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1998年增刊第2期﹒增刊總第9期
1998年8月1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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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 浪﹒

私人筆記:一個時代的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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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遠不是屈從了手指的指使
  屈從了手指的關節
  作家誕生了,惡濁的世界
  和澄明的世界同時被揭露了
  思想呵思想
  惡濁的念頭卑污,澄明的思想
  在高處,一個手指關節
  不分晝夜的敲擊
  折斷一個筆尖折斷整個世界的頂端!

  僅剩的內心的秘密
  通道過於窄小,貧弱的人們
  非常艱難地擠了進去
  我需要更瘦,更絕對
  那一連串的帝王在我身後
  相接,等待謎一樣的判決
  那一連串的刑具
  失去了對象,肉體般的驚厥
  在廣場,在磚與磚、瓶子與瓶子之間!

  腳下的道路的顫動,明顯轉暗
  我沉浸在房子的緘默裡,我用腳
  攪動著巨石的睡眠
  驕傲呵,浩大的門迎著你關閉
  七位卓越的客人搬走了長桌
  和一頭牛,被縛住了四條腿
  我的和你的,我們共同躲避的
  燈光淅淅瀝瀝,肩上
  是黑發獵獵的峰頂,被征服者互相抱得更緊!

  天空的更遠處有鳥的源頭的
  我的肩上有月亮
  曾經停留的痕跡,一枝無言的蘆葦
  挑開我,數不清的旋轉的磨盤
  象雪片一樣湧向我
  我睡著了,暴露了
  整個世界的倦意,我順勢摸著了
  天空在它自己的內部高懸
  那滴圓滿的水,這麼也滴不下來
  那滴巨大的水,我的手
  伸了進去,不絕如縷地掏出
  失去了濃霧的、白茫茫的羽毛!

  消失了,消失了,一連串的
  手臂,一連串的原因
  我把你的身子板過來,面對我
  一連串的結果,十個手指
  把筆穿進紙裡去,穿過
  紙與紙的間隔,穿出遺囑
  但不拒絕,垂死者正面對我
  我在他的眼中漸漸消失
  最後的界限無比公正!

  我只渴了一半,杯中的水
  服從了杯的形狀,他的主人的
  嘴唇遊移不定,嘴唇也是
  這個世界的最後邊緣,新的
  疆域,在我的手中的杯子以外
  馬兒已站到水裡去了,我已從馬兒的背上
  摔了下來,我醒來了
  也只是渴了一半,還有一半
  在馬廄的地表深處,在白晝的戶外
  制革的皮靴裡,灌滿自己的腿!

  獸欲的力量,從突然鬆開的手中
  盡情地逃逸,弱者的手還在向前探去
  在比百年更漫長、更沉悶的表面
  獸類皮毛的表面,光滑、潔淨
  任何人也不懷疑它們本身
  自由的方向,無法親近,無法親近!


  2

  水果在甜蜜的知識裡
  受到譴責,那些
  園藝師般的虛榮,但需要
  嫁接到一只銅盤中
  無水,無激情
  果核在我蒼茫手心裡湧動
  衣服脫下了,時間錯過了
  水果象子彈,在列車中
  整齊地被運向前方!

  平民的舞蹈中肢體的沸騰
  令近處的水靜止,令我
  已知的未來凍結
  不可知的過去
  卻沿現實中的肢體奔湧而來
  又被槍擊斷
  我被築進堤壩中去了
  壩上的舞蹈
  向我熱愛著的人們灌溉
  和平,還有建設
  輕輕地分開一把刺刀的
  兩個無知的刃面!


  3

  視野在你的眼睛裡結束
  又開始,一片又一片
  疲倦的土地
  壓迫你的傲慢的
  易碎的顴骨!

  我撥開你的嘴唇邊的土
  最後的人,他的
  目標在視野中,翻越淚珠!

  鐵皮屋証實了風的存在
  特別是大風已起
  手抓不到什麼,那麼綠的葉子
  與樹對峙,與光對峙!

  鐵皮屋主人的頭蓋骨
  白淨,就在桌上
  發掘者們圍繞著燈
  只有我繞到了屋後
  踩穿另外幾塊鏽蝕的鐵皮
  手抓住黑暗的
  不朽的根據!


  4

  那些凡胎肉身,擺脫了
  地球儀旁的冰涼的鑷子
  抓住白口罩最裡層的
  病菌,抓住原因不明的
  奔逃者的手!

  從深夜脫落出來的燈
  自一張臉的左側移向右側
  一張臉的東方和西方,共同投下
  公正的陰影,燈光
  把這個人撥向暗處!

  他在下一批訪問者之列
  對未幹的水泥
  和未幹的油漆都負有責任
  走廊上的長椅,眾人留下的
  一連串疑點,在斷裂的地方
  互相吻合!

  國立醫院的正門,願意為你
  安排私生活的出路
  打碎一塊玻璃,又探出手去
  遙遠的地圖掀起了
  最容易受傷的一角!



  5

  都是灰色的!
  在我體內盡情飛翔的!
  純潔的鴿子!
  經受如此巨大的蒙蔽!


  6

  我就在其中動搖,決不堅定!
  列車!
  勉強可以稱作鎖鏈!
  抖落貧困的自由的鄉村!
  羅列它的責任!

  終點已經早早地來到!
  我象細菌混入車站廣場,然後離開!
  轉播最簡單的歡樂!


  7

  路升起來了!

  它升得太高了
  我不敢再踏上去!


  8

  我握住了什麼,在一座山
  最鋒利的一側
  邪惡和邪惡粘連在一起
  通過血,通過肉體
  被灌注在其中的大氣
  死亡之核仍在溫暖之中
  果實的香味努力飄得更遠
  我努力驅趕根已太深的樹
  大地布滿裸露的傷口
  想象著,更深處的石油
  改變著一天又一天
  這個世界的顏色,但是我握住了什麼
  在一雙手最柔弱的中心
  是心跳,越過刀尖!


  9

  芳香延續著,芳香的尾部
  他們關閉了鼻子
  還有花園的所有出入口
  還有偷偷攀摘花朵的人
  落到地上!

  歷史延續著,園藝師的
  會飛翔的剪子
  絞痛了他們自己,祖上的人
  被一代代推醒!

  那麼亢長而堅決,這
  來自祖上的鼻息
  對芳香一遍遍肯定
  遠離徒有其表的油漆和沉重鐵門!


  10

  黑夜也盡情地照耀著我!
  只是白晝
  你們才發現什麼也沒有發生
  沒有發生財產的盜竊!

  刺眼的白晝
  我是一個純粹的黑點!
  無礙於任何一片原色
  但污損了你們的美
  人類的最後的由衷的喟嘆!

  把銀餐具擦亮!

  食品的危險迫近!
  嘴邊誘人的食品危險
  讓我們忘記語言!

  它最初始的面貌
  使我們獲得安全的東西
  使我們放心地拿起牙簽
  不再挑剔!

  字眼,這裡還有
  物體的等待腐敗的纖維
  起碼的規則!


  11

  再度醒來的理由
  使得夢想者變得無理
  夢更無理!

  不為人知的呼吸
  不為自己所知
  嘴唇才觸動暗室中的濃霧!

  肝區疼痛,珍藏的
  地圖上出現無可爭議的
  邊界,被床罩蓋住!

  我昏睡,水成為酒!


  12

  受傷者說話了嗎?彌天大謊
  整整一座不幸的城市落在他的身上
  無言的手呼喚著
  你活著,愛著,死著!


  13

  忙於離開你們,所以
  就一直看不見我!

  擺動腿的部分
  就是腿,就是
  腿以外的剩余部分!

  還一直在忙
  車站不停地轉向
  無人的車站比我疲倦
  道路不變!


  14

  我平庸過,整整一生的平庸
  天才地摧毀了一個天才!

  我的天才,我自己的天才
  流落到此,一股污水
  注入眾人心中!


  15

  靜靜的手指,靜靜的槍
  誰也不怕重復誰!

  手指的重復安排著鋼琴
  演奏,槍的重復
  使我面對一個營的武裝士兵
  夜宿是最黑暗的!

  靜靜的小樹林!


  16

  當風暴卷走我
  的夢想,使整個兒裸露,象
  草原上的羔羊流入
  我的懷中,你
  把我帶走!

  那最兇猛的,留在唇齒間了
  的感情因素,依舊是最兇猛的
  呼喊,這致命的
  聲浪也卷走我,你
  無動於衷,我與羔羊
  太接近了,我與羔羊
  太一致了!


  17

  虎悄悄地離開了我們
  動物園離我們更遠、更寧靜!

  這一家子還沒有歸來
  虎在外沒有使用暴力
  畫中的虎被撕掉了頭!

  地圖有限!

  面對這脆弱的紙呵
  我的火燄升起的時候
  你熄滅了!

  留在馬的警惕的氣息裡了
  留在奔跑中了
  我的肩撞到行進中的汽車
  最前端,頭留在空中!

  馬嚼著它不知道的一種制革
  不知道人類的柔韌
  彎腰抬起馬蹄,取走
  鐵!


  18

  一系列明顯的手,手段
  陰暗!

  兩個失明者
  相互使用肉眼
  太陽出土的那一剎那
  它的快意由我轉達
  把密室裡的燈旋下來!

  上世紀的幸福仍舊傳染我
  運動家更象目的論者
  在汽油中浸泡已久的雙眼
  紛紛拐彎!

  一只發亮的虫子將死!


  19

  舌尖,色情地轉動著有害的
  物質,有害的
  詞!

  在受到驚嚇之後
  好心腸的老婦
  不作聲了
  不回憶礦藏的形成!

  礦工們粗野的咒罵
  離歌真不遠,離歌聲遠!


  20

  床罩寬闊的、無知覺的表面
  就是它的全部!

  我對時間失神地望著
  時間仍在橫渡
  而床失去了真相的斷面!

  躺在床上的那一個,淪陷
  是我,我的全部
  過失,誤了時間
  誤了一條航行其上的船只專運布匹的河!


  21

  我的奔騰的生活中
  流逝的時間與事實不符!

  命婦們的閑暇
  使戶外的草坪不綠
  使我不坐!

  室內,燈光漸暗
  臉色漸暗,鋼琴
  和鋼琴曲齊鳴
  我鍛擊鋼琴之鋼!

  是黑夜在其內部
  炮制時間
  並自己給自己一種顏色
  將我的兩眼殺傷!

  我愛你的誓言不斷
  悔意綿綿!


  22

  我也在,向又一個季節過渡
  她漸漸地剝奪我,改變我
  衰老之鷹輕捷地降臨!

  植物都在隱喻
  我不認識,不懂
  對植物學的空白並無懼色!

  鷹的俯沖
  使植物暈眩,她堅定地
  把指甲邊的植物移向蠟制的窗台!


  23

  自己和自己相加,便模糊了
  自己剩余的物質
  相互吞噬,不再計較
  是否在空氣中
  在空氣的鍛造者的震顫中!

  熱浪呵,回憶呵
  孤立的宮殿柱廊
  傾倒了,血肉之軀
  宮殿般被夷為平地!


  24

  這一群私自活著的人
  含有我
  含有我的不斷被模仿的成份!

  他們渾濁地浮動
  但比霧清晰,比霧中的碼頭
  更讓人心焦!

  相會的房間裡
  坐著的、站著的、躺著的
  都留下迷人的航跡
  烈日的天明也不斂去!

  笑容,有毒素的
  那些意味,退為背景
  本世紀的羅盤
  迷上了他們,私自活著的人
  公開活著!


  25

  密林已經消失,密林深處
  孤獨的果實
  凝聚在空中,並不落入我的掌心
  種植者的手
  和採摘者的手
  從同一個窗口伸出
  緊緊抓住我,比玻璃更鋒利
  更透明,房間裡的濃鬱
  無法散去,我翻動著火燄
  在落葉中跋涉,牆上的地圖
  轉眼不見!


  26

  這裡住滿了來自黑暗中的牙醫
  我關心著嘴唇的形狀
  酒杯的形狀!

  秘密的大雪,使這支隊伍成為
  暖流
  我只是號角般地遠去!

  回到暴力露出他那強有力一半的年代
  握住傘
  我也握住了晴空!

  遊人的心情
  在散布時間
  此地的風景卻也在奪走
  遊人的心情,一點不剩!

  繞過一家大酒店,不小心
  踢翻兩只空酒瓶
  醉意遲遲不來
  手弄彎了三分鐘!

  他們繼續在等,我絕望地
  代替了暮色!

  單獨的手正在投毒
  它的主人暗想:好渴呵!

  眾人各自向自己的酒杯
  加溫情的冰塊,加
  上個世紀傳來的軟木塞!

  手暴露了泉!

  為隱藏的殺機而活著
  為隱藏而活著,隱藏著!

  活著的其他人
  臉因誠實而變得可怖
  臉朝向手隱去的方向!


  27

  歷史性的女人
  與我對峙著!

  臉的冰冷的光燄
  金子一般消失
  我向你坦露病容!

  我被縮短了
  在一列飛馳的列車內
  從車頭到車尾!

  我把杯子停了
  從意義上離開盛器!

  在大地必須襯托我的地方
  我必須襯托大地
  小心的一點,黑色
  向遠處看,魚在降落!

  完整的天鵝仍有單獨的去處
  那你看不見的,就是不屬於你的!

  被打碎的手,無疑,在地上!

  風把它自己吹向結束
  不再是文學的象征,文學的
  飛禽在空中靜止
  一任欲望驅使!


  28

  城中無足的電視
  深情地攀上各自的天線頂
  然後向電視台飛去
  這不是我黃金時間的夢!

  惡性電視、良性電視
  人類的電視進入腫瘤
  在我的生活中
  等待出現,等待
  最殘忍的兒童的眼睛!


  29

  我帶著愛心,與你相逢
  不成熟的愛心
  這一路上不停地鍛造
  我體內爆發的沉默
  使我不能不匆匆離開
  一個又一個村莊
  有小小的歡樂!

  別人忍受我的!

  更有人享受這不成熟
  濫用它
  你不認識它的主人
  在路口與我更陌生!

  流民們從另一個方向進城!

  他們捧著果實的疼痛
  小心翼翼地走,腳的疼痛
  也使他們更堅定了
  去年的果實,在風中招展!


  30

  放棄在人群中的努力
  一撒手,放棄了人群!


  31

  腐敗呵,強烈的腐敗
  生出強烈的愛憎
  感情的短暫處,肉體盤據!

  道路,不顧一切地向前沖去
  沖散了需要走動走動的人們
  麻木得太久了,人和人
  面對面坐著,終於把對方忘卻!


  32

  轉著純潔的念頭,人和人
  告別,至死也未再見一面
  輪到我和你!

  就這麼殘酷
  溫柔的心,軟弱的心
  剛剛翻過帶電的
  鄉村的竹籬笆,翻過
  指甲銼邊的水果刀!

  用警繩晾曬衣服的婦女,用警繩
  捆紮家具
  遷往更黑暗的地方
  那裡更需要
  太陽,一桶又一桶涼水!

  昏迷中遇到的
  打擊,使我一生警醒
  婦女的恩情!


  33

  欲滴未滴,一顆水珠
  包含的自由逼近無限
  我這裡,十公斤核在握!

  一顆顆,放倒在爐台上
  漸漸地,香味瓦解了我
  向陽的黑發失去了我!

  無人性的手被砍斷
  表現著鮮血
  在最後的幾秒鐘裡,燈光將熄
  仍不斷地展開未遂的肉體!

  入眠,傾向於世界廣闊的那一側
  現實的,帶臥具的那類
  死亡,稀鬆平常!

  我走過去握住它,是手
  彌留之際竟把方向迷失
  缺乏鷹隼的天空
  全身心地撲了過來!


  34

  我記不得什麼方向了
  過路吧,讓狗把我叼走
  一頭忠實的狗
  緊跟著我回到這裡
  直到我記起逃跑的方向!

  沒有人能抓住我
  沒有人能逃避我
  沒有人能擁著我!

  狗的耳朵,狗的鼻子,狗的
  短促的舌頭朝遠方!


  35

  別人在激烈地談論武器,白雲
  恰好飛過
  他們全然不知,白雲
  也飛過手按住的一剎那!

  一張紙,紙上的姓名
  我不認識,這張受傷的臉
  還在努力轉向世界美好的一面!


  36

  第四堆火,熄滅了
  我比你更無言
  流水聲被緊緊地抓住!

  鬆開了,看見了,讀懂了
  魚兒騰躍其中的火燄一片!

  受音樂追擊,逃亡,暗中窺視
  我出現在鏡中
  背後是歌手
  的琴,倒向我的懷裡!

  催眠,是為了讓你醒來
  再放一遍,監獄呵監獄!


  37

  在子虛烏有般生長的地點
  我們完成了人生的
  必然的指甲
  明亮的衛生習慣、閱讀
  規則,已剔除幹淨
  衣領骯臟的美貌先知
  向我們的所在,指指點點!

  無告的人,我也深深地是
  面對什麼樣的柔韌的暴力
  你,拒不反抗!

  我滔滔不絕說出的
  是第一位智者沒有來得及說的,是
  最後一位智者說完了的,是
  離開水之後緊接的幾秒鐘!


  38

  你是人,你是
  渾身布滿了罪
  罪上布滿了刺,那麼多
  花兒美好的刺,深深紮入
  你的、我的身邊的春天!

  停止了,一匹馬的飛奔
  移入畫中,在人一樣的目光裡
  接受更精確的馴養
  我變得更挑剔了,暴風雪
  開辟了更廣闊的牧場
  我的一支筆不顧一切地飛奔!

  目的的存在才讓你發現自己
  在奔跑中消失,你
  活活地看著你自己消失!

  還是暴風雪,還是無法克制的
  寧靜,大地呵
  在我的懷中,靜靜地
  釋放它的怒氣!

  水也讓它自己流走,帶著
  讓你為之肅靜的響動
  一條河流走了,水
  不再映出它自己的想象
  帆縮成一團!

  我行走在河上,在一條船上
  在甲板下,在嘔吐
  並將繼續談論抽象的魚腹
  空洞無物!


  39

  我還是異想天開,沒有雜念
  把十八歲還我也不夠
  極為理智的船,越過了
  流臟水的溝,有人去
  叫醫生,也跳了一次
  有人比我更需要從夢中拉出
  輝煌的夢想,脫離了我
  就毫無說服力!

  這條河有了綠意
  書本兩翼有力地翻動
  數不清,這本書多少頁
  其中一些夾住我的手指
  我必須放棄船!


  40

  世界被打開,露出
  肉感的、現實的果仁,我們撥拉著它們
  避開同樣也消費肉體的
  戰爭,廢墟和焦土
  熟透了的東西,無緣無故!


  41

  落到曠野上了,我
  就大面積地懷疑,而絲毫不懷疑
  自己弱小的決心
  認清人與獸
  面部緊張的皮膚,它們的真偽
  一粒麥種的成長
  催我忘我地離開打動人的面具!

  飛行者狠狠踩住
  我的腳,我的不著邊際的自由
  我的小心翼翼的動作
  並不中斷,我在踩
  日常生活中的那輛自行車
  拐進了自己的臂彎,撞見
  散發著人的氣味的祖國!


  42

  控制住節奏,靜靜地骨折
  換藥,換了床位
  為我而慟哭的人撲了空!

  用最體面的衣飾,包紮
  自己,人類的美食設在一系列
  傷口裡,有滋有味地咀嚼
  這巨大的傷口,無法停止!

  我停在一點鐘,那過去了的
  那尚未開始的,我
  去展開,把屍布漂白!

  工場裡聽不到鐘聲
  看到鑄鐘者還在冷卻
  沒有用致密的笑容對付
  打上門來的鐘表匠
  我停在外面,一點鐘的一刻
  手摸到要命的時間!

  多麼遼闊,我去不成了
  腳已經走遠!


  43

  仍然不出具體的花,我
  喊不出她的名字,我
  攔住了她,沿小路走
  蛇攔住了我,那條具體的蛇
  一直遊進大理石!

  在花園中無路可走了
  在花朵被折斷的瞬間
  我喊不出她的名字,我
  在整座花園砸向我頭頂的
  夢中,喊不出!


  44

  危險已經散去,煙
  聚攏來了,就在你的一握之中
  情人的手指象露珠
  被抖落!

  展開華貴的綢緞一般
  你又抖動著空氣,抖動著
  聲帶,波及高貴的詞
  顯得多麼物質!

  一只純潔的手伸出去
  誣指肉體的不確
  另一只,陷入更純潔的過程
  我的目光渾濁、真實,降下
  生鏽的、堅固的鐵柵欄!

  我怎樣接過黑夜的波濤
  感覺到它的力量、它的深度
  我在其中,奄奄一息
  象一把鎖,被遺忘在室內!

  我被忘記開啟,我的眼瞼以上
  我的眼瞼以外的牆
  抵擋不住白晝的高度
  我被納入,繞過手
  空中的手,互相沒有知覺!


  45

  現實的短缺處,我可以翻越
  在我唯一可以翻越的地方
  與泥瓦匠在夢中相會
  屋頂漏,床也在漏!

  我逼近現實,目光
  溫柔起來,多麼美的巴黎
  我在每一堵牆的齊眉處
  抽掉一塊方磚,帶鐵蹄的
  馬隊還沒有出現!


  46

  我與你相似,無窮盡
  又末日般有節制
  少了許多念頭,槍擊,電擊
  在醫院中,度過六月

  沒有內容,沒有公布
  沒有人,我還是
  推開了記錄親密的供訴的
  白紙,用剃須刀漱口
  並錯亂!


  47

  把笑聲弄小些,她是假的!

  我們將面對獸類的哭泣
  我們是另一類獸
  感情已經接通!

  被藥堵住了,要沖出去的病人
  剛才攔住了醫院
  我只看見無盡的獸醫!

  我開始使用啟示,那永遠沉默的
  范疇,晶瑩的牙齒
  在混凝土的深處
  有所鬆動!

  跨越千年而來的,就停在這裡了
  享受此刻,有罪
  有被不倦的車輪拖曳的痕跡!


  48

  堅定的懷疑論者,動員了
  他自己,清澈的河流分配著
  我的昏迷的船,不夠
  我用腳走,用手支撐
  抬起甚至,搖頭!

  喪失的那麼沉重
  風把我掛住,象戰艦上的旗
  戰艦柔弱的舷邊
  掛滿和平的魚,死的
  死了,態度十分輕率!

  我還來得及神一般地消失
  來得及不看
  二十年前紙折的船
  我繼續折出
  敏感而脆弱的一角
  隱入手危險的把握之中
  不擺脫!


  49

  火比我黑了,你不敢再靠近
  心靈的黑暗呵,讓我
  避開了心靈的火燄
  我高興不起來,這
  星球笨拙的轉動,使我在這裡
  無辜停留!

  懷著激情一一遺漏
  珠寶的打制者
  他們的名單
  在黑暗的文件夾中長存
  而你,道德般墮落
  我,國家般上升,在作家的
  轉椅中堅守上升的煙!

  失敗著,完成著
  你抽回自己的手
  抽回自己的血
  向一個潔白的醫生
  向醫生般的心!

  無法確定,我
  真的無法確定
  只能久久地病著,習慣著!

  寧靜的暴力令我疲倦
  面對不做聲的小小屠殺
  泛黃的燈泡發脆
  不涉及秘密寫作所需的光線
  揭露真相的努力中
  手在羞怯地生長!

  手指將被暗暗摘除!


  51

  黑暗的鐵証就是燈
  最易被打碎的那種
  把我籠罩,它的光芒
  網羅我,囚禁我
  我也在說,我們同屬
  趨光性強的一群
  婦女的鏡子,已被打碎!

  永不結束的圓滾向我
  具體而真切,象黃金的車輪
  在我紅色的心臟之下
  更強烈地轉動
  我到哪裡結束!

  室內那些樹也意在觸及
  天空,從一個房間
  到另一個房間,霧發揮
  自己殘酷的想象
  我只是室內的迷途者
  腦白汁,不,神經質!

  我已經安於風暴最激烈的一端
  它突入我的勇敢的睡眠
  不忠實,也不敢肯定
  鋒利的臉卷口了,忍不住了!

  熟睡使你不知去向,手在鋸
  手,這熟睡的具體部分
  轉動著別人的念頭,轉動
  有限的熱血!

  在奔逃中,在空前的自由中
  遠方的一位友人吶喊
  佔滿了整張臉,我在另一張臉上
  呼喊,撕著手


  53

  哪怕合法、高尚、而且自由
  為人的手所不屬
  銀行超然的高度也無法掩蓋
  這排肉體的囚徒
  格鬥中的、飛行中的
  輕金屬和塑料,遵循
  武器的準則,逃之夭夭!

  飛行器巨大,但不容人
  它正在我的懷中!

  有的柔情的遊泳池
  在飛機上,有的激動的飛機
  在遊泳池裡,我
  在遊泳家的手臂之外,我
  在飛行家的目光之外,愛
  呵愛


  54

  翻過我暗藏的一面
  是我不合理的一面,再翻過去
  我來到你的面前
  沒有秘密,沒有要被割去的
  舌頭,承受著
  語言的重量,我薄而且輕!

  我在書中,等你,消滅你!


  55

  河,橫過來了,河
  掃到我的身子,水
  比鐵硬,切斷我,分裂我
  作出獨立的結論!

  我在你的襲擊中
  手的,有力的,至高無上的
  倒下去,在你的襲擊中
  我無法接近你,無可救藥地
  投身倒下去的漫長過程
  手抓住!

  我宣布脫離,靈魂與肉體
  一團一團地被擲出
  都作過掙紮,不新鮮
  不新鮮,不新鮮!

  我要一只腳印一只腳印地遼闊起來!


  56

  一個偉大的消息落成了
  世界,正奮不顧身地
  向暗處轉移
  並不確切的,更不確切!

  我無心再失敗了,和你
  共同把意志挖開,那心靈深處
  那腦海深處,俗不可耐地
  高傲地、無盡地
  湧出失敗的涼意!

  我一個人,深情地
  把自己推入冬天!

  否定的力量軟弱
  像你無助的決心,下了
  雪。保持了冬天的壓力
  給肉體的
  遙遠,赤道上的
  一杯冰水在我胸口
  使我無法翻身!

  這幾分鐘的
  離開意味著消失,意味著
  無法消滅,彼此離開
  使各自遠遠地找到了敵人
  感情生活席卷,有人的氣味的
  房子不見了!


  57

  無言中世界已經響過,裂開了
  眼睛!


  58

  人來了,充滿著概念!


  59

  向應有的一切發出時間
  象牌,象握在自己手中的
  生命的牌,又是一夜
  遲疑,果斷,不鬆手,決
  不鬆手,已經有一個被琥珀浸透的
  城市無可挽回地流走!

  向手致敬,就用手
  壓低帽檐,壓低
  胸口的悲痛,手
  挖開了墓地的華年!

  我,多麼象一個未亡人
  男性的胡須上
  滾動著淚珠,鋼珠
  孝服上有突擊隊的標志
  婚禮,婚禮!


  60

  你還想從精神上消滅我嗎?你還想
  從肉體上把我救活
  這是我自己的責任
  用手術刀,躺到手術台上去
  兩個人用擔架抬
  前線的戰壕裡留下了我的軀體
  古老的戰爭呵如今
  在胸口發生!

  劇烈的咳嗽,劇烈的顫抖
  靈魂就托在手上了
  向誰奉獻,象一枝槍
  槍管柔軟地彎了下來
  朝向我,完成金屬的、更高級的非金屬的
  動作,無聲地、不留下任何痕跡地
  槍,狠狠地響了一響
  醫院被震落了一身白!


  61

  我洶湧地看到,盲目的信仰
  如何加急,成千上萬的響動者
  馬蹄敲打著水面,弄亂我的臉
  我根本不凝視水中的我
  一個更完善的馬隊,起伏著
  傳遞這一陣盲目!

  再短促的生命也有余量
  拿在我手上的那一截
  讓你們徹底不見了生命的盡頭
  更多的人需要支持,旗幟
  來自溫暖的布匹,一口氣
  我們都來自糧食!

  遼闊呵遼闊,我縱筆書寫的地方
  就是這張桌子
  朝天空敞開,星際的爭鬥
  揚起塵埃,向同一個方向遁去
  落入我的懷中,一顆心臟的跳動
  使我永遠地降下了手,多麼可怕
  繼續思想著頭顱在桌子上方
  不再上升!

  我狠狠地病了一場,醫院
  撲向我,是痛恨我,嚴禁攀摘
  花朵,陷進泥淖裡了,樓群呵樓群
  還有誰用刀子在皮膚上劃著十字
  藥力在水面發作,遠離漣漪
  我後來的笑容酷似資產者
  鮮花店,和豺狼相去不遠!


  62

  早夭的千歲老人充滿著矛盾
  熟睡在我二十七歲的懷中,早夭
  是他的幼子,在戰爭中
  濺入炸彈無窮盡的內部
  正在凋謝中的花朵上空
  我是遲到的、理性的蜜蜂
  漫不經心地嗅了嗅
  不朽,他動了動
  那麼微弱,那麼心跳
  還在我的懷中,和諧,平靜
  可以讓你入夢!

  選擇陌生世界的人,選擇了
  陌生的詞匯,不成為魚
  涉過這片淺海,同樣肯定
  陌生的潛水員孤獨的存在,他的手指在遊動
  他在更高處,言語
  把窗推向遠方,遙不可及
  關節活動的聲音使他驚醒,還有利斧
  還有更高的存在
  他的追隨者正在泛濫
  並且詞不達意!


(1988.1.11深圳-9.28長沙,初稿
1989.8.17-8.18深圳,抄定)■[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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