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文學月刊﹒1995年創刊
1997年第10期﹒1997年10月1日出版
  


               本 期 目 錄
                ∼﹒※﹒∼

【新漢詩】  圖書館﹒﹒﹒﹒﹒﹒﹒﹒﹒﹒楊小濱   敲門者﹒﹒﹒﹒﹒﹒﹒﹒﹒﹒樑 元  古塔﹒﹒﹒﹒﹒﹒﹒﹒﹒﹒﹒﹒﹒程   往昔如夕陽西下﹒﹒﹒﹒﹒東方京京

【潮聲】  徒步者箴言〔連載之一〕﹒﹒﹒﹒﹒﹒﹒﹒﹒﹒﹒﹒﹒﹒﹒﹒﹒﹒﹒﹒﹒鐘 鳴

【河床】  灰蒙蒙的院牆﹒﹒﹒﹒﹒﹒﹒啞姐兒   漂變﹒﹒﹒﹒﹒﹒﹒﹒﹒﹒﹒馬 蘭

【六香村言】  現實人生:呼吁與京不特對話〔連載之五、完〕﹒﹒﹒﹒﹒﹒﹒﹒﹒﹒﹒京不特

【如是我聞】  紐約詩人〔連載之六〕﹒﹒﹒﹒﹒﹒﹒﹒﹒﹒﹒﹒﹒﹒﹒﹒﹒﹒﹒﹒﹒﹒張 耳 ──────────────────────────────────── 【新漢詩】 ────────────────────────────────────                     欄目編輯:祥 子、伊 可、馬 蘭 ﹒楊小濱﹒ 圖 書 館 ─────   一本書是一個情人的夜晚。一萬本   插在所有情人的骨架裡。   讓一個懷春的人讀到過去   它的愛情被目錄打亂   古典的擁抱有關戰爭、淒涼和君主。   如同置身於城堡,一紙空文   燒在滿腦的玄想中   沒有誰比公主更老。   公主從插圖走進童話,   把年齡留在嗅不到的脂粉中。   讀到公主便是讀到高貴的定義,   盡管監禁於辭典,依舊神採飛揚。   摸遍整個歷史,也摸不透   每一頁上的汗跡,歷史很累很累。   常常被種種筆誤注釋得口幹舌燥   尤其是高貴的人們。在很薄的天堂裡   繼續翻動著領土和屍骸,讓   充滿愛情的少年從油墨中聞到春天。   那裡的哭泣每個世紀都裝訂成冊:   將被一代人模仿,上氣不接下氣。   這些科學的頭腦,用紙的標本思考   虛構的死屍躋身於人物   把公式一次次換成美妙的花朵   再也不可救藥(幾乎無一例外)。   閱讀,森林式的漫遊,騎士遇見美麗的教授。   知識將我們刺殺,在這座陰暗的樓房裡   唯一的血跡是筆劃。這些書   不足以平民憤。這些作者   令人發指。我們是可忍孰不可忍   葬身於圖書館的,一刻不停的日子   讓隨叫隨到的教誨泡軟   走失在正路上,哪怕道德緊緊盯住版權   沒有人會更有興趣聆聽   也沒有人會更文明,在典故中幾度嚎啕   並且把這首詩抄在封底。 ■[目錄][下一欄] ﹒樑 元﹒ 敲 門 者 ─────   天空的浮遊者   一曲未完成交響樂   敲門的手懸在空中   門固執而沉著   進入你怎麼樣?   不進入你又怎麼樣?   無非是山巒疊起   舖滿初夏陽光的臉罷了   無非是一只伸過來   尋找象征的手罷了   無非是坐下   說一些在中學作文本上   可能被刪除的話語   如果遞水就會想起飽含的眼淚   如果遞煙就會想起尚無尾聲的戰爭   如果遞別的什麼呢,也不會   引起過分驚訝   除非誰向人們証明   洞穴一樣的房子,穴居動物   目光炯炯的後面,深藏著   一個意外,一個能夠跳出   和尚圓溜溜念珠無限循環的   斷裂,那麼,誰才能夠忍受   這些顛三倒四的表白,沖動的手   閉緊又張開的嘴唇   就這樣,一只手懸在空中   香椿樹上剛飛來的鳥,看見   空氣裡浮著一具死屍,一個問號   而據說那幢房子早已不住人   那個敲門者於是就顯得很可笑   我揮揮手,在意見書上簽字,放大音量說   那個人,根本不可能是我 ■[目錄][下一欄] ﹒程﹒ 古 塔 ───   帶著欣賞,而不是虔誠的崇拜,移近。終於,在朦朦的雨霧中,古塔顯現了。 珠頂,飛檐,懸鈴,繼而是整個青灰的塔身。巍峨,而且玲瓏。七極浮屠,一級 級地纏繞著雲霧,一彌一合中,透著莊嚴的靜穆和挺拔的安謐。   一陣斜風,一片細雨,身外的一切變得斑駁陸離。應當是一只無形的手,神 秘地展開,可能是,時間的畫卷。   懸鐘響了,震盪。梵鈴響了,悠揚。木魚響了,清脆。   還有,寬宏的禮纖吟哦中,無盡的空中緩緩飛過排成人字的雁群。   荷鋤的農夫,醉酒的詩人,青的箬笠,綠的蓑衣。無賴浪子,紅粉歌姬,肆 意的大笑,滴水的留海。   馬蹄答答如密鼓,黑的甲冑白的馬旋風般地掠過,驚鴻一瞥中只見到銜在口 中的箭鏃和血染的刀鋒。   明黃色的傘蓋搖曳在古曲的奏中,彩旗裡黃白紅青駟馬拖行著鑲金纘玉的寶 車。   枯草野花的墓地裡有女子淒切的哭聲,白色的飄帶,白色的冥紙,秋風中的 殘陽,火紅的夕照。   歷史在一瞬間凝固了世界,這迷茫空靈的雨霧仿佛給宇宙注入了新的含義, 混沌原始卻又清白真切,如一發無始終的長箭在冥冥的空中化為無限。   我尚未成。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二日於流行病學及水質調查途中)■ [目錄][下一欄] ﹒東方京京﹒ 往昔如夕陽西下 ───────   路在我眼前更清晰了   只是在把目光向前推伸的時侯,它無法尖刻如同往昔   風景如畫   我溫和如同往昔   仍舊是天和雲   象上海一樣有冬天的清爽   我拍拍手想說默默你好   他們遙遠,他們站立的姿勢與我相反   目光能伸得更遠   更遠只是蔥綠一片   象一個行者我曾向北   路在我身前和身後成為債務   今天我卻象一棵老樹   眼看著先知們象幻影一樣在身邊遊過,眼看著自己的眼神   似煙   不再說悲愴我也悲愴   世界越清晰,我就越模糊   八年的風風雨雨仍舊在記憶中吹打我這顆老樹   一動不動   只讓目光流出溫和如往昔   已經走過多少路和將要走多少路都與此刻無關   一動不動看幻影中的眾生縈舞,我更溫和   拍拍手我想說一句默默你好   一個清晰的上海在遙遠   面目皆非。八年來我也洗盡了尖刻   八年來徒勞地越來越溫和   在世界的另一頭我如老樹讓目光向外漫流   我溫和而空曠 (一九九四年春。丹麥歐登斯)■ [目錄][下一欄] ──────────────────────────────────── 【潮聲】 ────────────────────────────────────                             欄目編輯:馬 蘭 ﹒鐘 鳴﹒ 徒步者箴言〔連載之一〕 ───────────              滔滔不斷的雄辯使人感到無聊。                        帕斯卡爾 1   有群神,圍在苦山的樹林裡,嘰嘰喳喳。都為四肢健全,欣喜若狂。有說, 他戴眼鏡,看到遙遠的星球。有說,他靠雙翅能飛。又有說,他鋒利的兩角,觸 死一切的敵人。還有的說,他的兩爪,能將巨龍捉到空中。相反,在另一片樹林, 圍著的竟是群殘缺者。唯有一個神,逡巡在兩樹林之間。他不知道,靠近哪群 神,會更好受些。他只有一只眼,一只耳,單臂,獨腳,還是反趾,而且,生性 多疑。(取材於《山海經》) 2   工匠設計了架雲梯。對國王說:“現在你可以攻克任何一座城堡了。”國王 高興極了:“是啊,聰明的人,一定要做聰明的事。”他招來眾臣,商議後,決 定進攻宋國。這事讓一個和平的流浪漢知道了。他跑去對工匠說:“我剛去過宋 國。他們吃的是糟糠,國無數寸之木,連女人穿的也是破短褐。這樣的國家,拿 來有什麼用呢!”工匠說:“我的責任是造梯子。現在梯子造好了,就得派上用 場,否則,不就白幹了嗎。至少也得拿去試一試呀!至於打仗,那是國王的事。” 流浪漢去見國王,很快就說服他放棄了那場戰爭。回過頭來,他又找到工匠。對 他說:“連國王都不再感興趣的事,你還有興趣嗎?”工匠說:“當然沒啦。可 命令總歸是命令啊。已經下了,我不打,又怎麼受得了呢?”僵持了一會。兩人 搭成協議。流浪漢脫下身上那件襤褸骯臟的衣服,在地上圍了個布圈。然後快活 地說:“好吧,可以開始進攻了。”於是,工匠毫不費勁,便攻陷了城堡。   我們所解決的一切難題,都不過是一場更大的災難不幸遺留下的一樁幸福的 民事糾紛。 3   不能想象一個人在快接近真理時把眼鏡丟了。 4   赫拉克利特說:“豬在污泥中取樂。”那是因為豬的腿最短。寵物另當別論。 5   徒步者唯一不能穿越的便是靈魂的邊界。靈魂的根源又深又黑。 6   在赫拉克利特那裡,河流尋找腳。 7   赫拉克利特和孔子的巧合與區別都在這裡:   赫拉克利特徒手開弓,然後說了那句話:“弓的名字是生,它的作用是死。”   孔子徒步行於河川之上,說了這樣一句話:“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8   走得最慢的烏龜也要比歇在樹蔭下的兔子快。 9   如果,只聽赫拉克利特說:“應該把荷馬逐出賽場,並加以鞭撻。”那我們 會以為他是粗暴的人。但當我們知道他也說過:“荷馬是個星相家。”事情就全 明白了。賽會上只有距離和對力量、速度的準確測定。而荷馬培養的選手奧德塞, 靠了神和各種星辰的引導劃向腓尼基人:“卡呂蒲索告訴他,渡海時要航行在這 顆星的左邊。” 10   有天,皇帝在寢宮醒來。傳了司法官說:“兄弟,昨夜我夢見有許多人,在 我死後,把朕燒成灰,棄於大道。這實在不吉利。你去頒個法令,從今日起,凡 棄灰於道上者,一律梟首。”法律生效了。不少百姓去問全城最有智慧的人仲尼 先生,看該怎麼辦。和往常一樣,仲尼談笑風生,就把問題解決了。百姓照舊棄 灰於道路。皇帝嘛,自然也消除了顧慮。仲尼所能做的,只是整了整冠,然後, 找個集會的地方,當著眾人把“棄灰”二字改為“降霜”二字。一個大人物的險 惡計謀,就這樣通過光天化日之下的語言宣讀便解除了,但那還尚不足為危險。 11   遲疑也是一種鬥爭。它讓我們停留在滾熱的沙漠上。 12   喉管發痒時我知道得罪了法布爾。 13   陶淵明:“你為什麼要把我趕出來呢?”   柏拉圖:“因為烏托邦容納不了兩個灶神。” 14   “奧西普,有人說你在借錢時傲慢得像個變窮了的老爺。”   奧西普:“一枚果子從樹上落了下來。” 15   “我辦護照時,官員樂呵呵地給我看了樣東西,便使我激動得不敢再去打攪 他了。”   “什麼呀?”   “巴別塔圖章。” 16   胖子聽不懂詞。 17   有個聰明人,那可是全城公認的。他讀了許多書,而且,總能給我們講點什 麼。盡管,每本書,他都只是讀讀序言,簡介什麼的,這裡順便翻翻,那裡草草 寫段批注。即使那樣,他也毫不遲疑地給我們吹噓起來。他繪聲繪色,把一切都 講得活靈活現的。因為可以節省時間,誰也不必再去翻書,大家也就聽得樂滋滋 的。可一旦人們發覺,那些撰寫序言、簡介的人,從未搞懂書的內容,更不消說 精神了,便憤怒起來,他們舉著火把,在黑夜,來到這個聰明人的房間,把他從 溫柔鄉捆綁起來,然後丟進大牢。他不僅犯了蠱惑罪,還犯了雙重的疏忽罪。 18   在一個石刻聖地,我踩著了一朵石蓮花。當晚便有人分送給我們許多刀。那 裡的刀很出名。又鋒利,又不生鏽。各種各樣的。但我不知兩者間有何聯系。 19   回憶一句蠢話比當時說那句蠢話還要沉重。 20   不要描寫老鼠,如果你沒有把握將它們絕對消滅的話。它們的報復也很奇特。 不斷地在一只櫃子裡穿梭往來,裡面什麼也沒有。它們發出千奇百怪的聲音,使 你甚至對食物也產生了某種幻覺。它們裝模作樣,在漫長的時間裡,模擬啃齒一 顆綠豆,甚至面粉與紙屑。 21   有個人,一直坐在家裡。後來,好不容易才下了個決心,要到世界廣場去逛 逛。大家都說那裡遼闊得不得了。那裡有輝煌的帝國大廈,有收藏了人類所有珍 玩的博物館。即使一只螞蟻,也未漏過,被陳列在裡面。他必須去看看。幸運的 是,他終於到達了這自古羅馬以來,最遭人仰慕的廣場。他甚至激動得脫下了破 爛的棉襖,要知天氣是那樣悶熱,他一路上有多辛苦啊!盡管,人人都在重復那 句老話:條條道路通羅馬。可要走起路來,並非那麼容易。光是說服別人,從某 處經過是非常正當的,也得費不少口舌。因此,他把這裡,當作了勝利廣場。正 當他的目光,從一幢高聳入雲的建築滑下來時,突然,有三個人走上前來。他們 沒佩帶任何標志,但卻笑容可掬。他們好意地警告他,勸他盡快離開:“我們當 然知道你遠道而來,真不容易。”“是啊。”“可沒有辦法,我們不得不請你離 開這裡。你大概在欣賞建築和古跡吧?”“對呀!”“確實,真他媽了不起。瞧 這城市,繁榮而美麗。但你得走了。”“可我剛到,還什麼也沒看呢!”“那當 然,我們十分清楚這點。可你瞧瞧,周圍難道還有第二個人,象你這樣東張西望 的嗎?”“確實沒有,可他們或許都看過了。”“你很聰明。但也確實只有你一 個人,孤零零地在這裡觀察著。既費時間,也不安全。這並不是一下就能看完的。 你能夠向我們保証這點嗎?當然不行。那麼,我們就只好帶你盡快離開這裡。何 況現在也是用膳的時侯,難道你不吃飯嗎?嘖嘖,這我們就更不能同意了。城市 的景色再怎樣漂亮,可也得填飽肚子啊!”隨後,三人不由分說,把這個異鄉人 像塊破棉絮似地裹走了。 ──────────── 希臘語的“弓”字和“生”字相近。 羅斯英譯《奧德塞》,新方向出版社,64頁。 法布爾,法國昆虫學家。《昆虫記》的作者。 奧西普﹒曼德爾斯塔姆,前蘇聯詩人。 〔未完待續〕■[目錄][下一欄] ──────────────────────────────────── 【河床】 ────────────────────────────────────                         欄目編輯:伊 可、祥 子 ﹒啞姐兒﹒ 灰蒙蒙的院牆 ──────   小雪很小,才四歲。她知道阿奶家的大院在哪條街上。她怎麼知道的,連她 自己也不知道,因為所有的街其實都是一個樣子的。   院牆是白色的,或說原來是白的,剝落的牆皮那裡透出灰色的磚,就不像原 來那麼白了。剝落的牆皮多起來了,白色就一點點地少下去。小雪想,不久這個 院子的院牆就要變成灰色的了,到那個時候,我還會認得阿奶的家嗎?從大街上 去尋找一堵灰蒙蒙的院牆的感覺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   小雪每天在院子的深處玩耍。阿奶的家就在院子的深處。這個家一天到晚就 只有一個阿奶,一個總喜歡坐在角落裡出神的阿奶。媽媽在哪裡,她並不知道。 媽媽只是在她睡得將熟不熟的時候出現,跟喜歡出神的阿奶輕輕地說幾句話,就 又消失。小雪一看到媽媽的臉貼近阿奶的臉,一聽到嘰嘰喳喳的耳語,就要開始 做夢了。總是這樣的。   對小雪,做不做夢都是一樣的,因為這個在院子深處的房子就是一個夢。院 子深處是一塊空地,黑土的空地。空地的四周是回廊,回廊上的房子裡總是進進 出出著這樣那樣的人,有的匆匆忙忙,有的晃晃悠悠。陽光明媚的天裡,黑土的 空地上明晃晃的,小雪在上面跑,也停下來用腳用力地踩那黑土。她發現黑土在 陽光下也是濕漉漉的。小雪覺得這就是一口暖洋洋的幹涸的大井了。在小雪所有 的夢裡,人就都是住在這樣或那樣的井裡的。   小雪從黑土的空地上回阿奶家只要往回廊一角的那個房子跟前裡一跳,就到 了。阿奶家的門正對著回廊上的一根柱子。每次進門前,小雪都要繞著柱子轉整 整一個圈兒,從來沒有不轉過。阿奶家的門也總是開著的,從來沒有不開過。小 雪想,那準是因為坐著出神的阿奶想看著她在柱子旁邊轉圈兒圈兒。而阿奶一看 到小雪轉圈兒圈兒,就要喊了:“小雪啊,飯好了吶。”   小雪天天轉的這根柱子挺長的,小雪要認真地仰起頭才能看到柱子頂。有時 候小雪在柱子根底下轉煩了,就跑到柱子頂那裡去轉。到柱子頂那裡是要上樓梯 的。一上樓梯,右手往前一伸,身子往前一撲,就能摸到那根柱子了。   在柱子頂這裡轉,跟在柱子底下那裡轉不一樣。在這裡沒轉幾下人就暈乎乎 的了。有一次,暈乎乎的小雪一下子沒站住,趔趔趄趄地停在了一個很低的大窗 戶面前。她趴在大窗戶低低的窗框上,便看到一大片厚重的黃紙板稀稀鬆鬆地搭 在幾條木樑上,紙版有的地方破著很大的洞,破了的那一塊紙就像狗耳朵一樣地 懶懶地朝下耷拉著。   小雪盯住了一個離自己不遠的洞,帶著詭秘的心理朝下望去。她看到阿奶在 下面一動不動地坐著,目不轉睛地出神。阿奶的牆角裡點著一盞昏昏的燈,燈光 在阿奶的臉上造出一片陰影,閃閃爍爍地好像要掩藏什麼。可小雪還是看到了, 阿奶那只沒在陰影裡的眼睛是充滿了淚水的。小雪不知所措地眨動起眼睛,那燈 光又隨著她眼睛的眨動,從黃紙版的洞裡急急地痙攣著跳上來,好像要捕捉她。 小雪驚慌了,她一轉身就朝樓下跑去。跑到柱子底下,她才想,阿奶究竟在想甚 麼呢?究竟是什麼事使阿奶要那麼聚精會神地想,究竟是什麼事使阿奶的那只眼 睛充滿了淚水呢?從小雪發現阿奶家的房頂那一刻起,阿奶就成了小雪心中的一 個迷。   小雪喜歡往前院走。她從來不告訴這裡的人她為什麼總往前院走,這裡的人 似乎認為她有一個正當的理由往前院走,小雪也就隨他們去了。   前院比院子的深處長許多、大許多,只有兩邊有住人的回廊。在緊挨著大門 的回廊下面,有一個掛著門帘的門洞。門洞裡住著兩個人,一個是瘦骨嶙峋、面 色蒼白的沈伯,一個是胖得好像患了浮腫的廖姨。沈伯一看到小雪就把微微彎著 的腰再彎下一點兒,笑啊笑的,並朝她伸出手臂來要去夠她的頭。小雪看到沈伯 的手伸過來,就本能地跑開去。她的本能裡有一絲逃生的意念,因為沈伯的眼睛 摳得很,沈伯的臉色也是白得很的。廖姨呢,卻總是要麼端著個盆,要麼提著個 桶,走出走進、毫無表情地看他們。沈伯和小雪,就這麼一個慌慌張張地跑、一 個搖搖晃晃地追。小雪去前院就是去冒險的,去冒被沈伯追上的險。沈伯可是從 來也沒追上過她。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小雪每天都會想一回:要是被沈伯追上了,會怎麼樣 呢?後來她想累了,就跟自己賭氣說,幹脆就給他追上一回吧,看看究竟會怎麼 樣。小雪終於大著膽子,又到前院去了。   可是,沈伯卻不見了。她看到廖姨紅紅的眼睛陷在木木的臉上,知道沈伯不 見了對廖姨是一件傷心的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媽媽就帶著小雪永久地走出了阿奶家的大院。她走過沈伯 家的門洞時,連廖姨也沒有看到。   現在,阿奶家的大院不見了。可小雪站在大街上,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半截灰 蒙蒙的院牆。院牆的其它部分都被緊挨著它的一座大樓擠垮了。小雪看著那截灰 蒙蒙的院牆,想起自己多年前留在阿奶家大院裡的迷,又想,恐怕沒有什麼人會 像我這樣一眼就可以看到這殘存的半截院牆了。此時,她意識到自己剛剛替自己 回答了一個問題。   原來,從大街上去尋找一堵灰蒙蒙的院牆的感覺就是一種孤零零的感覺。 (一九九七年八月十三日於羅德島)■ [目錄][下一欄] ﹒馬蘭﹒ 漂 變 ───                 一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人類,我之所以這樣懷疑是因為我長期出血,出血的時候 我的母親就大笑不止,我不明白有啥好笑的。我母親的笑讓我想到一條蛇在晃盪, 眼光青綠綠。但我一點不怕,我神情坦白地問她,我出血你笑什麼?她說,我笑 你,你自以為可以找男人了。   我為什麼要找男人,男人多的是,男人可以幫我生條青蛇嗎?   男人是陪你睡覺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的血就湧出,我不很清楚血的始點在哪裡,全身布滿血跡, 鮮艷迷人,我不痛苦,反而覺得比較好看。   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我也不太關心。父親又怎麼樣呢,還不是像我媽一 樣整天盯著我怕我外出丟人現眼,說出貽笑大方、空前絕後的話。   我們家也有男人來過,不經常,一般是在秋天,葉落的時分。來的男人總有 股奇怪的味道飄零在我的床上,我不喜歡。我喜歡幹淨的男人。媽找來的男人說 話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誰聽了去。   看來你真的想男人了,媽看著我專心穿一件白衣服,婚紗皆為白色,象征女 人純潔,女人是花朵,花朵是植物的性器官,我的植物學知識到此為止。   我想生一條蛇出來,青蛇,笑著的青蛇。   我想和媽做正常的母女,說說私房話,因為這個時候的氣氛不錯,黃昏,鴿 子,男中音,白衣服。我將目光調到入迷的程度,望著她。   媽仿佛仍然沉睡不醒,她只看了我的衣服三眼就說關燈睡覺了吧,抱怨這個 月的電費又多了一塊錢,說還不是因為我看書之故。   我聽了很不快,厭惡她,我懷疑她不是我的生母。   我要找我的生母去。我說。   去,去,去,看誰要你,我對你夠好了,從來不要你做家務活,從來不要你 把錢給我一個子,還要怎樣?   我要你不要再管我,睡覺的時候不要出聲。   你瘋了。媽說。   好像是這一天之後,我開始大吃豬腳,我清煮來吃,每次花三個多小時站在 廚房裡翹首以待。這時間是我最充實最幸福的時候,我這時候美麗,美如天仙, 宛如七仙女下凡橫渡人間。   與媽的關系還是很別扭,我也不太外出,最多去看場電影。我一般買兩張票, 空一個位子。我展開想象,幾乎每次都把我設計成一個公主,清涼、孤單,他則 是落難的少爺,高個,瘦削,細眼,我們沉默不語、心照不宣。我們戲劇性地開 始戲劇性地結束。當電影散場,我和我的“空位子”離情依依。在電影院裡我與 空位子對話一兩個小時成為我逃避母親的良藥,成為我青春期最美好的回憶。   媽嘴上說我可以找男人了,我知道她骨子裡恨得要死、怕得要命。她怕我真 有了男人一走了之,置她於不顧。她更不願意我體驗到男歡女愛、雲雨情長。她 以為我不知道,我不過不願當著她的臉說出來。   終於有一天媽酒足飯飽以飽經風霜的口氣質問我,為什麼不上大學,人家平 平都到北京去了,真爭氣。   我不想上,我想掙錢。   不對,你是想男人。   也不對,我想工作。我進一步說。   你以為你能在社會上混,你幼稚得很,不是我說你,連個騙子都認不出。媽 以為刺痛我了。我說我就這個身體,有啥好騙的。   就是要你的身體,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女的。   我認為媽不僅邏輯性差而且連常識都缺乏。   那關於騙子的事情在夏天發生,當時我的肚子正大著,走路的姿態頗虛心。 “水兒,水兒,有人找。”門神李爺在樓下叫喊。李爺的特征無外乎當陌生人來 就很興奮,從他的眼晴看得出這是他一生的期待。   我坐著沒動,媽卻一躍而起沖出門去。她總是這樣只要有找我的人,她必先 睹為快。我成全她。我摸著大得不可思議的肚皮想一些心思,他真的去了南方了 嗎,瞧他猴急急的淘金樣,他失望而歸時我已經是母親了。   是誰?媽回來時我問。   沒有誰,找錯人了。媽關上門一臉不屑。   不會吧,是叫了我的名字嘛。   叫錯了,你快睡覺,現在你要多休息。   我明知媽在騙我,我隨她去,我猜找我的人準是男人。“水兒,水兒,你出 來,你不出來,他不走。他說是你的朋友從陝西來,叫個什麼《女友》的編輯。” 門神李爺口齒清脆地又叫喊了。   媽這下不出聲了,但我聽見她的肚皮鼓鼓作響,衣服似要飛揚。   後來這男人先被我媽拉到她的臥房。我聽見媽在大聲審問他的來歷,有沒有 帶身份証、工作証?沒有。那你不是騙子是什麼?出去!是一個朋友叫我來找水 兒的,你讓我見見她,我昨天晚上就來了。   你好!我晃擺著身體站在媽的房門口。   你認識王曉吧,他叫我來的。王曉?好像認識吧。那你總知道王子菲吧。我 聽說過,不是說是個女神童嗎?十二歲上大學。她是我的女朋友。喲,她現在在 哪裡?她北大畢業後在《新觀察》做事。喲,那你到我的房間裡來吧。我說。   他就這樣順從地坐在我的床沿,眼睛掃掃我的書架,然後開念如詩的句子, “雨季就要來臨了”,並問我的丈夫為什麼不在家。   他在外地工作。   他認真地打量了我的肚皮,說,你要生孩子了?   好像是要生吧,不生難道永遠這個樣子。   我來遲了。他這麼說。   媽這時候走了進來,我想她本來靠在牆壁,偷聽。媽不冷不熱地下逐客令, 人已經見了,沒啥事了吧?   我突然很不耐煩再聽他那些如詩的句子,突然恨不得把以前我寫過的詩剁碎, 碾爛,這個孩子就要生出來了嗎?我想我真的是該睡了。   我送他出去,幫他付了車錢,對他說以後出門要帶証件。我知道詩人是不拘 小節的,但我媽就是這個樣子。   高潮是在次日清晨,我翻閱“青年報”竟看到了他的照片。文中提到此人在 我省打著某詩人的招牌,騙吃騙喝,提醒他迷途知返。   我沒有把報紙給媽看,不過我相信她也在看著同一條報導。                 二   他長得很好,他講故事的時候神情忙亂就更好看些。他告訴我他看電影每每 看最後一場,稀疏的觀眾,昏沉的燈光。他挑個位置和一個女人一起看,他受不 了獨自看電影,獨自注視著寬銀幕裡的男男女人打情罵俏血肉橫飛狂轟濫炸。這 將是對他性心理極具破壞力的摧殘。   他具體地動作,繁榮昌盛地摸女人的身體,直到她快達到某種程度的濕潤, 他才鳴金收兵,帶著女人回屋實戰。於是女人們帶著滿意的神情走出。後來我就是 其中之一。在現實的社會中我能有一個浪漫的戀愛,我感到我不生得偉大也必將死 得其所了。                 三   我居住的這個叫梅鎮的地方,有一天上面忽然發通知說以梅鎮為主實驗:無 政府主義計劃。   具體的細節我後來慢慢才知道。他卻表現得極為興奮,四處活動,大聲叫喊 好日子來了,來了。我覺得很可笑,不就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嗎?人,真是熱愛 生活的活動家。媽出乎我的預料不為所動,可以說漠不關心,而我們的家已經有 一個季度沒有男人光臨。   共和國一號令:   凡屬梅鎮的居民從公元一九XX年六月二十九號開始,一、可以殺人,不再 有警察包括交通警察。二、可以看你想看的任何東西。三、現存婚姻自行取締, 願意者可重新婚配,沒有離婚制度,想走就走,想愛誰都可以。廢除一切道德觀 念,打破一切迷信。四、人人可以擁有槍彈,資產每人在二千元內,多的交公。 大家開始公平競爭。總而言之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不相信,XX年?我不就是XX年六月出生的嗎?時間雖說是個謎,但中 央不至於發表過去的公文吧。這一定是我的夢想,在黑暗中埋伏了很久,而今以 幻覺的形式出現。可梅鎮男人們的表現比女人更興奮,充滿活力。買槍,殺人, 搞女人,搞政治。女人擁在街頭縮手縮腳又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真的嗎?真的嗎 ?這怎麼行喲?   廣播裡一遍又一遍重復中央的決議,說是共和國最新的計劃,請梅鎮無論男 女無論老幼皆按此計劃生活,工作,成家立業。                 四   我對我生的小青蛇一往情深、鐘愛不已,可我的媽說他不是蛇是人?我怎麼 會生人呢?我連我是否是人類還在繼續懷疑呢!我媽哭天喊地說我不要臉,娃都 生出來了,還不承認。我說真可笑,明明不是人,她偏說是人。“你為什麼要和 我作對?”我質問她,“難道就因為你生了我嗎?”我憤憤不平,我又沒有讓她 生我,問都沒有問我一聲。可以問問我嘛,孩子你願意嗎?這有什麼難做的?媽 還在嘰罵我不得好死。我笑了,我說我不死的,我不知生,哪知死?   我抱著我的小青蛇站在陽光下,她的頭貼著我的臉皮,清涼清涼的。媽大叫 著,你怎麼有那麼大的力氣說話?你走吧。不要在這屋子裡了。   我說那我去哪裡呢?   我這才意識到我想逃亡。離開這個家的願望是如此的深廣和悠久,我生青蛇 不就由於他說要給我一個家,盡管他在婚後並沒有一間屋子讓我遠離我的媽,遠 離每天我媽震耳欲聾的磨牙聲。   小青蛇很不聽話,月亮一出來或者有生人來她就大哭,聲音錯落有致,高低 不平,時而婉轉時而高亢。我把小青蛇送到動物訓練中心。她對疼痛不敏感,在 她的脖子上掛個金屬,一大哭隨手拉緊帶子,小金屬球便刺緊她的脖子,但她仍 然不聽話,見月亮或生人大哭不已。   兩個月的小青蛇茁壯成長,她寬大且粗壯,非常像我的頭發,一個勁瘋長。 許多同事問我如何保養頭發使它光彩照人、如夢如幻。我說我不知道。我的頭發 是一個迷。我最早從我的頭發懷疑我不是人類。我頭發長到大腿,發尖還不發芽 ,只管黑呼呼地發亮,發質硬到不能燙成波浪圈發。   小青因為不會說話和我的交流很少。她極為喜歡看卡通,常常看一天也不喊 餓。有時候她的身體會隨之起舞,轉眼頭和尾巴連成一團青色。                 五   他在我的耳旁喃喃:時代、生命、花卉、孩子這些詞組,和語文教師一脈相 承。我覺得肉麻但我跟著他低吟。我的血還是在流,我接連打哈欠,時代不能改 變我的出血,生命也不應是時代的錯。我更加堅信是我媽的罪,她不生我,我何 至於喲。時代也和我生一樣的青蛇嗎?我希望如此。   有一天我看著我媽的肚子又大起來了,我說媽你的肚子?   媽說我看花眼了。   我大笑,說,你一定生條白蛇。   媽冷冷地反問我,你高興嗎?   我說我不高興,因為這是報應。   我離家出走的當晚媽就在梅鎮的街上找來找去。我後來對她不找到我勢不罷 休的氣魄總算有了清醒的認識。無論我在哪裡她總能把我給找出來。她有特務般 的眼珠和意志。我走在街上怕她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在他人的屋內也提心吊 膽,說不定她正推門而入,不冷不熱地說,“水兒,你跟我回去。”或者說,“ 你的爸回來了。”   朋友們都以為我有父親,我沒有告訴他們。我只說我爸長期出差,在一所保 密單位工作。   有一次他正抱著我在床上,準備解放我的上衣。我很緊張,表情好象沒有。 但做愛真好,真好,藍天白雲,我好像上了天,其實我真的上了天。   門響了,是媽在敲打。我知道是她,她這次不叫喊我的名字只是不斷地打門。 情人顯得語無倫次,說他一定娶我,不管我有什麼樣的媽,不管我的血如何開滿 床單。   我恨媽!   我的小青蛇我養了她三年,她不會說話。這讓我很放心,她不會禍從口出。 我發現她的舌苔非常敏感,我想是由於不說話之故,我高興,我更愛她了。我每 天抱她睡。我給她喝許多牛奶,喝得她的皮膚越發白晰,幾近透明。她慢慢地學 會笑了,當然主要還是大哭不已。   我生下小青蛇那年,還沒滿月,他收到一封奇怪的電報叫他回去上班。我很 驚詫,他不是一直都在梅鎮電影院作美工嗎?   他默默收拾行李,不回答我的問題。   小青蛇哇哇大哭,然後微笑,空氣極為悶熱。我抱著小青蛇來回踱步,汗水 透過頭發,指尖,粘乎乎的。媽在隔壁冷笑,說,看你找的好男人。   你說呀,你要去哪裡?   我本是個外鄉人,我要回家了。他冷靜地說。   你怎麼能這樣呢?   喂你的奶去,否則我去法院告你。   我沒有奶了,我給她喝牛奶。   你有奶,你不喂她,你就犯法了。   我昏昏欲睡,他越說話我越想睡。我拚命地打哈欠。我幾乎抱不住小青蛇, 她的身體往地上滑。而他在使勁地裝行李,象個無底洞。   你沒拿水兒的東西吧。媽在說話。   我又不是小偷,笑話,我受過高等教育。他理直氣壯極有邏輯。   小青蛇在我的手中閉上眼晴很安靜,大概是睡著了。她說睡就睡,睡的時候 身體冰涼似乎是死了。   他走出門的時候我壓著嗓門說可不可以不要走。他說不行,他是異鄉人他走 在梅鎮的大街上總有一天會暴病而亡。   媽站在屋中央,譏笑,走了也好。   我知道媽是要把我的男人斬草除根、斬盡殺絕。媽和他冤家路窄,他一直堅 持不喊她為媽,媽又非逼他從伯母改口為媽。我生小青蛇最緊要的關頭我聽見他 們在走廊裡爭論媽和伯母的實質性區別。他們的聲音很大,配合著我的叫囂此起 彼伏。後來小青蛇的頭出來了,媽好像很沖動,說帶了皮蛋給我吃。我的血開始 往外湧,把小青蛇都染紅了。他卻頗興奮,埋怨媽為什麼不給他吃皮蛋,說他拉 不出屎來了,已經中暑了。   我陣發性地出血,男醫生摸摸我的肚臍眼,(我不知他為何更看重肚臍眼而 不是屁眼兒)才決定讓兩個護士為我輸血。她們調戲似地一個個輪番上陣,左拍 右打,勒緊膠帶,竟找不到我的血管。好不容易探索著刺進靜脈卻抽不出我的血。 掙紮半天才極不甘心地壓出一滴,瞬間又疑固成小粒堵塞針眼。兩位護士屁股一 扭,腰部一挺,說沒見像我這樣的,你是人不是人呀?   當然不是了。我理直氣壯,你們沒見我生出蛇來了嗎?   真不要臉。護士鄙視地說,你八成是未婚先孕,叫你的男人來,把結婚証書 拿來。   兩位護士一大一小,齊出齊進,動作統一。   快來,快來,還活著,小紅今天輪你做了。倒霉,剛才弄了個沒血管的。老 李呀,我們總是一起的,你去拎一桶開水來,別忘了告訴那三十號床娃兒早死了。   我的血又暴發般地沖出,源源不斷,沒有始點,它們肆無忌憚。   我終於明白我屬於自發性出血,沒有人能奪取我的血,我想我必將死得有所 尊嚴了。   這個晚上又有人死,哭泣聲震耳欲聾。他說要出去看看,說哪天我死了他也 能學著哭幾聲。我想這就是善良了嘛。   氧氣瓶插進我的鼻子,我垂死掙紮的味道表露無疑,汗水不適時機地沖淡了 血跡,我看著我的臉分不清過去和現在的真相。生育的過程是熱鬧、五彩的,生 過後極端地疲倦,恍恍惚惚,不知身首何處,仿佛跑到很遙遠的地方。   媽把小青蛇從我手中抱走,說我根本不懂帶奶娃。我說她是蛇不是人,蛇比 人好撫養。我把門地關住,小青蛇的頭一抖擻,朝我。我安心地笑了,她有聽 覺。我一個人抱小青蛇,我只能抱著她。我看見我的奶水順流而下,先是脹痛, 巨大地懸在我的胸腔。還是張媽首先告訴我,說,水兒你的奶子,你有奶水了, 你要把它擠出來。我捧著我的奶子目瞪口呆。張媽問要不要她來幫忙。我盯著 她蒼老、青筋暴露的手,說謝謝,還是自己來吧。   天氣仍然很熱,媽冷冷地在一旁觀戰。我一手拿杯子,一手使勁地擠兌。沒 戲,再擠。我早已不感到疼痛。我象是在表演,幕已經拉開。一小碗的奶水在桌 子上,我看了它很久直到慢慢地出現血絲,浮著,如同生命在河流上,浮萍而已。 我這樣做了好幾次,媽照例在近處瞅著,非常戲劇化的景象。然後我把奶水倒到 奶瓶裡去,喂小青。   出奶水的時候我沒有快感,我更堅信我不同凡響。                 六   一個月之後鄧姨來。她說五十塊錢,你再加五塊我帶小青睡。   我決定放手讓鄧姨照顧小青,全憑她說她做過計劃生育。她在月黑風高之夜 把一個死嬰的頭擰下來,走了幾十裡的山路,埋進地裡,以此証明本村真死了剛 出生的那個女嬰。她偷偷把女嬰送給了一對幾十年不育的老夫婦。   他走後,我媽便把注意力集中在鄧姨身上。她不和鄧姨一塊吃飯,鄧姨在桌 上她就氣呼呼地端碗到床上吃,頭也不抬。   鄧姨吃飯迅速。我發現她和我一樣愛好肥肉。她麻利地收拾碗蝶,低聲對我 說,她和老人和不來,命裡相克。媽卻聽著了,悄悄地走到我們中央沖著鄧姨說, 沒有老人就有你了。鄧姨沒搭話,後來她告訴我,拿人錢就得受人管。   鄧姨喜歡向我打聽小青蛇父親的事,說他一定很偉大才配得上我。我一言不 發,我好久都不太想起他了,更沒有夢見過他,我仿佛也不會做夢了。最近一次 做夢在年初,鮮明記著他那天和我做愛他穿的粉紅色內褲。做完愛之後他對我總 結道,你不就是個女人嗎?有何不妥嗎?我反問他。   鄧姨時常談及在鄉村如何去檢查那些育齡女人。把手伸進去,她說有的女人 那裡真臭,不知道她們的男人怎麼忍心要搞。鄧姨得意地說她每天都要洗下身, 我說那我給你兩個盆子吧,一個洗臉,另一個洗那裡。不用,一個就夠了,混著 用。   半個月後,我媽和鄧姨又吵開了。鄧姨堅持小青睡時,她得看電視。媽說小 青看了電視神經要分裂,理論是電視刺激人的大腦皮層,使小孩興奮,興奮了就 容易分裂。沒有事做,不可以擦桌子,做尿布嗎?媽在我耳邊訴說。我恨媽。我 站在鄧姨這邊,說話要有根據,哪本醫學書上這麼說?   醫生說的。哪個醫生?城關的張主治。   鄧姨輕手輕腳擰開電視。那你就看吧。媽一把將小青蛇抱起沖出門去。   媽就不能安靜地生活嗎?   媽作為一根棍子不攪拌泥沙不足以表明生存的意志和快樂。她難道懂得是鮮 花就開,是荊棘就不惜將他人刺痛?   以後的日子媽步步緊逼,鄧姨似無路可逃。我的血仍然不停地湧動,小青沉 默不語,除了她飢餓的號哭。我的頭發呢,有一天我發現我的頭發在黑夜中沉落, 一團接一團。衰亡來得如此迅速,使人措手不及,簡直淋漓盡致。在我媽又一次 向鄧姨發難時,我一手抱小青蛇,拿起隨身的衣服,叫上鄧姨說我們另找地方住 吧。我們倉惶出走,瓶瓶罐罐,一路在耳朵邊回響。   我白天睡覺,晚上去上夜班。我上班的時候是個標準的職員,舉手投足有章 可循,滴水不漏。   鄧姨在洗我出血的內褲。我知道她是報恩。她哪知我並非因她才與我媽過不 去離家出走。“不是看著你在看書我才不幫你洗呢。”我不過是以看書做幌子, 當我雙眼平視印刷體的方塊字一刻鐘我將昏昏欲睡,幾近在春夢。我們搬家以後 媽一直沒來看過小青蛇,令人生疑。可一個男子自稱是我爸爸在月底坐在屋內了, 低聲下氣地請鄧姨好好照顧我,說錢不夠用他出。   我不無酸痛地看著眼前的這個爸,他真老呵,人可以這麼蒼老嗎?他的手, 他的老人斑,末日來臨不過如此罷。我沒有收他的錢,我有那麼多仿佛是取之不 盡、用之不歇的奶水和源源不斷滾出的血水。就在這個父女相見的肉麻時刻我竟 然沒想到他。他音訊杳無,他完全徹底地退出我的生活。我不恨他,他並沒說過 愛我,我也沒說。我們沒有誓言,沒有誓言的婚姻不存在毀約時掏心掏肝恨不得 一網打盡的澎湃激情。                 七   “無政府計劃”已經進行了三個月了,大問題並沒有出現,也就是說還沒有 一個人被殺。但據槍支店老板說已賣出五萬支槍。這就是說平均兩個家庭擁抱一 支隨時都可以致人於死地的槍。人們緊握槍支居心叵測,在黑暗中在光天化日之 下,可是已經不用處心積慮謀殺,不用擔心下大獄,怎麼人還不開槍呢!   一百對夫婦重組,尤其是女人離家出走,深夜不歸。避孕套的出售量以及人 工流產的生意好到由不得你相信人是多麼愛性交、喜新厭舊的動物。男男女女們 在大街上打架、罵人、調情。人心惶惶但又目瞪口呆、呆如木雞。磨拳擦掌、躍 躍欲試又有力不知往哪裡使。   我一切正常,只是我出血的時候滿臉紅光,快感頻繁。但我又不能肯定快感 發自何處,快感無處不在。可是我的牙刷買一支掉一支,咬牙切齒的時候我就嗅 到一股特殊的腥氣。   我站在我工作的酒窖,背出一條語錄: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 人。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把鬼變成人難度更大。   我看見我的媽穿上花花綠綠的短裙子,氣勢昂揚走來。媽神氣活現地告訴我, 她看見鄧姨在市場買菜,背著奶娃,裝作沒看見她。我嘴上說,也許是鄧姨進城 來玩。但我心裡相信鄧姨騙了我。   鄧姨離開我獨居的家一月有余,她告訴我她得回鄉下照顧外孫,我媽不信, 說一定又找到了另外給錢多的人家。鄧姨走的那天抱著小青蛇,依依不舍。我說 我們上街照張相吧。我們在洒滿陽光的木丁街走了一家又一家的照像館,他們都 說天氣不好,不照。我說有這麼大的太陽呀。他們說正因為太陽大,要反光。                 八   我是越發能在人群中表演了,我談笑風生,語不驚人死不休,我過去多麼羞 怯、沉默呵。   蓉,我在梅鎮唯一能常去她家呆住半個下午的女子,她似乎不以我為異類, 只告訴我,很多人在問她為何和我在一起,她不是有病嗎?並問她,我們四目相 對時談什麼。蓉說不談什麼,人們更奇怪了。我知道我在梅鎮人心目中是一個奇 怪的女人。奇怪我的五官標致之極,奇怪我的媽防賊似地防我。最使人們不解的 是我從不和他們羅嗦。我行色匆匆,沿著街邊疾走如飛。我買了許多書放在屋內。 我不和男人在大街上吊脖子,我讓來找我男子走另外一頭,保持距離,我一個人 的身影來回穿梭,我怕人們看見我和男人在街上露骨顯眼。   蓉結婚時我帶著張床單,我看見滿屋子的人,不敢進門,丟下禮物逃之夭夭。 逃脫的過程中我相信我是一個女旅人,我路過此地。雨水,永遠是在雨水中似的。 我在看一個人,夢裡我看見了誰?遠遠地注視,人景交錯,生長溫熱的性欲。性 欲,生機勃勃在體內有聲有色地運行。   一切的變化發生在他走後的半年之中,我生了小青蛇,我脫胎換骨。我的身 體坦白在陌生的男人和女人之間。他們隨意地打開,翻弄我的下身我的乳房我的 血液。我還有什麼不可以面對,我沒有秘密。他們已經在我身後編輯關於我的故 事,斷定我的神經大有問題,從我媽的眼晴裡便能推敲出甚至說一目了然了:我 再往前走一步我非住精神病醫院不可,我正在發展的途中。鮮花燦爛,有誰在黑 暗中呼吸著我,有誰?我只想吐,很多人影閃爍在我心中,他們究竟是誰?   來我酒窖買酒的人,一個個打扮得都很有意思。我認為他們在跟我調情,買 酒哪不能買?調情我當然喜歡,喜歡那種暖昧的氣氛,半推半就,飛著媚眼,時 不時浪笑一聲,我希望這就是滄海一聲笑了,我的酒窖成為我世俗生活的裡程碑, 酒杯映照著我非人的臉色,酒水在我的手中滑來滑去。酒和女人,尤其是寡居的 女人,家裡還生養一條蛇,戲劇可以一出出演下去,波瀾起伏。我下午開店,早 晨把小青蛇喂飽。我正在發現我被奶水脹得碩大的朝天開放的乳房有萎靡的希望, 每次吸幹,就縮小一圈。我對著鏡子,滿面春風。我感到我的負擔會從身體上 減少,我將身輕如雁,飄忽而去。                 九   小青蛇的生活比我無聊,她每天吹泡泡或是吹雞毛,全心全意看著雞毛上天, 她便湧出淘醉的表情。她越來越獨立自主,不聽我的召喚。她可以一整天一動不 動看電視,那些卡通片,她哇哇地笑,騰空而起。哭聲似乎很少了。有時候我分 不清她是在哭還是在笑。她的身體也正在變化中,我發現她的皮膚有硬化的傾向, 捏她的時候我象觸著一塊已死亡多年的蛇皮。恐懼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浸入我的酒 窖、我的睡房。我想我得趕緊給她取個正式的名字,重新命名她,我找來字典左 翻右翻,陽光照進來,一塊一塊的,我在陽光的籠罩之下目光炯炯就在這個時候 我瞅見媽的高肚皮奇跡般地消失了。她以勝利者的姿態看著我。你殺了他。我說。 笑話,我根本就沒有身孕,媽說,你看走眼了,我早告訴了你。   我不停地咬牙切齒,我又嗅到我口腔裡濃濃的血腥味。我狠命地吐,鮮血噴 射而出,玫瑰花一樣地開了。我重回下午的夢中,我不斷地推門,一個接一個的 門,家在前面,被許多似乎是永無止境的門攔住。我高喊小青,小青。沒有誰破 門而出,空無一人的地帶。                 十   你為什麼和他靠得那麼近?我都看見你裙子裡面的肉了。真不知羞恥。丈夫 在我產床旁邊說邊打噴嚏。   你要離婚是吧。我不知道我為何如此鎮定自如,象在背台詞。   我們是沒法再一塊生活下去了,沒有基礎了。   那小青歸我吧。   也好,子隨母嘛。   你是不是可以出去了,這是婦產科病房。   你想叫我睡到走廊裡嗎?天下最毒婦人心。   我背轉身,臉向著窗外,空氣悶熱、燥濕,隨手可擰出一把水。產後的下身 還劇烈地痛,護士的辦公室遠在另一頭。我突然忍無可忍,我甩出一把汗水字正 腔圓地沖他說,據法律規定婦女在哺乳期你是不能提出離婚的,除非是我提出, 要我提出你拿一萬塊錢來吧。我知道如何刺激他,正如他要以離婚來達到他不可 告人的目的。丈夫所說的一切離婚理由在我看來難掩他不懂女人,不懂他自己是 誰的愚蠢。可他究竟是誰呢?他是個異鄉的男人,對此我確信不疑。他最主要的 特征是挑選西瓜的技藝,他不用反復拍打,一眼就可看出瓜熟沒有,熟到何種程 度以及瓜的產地。另外他總穿緊身的粉紅內褲,一天一換,掛在廚房裡。等月亮 射殺進來他便極有興趣地說,瞧瞧,生活不是很有詩意嗎?而且還有邏輯。   我懷孕了,我說,這才有點邏輯,也詩意對吧?   你怎麼會?不過才幾次,你真有詩人般的敏感,可你象生孩子的女人嗎?你 哪天不高興了不把小孩給扔到窗外才怪呢。不行,絕對不行,你去打掉,錢由我 來出。   你相不相信我會生條小青蛇出來,你看著吧。懂我為什麼和你結婚嗎?我一 見你就知道你前生是條蛇精,千年蛇精。想變人而變不成。   你是個瘋狂的女人。   你是個無情的男人。   媽和丈夫的關系在稱謂上互不相讓,僵持不下。我沒告訴我媽我和他爭執的 主題以及我和他本質的不同,我們不停地吵罵想必是有主題的而竟能天昏地暗地 吵那我們在本質上應該有所區別。但我發現媽對我們之間的事了如指掌。毫無疑 問她偷偷看我的日記像他一樣喜歡鬼鬼祟祟、偷雞摸狗,自認為神不知鬼不覺。 我買的書習慣全部簽上我的名字,他偷偷用鋼筆劃去並寫上他的名字。他偷他妻 子的書,我百思不得其解,這是個多麼荒唐的事呵。我開始自然不知,只感覺我 的書逐漸減少。終於有一天我發現他在電影院分配到了單獨十平米的房間,我在 房間走來走去,用我的鼻子,模仿考古學家們的興奮。書架的內層全是我久尋不 得的書:《金枝》、《中國現代主義詩群大觀》、《自然女性》……   “為什麼?”我問。他沉默不語。到今天我還是不明白,這是多麼可笑而令 人傷心。我的另一驚人發現是他還把婚前拍的一些裸體照私自保存了一份,藏在 他一個上鎖的抽屜裡。他還收集我打電話的單子,只要是我打給他認為可疑的男 人。我由確定我沒有虛度生活,這些單子可以作為一種証據存在。但我同時感到 我四周的牆喪失了安全,危險隨時都會撲面而來。在這一天的夢裡,我夢到我的 下身滑出一小股血,我夢醒了。我伸手一摸,特別的香味,我的月經是香的。                 十一   我一直想尋找鄧姨,有的人說她死了,有的人說她臉色極為可怕,在城裡背 著他的外孫行色匆匆,可我從來沒有再看過她,甚至我走街串巷的媽也沒有。鄧 姨不見了。我想起她端坐在我時常閃著白光的一台十二寸的黑白電視前,織著毛 活,說給她兩塊錢她幫我洗頭,我不用出去。“她們洗不好的頭發,你的頭發多 好呀。”已經在脫了,我說。頭皮發痒,伸手一觸,又是一股,接近無法無天了 。   你真忍得住?   你說什麼?   男人嘛,他走了,你怎麼不找個來。我在你這個年齡可是天天要人陪的。   我幾乎笑了起來,我是個沒有性生活的女人。人類真愚不可及妄圖通過變化 多端的性行為拯救陷入絕境的生活,叫喚出那些証明性能力的聲音。很長的時間, 性是我體內飛揚的一只大鳥,使我騰空而起高高在上。那天就想讓他帶著我飛逝。 我們面對面站在黃昏下的梅鎮電影院門口,空氣中飄過從不遠處農貿市場傳來的 腐爛的豆芽和魚的腥味,主要是魚腥。我們各自買了兩張票。他發出邀請,我們 一起看吧。好吧。電影有個名符其實的名字“情人”。瑪格利杜拉﹒杜拉,我不 斷地念著劇作者的名字。電影演完了,“要不要去我的一個同學家看看我的畫? 我的同學不在家。”我跟他去了,我不過想和一位陌生人分享性。十九歲的杜拉 在熱帶的木板上與樑家輝做愛。十九歲的杜拉把母親當敵人。   我的血湧出,濕透了褲子。鄧姨激動地說,你的頭發黑,精血又旺盛,找男 人吧,否則你會得幹病。這種病我見多了。說夢話,神智恍惚,不吃不喝,死的 時候艷如桃花。   我目睹盤成一團熟睡了但口含白泡的小青。她的身體在起某些我現在還不太 明白含義的變化,她口幹舌燥,不停地渴水,並且她的頭漸漸長大、長圓,開始 顯露人形,軀體卻縮短,中央出現一小斑點,大有肚臍之勢。還有她不願再睡在 地上,轉而喜歡上床,裝模作樣地套上被子。   鄧姨,明天別忘了買一只公雞,我們清蒸來吃。   那好呀,要買到三斤重的好公雞,得起早。鄧姨說起吃高興得手舞足蹈象個 孩子。   我脫下我的連衣裙,走到陽台上,仰頭數星星,今夜能見度低,天空低聲下 氣,星星非常短小,數到十個他們就一哄而散。                 十二   通向他同學家的木質樓梯極為陡峭,幾乎垂直於地面。他拉我的手,拾級而 上,到了中央地段我實在膽顫心驚,叫了聲哎喲。他的手一鬆,說,什麼事?我 說沒什麼。女人就是大驚小怪。他大踏步地快速而行。   屋很小,天花板也低。幾幅素描,一兩張沒畫完的油畫。   就這些?我問。他說還有的放在老家了,要不要來一張?我看你上畫。算了 吧。沒有女人不喜歡有人給她畫像的。我就不喜歡。那你要怎麼樣?不知道。   我那天的心空洞無邊,隨時隨地都嗅到從農貿市場裡飄盪來的魚腥味,我確 定是正張開嘴,半死不活的草魚。我鼻子發酸,哼哼幾聲,血就出現了。   “你是倒經了。”他似乎滿意地說。   “我知道,我一直是這樣。”我故意不動聲色,裝老練。   後來我們有一句無一句地說話。說到男人和女人在一間屋子內不做愛是自私 的可恥的不自然的,他立即象一團肉注解了幹燥的討論,滾到我的身上。我也產 生興奮的趣味。性,這時候在我的身上很明顯地體現,我只有推波助瀾、推陳出 新,我看著我活潑的身體真實地代表我世俗的表現欲以及對自身肉體淫穢的好奇 心。我正準備貪婪地集合力量向我要死了的臨界點沖擊,他冷不防抽出他那私物, 並拉滅屋內最後短小的燈光,喉嚨裡喃喃自語,拉過我的手要我繼續摸索他那裡。 液體股股地從我指尖流逝,怎麼會有這麼多呢?也許不是精液了吧?液體還在源 源不斷地滑翔,黑暗中農貨市場的血腥味又沖進我的鼻孔。我說你開燈吧,我快 要吐了。你怎麼這麼自私,不是精液我會有快感嗎?我分明嗅到尿騷味。他下身 的液體仍然在我的手指一張一合中層出不窮。我不知過了多久。但我清楚地知道 我走下他同學那垂直於地面的樓梯時,幾位頭戴白巾的婦女有氣無力地抓起掃帚, 嘩嘩地掃著木丁街。我瘋狂地快速騎車,我竟沒忘記閉氣,沖進撲面而來的一團 白霧似的塵土。塵土飛揚,嗆人刺鼻。   媽站在大門口如鬼魂,問,你去哪裡了?頭發這麼亂,眉毛都稀鬆了好多, 找男人了是吧?他是誰?你不說,沒關系。我是為你好,你看,要不是我在這裡 瞎守著,李大爺早把大門關了。別的人家的人我才不關心呢,回不回來管我什麼 事。你不同嘛。媽走路的步伐,說話的口吻怎麼和一只老貓相近,竄來竄去,敏 捷多疑,使用爪子行事。媽見我不說話,更急了,拉我的手。“放開,你給我放 開。”我厭倦地說。他是誰?你告訴我,他可不可靠?媽鍥而不舍。   我忘不了這一天如一幅迎風的旗幟爬滿欲望,無論作為夢幻還是真實的經歷。 我的腦髓定被吸幹了,即使我想說也不能說出一塊完整的句子。我把自行車往牆 角一扔,爬上水泥的樓梯,一頭倒在床上,人事不省。                 十三   星星和烏鴉都很少。   梅鎮人在三個月“無政府計劃”的實驗中,竟無槍殺事件發生。最偉大的成 就是最終導致八十對夫妻離異,十三輛貨車在濃霧中相撞。這與平時的統計相差 無幾。最應該發生的搶劫銀行、偷盜等刑事案件,竟奇跡般地無影無蹤。社會學 家面對新形勢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之後提出報告曰:梅鎮人的人生態度不積 極主動,難以出現社會大動盪,因此失去了考驗人性在自由的環境中之表現的歷 史以及現實意義。從今天起宣布“無政府計劃”作廢,重新恢復一切原有的法律 制度、社會倫理價值觀念,如有違抗,格殺不論。   我就是在梅鎮重新回到有政府之日決定和他結婚。我們分別向單位打結婚報 告。他說你也不小了,我們結婚吧。我想都沒想,我痛恨思想,我就說好吧。除 了結婚我找不到別的事情可做。可結婚太簡單了,媽也不知道。結完婚回家,媽 問,你真的結婚了?我說是的。媽便沒多說話了。為此我會感謝她。並將“漂變” 小說獻給她的老年。   我仍然在變化之中,我還沒有發育完整作為新的女性生命。我很難說清我的 血跡如何在每一次發射後自生自滅。我無法証明我的出血,不過我脫掉的頭發我 緊握在手,我的小青蛇已經象個小姑娘了,她也開始數星星,一臉向往的表情。 而我在夢幻裡回頭眺望,象只搖搖欲墜的風箏。我的手指一大一小,據說這是聚 財時代來臨的標志。我確定我現在的身份為一個丈夫失蹤的有夫之婦。 (1997.1.21,紐海紋)■ [目錄][下一欄] ──────────────────────────────────── 【六香村言】 ────────────────────────────────────                             欄目編輯:馬 蘭 ﹒京不特﹒ 現實人生:呼吁與京不特對話〔連載之五、完〕 ─────────────────────   有一段時期我是真正地陶醉於“唯意志”的。那是七七年的時侯。那時我認 為人應當成為“強者”,我能用我的詩歌做出的是一種“榜樣”,使得讀的人在 之中看見一種“強者”精神。我那時所寫下的詩句是透露著咄咄逼人的“強者意 志”的。但是在那些詩歌中除了這種“自大意識”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別的內容。 我寫下了這些詩句,並且在心裡相信:如果一個人是強者,那麼在他讀完了我的 詩歌之後就會感覺到他自己是一個應當去進行他的征服的強者;而如果一個人在 讀了這些詩句之後被詩歌中的氣勢壓倒了,那麼他就活該是一個弱者。那是一種 青春期的激情。那時候我相信一個人的自我意志是能真正強大到用靈魂去和神決 鬥的程度,雖然他的肉體是孱弱的;我也相信那自我意志薄弱的生靈被碾碎是他 自己活該,因為他自己沒有在求自強自大。但是,在離開了上海之後,我漸漸地 發現了所謂的“征服者”不是強者,而那“愛者”才是真正在心中充滿了心靈力 量的人。“征服者”所缺少的“大悲心”是一種把靈魂引向無比光明的東西。我 寫了二百首左右“唯意志詩歌”,無疑,在今天我看來,是我的最蹩腳詩歌,因 為在那些詩歌中除了一個“我是強大的”的意識之外,不再有其他的內容。從我 一開始寫作的時侯起,我就一直是把寫作作為我表達我的“自我”的手段。我採 用了寫作的方式,不是作為“征服世界、征服女孩子”的手段,而是作為一種表 達的手段。在我的“唯意志”時期也是如此,只是在“唯意志”時期,在我的自 我意識中有著一種“征服意志”,所以詩歌也就成為了一種對於“征服意志”的 表達,但是即使是在那時,我也不認為寫作是“征服”的手段。在我一開始寫作 的時侯,我自然而然地認為表達自我的唯一方式是“寫”,因為那時我是個常常 無法用嘴說清楚自己的想法的人。而對於自己的初戀女性,我不敢當面表達自己, 而非用“寫”的方式不可。而在今天,我則認為“寫下來”不僅是表達自己的最 好手段,也是一個人在思索過程中能夠使用的最好手段了。我是注定了要成為一 個作家麼?這個(作為一種身分)我不知道。但是我覺得在我的人生之中所發生 的一切,是注定要發生的。   在我為一個我所深愛的女孩子寫《第一個為什麼》的時侯,我曾經想過,這 樣一個愛情故事的最動人的結局之一就是讓那個少年遠離,讓他披上一身橙色的 袈裟重歸,然後消失……。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這“遠離”和“袈裟”是一種在 前面等著我的命運。但是,好像是一種諷刺:它們成了我的命運,並且不是為了 一個女孩子。我的第一次“遠離”或許還是和這女孩子有關,因為這詩歌《第一 個為什麼》是我為一個女孩子寫的,而公安局對於這首詩歌的“追繳搜查”卻是 我離開上海的直接原因。但是我為什麼在八八年成為沙彌?不是因為女孩子,而 是真正因為“無家可歸”。一個原因我被傣族人的淳朴感動,也被南傳佛教中的 那種愛心感動,使得我有了一種“要象傣族人那樣出一次家”的願望;一個原因 是我也神往出家人的那種“雲水天下”的洒脫。但是直接的原因是:在當時,我 除了成為沙彌之外沒有任何別的出路。我離開了上海,重新再回到上海生活於自 己曾經發誓要脫離的那種生活,這在我當時的面子上說不過去。我一直是一個要 面子的人。我回到從前的生活就會被人也被我自己看成是“失敗者”,雖然“失 敗”對於我已經是一種命運了。我用一句最簡單的話說:我當時是不甘心的(沒 有想到我自己叫出這句“不甘心”卻是在廣化寺中,在我不甘心於就此徹底進入 梵門的時侯)。當時我在上海已經沒有辦法繼續我的生活了。從根本上,我的“ 成為沙彌”是一種逃避:我可以因此逃避掉我作為一個“世俗的失敗者”兼“現 實中的正常生活者”所要承擔的一切責任。同時,這兩種角色也都不是我願意進 入的。在上海大世俗世界中,我已經失去了我的“家”,我早就已經“無家可歸” ,所以這“出家”倒暫時地成為了我的“家”。“出家”的那時侯,正是我走出 了我的“唯強者意志”的思想階段的時侯,在我的心中是充滿了愛的,但那不是 具體的對一個女孩子的愛心,而是那種大慈大悲的愛心。直到我在廣化寺經歷了 一段時間的“晨誦暮禱”之後我才發現,我心中的那個初戀情人是我一輩子也沒 辦法忘記的,並且我對之的“情欲之心”不比我任何一種在寺廟中薰染出來的大 悲心弱。這時,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成為一個“聖僧”。於是我的 “出家行為”開始流於一種“遊戲於人生”的情調之中了:八八年底在上海穿著 僧衣狂歡於迪斯科舞廳、食葷狂飲兼破色欲戒、八九年在離開中國前的那個“獵 艷之月”,等等。不甘心成為塵俗,又不甘心進入梵門;無法繼續作浪子,也不 能真正成為僧人(我到底是不敢受比丘大戒而去成為一個真正的比丘的!)。在 從八六年到八九年的這三年中,我的內心是經歷了太多的完全不同的精神內容的。 你想,我的真正的“遊戲人生”的時期是在我成為了沙彌以後!   但是對於生病,我不敢說是很有象征意義的,因為在泰國我因瘧疾而住了四 次醫院。另外我事實上有過一次傷寒,一次肝炎,一次進入監獄,一次跳樓(從 三樓。在萬象),三次大絕食和一次大撞車,都和那瘧疾一樣把我一下子打萎掉。 然而不能太把它們當成是“象征性”的。我倒是因此而經歷了好幾次“心一沉, 在心裡叫著‘這下子我完蛋了!’,然後安祥下來(等死)”,甚至也有過“這 一生的肉體結束了,也許就象是換一件衣服那樣吧”的想法。但是總體性的那種 “危機的出現”和“從危機中的突破”卻是有著一種象征意義的。在這裡我卻不 可能用文字來敘述它們,因為它們在我的頭腦中的一種感覺性的東西,我不可能 在字面上用幾句話就說清楚。我也許應當把所有的事件寫下來,如果我要敘述它 們。(以上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日) 親愛的裡紀:   我想還是把這封信在今天寄出的好。事實上我此刻沒有再寫下去的願望了, 所以我寧可過幾天再繼續。我這裡上一個星期發生的一件事情在我的感情上為我 帶來了極大的打擊,我也已經為此沒勁了一個星期。在一些讓我悲哀的處境中, 我常常會想到上海的朋友們,這次也是這樣。我也幾乎要打電話找阿鐘傾訴一番, 但是我終於忍住了,因為我同時知道通過電話我不可能減輕我的悲哀卻只會增加 我的電話單上的數值。但是我當時也沒有寫信,因為我想著在信到達上海的時侯 我自己的心情也許已經是另一樣的了。於是我只是一個人在默想著,默想著,到 昨天我好像已經從這種悲哀之中走了出來,於是繼續給你寫這封信。但是今天我 還是想:讓我再過幾天再慢慢地繼續這封信吧。我現在是心情比較穩定的,並且 在想:有時侯某種悲哀是能為人帶來解放的力量的。聖誕節我將在德國過。星期 三我將去斯文堡,為霞蘿特和瑪麗安娜她們裝程序。我的女性朋友和我的交往是 不會為我帶來這種悲哀的。好吧,我不再多寫了。把信寄出吧。             緊緊擁抱。向阿鐘問好。             你的忠實朋友。                          不特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三日 ■[目錄][下一欄] ──────────────────────────────────── 【如是我聞】 ────────────────────────────────────                             欄目編輯:祥 子 ﹒張 耳﹒ 紐 約 詩 人〔連載之六〕 ─────────────                 十一   喬西二十二街香巴拉佛學出版活動中心晨起便人潮湧漲。我們從華盛頓高地 南下,卡在西側高速路上班車流中蠕動,花一點鐘走了五哩路,遙看隔車上班人 族,個個面色坦然,並無著急皺眉等怪相,一定是此日如彼日,天天如此已經習 慣了,有人邊行邊在駕駛盤前看報,或借反光鏡梳妝,喝咖啡吃面包圈,點頭打 拍子隨音樂觀風景非常自在。我和老藍也只得放鬆下來,沿路趁機賞春。河暢公 園櫻花正艷,玉蘭花事末,橡、槭、楊、柳新綠,山桃海棠一片白亮,桉樹只剛 剛吐芽。氣溫相宜,陽光慷慨,聽不見鳥鳴卻看得見飛起飛落,正是春光大好。   好不容易趕到中心,一路緊走,熱得脫下風衣還出汗。一位身著純黑西裝領 帶胸別香巴拉會徽的男士走攏問明身分後,說樓上佛事已經開始,引我們穿過幾 位擠在門口端扛著各種攝影器材一望便知的職業記者,上樓入儀。   四樓門廳一片昏暗,眼睛習慣了外面鮮亮的太陽,幾分鐘後才看清面前地板 上遍地是鞋,這全是頭一次見佛堂光腳,以為是進清真寺禮拜堂的規矩。中國佛 院雖也進過不少,但都是被公家變成展覽館的參觀遊覽地,難認真的。去年在內 蒙古探親戚,呼和浩特的大小喇嘛寺雖然也焚香撞鐘,其實也都是為招攬遊客, 並非真正佛事。北京雍和宮的佛事錯過沒去成,不知是否也要脫鞋。我對宗教所 知甚少,從小在無神的氛圍中生長,成人後再怎麼憑閱讀琢磨,究竟隔了一層。 佛堂脫鞋之習,臨時現查手頭幾本經書,也無確切答案。   清真寺禮拜堂的脫鞋卻是親眼見過的。北京牛街清真寺和巴黎大清真寺都是 如此。禮拜堂外廂定有澡間,沐浴之後再脫鞋光腳自然合乎情理。女人和觀光客 不許進禮拜堂,只在花園裡遠遠的探頭探腦。所遊過的清真寺都有十分整齊光鮮 的花園,月季、玫瑰定條理得花盛葉茂,不象佛家院落清心寡欲到只栽鬆柏等無 花常綠樹。只有可憐紐約的宗教場所,無庭無院擠在樓上的並不算少,寸土如金 嘛!   隨著眾人脫了鞋(沒有沐浴,自然味道難形容),從門廳走向朝南的大堂, 裡面人頭攢動,幾百各色吊客一排排席地墊向西而坐,另外幾列折疊椅在西北角 坐了親朋家屬,伸直脖子方看見西南角的黃衣喇嘛,盤腿圍坐一幾香案,口中念 念有詞,只是聽不懂,大約是藏語或梵文(也可能是巴利語),間或夾雜艾倫﹒ 金斯堡的名字,由於帶有西藏口音,顯得油滑。喇嘛聲高低,不約扮不同角色; 又一陣突然用起喉音,低沉而奇特,這便是藏傳佛教中著名的變聲喉唱了,在藏 蒙古民歌詠中也佔重要地位。詠經伴各種動作,忽然又高舉響鈴,一會抖動花束, 或手捧小塔,忽然又焚香,燒出一陣焦味(仿佛有動物皮肉在內)。我聽不懂, 也解不出這些啞謎,便有些倦,於是轉脖子看周圍的來賓。   在座不少認識或面熟的詩人,聖馬克教堂“詩工程”系的居多(這一派詩人 在紐約人數最多,留待以後做專門文章)。西蒙﹒伯狄特端坐其中,愛德站在後 排,十分嚴肅,我還是第一次見他穿西裝,頭發擦了蠟,一絲不苟。女詩人艾琳﹒ 邁爾斯仍然一身男性裝束,肌肉強健地坐不住,身旁的女人不象是她的女朋友。 年輕的莉薩﹒喬諾,哭得淚人一團,眼泡紅腫,全不顧別人瞧見。她去年的一本 詩集《另外一種使命》被大詩人約翰﹒阿什伯瑞稱為他在1996年內讀的最佳 書籍。她和老藍最近忙著編輯一部《青年詩選》,將由愛德的法室出版社出版。 另外一些佛家子弟(妹),口中念念有詞。還有不少一望便知的同性戀者間坐其 中。   一陣鈴鐘大作,把我眼光吸引向西,以為儀式結束,卻又沒有,和尚安靜地 繼續詠下去。正西台上放了金斯堡遺像,在玻璃框裡微笑,西裝端正,彬彬有禮 如外交家,令我回想起幾年前在中國學會(China Institute), 紀念六四活動中看見他與方勵之會面的表情。台上也擺了香燭,鮮花,水果,還 有一瓶日本清酒,另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金制法器,塔,鐘,鈴等等。西壁掛出 香巴拉會旗(一只金色神獸,似虎似獅);右面一方白旗,中間一個形似漢字“ 了”,英文字母“J”的黑符,不知何意;左方第三面旗很特殊,藍色駿馬,一 尊赤身女菩薩,手揮法器,頭頂金冠,胸頸間懸幾串珍珠,騎乘如風,更顯英俊 嫵媚,無邊法力的無畏式。可惜我學識太淺,不知佛名為誰,暗想如果李菲在就 好了。                 十二   各位也許不知道李菲何許人,當然是詩人,不然不會設計進紐約詩人的章節 裡。李菲來自香港,據說有跳船黑戶口的傳奇經歷,不過我見李菲時,他已在紐 約紮下根,中餐館打工老總,一口廣東話,英文比普通話要好。我讀李菲的漢詩, 與他交談卻大都用英文,其實也無妨礙,因為這對話大部分需要意會,與語言關 系不大。這李菲原本信佛,去佛堂念經,拜和尚修練氣功打拳,每晚要坐禪到二 更天。所以大有出家人氣質,話不多,神會而已。   李菲曾作過《一行》詩社詩員,屬元老派之一,出過一本詩集。《一行》停 刊後,他的詩常見西部的《新大陸》,幾年前《香港文學》上也讀過他的作品。 人有特色,詩更神,他用廣東方言寫作,廣東方言語法用字與普通北京官話不同, 所以在當今普通北方話寫作的主流中,他獨挑一小旗,旗的顏色先不必形容,單 憑以打餐館工養活,以佛養性,以詩養精神的生活方式,你就再難找出第二個。 錄一首他九四年的作品,証明並非我天花亂墜地信口開河。     有腋毛的婦人   夏日油彩塗抹青春的臉譜   那一年夏季我格外年輕   汗腺性腺甲狀腺垂涎腺鬆果腺在分泌   陽光空氣清水蔬果維他命每天食糧   韓國果菜店購買果仁裹腹整日   杏仁椰條無花果葡提幹高放貨架   那個婦人爬上矮梯伸長粗壯雙臂   肩膀下黑亮茸毛白色背心裡努放叢開   每天買入幹果一包觀賞腋窩油閃汗滴   有時迎香穴飄來一股體臭   有時破碎英語裡吐露一綻笑靨   時刻我追憶那個性感也感性的夏日   想來李菲當的也是個花和尚。可你說他入世的同時,又不能不注意到素菜幹 果與體臭腋窩在詩人心中佔的相同比重,以及詩人對那一瞬間的關注。最後一句 又脫離很遠,出世之心或之態已成既定事實。詩人就是矛盾,如果一切都解決想 清了,就也不必寫了。   李菲入禪門有年,雖然佛家幾大分支習禮相差很遠,他如出席金氏葬禮,一 定能指點出這場在我看來空泛的儀式中的許多意義來。而且還有那麼美妙的女佛, 腋窩汗毛不說,陰部茸毛也黑森森一片,無怪李菲經念得津津有味,這佛也的確 信得。   這樣胡思亂想,幾個點鐘就過去了。儀式中插入朋友,家人代表發言,有嚴 肅沉痛,大部分卻詼諧地談金斯堡在世的好處。女詩人安妮﹒夭得曼為他去世做 了一首詩。她的朗誦從來好看,這次又是大紅大紫地穿了,染成紅色的披肩發激 烈地隨聲調飛舞聳動。作為那努巴學院的創始人之一,夭得曼當然最有資格在這 場合表現。幾部無閃光的鏡頭齊追,喳一片響。夭得曼詩作豐盛,有三四十本 詩集,可惜我只讀過一兩鐘,沒有太多印象,倒是每次聽她朗誦都記得清清楚楚。   下午一點鐘過,全體同念已印發英文的sukhavati(不知何意,原 文抄入)。首先呼喚佛,再獻各種供物,再請佛徹底超渡金斯堡解脫,如果不能 解脫,請佛引他轉世成好人,如不能轉世成人,也請佛不要送他到陰界等等。在 此之前,猶太教士也引大家齊詠kaddish(在場許多猶太人,他們都會背 誦,也無傳單印發),用西伯萊語,我自然又是不是通,只覺得比佛教的簡短很 多。   金斯堡的照片當場焚燒,象征靈魂升天了吧?外面陽光燦爛,停車場上汽車 進出,一切如常,金斯堡的一頁就這樣大哄大嗡地,無聲無息地翻過了。   看表已經兩點,班是上不成了,約上老藍,愛德一起吃中飯,正準備走路,一 位東方小伙子(看上去象日裔)擋住去路,伸手向愛德,同時自我介紹,愛德飛 紅滿臉,握手間報了自己姓名。我和老藍知趣地轉看別處,互相使眼色決定是不 是先走一步,不料小伙子沒再說第二句話,轉身擠入人群不見了,弄得愛德摸不 著頭腦,連連問我們是不是他說錯了什麼,得罪了小伙。   愛德兩年前離婚後,穿耳環,紋身之外,交了一位妙齡男友,藝術家尤金﹒ 布朗頓,美國南方人,小個子,細皮膚,濃黑卷發。尤金做得一手好飯菜,種得 好花園,操一口軟軟的南方話,慢慢講究南部各時期房屋建築的特色,他專做古 屋莊園的修復。愛德尤金站在一起,十分舒服,互補而和協。誰料想葬禮上那小 伙也看中了五十出頭的愛德。 〔未完待續〕■[目錄] ──────────────────────────────────── 責任編輯:祥 子                    校  讀:建 雲 發  行:亦 布                    萬維制作:曉 義 主  編:祥 子    常務編委:建 雲、秋之客、馬 蘭、非 楊、伊 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