是显而易见的,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可以 为此作证。当然也不会有孩子。可是即便 如此,即便所有的证据都对那天的事情不 利,那件或者说这件事情还是存在的。我 能看见那个女人,我能记得她说的每一句 话。“别自找没趣。”此刻这句话就在我耳 边上。
  或者说这真是一次幻觉?如果非要一 个所谓科学的答案,或许只有这么说了。 一次幻觉。哈。或许是吧。谁叫那天下着大 雾呢。雾总是朦朦胧胧的,遮着的盖着的, 就像做梦一样。或许可以把它当成一个伤 心的梦,就像卡弗的《山雀饼》一样,“她” 趴在马鬃上哭了起来,不管“我”怎么想,“ 她”还是走了。不过她没有哭,她要勇敢得 多。而且似乎她已经把问题成功地解决了。 确实如此,她成功了。自从这件事情发生 以后,杨晨便没在我的小说里出现过,杨 晨作为一个我曾经大量叙述过的人物自此 以后便消失了。这是她希望的。我也没“再” 写过那种曾经给她带来困扰的信件,如果 我曾经写过的话(我写过吗?可那确实是 我的笔迹),我很抱歉,我也不要“我的儿 子”了,再过两个月,我的儿子(女儿也成) 就要诞生了。
  就这么回事。就写到这儿。我想我得喘 上一口气,我得歇一会儿,我得出去散散 步了。另外说上一句,我的那个坏了的键 盘并没有坏。那年冬天,当我和我的女友 从黄山回来以后,我下意识地打开了电脑 ,下意识地按了按键盘,它竟然是好的, 一点没坏,好极了,既灵敏又准确。A就是A。B 就是B。就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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