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八年九月期
栏目编辑:马兰、伊可、祥子

·三 焦 ·

脸上涂了油彩 的杀人犯

  我不停地在那只破旧的木头箱子里 翻找。一件皱巴巴的旧西装悬到了马粪纸 做的墙上,一条粉红的领带和几双破洞累 累的袜子覆盖了我新近画的一张《花儿和 生殖器》。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做着这一切。 后来,我的行动开始变得理性起来--我 竟然无法控制自身,这事多么令人悲哀, 我把散落在各个角落的书籍按照类别精心 地垒了起来。它们最后形成了六个整齐的 长方体。我接着把每个长方体中的每一本 书按页码的多少从上到下排列,但当排完 了所有的书籍后,我开始把那些书籍又重 新排了一遍--这次是按照每本书倒数第 二页的出版年份。
  现在我面对着美术、哲学、医疗、书法、 棋牌和易容术六大类著作坐在床沿上,这 六堆书籍代表了我的六种爱好。多年来我 始终对它们束手无策--没有书架或者书 柜来安放它们。整理书籍成了我日常生活 的一部分,我每天花两个小时分门别类, 然后用剩下的二十二个小时去弄乱它们。 我常常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 时会于半夜的睡梦中惊醒,赤着脚在书堆 之间狭长的通道中飞奔。尽管房间的整齐 只是暂时的,但我并不因此而沮丧,一切 过程都是这样,无论生活还是工作,在经 历了枯燥而艰难的折腾之后,会出现一点 小小的安慰,但最终还是毫无结果可言。
  三年前,我所深爱的一个女人死了,于 是一切便乱了套。我整天在房间里翻找, 希望找到与她有某种联系的事物,但什么 也没有,这个房间里剩下的东西都属于一 个名叫王郎的人,而我恰恰就是王郎。
  那女人死于一次车祸,暗红的血涂抹 在104国道线上。

  上午九点,我开始练习中国式飞镖。 我选了一支绿穗和一支黄穗的,把它们一 块儿射出去。最后它们分别插在那件旧西 装的两侧。我为自己的射击水准感到高兴, 这份情绪来得容易,因为事先我并不知道 目标在哪儿,或者说目标已被我巧妙地置 于过程之后了。这便是我苦心孤诣培养第 七种爱好--让命中注定的一切占据思想 的先入之见。接着我再次以极其潇洒的姿 态捏住飞镖尾部的圆环,随后猛然朝那张 床扑去,在我的腹部触着柔软的床垫的一 瞬间,飞镖脱手而出。现在这支红色的打 在西装右上方的口袋上,黑色的布料衬托 了它,鲜红欲滴状若玫瑰。我为什么想击 中这儿呢?--我这样想着,反刍着刚才那 一扑之下的企图。
  六个小时后,一张题为《乳房和花朵》 的油画出现在三星小区六楼的一个房间里, 那个名叫王郎的我正穿着宽大的缁衣走下 楼梯。

  李布属于那种工作勤恳积极上进的 人,他那张麻脸似乎就是为配合他的性格 而泛出麻子的。
  “知道我比你大三十岁吗?我执教鞭那 会儿你还没有出世呢。”
  没有别的什么的话比这听起来更令人 恶心了。李布总千百次地重复着这样一种 连三岁稚儿也明白的事实。年长能代表什 么?你祖父还大我一百岁呢,可是他早就 死了,这会儿还有谁知道他的名字呢?李 布房间的墙上贴满了奖状,形状各式各样, 甚至有印着毛主席语录、画着镰刀和麦穗 的年代久远的荣誉,模糊的日期前可见到“ 革命委员会”字样,由于它贴得很高,为 了看清它我用了两张凳子和一张躺椅。大 约有三分之一的奖状是最近几年的,这就 没什么看头了--在地摊上花两毛五就可 买到。这些东西的表面布满了小虫子,它 们不断地在我眼皮地下蠕动着。
  我常常坐在一张藤制的椅子上,以不 变的姿态忍受着他的絮絮叨叨。
  “1968年你才两岁吧。那年我在燕京 大学物理系任教……你知道教过大学再来 教中学那是什么滋味?中学生是拘谨的、 幼稚的,他们的智力还没有很好地得到开 发……你知道我是不赞成在中学里开设美 术课的,涂涂抹抹会影响思维的严谨性和 延续性,当然,不开设美术课你就得改行, 这不用你操心的,组织上会给安排的……” 李布那黑紫色的嘴唇不停地运动着。由此 我甚至会想到一些哲学问题,在我收藏的 大量书籍中似乎有这样一句话:世界是统 一的,物质是运动的,李布此时零碎不堪 的言语和满脸蜂窝状斑点的跳动是统一的。
  我面对着窗户作沉思状,散光的两眼 充满了血丝,眼珠由微小的转动渐渐趋向 于静态,显然它们在作着聚焦的努力--先 天的缺陷导致了它们无法成功。但它们毕 竟暂时脱离了当前的声音环境,而在视网 膜上形成了一幅与李布和王郎都无关的图 像:一扇扭曲变形的窗户、大量色彩灰暗 的纸片和不断重复着的“先进工作者”黑 体字。
  繁杂的爱好和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在 我的肉体深处搅动。在这间沉闷的、充满 霉味的房子里,我、李布和一只若有若无 的猫构成了三块固有的色调,而我们的语 言和思想则是调子过于低沉的混合色-- 这也许仅仅是一幅布上油画,在未来的日 子里它将经过某一支神经质的画笔而公之 于众。
  “……党员……季风……马路和猪蹄,人造 卫星在天上的日子……学习,学习,学习, 再学习……祖国……菜市场……低级趣味…… 一个医生的夜饭,基础……霸权主义,苏联 的解体和共产主义……毛主席老人家……酒…… 雨……九牛二虎之力……牙膏……泥土……成 就高于一切,零食和祖国花朵……西装革履 的小青年……咸菜……喇叭裤……遥远的祖国 边疆……学习,再学习,学习,学习……母亲…… 穿开裆裤的女孩……自来水……夜来香饭店…… 一块肥皂和一条泥鳅……针线包……纽扣…… 狐狸与小鸡……华北平原,胜利油田,红领 巾的故事,玛丽和她的小羊羔……豆腐…… 关于一个夏天凉快的晚上两个头戴草帽的 女子被杀案件的一些并不深思熟虑的想法……”
  李布冗长的话语逐渐在肮脏的空气里 浮现出来。我终于变得无法承受,摇摇晃 晃地站了起来。我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 然后眼前便豁然开朗,低矮的门、绿色的 树木、油腻的垃圾箱依次向我迎来,它们 因为沉闷的空气和散漫的视线而变得面目 全非。“下次来玩呀”,李布这最后一句从 浓痰里挤出的话立即变得异常遥远。
  王郎是一个很容易被人家忽略的人, 而不幸的是我恰恰作为王郎存在于这个世 界上。多年来我一直以美术教师的身份养 活自己,说实话我不喜欢这职业,过于零 碎而简单的工作方式催人昏昏欲睡。

  又一个星期六下午,李布那干枯的 手横陈在我的面前,失去了血色的嘴喋喋 不休地说:
  “小王呀,我比你整整大三十呢,我执 教鞭那会儿你还未出世……”
  我的腹部深处从那时开始颤抖。我想 李布这人是怎么啦,他难道真以为王郎是 崇拜他的学问才不厌其烦地坐到那张藤椅 上的吗?我和李布其实是根本不相干的两 个人,我们甚至连同事都不是--我任教的 的响岭中学和李布的长江中学分别位于城 市的两侧。
  这是个晦暗而闷热的星期六下午,我 面前的墙壁深陷在光线的阴影之中,那些 光荣称号只剩下了黯淡的轮廓,纸张剥蚀 的边缘变得柔和了,整面墙看起来像是有 许多人体结石浮在那儿。漫射的光线从窗 户那边泻入,李布的麻脸出现在它的边缘, 随着语言的节奏,他的头部在前后摆动, 脸上的明暗不断地变幻着。
  我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墙角的一只马桶、写字台上一块肮脏的肥 皂在我眼前不安地晃动。尿液的气味几十 年如一日地从马桶的一个缺口中散发出来, 这些劣质的空气腐蚀了西湖牌黑白电视机 的外壳--现在它锈迹斑斑,像一只癞蛤蟆 卧在那儿。
  “你对这样的生活不感到厌烦吗?”我 突然问。
  他睁大了眼睛盯着我,脸上更显得凹 凸不平了,显然对我的一反常态有些吃惊。 然而他马上就泛起了笑容:“年纪轻轻的, 问这些干吗?”
  “这样说来,你是厌倦了。”我向他逼 近了一步,那些麻子现在已占据了整个视 网膜。
  “毛主席说: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 太阳,要对生活充满信心……事物是发展的, 变化的,新事物层出不穷,生活的意义正 在一层一层地展开……”
  “第一个跟你上床的是你的妻子吗?” 我打断了他。
  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色彩,但他 依然在努力克制:“请别问这些无聊的问 题。”
  “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妻子已死了八年, 至今你还爱她吗?”
  这时我已站到了他的背后,从口袋里 掏出了一支红色飞镖。
  剧烈的痛楚通过那双外形寻常的眼睛 传递出来--眼眶倾斜,泪水闪动在稀疏的 睫毛间,惊恐的眼帘持续地颤抖着。一种 难以察觉的紫灰色从李布的颈部升起,迅 速覆盖了那张丑陋的脸。
  他两手乱舞,企图从椅子上站起来,但 他显然是没有还手的能力了,他有气无力 地说:“我执教鞭……你还没有出世呢”,口 中紧接着吐出了一串散发着奇臭的白沫。 我打量了一眼这逐渐平静下去的房间,我 发现我那眼睛的散光程度显然又加深了: 窗户几乎成了椭圆形,李布肿胀的脸和那 台黑白电视机分别弯向两边,所有的事物 都在极力绷紧这下午三点钟的光线。
  在此之前,那支飞镖已透过松弛的皮 下组织和肋骨的间隙到达了肾脏,这是它 多年来一直想做的事。

  从1996年春天开始,那个叫王郎 的我一直无所事事,心情跟六楼的那个房 间一样杂乱无章。四处散落的袜子和短裤 与一些画得极为糟糕的油画粘连在一起。
  那天我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逗留了几分 钟,我翻出那张《花儿和生殖器》,从上面 扯下三只袜子,与墙上的那件刀痕累累的 西服一起塞入了一只牛布包。我萎靡不振 地走下楼梯,头脑一片空白。

  “这么说你是杀了人了?”那警察是 个厚嘴唇。
  “没错。”我说。
  “都杀了些谁呀?”旁边的那家伙脸色 红润,显然是个新手。他斜靠着墙壁站着, 发黄的指头夹着一支香烟。这面墙上还有 一件事物,那是一本96年的明星挂历,一 个四十岁模样的女人肆无忌惮地半裸着。
  “就一个,他叫李布。”我有点不耐烦 了,向他们指指身上的血迹。
  这时,又进来了一个小白脸,他看见我 说:“这不是电视上见过的画家先生吗?衣 服都给颜料弄得像尿布似的,怎不叫老婆 洗一洗?”
  尖锐的笑声分成三个层次刺入了我的 耳膜:那锋利光滑无孔不入的来自厚嘴唇, 而边缘锯齿状的一定是那个新来者发出的, 小白脸的笑声则像是一种动物的哭泣。
  那发出锯齿状声音的家伙举起了一只 手指,把它放在那个裸体明星的乳头上摩 挲着:“画家先生,血是这种颜色吗?”
  一刻钟后,我被赶出了警察局。
  我回到了房间,取出一本《国际间谍乔 装100法》,在书的扉页飞快地写道:
  “我们几乎不可能从十码以外的地方 射中墙上的某个小洞。也就是说,永远无 法画出理想中的那幅画。唯一的可能就是 让那支该死的画笔像飞镖那样飞行,而最 终完成的作品必定与作者无关。目标总是 被后置,各种色彩流淌在人类诞生之前, 它安静地守候在岁月的风霜之中,等待着 二十世纪那支飞行的画笔。”

  1996年的夏天,几个荷枪实弹的 人冲进了王郎的房间。他们在六层楼梯上 爬得气喘吁吁。在房门闯开的一刹那,漫 天的纸屑飞了起来--王郎的六大类书籍 以碎片的状态分散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词 语和词语重新组合,医学、绘画、易容术以 奇异的方式混合在一起,一个美术词汇之 后跟了个科技名词,而接在“机器”这个词 后面的,竟是“子宫”或“尼罗河晚间景色”, 它们在不同的门类之间跳跃盘旋,所提供 的线索令衣冠整洁的警察们束手无策。
  有个警察注意到四壁贴满了旧报纸, 他开始不紧不慢地浏览那些过时的内容-- 这样就可避免再次被那些词语引入歧途了, 他津津有味地看完了五年前一则招收女演 员的启事和一篇关于比基尼质量的报告, 然后他掀开了那张挂得歪歪斜斜的《乳房 和花朵》--半张明星的脸孔被它挡住了。 他的视力很不错,在傍晚六点钟左右的室 内终于看到了这样一则三年前的新闻:
  我县第一例肾脏移植获得成功
  (本报讯)前天下午四点钟左右,在104 国道线凤山地段发生了一起车祸,受害者 是个青年女子,在被送至医院的途中死亡 。事有凑巧,我县模范教师李布因肾脏坏 死而生命垂危,征得女子家属同意以后, 在人民医院张大夫的主持下进行了肾脏移 植。目前患者情况良好,肾功能的恢复指 日可待……
  “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可真多。”他嘀 咕了一句。
  与此同时,那个嘴唇肥大的警察正把 脸贴在窗户上往外张望,由于玻璃上涂了 许多颜料,他的目光一下子找不到焦点-- 街上花花绿绿颜色和眼前的混合在一起, 他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物。他的两只 手在裤管两旁犹豫了一下,忽然提高到了 胸前的位置,一根已生锈的插销被它们拨 弄得发出了刺耳的声音。那扇窗户终于被 打开了,人群的喧哗和傍晚的阳光一同涌 了进来。由于俯视的缘故,大街上的那些 女人无一例外地撅着屁股,这使得她们看 起来分外妖娆,而相比之下,大多数男人 看上去病恹恹的。过了一会,他看见街上 走过了一个京剧演员,脸上用油彩涂成了 丑角模样,这使得他(她)从一望无际的人 群中凸现出来。他想:这人是不是凶手呢?
  但他只是想想而已,他踮着脚尖,那把 别得过高的五四式手枪顶在腋下,弄得他 极不舒服。

  1998年我又回到了那个房间,我 打开门,看见墙上布满了蜘蛛网和动物的 大便。我的两脚在门口犹豫了一会,最终 还是牵引着那已变得十分肥胖的身子进入 了这个旧日的居所。当锃亮的皮鞋踏入厚 厚的浮尘时,扬起了一阵灰色的烟雾,这 些由书籍和日记变成的尘埃纷纷扬扬,将 那个不再叫王郎的人包围了起来--为彻 底地脱离那段岁月,他改变了一切,包括 名字、爱好和语言,而先进的医疗技术也 使得他的两眼不再散光。他面无表情地站 在那里,暗淡的目光从这面墙漂移到另一 面墙上。一支深蓝色的飞镖逐渐从背景中 浮现出来,它那精巧的尾巴在尘土中微微 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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