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文學月刊﹒1995年創刊
1997年第9期﹒1997年9月1日出版
  


               本 期 目 錄
                ∼﹒※﹒∼

【新漢詩】  小詩歌一首﹒﹒﹒﹒﹒﹒﹒﹒京不特   第七只鴿子﹒﹒﹒﹒﹒﹒﹒﹒樑 元  病痛﹒﹒﹒﹒﹒﹒﹒﹒﹒﹒﹒魯 鳴   下雨的天﹒﹒﹒﹒﹒﹒﹒﹒﹒馬 蘭

【潮聲】  女孩﹒﹒﹒﹒﹒﹒﹒﹒﹒﹒﹒﹒﹒﹒﹒﹒﹒﹒﹒﹒﹒﹒﹒﹒﹒﹒﹒﹒﹒﹒夢 冉

【河床】  ﹒﹒﹒﹒﹒﹒﹒﹒﹒﹒﹒﹒﹒﹒嵐   耳環的故事﹒﹒﹒﹒﹒﹒﹒﹒沈誼三

【六香村言】  詩人何為?﹒﹒﹒﹒﹒﹒﹒﹒﹒﹒﹒﹒﹒﹒﹒﹒﹒﹒﹒﹒﹒﹒﹒﹒﹒﹒﹒北 峰  現實人生:呼吁與京不特對話〔連載之四〕﹒﹒﹒﹒﹒﹒﹒﹒﹒﹒﹒﹒﹒京不特

【如是我聞】  走一趟台北﹒﹒﹒﹒﹒﹒﹒﹒趙毅衡   紐約詩人〔連載之五〕﹒﹒﹒張 耳 ──────────────────────────────────── 【新漢詩】 ────────────────────────────────────                             欄目編輯:祥 子 ﹒京不特﹒ 小詩歌一首 ─────   這一夜我聽見了幽遠的歌聲   月光象雨點一樣在桌面滴落   夜色幽遠   幽遠的歌聲也盪漾在洪水覆蓋的地方   告訴我諾亞怎樣了   告訴我風沙   有沒有將摩西掃入山谷   這一夜我的手掌濕潤   金屬的反光在額頭上閃爍   我的時間如此漫長   更幽遠的是耶穌的所在   我的兄弟停留在河的彼岸   我的兄弟   散落在沙塵之中   洪水使他們無路可退,然而他們拒絕登上方舟   耶路撒冷怎樣了   告訴我   我願再一次聽見這一夜   這一夜的月色   蠟一樣的月光撒落一地   我聽見了洪水之上的歌聲   先知們都去了   告訴我耶穌的消息   告訴我   怎樣辨認我的兄弟 (一九八七年,上海。原出現於《常常低著頭》〔見《橄欖樹》一九九七年增刊 第三期--編者注〕第十四章。後隨第十四章一同從小說中被作者刪去。)■ [目錄][下一欄] ﹒樑 元﹒ 第七只鴿子 ─────   第七只鴿子   啄完最後一片菜葉   打一個響嗝。安樂椅上   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   讀完雜志的第七篇文章   突然失聲叫道:信條   那幅雪白的挽聯在哪裡?   日光之下   發生的事顯得可疑詭譎   那些應當回來的,永不再回來   用不著不厭其煩地追問:誰是   第六只鴿子,第五只鴿子   第四只鴿子……   我們起來,我們躺下   這一切,我們稱為過程   從不曾拒絕   用陽光解釋冰封的海   用月亮解釋沉默的山   但該如何解釋戀人的目光?   時間有幾道門?怎樣進出?   古往今來,那安然地步出時間之外   那驚慌地跌入時間之中的,是誰?   然而第七只鴿子回來了   我們盯著它看,眼神奇特   我看到莘西婭羽毛般的目光   年輕的鄉村音樂家,在一個沉醉的夜晚   掌聲席卷酒吧時,猝然倒下。酒杯   落在地上的聲音很響亮,穿透我   進入我的骨髓,用力吐出那聲嘆息   我的夢,就在這時墜地   裂成片片白綢,在龍卷風中飄走   第七只鴿子就要離開我們了   象一只鷲鷹,象在古希臘神話裡那樣   啄著我的五臟六肺   我的記憶鮮血淋漓 ■[目錄][下一欄] ﹒魯 鳴﹒ 病 痛 ───   玫瑰具有我介入的一切因素   我沉默著,然後舉起酒杯   我想到品嘗這個字眼   往事遙遠而已有了結局   我不喜歡窺視疲憊的夢囈   和揣度言語中的空白   時光飛速以及我的距離   讓我看清這個世界的   簡潔。而我病痛的生命   只剩下一片景角   我不會冒然地說什麼時候會死去   事實上我懼怕時間   我的浮現等於我的消失   人們互相模擬行為   我的詞語憂傷被拋入   尋找的空隙   生命誘惑是一種公開限制   我走出家園,進行我的操練   我想到了多年以後或許最近某天的   我的葬禮。我輕輕地笑了   身上的器皿高低不平   越過鳥語和樹枝的痕跡   享受著一種   空前未有的安寧 (1997.6.8,病休在家)■ [目錄][下一欄] ﹒馬 蘭﹒ 下 雨 的 天 ───────   下雨的天,你總知山上的花瓶裝滿了水   洪水流過時,我就在河堤,看水,水流得很快   象水一樣劃過,沒有痕跡   那大雨天的水,出手如風,橫掃千軍   沒有人再經過那座橋墩了   我也早分不清呻吟和嚎叫,我只想看水   讓頭發在身後,讓水咬   雨水中,日子忽長忽短,手裡緊握一張紅紙   異鄉的女人和女人在故鄉又有什麼區別   可誰能說出洪峰中央是冷是熱   我們夢想的生活是鮮花還是種子   裝滿水的花瓶在山上,水來的時候風也尾隨而至   那風雨中的花朵,動感、歡愉,越長越大   分開天和地,花瓶、水和花,合三為一   落葉繽紛,成為一個季節或者叫喊了許久的聲音 ■[目錄][下一欄] ──────────────────────────────────── 【潮聲】 ────────────────────────────────────                             欄目編輯:伊 可 ﹒夢 冉﹒ 女 孩 ─── ◆翠 兒◆ 翠兒是美的。她有時單純得有些傻,說到底就是浪費時間。然而還 ───── 有人涎著臉說翠兒在裝傻,或者說她在擺譜。這些人情炎涼翠兒是 懂得的,也不往心裡去。大概上帝造人原是有目的,但復雜的人往往以為自己很 單純,反過來真正單純的人則看不清自己。   翠兒初中的時候就有人追求。那時她喜歡穿一條燈芯絨褲,打著補丁。雖然 翠兒喜歡這條褲子,但是打著補丁,翠兒有時就會猶豫。那常是早晨,翠兒望著 窗外發呆,那些個白或紫或藍的喇叭花爬在伸手高的籬笆上。   有一個朋友,翠兒常跑去等她吃完早飯後一起上學。那個女孩與奶奶一起住 在破舊的後屋,非常破舊,奶奶常隔著一個院子咒罵女孩的後母與自己的兒子。 這女孩子比翠兒更美,更豐滿。有一天,她們在那後母的屋子裡打牌。午後,管 著後母的親生孩子,那女孩照著鏡子辮辮子。這一切那麼安寧,女孩子顯得無憂 無慮。翠兒最初地忽然地領悟為什麼女人逆來順受。   那女孩子常被罵做掃帚星,她的運氣也真的不好。初中念完後不久她工作了。 有一晚翠兒去那昏黃的小屋子看她。奶奶嘮叨地罵她居然相信男人,和她老子一 樣傻。那女孩坐在帳子裡,黑發披了一肩,突然地瘋起來,亂甩枕頭和書。翠兒 嚇一跳,心慌慌地。奶奶說翠兒好,善良,還記著來看我們,菩薩保佑翠兒。翠 兒哽住了,悶悶地。   終究還是不解。同學們慢慢地傳開,也有人來告訴翠兒。說這女孩子野,半 夜在外面走,走到橋上就跳下去了,被人跟著撈起來。原因眾說紛紜。似乎再沒 有人與這女孩子來往。翠兒經過那破木門,溜一眼,那門低在瓦檐下,老關著。   翠兒想起她,就想起她在辮辮子,想起那昏暗的小屋子,想起熱騰騰的泡飯。 那院子裡升起一爐子煤餅,清晨的陽光就在院子裡的草與亂磚上。   後來,翠兒再沒有過打補丁的褲子。 ◆珠 兒◆ 珠兒說,我從香港來的。他說,我也是啊。珠兒覺得很親近,一時 ───── 又說不出話來。他問,在哪裡念的書?說不定我們是校友。原來他 們讀的中學只是一牆之隔。一起吃飯的有四個人,他隔了整張桌子講述,珠兒那 間中學的人常爬了牆進去他的中學。   其實珠兒與他是一間中學。餐館的彩色光線暗暗地撲下來,珠兒臉上的脂粉 更深地進了皮膚,幾乎可以想象眼影如何地象小鳥的翅蓋著。珠兒想,我的臉色 一定蒼白得遙遠,為什麼我會說出另一個學校的名字,為什麼我總會不覺地躲避 過去。珠兒心裡虛弱極了。   這一桌子人都是前輩。珠兒不知道他們如何看她,她的銳氣可以說反常,運 氣也好些,不久完全是一派頤指氣使,幾乎是自己也控制不住。她反省,這麼努 力地投入工作,為什麼呢?珠兒但覺一片茫然,義無反顧又如痴如醉,也許是這 片土地太過虛無,只有拼命工作才能感覺自己的存在吧。   其實大家只是很現實,這是唯一可以成功的決定性因素。珠兒不需要現實, 她什麼都有了,大可以周遊世界,在愛琴海邊買一座屋子朝生暮死。珠兒隱埋過 去,來這裡從最底層開始打工,一寸一寸爭取,就算為這間公司立下汗馬功勞, 轉眼又會在哪裡呢。她的憂鬱埋在眼眸裡,象一些井裡的魚,一些青苔遊動。   成功總在一瞬,一瞬之後無非落寞,成功在珠兒看來真是虛榮,有其弊而無 其利。珠兒是一個女子,輕盈若無物,裊娜地走過去,象一片煙。珠兒的世界遠 在不為人知的地方。這是一個男人的世界,競爭嚴酷。   有時珠兒鎩羽而歸時,簡直覺得他們會打她。然而珠兒心裡倔強地喊,誰打 我,我就殺了他。沒有一個人敢打珠兒,除了很久以前那個男人。珠兒殺了他。 他從二十層高的樓上摔下去,黑夜給他穿了一件衣服,珠兒仿佛在天上淚眼模糊 地俯視著他,感覺他還在蠕動。其實已是粉身碎骨,時光一去不回。   有時珠兒覺得很疲倦,她很想念那個男人。這種思念讓她在深夜覺得虛無, 不知身在何處,風聲蕭蕭而鳴。她開始做一些人形,當這些人形布滿房間的時候, 珠兒幾乎要窒息。她瘋狂地愛著他,然而他的五官漸漸地隱沒在黑夜裡,土地的 感覺淹沒了珠兒。   人群的氣息如何地現實,現實令珠兒興奮。她開始注意別人的嬰孩,她為自 己的嬰孩而柔情萬千。   這樣,珠兒生活下去,幸運之神一直伴隨著她。她從未自暴自棄,而是努力 工作。   珠兒希望她死了以後可以進入天堂。 ◆樓台記◆ 煙雨樓台,幾千裡延綿的雨,樓台多是佛教的遺址。有些還存活著, ───── 香火映照熏黑的壁。金佛上暗著,仰望那泥胎菩薩,佛光直接地進 到心裡。精致些地,看見觀音的笑不由自主地浮上來。廟後偶爾有一些井,綠藻 沉靜,若有天外的氣息和處子的芬芳。不知覺地有漂移的月亮光,仿佛撩著幽閉 珠帘。   樓台上多是相思的地方。小紅住在很舊的一座樓,原是廢棄的戲園子,中間 有一個飛檐畫閣的戲台。是時光遺棄在某個角落,大地收留著,似一件舊衣還有 著鏽金的線。小紅那年去了趟北京的圓明園,回來在戲台旁的大樟樹下站著。夜 裡樹蔭濃得很,月光象古老的銅鏡,以及樓窗的燈光都遙不可及。戲台子如同圓 明園裡光禿禿的那幾根石柱,小紅大有廢墟上的感慨。戲台裡幽深,荒草只可以 想象,有幾只小虫子在叫,和著風聲,很久以前戲台上的粉墨才子與佳人仿佛還 拋甩著水袖,哀嘆與絕代,余音繞樑。   小紅想著,我為誰風露立中宵呢。   夜還不能說很深,只是小紅立的地方很有些淒清。   在成長的年代,小紅真的象一只小鳥活在鳥籠裡,總有些高低不平的樓影漏 下來,映在階上,階腳除不去青苔。南方也有四合院似的人家。天微微亮,小紅 在院子裡發煤爐,煤煙熏得她流淚,廚房公用的,長長一片進去,黑墟墟不知有 多少物什。她家的位置在一片瓦下,夜裡小紅偶爾進去,一片純碧的夜空透進來, 光漾在水缸裡。水缸放在瓦檐下,雨來時接雨滴,春天時偶爾會扔進幾條小魚, 秋冬時腌菜。雪來時小紅常坐在臨院窗下的桌子上,笑逐顏開,骨清神朗的樣子。 對過家冬子的媽背後裡說,這小美人胎子。   小紅的迷惑是她的來處,小時大人多說她是大橋底下揀來的,她記不得,然 而恐懼黑暗的時候,她的眼淚就流下來,希噓不已。黑暗裡她張著一片眼光,高 的帳子以陳舊的灰味嗆住了她,然而還有一些清冷滲進來。   她在冬天的時節沒有新鞋子穿,媽媽大老遠地趕來很心疼。她的奶奶偏愛孫 子們,家裡大吵一架。她就象一只鞋子楞在旁邊,聽著媽媽的激動嗓音,小紅的 模樣嬌嫩。她滿院子都是朋友,他們都仿佛在房門後聽著。小紅想著等會去玉姐 家一定有酒釀圓子吃,空氣裡飄著酒釀的香氣,關也關不住。小紅輕聲地念,滿 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這是她在爺爺的一本破書裡讀到的句子,那破 書是做點煤爐的引子。 ◆佩 媛◆ 每個人都有想躲避的時候。並不是日子過不下去,而最終也許就是 ───── 因為自己罷。佩媛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又害怕,於是就躲起來了。 在島的旁邊還有一個島。地圖上查不出來,事實上這島的附近波浪緩平如綢,明 暗而且雅致。   過了幾日平淡的日子,佩媛漸漸忘了那些煩悶的心事。我從來不問人辛苦, 也是怕煩惱。世上大概有兩種人,一種是多余的人,存在就是給人添煩,添煩之 余還振振有詞似乎普天之下都是如此。另一種人是不多余的人,你與這樣的人在 一起會覺得寧靜。選擇伴侶和朋友都以後一種人為首選。佩媛就象一只沙漏,當 沙漏完了顯出玻璃的本質。雖然還有一些痕跡,但已明白地透出天空與大海。   我因之有些擔憂她回去,那必定象沙漏倒了回來。   佩媛終於還是回去了。我再一次見著她時,那是黃昏已盡,我應約給人寫歌 詞。我才知道她曾經出過一盤歌帶。小小的歌星被一個大佬包了很多年。   她穿著白底衣服,拖著一個孩子,抱著一個。友帶著一個女孩從海邊的酒樓 出來,她站著,在他的車旁。友將車快快地開走了,她在車後大叫:“我不要!” 。那時黃昏已盡。   她原是友的女友。據說現在還是,她跟了那個銀行的副總裁後,開她的架車 與生育時送進醫院卻是他。他跑去為她要房子安身。哦,我說,她的孩子可以拿 到遺產。他說道,佩媛都不要孩子跟那副總裁的姓,他說佩媛有志氣。   他因生意曾經窮途末路,拿了副總裁的錢。他答應,每年春節陪著佩媛回鄉 見她的老父,假裝是她孩子的父親。七年了。他不願意了,他要與自己家人或女 友一起過年。年前佩媛就會帶著幾個人到他的公司等著,他鄉下的母親有一次哭 著跪下求佩媛放過他,佩媛也哭。   我勸他先把錢還了,然而人際的關系有時真是緣。何時開始與何時結束都是 上天決定的吧。總之那副總裁也是欠了他人情,他想著,是多了條有用的社會關 系,這是男人們之間的社會現實。   他的眼睛特別,象小孩子。有一次他感慨地說,等賺夠了錢,再成家吧。 ◆墜 兒◆ 熱帶的風光常沉默著,象墜兒若有所思的眼眸,似乎說盡千言萬語 ───── 然而一瞬間自己迷茫得充滿水氣。   象光滑的額頭抹了些汗。那汗是青綠色或者晚霞似緋色,空氣裡悶得緊張, 遠海的沉藍漠然地使人一下子虛脫。古老的精靈守在每一角落,繁殖無數野生植 物的土地,它的氣息就象風中的麻布飄起,透著純粹。   相比之下窗口往往是黑暗的,從樹下仰望時一定先看見星芒與白色的夜雲。   墜兒的眼睛若一塊墜子,水銀鑲底。她常穿大領的暗色緊衣,露出頸與大半 片肩白膩,偏巧胸前偉大,墜兒喜歡在宴上笑著說:我很偉大。墜兒與我同齡, 於是我幾乎能領會她那風流的朴素。我也常沉默,有些遲疑的沉默,然而微笑是 一份本能。在午後的茶點桌上,男人們能持續地談話,墜兒會點燃一支煙吞雲吐 霧,滄桑地了解。她的嗓音有些沙啞,她供著樓,她忙著小小的股份。我則昏昏 地,無聊地有一份遺世的感覺,從高樓的落地窗望去,能望見海。   後來的事不用說了罷。我常想著一只鳥兒的黑影飄落去樓底,象薄裙拖曳。 那鳥兒卻是飛在了天上。 ■[目錄][下一欄] ──────────────────────────────────── 【河床】 ────────────────────────────────────                             欄目編輯:伊 可 ﹒嵐﹒ 惘 ─ 1.   風是太陽的手,琳在腦子裡輕聲對自己說。喜歡太陽,喜歡走路,只是常常 遇到陰雨又有風的天,常常看不見要走的路。畢業前,凱給琳寫下這樣的話:走 過的路不能重走;在你口渴時,別忘了中山公園有好香蕉。   走過的路為何不能重走?我一定走得太糟,毫無疑問;中山公園的香蕉有時 會想起,卻再也沒能重溫同樣的時光。琳常問自己,為何總是迷路?走過山山水 水,走了一個彎彎曲曲一點都不圓的圓,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再開始下一個圓。 圓與不圓,軌跡重與不重合,卻又是回到老地方。能回到老地方,也不能算迷路 吧。只是太沒意思。一點都沒意思。凱現在何方呢?琳被無聊絞成碎片的大腦, 常閃著凱的影子,和他對她說話時那種渾厚有磁性的聲音,絲絨一樣閃著曖昧的 光。   赤著腳劃過厚厚的一層地毯,粗糙的纖維插過腳心,刺激著哪根敏感的神經, 使琳的眼前幻化出一片朦朧與曖昧的藍霧。赤腳的感覺真好,如黑暗中的舞者, 披一襲如霧的輕紗,長發如霧,黑暗流動如霧,赤足起舞如霧在飛翔。 2.   早上等班車時,琳看見了湧動的風。幾步外見不到人的霧,將風顯形,一卷 卷似放浪形骸的雲,留下一粒粒細小無形的水珠滲入肌膚,剔透出一把骨頭晶瑩 潔白。   恩替早上八點的班車人不多。黑發藍眼的迪湊到琳的旁座,敲定午飯共餐計 劃。三兩人同吃午餐本為公司裡的常事。琳天生對黑發碧眼心虛氣短,無數次和 迪共進午餐,沖動從未略減。保持距離是難事,琳是成熟的女人,做到了。   公司裡雙峰高聳短裙剛包到腿根臉上掛著鳥一樣巧笑的女孩們在一間間隔開 的鴿籠樣的工作間間飛來飛去。琳的技術性職位使她可以長裙長褲在相同職位的 男性同事間寬寬鬆鬆地瀟洒。   午飯間,琳又看到了早上霧裡見到的自己的骨頭,上面一枝火紅的罌粟花, 在正午太陽的白光裡枯萎。 3.   中餐館,一份配餐開味食,湯,主菜主食應有盡有。身穿一襲大紅旗袍的半 老徐娘臉上畫著水粉畫,殷勤的微笑讓人想起風韻尤存之類的漢字成語。琳與迪 貼著一面玻璃鏡子牆對面而坐,稍遠一點的大玻璃窗嵌著一缸大金魚,肥大的身 體如肥大的眼睛和肥大的鰭,在一叢假植物間心滿意足地晃來晃去,肥大的水泡 一串串自水底湧出。水泡於魚如同食色於人類,知足常樂。   看風景,玻璃窗外的各色行人各色衣著步履表情或匆匆或緩緩而過,有個人 形只影單或情侶勾肩搭背停下片刻細讀店外貼著的菜譜,有人邁進有人走開。肩 旁的鏡子裡風景如幻,迪和琳的臉貼在上面,大紅旗袍和白衣黑褲男開的影子交 合重疊飄左飄右。這間餐廳裡除迪和琳外,客人還有兩桌,窗前魚缸下一對年輕 的戀人,東方女孩不美但非常艷麗,艷若桃花的那種,在男友面前銜只煙卷吞雲 吐霧,隔著雲霧對著餐廳中央桌上的兩個英俊青年不停地飛幾個媚眼,二青年漸 不能持。 4.   迪的眼睛湛藍如海,安靜如湖。距離是美,欣賞距離需要美。士大夫賞荷花, 是因為伸手夠不著,才讚譽有加。琳大學選修美學課考試得的優。   一壺清茶也醉人。醉的感覺並不總是飄飄欲仙的。窗外一只白色的大鳥在追 逐牆頭的幾只鴿子,終於一只傻鴿子被冷槍擊中,整只脖子銜在鳥的嘴裡,繞著 圈飛了一圈又一圈。大鳥載著鴿子的體重吃力地飛著,不敢放下。鴿子的血尚未 流盡,大鳥的雙顎再也支持不住,鴿子垂直落下,在天地之間撲騰了兩下翅膀, 然後在地面開出一朵大大的罌粟花,白晝裡火一樣紅。   迪也看到這一幕鮮血淋淋,伸過一只手來握起琳的手,慘白冰冷。琳望著那 雙藍眼睛,說:“迪,我想和你做愛。”   迪不吃驚,幾年默契的友誼使他對她了如指掌。迪的溫柔掩飾不了頑皮:   “在這兒?當這麼多人?”   “飯後來我辦公室吧。上禮拜五堯死後還沒人搬過來。隔壁沒人好一些。”   迪為琳點上一只煙。   鄰桌東方女孩的男友起身如廁。 5.   兩青年的桌位在餐廳正中央,二人正面對坐,側面對著大窗,魚缸和下面獨 自抽煙的女孩。實際上,女孩正面對他們,他們兩人又都向女孩傾側,三人幾乎 是互相對面。翹起兩片唇輕吐一縷青煙,兩眼稍稍一瞇,面前的兩青年忘了各自 講的話題,不自在地雙腿一摩擦,在椅子上換個姿勢。女孩看在眼裡,眼角輕瞟 過來,再微微一低頭,露齒一笑,唇紅齒白。兩青年目光固定,不約而同整理各 自身上的夾克下擺。   迪在講一個葷素參半的笑話,沒注意琳在看別人。琳總是目光朦朧的,和她 拼命工作時如兩人。此時女孩男友歸,然後結帳,走人。兩青年目送女孩和男友 出門,過窗,很快消失。金魚悠然自得。   琳的辦公室簡單,除了桌椅書架電腦紙張,無多余物。如今歲月無人守身如 玉。琳只守著她自己的小公寓,該是如玉吧,作為最後堡壘。是在等一個人吧, 等凱嗎?還是留給自己的唯一角落?琳常問自己。迪沒有去過琳的公寓,琳也從 未到過他的家。   電腦裡調出一音像。柔軟的絲竹伴奏下,一體態優美的東方女郎輕臥海灘, 黃沙碧水女郎的黑發和潔白如玉的胴體,是迪的最愛。迪喜歡琳,就喜歡這象琳 的女郎。女郎的蠕動節奏優美如音樂,雙手在自己的裸體上優美地彈弄。 6.   無數次,琳一人獨坐黑暗中,看夜半的一絲熒光將自己的裸體放大,影子大 大的投注到床頭的一面牆上,懷疑那是否是自己的身體。   終於有一天,是哪年哪一月。轟轟烈烈的戀愛,每一次,象榨幹了體內和靈 魂的每一滴汁液。終於那一天,琳開始學會把自己嚴嚴包裹起立。可是凱啊,凱 啊,在最深處的某一個地方,永遠在呼喚這個名字。   獨身的女人,永遠擺脫不掉男人們的圍堵。“我是愛男人的,”琳對自己承 認,“哦,我多麼愛他們。每一次,我都是可以為他們死掉的。”迪對琳說,你 為什麼不可以多愛幾個男人,每人少愛他們一點,你會感覺輕鬆得多。“不能啊, 太難了。你來幫我吧。” 7.   夜的黑影重重襲來。黑暗與我同生。琳,你真正是黑暗的女兒呢。   凱,我想你,這樣的想你,你都不知道的,你都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可 以去哪個地方找回你呵,哪個地方?   黑暗如羽毛披滿全身。有羽的琳乘著風飛翔。   黑暗裡從這棟十八層樓的某個窗戶發生的終將成為故事,然後被人忘掉。此 刻的迪在這個城市的某個地方,他自己的家裡,離這裡不遠。明天,公司裡人們 將互相打聽,表示悲痛,如兩周前堯的離去。 (1997.5-7)■ [目錄][下一欄] ﹒沈誼三﹒ 耳環的故事 ─────                    一只蜘蛛睡在天花板上                    一群鳥兒醒在黎明的天空                    一根細細的繩子                     將我的心                     精致地綁住                    一雙修長的手指                     將繩一頭                     溫柔地牽住                    我緩緩地摘下耳墜                    --伊可《就要愛了嗎?》   女男平等到今天,戴耳環基本上還是女人的專利。不過,曾經有一次,我卻 被女同胞氣得差點戴上耳環。   話說八十年代初,兄弟大學畢業,分到大上海誤人子弟。山裡人上洋場,老 實巴交的,以至經常有同學問我:“老師,你一定是共產黨員吧?”光是這麼問 問倒也算了,可有不少人當真的,有點事就找上門來。   有一回,一位女研究生滿臉焦慮地沖進我們宿舍,說是抽水管道不通了,問 誰能幫忙,說著眼睛就瞅到了我身上。一伙人正圍著臉盆燒螃蟹,見了同聲對我 說道:“老哥呀,咱們這兒,年歲數你高,出道數你早,臉皮數你薄,膽子數你 小,這件活兒,只有你去才不會出事。”望著女孩那期望的眼睛,我只能上實驗 室拾掇了工具跟著去。   費了老大的勁,卸下一根污水管,用鉗子把堵著的東西拉出來一看,原來是 一團烏漕漕的鞋底狀的棉紗。我看了奇怪,“這是什麼,怎麼會到馬桶裡去?” 那女孩守在門口,臉頓時沉了下來,說了聲“快丟掉,丟垃圾筒!”轉身就走, 扔下我在女廁所發愣。   我手都來不及洗,急忙逃回宿舍。權作菜鍋用的臉盆裡,只剩兩只小蟹,肥 的大的都吃光了。人倒是沒走,等著聽故事。我氣忿忿地說了,指望著在男人伙 裡得到一點同情,換來的卻是一陣哄笑。幾個小子擠眉弄眼地說,那女孩準是從 外國留學生那裡討來了什麼新花樣,難怪不敢報告管理處,卻要來找“共產黨員 ”。向外國人討東西,在當時,是要被校黨委按“有損國格”處理的。   我仍然不明白,想想自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為什麼那女生對我這麼不客氣? 男同事的話也同樣讓我困惑。時代不同了,“只有你去才不會出事”,從前是稱 讚,現在呢?怎麼聽著象是諷刺?   過了幾天,進城去看朋友。經過一家新開的首飾店,只見一個穿著大紅花襯 衣的男青年正坐在裡面穿耳洞。毛澤東時代真是過去了,如今什麼怪事都有,我 不由得要感嘆。突然,腦袋中一個燈泡亮了:我要是也去弄副耳環戴戴,滿校園 的人,還有誰再敢把我當作共產黨員?   對朋友說起我的心思,把她逗得笑了半天。笑完,朋友先對我解釋了那團棉 紗是派什麼用的(當時那玩意兒剛開始傳入大陸),然後正色勸我說:“不是說 你那專業有機會出國嗎,你還是表現好點,先出了國再說吧。到了美國,除了避 孕環沒處放,什麼環不能帶?”朋友是護士,有時候說起話來沒遮沒攔。   這樣,我就來了美國。美國大學裡,確實沒人管你帶不帶耳環;不過,也沒 人把我當共產黨員,這戴耳環的事,就擱了下來。   或者說,擱進了心裡。單身在美國,難免要對姑娘們多看幾眼。剛來時還不 習慣正面看她們,總是側面偷望的多。而從側面一眼瞥去,最引人注目的,往往 就是一副耳環。美國耳環式樣之豐富、設計之精美,美國姑娘戴耳環之搖曳多姿, 令山裡人嘆為觀止。   遠距離的側面偷望,當然不是很過癮。直到我後來認識了麗莎,才算有了近 身察看的機會。   麗莎在學中文,東亞系把我介紹給她作tutor。學中文的多是女孩,但 是,要上東亞系的輔導名單,倒也不是亮出黃皮就行的。台灣來的他們怕不能說 (普通話),大陸來的他們怕不能寫(繁體字),因此設了個非正式的面試。兄 弟算是在教授手下走得過三個回合,才有了這份榮幸,心裡也是蠻得意的。   錢,我所欲也,色,亦我所欲也,兩者而可得兼,我心中大樂也──樂得第 一次上課就砸了鍋。直到麗莎在系裡找到我,我還沒明白她約我在今天。“打電 話沒找到你,我給你寄了個e-mail。”   我那時剛開始學計算機,才記了半打指令。e-mail?哎呀,還沒看。   “你怎麼可以不看?”麗莎急了,“That"s my love notes!”   拉五挪四,拉五挪四,什麼東西要拉五挪四?聽著非常耳熟,我怎麼就想不 起是哪個英語單詞?只能請她再說一遍:“怕疼?”   看著我那尷尬樣,麗莎笑了:“跟你開玩笑啦,別介意。你要有空,我們現 在就開始。要是沒空,我們再約時間。”   她一說是玩笑,我突然想通了:愛情便條!這老美女孩,真敢說!我到美國, 見了摩天大樓高速公路,並沒什麼感覺。一則在國內電視上見過;二則山野之人, 更喜歡有自然景致的地方。要說有文化沖擊,就是在這種與女孩打交道的時候。 “拉五”和“挪四”都是常用的單詞,卻怎麼也想不到麗莎會這麼用,一時間楞 是聽不懂。   麗莎個頭不高,在老美裡面算petite,但是長得很豐滿,咱老中看著, 直裡橫裡都舒服。我望著那明亮的大藍眼睛和高高的鼻子,連忙應承說,“有空, 有空。”   既然麗莎出口就是玩笑,我膽子也就大了,書也教得熠熠生色,咱好歹也跟 著上海人練過幾年。課程的要求,主要還是會話,不過,美國學生總是很好奇地 想學著寫幾個中國字,問題是記不住。我就給麗莎編故事。就說這個中國字的“ 字”吧,最原始的意義是女人生孩子,上半部分其實是子宮,下半部分是個小人。 那孩子生的時候還是難產,胎位不正,腳先出來。古人造字艱難,造出一個字就 跟女人生了孩子似的,所以文字的“字”就用了這個生小孩的“字”。同時也提 醒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讀書識字的第一要義是理解女人做人的艱難,不懂這一 條,就是還未識得最基本的中國“字”。我們中國男人最憐香惜玉了。麗莎聽了, 興奮地拉著我的手大叫:“哇,太棒了,你比我以前的輔導好過太多了!”   我心裡暗好笑,教這幾個字算什麼水平?可惜你的中文慧根也有限,要能學 得下去,上到研究生的古典文學課,給你講講晏小山的“斜貼綠雲新月上,雙環 正是愁眉樣”,揣摩揣摩咱們古代美人如新月、如愁眉的典雅耳環,那才叫水平 呢。   和麗莎很快就熟了。不過,剛到美國時養成的從側面偷看的習慣,一時還改 不過來。麗莎有時會問:“你在看什麼?”好在麗莎喜歡戴耳環,作為課前熱身 或為了活躍氣氛,我幹脆拿她的耳環開玩笑。   見她戴了大大圓圓的、而且象鑽石那樣切出了一個一個小方面又鍍得金光閃 閃的耳盤,我就說想學著帕瓦羅蒂唱《我的太陽》。如果戴的是垂了好些小玩意 兒、象人家掛在窗前的風鈴似的耳墜,我就說想拔出她的發釵,叮叮咚咚敲一曲 舒伯特的《夜鶯之歌》。她戴了中等的圓環,我就說象是鑰匙圈,男生們密謀著 要把房門鑰匙掛上面。她戴了直徑兩英寸的大圓環,我就說是想誘人嘟起嘴唇從 環裡伸過去……   最好笑的是有一次麗莎在白白的耳垂下緣綴了紅寶石般的小小一點,我一見, 情不自禁地說道:“真象是小小乳房上的小小乳頭。”   麗莎“哧”的一聲,笑得把書掉到地上。她歪在沙發上,大笑著說:“我從 來沒想到過,耳朵還可以這麼性感!我發現你們中國人很有幽默感哩。”   “早告訴你了嘛,我們中國男人最憐香惜玉了。”我趕緊接上去。   “好了好了,不能再說了。”麗莎擺擺手,“再說下去,我的錢都要用在耳 環上了,我要破產了。”   我當然不理她,以後上課,耳環的玩笑照開不誤。不過,我知道麗莎有男朋 友,玩笑管玩笑,卻從來沒想過與她約會。   給麗莎上了四個多月的課,近中國新年的一天,輔導結束後,麗莎建議說周 末帶我去見識見識這裡的搖滾舞廳,也算是對我的節前致謝。我很中國地問了她 男朋友的去向,麗莎說他有事,要回家過周末。   “我不會跳啊。”我為難地說。   “這舞很容易,”麗莎搖頭擺臀、甩手提腿做了幾個動作,“你只要隨著節 奏這麼動就行了。”我心中盤算,就為了看她這幾個動作,也值得一去。   學校附近的搖滾舞廳,周末生意奇佳。我倆排了好一陣隊,才得以入場。一 進門,麗莎從門旁的一堆紙上揀了一張粉色的,有報紙般大小。這是幹什麼用的? 我莫名其妙。麗莎挑逗似地一笑:“幫助你維持步法啦。”   舞廳裡樂聲轟鳴,擠滿了人,一盞彩球般的大吊燈在頂上旋轉,忽明忽暗的 五色光線,把天花板塗成虛幻世界。麗莎把紙舖在地上,一本正經地說:“咱們 隔著這張紙跳,音樂響的時候,你不能踩到紙上。”   我想起了小學裡與女同學在課桌中間劃三八線的事。怎麼美國姑娘也這麼認 真?看看四周,別的對子也有這麼幹的,入境隨俗,那就跳吧。   每個人似乎都在虛幻世界裡夢遊。我很快就發現,在這種搖滾舞廳,動作是 否“正確”,並不是個問題,至少不象跳社交舞的場合,不會有“礙手礙腳”的 感覺。於是我也放鬆了,看著麗莎的動作,邊學邊跳。   一曲終了,麗莎一躍,踩到粉紙上。“進來啊,音樂停了,你可以踩進來了。 ”   我也走進粉紙。麗莎一把抱住我的腰,頭歪在我的肩上,胸脯就壓著我的胸 膛。我鬆鬆地摟著她的腰。第一次和麗莎貼得這麼近,心頭暖暖的,真舒服。   正要好好咂巴咂巴這種暖暖的感覺,樂聲突起,麗莎把我一推,跳出粉紙。 她蹲下把粉紙一折為二,我倆又跳了起來。我隱隱感到有點不妙了,難怪進門拿 紙時,麗莎會有那種挑逗的笑。   一曲又終。在小了一半的紙上,麗莎壓得我更緊了。胸前仍是很軟很暖,但 柔軟之中似乎有兩個硬點,胸口似乎接上了一對電極,有一股熱流在兩極間回盪。 盪得人有點麻,有點痒。   一曲又起。粉紙只有原來的四分之一了。麗莎前傾時幾乎要撞到我,我只能 後退。“不對不對,這紙規定的是最大距離,不是最小距離!”麗莎搖頭笑著。 我心一橫,也傾著身子對她壓過去。麗莎彎腰後仰,我只能伸右手摟住她,也不 知道這算是搖滾呢還是探戈。   一曲又終。我和麗莎又抱在一起。心口猛地一震,電壓升高了?怎麼有上電 刑的感覺?胸腔間有激流翻滾。我企圖不露痕跡地調勻氣息,卻反而感到激烈運 動後硬要憋氣的心悸。那一對電極,令人難以抗拒。   我摟著麗莎的後腰,掌緣接上健碩的隆起,忽明忽暗的五色光線掠過眼梢, 手有點不可抑制地要往下移動。突然麗莎把我一推。又是新的一曲。   又是剛入幻境就被推開。粉紙已經折到教科書般大小,只夠我一人站立了, 樂聲停了怎麼辦?   樂曲漸近尾聲,麗莎身子再次後仰,同時曼妙地抖動著十指向我招呼。我伸 手摟住她。在最後一拍時,我躍上粉紙,麗莎雙手撐住我的肩膀,騰身一躍,真 是一個很漂亮的探戈動作:先是斜著身子轉了半圈,將臀部在舞伴胸前高高撅起, 但也只有驚鴻一瞥,在跳上我肩膀的同時,身子又轉了回去。麗莎把腰腹擱在我 的肩上,我只能抱住她的大腿保持平衡。   骨酥腿軟,搖搖欲墜。骨酥腿軟,搖搖欲墜。   一曲又起。恰當其時的解救,抑或更難應付的考驗?粉紙只夠放我的一只腳 掌了,麗莎還有什麼花樣?   不去想它,不能再看麗莎了,跟不跟無所謂了,亂跳吧。腹中如炙,渾身燥 熱,頭已經暈了。千萬別出洋相,快想點別的!心算微積分吧,微分太簡單,分 不了心,做積分!cos平方的積分是什麼函數?加上sin平方是1,相減就 是倍角的cos,積出來後,這兩式再相加相減就能得到答案……怎麼有點不對? 我怎麼連這都做不出來了?糊了糊了,那積出的倍角的sin,到底該是正號還 是負號?前面的因子是四分之一還是二分之一?   暈暈糊糊之中,不由得又要去看麗莎。麗莎的動作更快了,一頭長發甩得忽 左忽右。今天又是這副耳環:白白的耳垂下緣綴了紅寶石般的小小一點!   長發甩到左,小小的右乳房在我眼前晃動;長發甩到右,小小的左乳房在我 眼前晃動;還有那紅晶晶亮閃閃的一點……不,還有那在金發間忽隱忽現的另一 點……   樂聲嘎然而止,我的左腳下意識地踩上紙片,踮著的右腳尖佔據了剩下的一 點空隙。麗莎抱著我,腳尖踩著我的腳尖,雙膝夾著我的左膝。她本來只到我肩 膀,如今踮起了腳尖,為了平衡,臉也貼到我的臉上。   為了平衡,我聚集最後一點意志力,屹立於深入骨髓的顫抖之中。還有哪一 次,我也是這樣在顫抖中屹立於一點之上的?對了,那是上山不久的事。山鄉的 河上沒有橋,只有水中一排巴掌大的石頭。我還沒習慣,晃悠悠地過河,卻被一 位洗衣服的山妹子攔住了去路。她非要我幫著絞床單,而且就要站在河中石頭上 絞,說是上了岸我要逃的。我握著床單的一頭,眼光不可抑制地瞟向看那濺濕的 前襟上挺出的兩點。突然山妹子一擰手,在銀鈴般的笑聲中,我側身摔進河裡… …那一回是冰涼的河水救了我,沒有出更大的醜。可是今天呢?今天後背也是濕 漉漉的,卻不是冰涼的河水而是滾燙的汗水……   麗莎突然在我耳邊低聲說:“我們回家吧。”   後面的事就不太記得了。出了舞廳,麗莎好象說我心跳得太快,累了,不能 再跳了。我好象臉紅了,好象又沒有,反正也無法分辨,我知道自己呼出的氣都 是熱的。我倆在路上說了些什麼?為什麼先去了麗莎的住處?大概是要喝點冷飲 吧,反正,說什麼都是借口。記得一進屋,我就抱起了麗莎,接著兩人就倒在沙 發上了。好象也沒做什麼,一陣亂動,火山爆發,然後我就沉沉睡去……   正睡得香甜,突然被人推醒。免強睜眼,只見麗莎滿臉慍色。“起來,起來, 快跟我走!”   我有點不好意思,我可以走回去嘛。麗莎並不理我,拖著我上了她的車,急 匆匆開了出去。奇怪,走的不是我熟悉的路線,我們去哪兒?麗莎並不理我,只 是專注開車。   停車下來,好奇怪,麗莎怎麼把我送到了醫院?在美國,我最怕的就是醫院, 那些病和藥的學名,幾乎一個都說不上來。我拉拉扯扯地不想進去,麗莎火了: “你想不想活?要是想活,我怎麼說你怎麼做!”   接著就都是麗莎作的安排。我先被送到X光室拍了照片,然後就是量體溫查 過敏準備進手術室。莫名其妙的我,終於抓住一個間隙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   麗莎俯身對著我的臉,一手拉著耳垂:“你自己看看!”   “你的耳環呢?”   旁邊的醫生笑著用手拍了拍X光片:“呵,在這兒吶。”   我一看,照片上白花花的肋骨間,在胃的位置,有亮閃閃的兩點。   可我還是不明白:耳環不是穿在耳洞裡嗎,就算我暈暈糊糊地親著耳環當乳 頭,我又怎麼吞得下去?   麗莎懶得理我,還是護士好心地告訴我:耳環有兩種,有一種是夾在耳朵上 的。原來如此,當年上海要有這樣的耳環,我說不定早戴上了,今晚或許也就不 會丟這個臉。那一次就是因為穿洞怕痛,才去找朋友商量的。   雖然不理我,麗莎畢竟是個好姑娘,她等著我出來,還送我回家。分手時, 天都快亮了,麗莎的臉色也平和了一點,還說了聲“Take Care。”這 也是麗莎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們的友誼,就此終結。   我很懊惱,但是並不責怪麗莎。畢竟,是她給我上了到美國後需要補上的一 課,雖說學費貴了點兒。被麗莎拖到了醫院,我才懂得了,應該怎樣欣賞女人最 美的時刻。   當一位姑娘在意中人面前緩緩摘下耳環,不管她戴的是不是伊可詩中所說的 心形耳墜,她都是敞開了自己的心扉。而一個敞開了心扉的女人,才是最美的。 在生活的別種時刻,我們大概都戴著形形色色的面具。只有女人,在這時刻,緩 緩摘下耳環;她的眼神,有點迷惘,這裡有欲的沖動;但是,她的眼神,更有一 種直入人心的清澈──這是情的決絕,帶著無私的奉獻,帶著對一切可能後果的 堅毅承當。   感謝麗莎,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錯失這樣的時辰。   女人緩緩摘下耳環,這是只有經過考驗的男人才能沉著忍受的決戰前的平靜。 耳環墜落床邊桌面,在燈光中最後一閃,那柔和的微芒,看在男人眼裡,亮過總 攻的信號彈;耳環墜落桌面,那在凝視無語中的輕音細聲,聽在男人耳裡,竟是 沖鋒號角的隆隆轟響。盡管知道前進的道路上布滿了她的ex的屍首,男人也只 能理一理腰帶,挺一挺肚子,義無反顧地沖上去了。   耳環耳環,多少壯士為汝而亡。   不過,也有不急著亂沖的。有一回,在電影裡看到,女主角正從浴室走出, 男主角推進門來。銀幕上是女主角的特寫鏡頭:她微笑著,緩緩摘下耳環,聽任 裹身的毛巾緩緩脫落。男主角慢步走上前去,輕輕吻著她的耳垂,同時把一條項 鏈緩緩戴到她的頸上。   任是我鐵石心腸,這時眼眶也不由有點濕潤。這洋人,雖然不是中國人,倒 真是認得了中國“字”。 (97年6月8日。本文全屬虛構,如與真實生活有雷同之處,純為巧合。)■ [目錄][下一欄] ──────────────────────────────────── 【六香村言】 ────────────────────────────────────                         欄目編輯:希 白、馬 蘭 ﹒北 峰﹒ 詩 人 何 為? ────────         “在一貧乏的時代裡,詩人何為?”荷爾多林的哀歌《面包和         酒》如是提問,我們今天幾乎不再懂得這一問題。                            --M﹒海德格爾   然而,成為一個詩人,我們確實作出了努力,也付出了代價(自殘)。因為 我們都曾經執著過(虛構),也因為愛欲而走進自己的生命(逃亡),從此墜入 了存在的深淵並在深淵裡求生存(瓦解)。生命的三個階段,生命的三種體驗, 我們遭遇了愛情,痛苦和死亡。   然而,生命的維度(或悖論)使我們無所適從:短暫者如何頓悟?迷途者如 何回家?漂泊者的歸宿?逃亡者的故鄉?先人們的言說傳遞出諸神遠逝的神話, 使我們若有所思。   然而,關於遠逝諸神的行蹤,天空中神性的軌跡,誰有這種領悟的能力而追 尋這種軌跡?時代的貧乏在於愛情,痛苦和死亡的本真沒有顯現,我們存在於遮 蔽的深淵之中,“貧乏”是我們自身的貧乏。   然而,在這貧乏的時代裡作一詩人意味著,去注視,去吟唱那遠逝諸神的蹤 跡。   然而,詩不是哲學,詩人也不是哲學家。西方思維的二元化引發語言的悖論, 東方思維的一元化引發語言的糾纏。整合是東、西方哲學的對話;澄明是詩意進 入神(或佛)性的軌跡。   然而此時,詩與思在語言中沖突。詩人一面創造語言,另一面還得解讀語言。 詩人似乎無法拯救自己。詩人的尷尬在於:要麼在語言中痴迷滴血,要麼在語言 外瘋狂無度。詩人從執著開始,卻在選擇中毀滅。生命的意志將詩人置放於存在 的危險中,而趨使詩人吟唱。詩意可以抵達彼岸。   然而,上帝創造了門,卻讓我們定義門裡和門外,讓我們忍受推門時的痛感 和快感。好吧,擲一個硬幣,死亡只是生命的一面。詩人選擇死亡,就是放棄吟 唱和傾聽。   然而,詩人別無選擇。詩人注定要留駐此岸,在存在的深淵吟唱那遠逝諸神 的蹤跡。在這貧乏的時代裡,詩人注定孤獨,在吟唱的同時,傾聽自己的聲音和 先人們的回音。也許這就是生命的第四階段彌留。   然而,人呵,學會傾聽詩人的言說吧! (1997.7.12,草稿於布拉格)■ [目錄][下一欄] ﹒京不特﹒ 現實人生:呼吁與京不特對話〔連載之四〕 ───────────────────   這封信我寫了兩天,我覺得還是把它先寄給你的好,這樣,我將在另一封信 裡和你再討論“象征的人生”的問題。但是我在這裡提一下你的《青春誓言》的 事。我們在你家後面的那片原野上喝啤酒的事情是發生在八九年的兩月份,四月 低的時候我在緬甸的戰地上步行呢!   你知道那時在我們去羅李爭家之前,你用“有可能被一顆子彈打死在邊境線 上”等等來試著說服我放棄這次遠行的時候我在心裡是怎麼想的麼?我在心裡罵 呢:“這小子說要和我同行,這是一個錯誤,因為從一開始他在潛意識裡根本就 沒有想要離開;他改變主意是他的事,他應當按他的意願來決定自己的選擇;但 是現在他試圖通過說服我不走而証實他的改變主意是正確的,這真是昏蛋透頂!” 我們那時畢竟有著一種群體性在那裡,思想上的一致對我們好像很重要一樣。我 覺得你那時為了維護自己的決定不被侵犯的時候使用的方式是証實那有可能侵犯 你的決定的另一個人的決定是錯的。因為似乎這樣可以維護我們的“一致性”。 這是群體為我們帶來的困境,事實上只有在我們意識到了“每一個個人都有他自 己的注定的命運”時,才真正把這種群體性給突破掉了。但是我那時也沒有把這 種“罵”說出口來,而只是對你說我的決定是不可改變的了,非走不可了。為什 麼?因為這是我的命運。就像你為了友情而做出了一個你並沒有選擇下的(也就 是說,和你的命運不符合的)決定,但是到最後你還是會撤消這個決定而服從你 自己本原的選擇(你的命運為你做出的選擇),我沒有權利要求也不可能使得你 不去服從自己的選擇,同樣你也沒有權利也不可能使得我放棄我的選擇。然後, 我們默契了,事實上我們都在默默地服從各自自己的命運、自己的選擇。   好了,我將在下一封信裡繼續,但是先把這封信寄出。 附上索倫﹒基爾克郭爾《非此即彼》第一部份   詩人是什麼?一個不幸的人;他心中藏著深深劇痛,而他的嘴唇卻是被   構造成這樣的:在嘆息和哭叫湧過它的時候,這嘆息和哭叫被聽起來象   是一種美妙的音樂。對於他,這就象是那些在法拉利斯的銅牛中被用   文火慢慢折磨的不幸者,他們的哭叫不能夠達到暴君的耳中去使之受驚   嚇,相反在暴君聽來這是甜美的音樂。人們圍湧向詩人,對他說:快,   再唱;這就是說,但願新的痛苦折磨你的靈魂,但願那嘴唇依舊是如這   之前的那種結構;因為哭叫只能驚嚇我們,而音樂卻是動聽的。於是評   論家們加入進來,他們說:對呵,根據審美者的規矩應當是如此。現在   理解起這個來,一個評論家就完完全全象一個詩人,只是他沒有劇痛在   心中,也沒有音樂在唇上。這樣看來,我寧可作一個阿瑪格爾橋的牧豬   人而能為豬所理解,也不去作詩人而為人所誤解。 裡紀,你好。   我剛給你寄掉了上一封信便馬上繼續給你寫起來了。   談到憂鬱,這其實是一種生命所處的狀態,我們意識到它了,也就感受到了 憂鬱。我之開始寫作是和魏嵐這個名字分不開的。我的第一個想要描寫的境界是 “一個霧之夜,一匹在朦朧中奔跑的白馬和霧中隱約模糊的叢林”,那時我是高 中一年級,魏嵐在學校裡坐在我的前面。在那時我絲毫沒有想關於“強力意志”, 但是那個老在我頭腦之中的境界事實上恰恰是一種感傷主義的、暗示著憂鬱的圖 片。   但是在我進入了亞文化之後,我是接受了一種在詩歌(對於我是指短詩)中 “反情感”的理論,於是我在短詩的寫作中有意識地把情感的東西抑制住,但是 不管怎樣,在《第一個為什麼》中我還是放縱著自己的情感的,甚至我的小詩也 是分成三類:感傷的、內省的和“撒嬌派”的。因“亞文化刊物的編輯準則”的 緣故,也因為我不願用我的感傷詩去裝點官方刊物的版面,我很少拿出我的“感 傷詩”來,所以人們在八十年代的時候只能讀到我的許多“撒嬌派的”和一些內 省的詩歌卻很少見到那感傷的,也所以除了我自己,不會有別人在那時認為我是 一個“以情感寫作”的抒情詩人或者感傷詩人(我從來就不是一個朦朧詩人,我 也從來就不是一個現代派詩人)。憂鬱不是我的外在性格,但它卻是我本性中的 一部份:人們能夠不去意識到生命中的無可奈何,而我卻一定要去意識到這生命 中的無可奈何;人們可以在認識到了生命中的無可奈何之後去努力“忘記它”, 而我卻在自己認識到了生命之中的無法並且自己也努力不“忘記它”。在《同駐 光陰》結束了之後,我就進入了這樣一個生命狀態:我的行動是直接向著那我所 神往的,我的寫作是直接向著那我所神往的。這樣從前的“曲折的表達”和“關 於自己躊躇於自己所神往的東西時的自白”一下子被一種直接的追求和“選擇了 並去實現這選擇”所代替。於是在我的生命現實中出現了一系列的“選擇-進入 -放棄(或退出)-再選擇……”的過程。而這種過程讓我看見的是更多生命中 的無可奈何和絕望,“那無法挽回的東西”和“那無法達到的東西”。這時你能 感到的是一種生命本身中的孤獨感,於是,你的記憶便來把這種絕望和無可奈何 的悲痛轉化成一種對於往日或者另一世的情景溫情的想象,你的記憶為你在你的 腦海裡帶來一系列緩痛的圖片,而在這樣的過程中,你能直接感受到的就是憂鬱。 但是,憂鬱是我的寫作的沖動之一嗎?對這個問題我不能直接說“是”或“否”, 但是我說在很多時候我是在一種憂鬱的狀態之下開始寫作的,有更多的時候是在 我坐在深深的憂鬱之中以後,好像是為了挽留這曾經光臨了我的憂鬱。我不知道 這能不能算是“作為寫作沖動之一的憂鬱”。我曾在十月二日的日記中寫過這樣 一段話:     當生命的劇痛已經被烙在了身上時,你不能通過一種激烈的方式去     發泄它,而是應當承受地讓它緩緩地流出,只有這樣,才使得我們     所已經承受的“昨天的悲痛”成為那晚霞一樣淡淡的的憂鬱,成為     這憂鬱之中的隱約而遙遠但又是幸福的記憶。結果我們的感傷也因     此成為了淡淡的幸福;在這樣的時候,我甚至都會拒絕去思索“生     命的意義”     ……   但是在朋友們的印象中可能我只是一個“撒嬌”詩人。我寫了一千多首詩歌, 其中可能有二十幾首撒嬌詩,人們看見了這二十幾首撒嬌詩;其中有二百首左右 的內省詩,人們看見了我二、三十首內省詩歌;其中有二百多首感傷詩,人們看 見了不到十首。於是人們說“京不特是一個內省的‘撒嬌詩人’”,其實這是一 個錯誤:我至多只是一個業余的撒嬌詩人,我在本質上是一個感傷詩人。我所描 寫得最多的東西是生命中的無可奈何。我的詩歌是憂鬱型的詩歌麼?是的,其中 的大多數都是。 (以上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 法拉利斯:Phalaris. 〔未完待續〕■[目錄][下一欄] ──────────────────────────────────── 【如是我聞】 ────────────────────────────────────                         欄目編輯:馬 蘭、祥 子 ﹒趙毅衡﹒ 走一趟台北 ───── 1.   “台北是個很有趣的城市”。杜十三手裡轉動著酒杯,靠在“伊通公園”的 牆上,“如果你運氣好的話”。   杜十三名字有唐人風貌。都知道他是詩人兼畫家兼裝置藝術家行為藝術家。 可能這些“兼”字完全多余,藝術必入畫入詩入環境入行為,無須說明。   而這個“公園”卻是一個屋頂酒吧。樓好象普通得不起眼,一條窄窄的樓梯 上來,是一個大房間,不僅空無一物,而且沒有燈光。黯黑裡,只有房間正中, 瑩瑩地閃著一個什麼神秘的東西。我們小心翼翼地走近,才發現是個小小的放映 機,架在一個白色台座上。順著光線回過身來,這才看到整座牆是個大銀幕:樹 枝和樹葉,還是樹枝和樹葉,在微風中搖曳。沒有別的形象,樹枝和樹葉,在搖 曳,在搖曳……   酒吧有好幾間,還有個陽台,哪兒都能看到這面牆上那不厭其煩的重復。在 台北五月的無風之夜,漸漸地你就會象著了催眠術似的:你沒法讓樹葉不搖,你 就只好讓自己的心境與這樹一樣平和,一樣清涼。   問杜十三,這是哪一檔子新藝術,還是酒吧間的新廣告?   大胡子酒吧老板聞聲走了過來:當然是藝術。誰也不敢有不同意見--這裡 是台北先鋒美術家,設計家,詩人,以及他們的仰慕者們的會聚地。不是雅人不 入門,進來的幾乎每個人認識每個人。既然來了,非雅人如我,也就取得了藝術 圈子的入場証。仰慕者呢?藝術創作者與觀看者無須太大區別,每個人都有權表 演。   “例如你那次名震天下的在女人裸身上用毛筆寫大大小小的‘水’字。”   “對了,那個身材好漂亮的模特兒,是嗎?”杜十三微微搖晃著杯子裡叮叮 響的冰塊,聲調中有一點兒得意:“雇模特兒就沒意思了。是在酒吧裡碰到的。 形象一看就很合適,很舒服。我就問她願不願意合作…” 2.   從會場鑽出來,看到前廳的沙發上,詩人楊平在和一個女孩子說話。看見我 走過,他叫我:“來來見見新新人類”。   我正在想這字疊得好,新新人類站起來,握手挺大方,說話挺大方,笑起來 卻很驕傲。她一個人來會場看看如雲的名作家名詩人,她對文學的了解卻並不多 也並不新,叫我一下子窘住了,不知道除了讚美她的新新年華之外,還有什麼新 的話可說。這個會可是舊舊人類的會:“百年來的中國文學”,這名字就舊得慚 愧。   的確,在台北圖書館的演講大廳中,不時會瞥見一些胸口掛著的名字,會嚇 一跳:詩壇元老紀弦,老詩人彭邦幀,寧靜而瘦削的無名氏,白發如玉無瑕的朱 西寧,已經成為章節的王蘭,已經成為標題的羅蘭--都是學術研究的課題,好 象我講了一輩子的文學史,突然走到我面前,很瞧不起我的大驚小怪。大陸方面 出席的也不遑多讓:吳祖光和賈植芳等德高望重的文壇耆宿,他們的出場迎來滿 場台灣聽眾的長時間鼓掌。   有一天晚宴,我白天話說多了,想清靜一下,有意找到一張沒熟人的桌子, 忽然就發現我坐在一群先生女士中間,一個個穿著整齊,有細微白絲的頭發梳得 一絲不苟,女的禮服上戴著襟花,可是滿桌子京腔,河南腔,東北腔,全是沒有 被“台北國語”擾得平均化的純正原調。看名字都相識,都是在大陸和海外始終 未能讀到作品的老作家。他們卻絕對不曾聽說過我這麼個寫批評的“小伙子”。 一位太太,京調字正腔圓簡直如舞台道白,不斷地給我添菜,說“年輕人”得多 吃些。後來我才知道她是我喜歡的散文作家小民。未到終場桌子卻空了,說是趕 回家去看大陸電視連續劇《宰相劉羅鍋》。   可以想象,我常常恍然覺得我似乎並不在台北。 3.   台北是個整齊的棋盤格子,轉兩圈就模熟了。但是我們與朱西寧一家在“葡 園”見面,他們還是堅持讓一個朋友來接我們。朋友來了,原來是老作家舒暢, 長篇小說《天窗》的作者。老先生一口湖北腔,也一樣的湖北佬爽直脾氣,火爆 言語。與輕聲細語溫文爾雅的朱家父女,恰成對比。   他有事走開一會兒,朱西寧才對我們說,老作家四十五年前來台灣時,僅只 身一人,把妻子和襁褓中的兒子留在武漢,此後音信全無。好不容易等了三十多 年,可以訪問大陸時,舒暢是第一批趕回大陸的人,找到的卻是不幸:妻子在文 革中自殺,離別塵世已經十多年,不知情的舒暢還在等白首團圓。兒子已過中年, 有家有小,到台灣來住過,父子合不來,離台回國後幾乎再無聯系。   等到的失望,比等待的希望更加殘酷。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本態,是真正單身 一人。   他幸好是個樂天的人,會打牌,會打卦,會下棋,會玩牌。時間看來佔得滿 滿的,沒有給悲哀留下太多的余地。等待的三十年這麼過了,不再等待的三十年, 也同樣過吧。舒暢回到桌上,我好奇又充滿同情地打量他:還是那個好說好笑的 老先生,他的樂天不象是假的。也許他知道,人在這世界上的本態,原舊是赤條 條一個人。 4.   好象全台灣的詩人都來了。   詩人好客,對詩客更是熱情。   謝冕先生常是台灣詩人東道主,劉登翰教授常來台灣。對於我們幾個初見者, 熱情只因皆為詩友。   詩當然與錢有關。在大陸,詩歌刊物再困難也付稿費。在台灣,詩人化錢出 版詩刊詩集。因為只有倒付錢,台灣詩壇拉幫打架的事好象比大陸少一些。   讀書與見人,互相非常幹擾。所以我會見文友時,把自己看作一個產品極少 的作者,盡可能忘記自己是作評論的,以避免讓印象影響判斷。我仰慕已久的詩 人商禽,詩風神秘幽玄,見到其人,卻朴實無華,情感直率,看不出他心裡有玄 妙奧秘。他不住在台北,但是為了“一起玩幾天”,借住在朋友家裡。   詩風開闊,有強烈歷史感的羅門,年輕時,是個南洋華僑飛行員。幾十年後 的今天,依然腰身挺拔,一身潔白無塵的西服。羅門化新知為故友的能力,卻是 我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三言兩語就如同十年故知。第一天會面就邀請每個大陸朋 友去他的家。那是台北市中心區一套不大的公寓,名之為“燈屋”,因為裡面全 是羅門親手焊制的各種燈架,形狀怪誕而奇妙;上一層則是屋頂陽台,全是用各 種廢鐵件,例如煤氣灶蓋子,焊成的各種雕塑。寒光陰冷,與“燈屋”的暖彩融 融正成對比。   羅門的妻子,詩人蓉子,在旁邊含笑看著丈夫的折騰勁兒,看著丈夫把不大 的住室弄得五花八門。   我一向主張搞藝術的人,不要太聰明。否則藝術搞成登龍術,或生意經,毀 了藝術是小事,這世界上有的是藝術。苦惱的是毀了自己的創作享受。這自得其 樂的一對,使我很感慨。   “瞧人家羅門”,陪著來的杜十三,靜靜地坐在燈屋無燈的一頭,說這話時 嚴肅得完全不象平時的調子,“在航空局薪金優厚,卻退了專門寫詩,就圖個藝 術”。 5.   台北書店之多,是我見到的亞洲城市中數第一。如果北京的每個書攤都成為 書店,數量或許相近。台北的書店幾乎都很漂亮:三民書店門市部裝設富麗堂皇, 書擺了四層,令人驚異;到處都見到的連鎖“何理仁書店”,每家都很精致。我 們還去看了“女書店”,專賣“女同志”及其他女人看的書。   可惜的是,書價相當貴,只比香港稍便宜一些。無怪乎大陸進口的書,賣價 貴了多倍,還是很值。   也有小型書店,也有書攤,集中在位於市中心的正義市場:這是一個奇怪的 小店集合,一層全是書店,新書舊書,CD,電腦激光盤。另一層經營電器電腦。 擠在那裡翻檢激光盤的都是男孩子。   台北的女孩子更引人注目,尤其街上騎摩托車的,裙裾飄飄,墨鏡閃閃。有 的戴著大口罩,防的是自己的交通方式造成的污染。紅燈一過,大群悍的女騎 手,浩浩盪盪沖過路口,我個人認為是台北第一景。   台北文化界當頭的還是男人居多,但做實事的好象都是女人:主持這次千頭 萬緒的會務(以及各種貨幣各種付款方式)的,竟是一個園園臉的女孩子周昭翡。 會前會後,滴水不漏。一邊日夜忙,一邊還在熱戀--竟然能背了一書包帳本, 請我和虹影去會見她的未婚夫。幸好餐館現成,未婚夫開的,一個漂亮的日式餐 館,名字卻極怪,叫“海鰻老”。等到看見未婚夫出來,我們才真正服氣了:高 大英俊健壯,應當出現於好來塢打鬥片,給東方人露露臉。周昭翡寫的小說滿溢 著青春感喟,不料“尋找男子漢”的眼光遠遠高人一等。   說“女孩子”,不是我倚老賣老。三民書店編輯部主任李美貞和編輯陳欣欣, 見人還有幾分腆,好象還在念高中,可是在強手如林的台北出版界,精明強幹 地打出一番天地。   虹影在會上發表了一篇論文“大陸女性作家與女‘性’作家”,一身鋒芒畢 露詞鋒銳利的李昂是講評員,開門見山地說,“大陸女作家的‘性’,遠遠比不 上台灣的‘女同志書’”。這“遠遠比不上”究竟何所指,頗費猜詳。不過大陸 女作家難有台北女作家的體驗,怕是事實。   《聯合報》編輯部一次邀請“夜宵”,見到楊蔚齡。高高個兒,笑容很甜, 與虹影兩人比“酒後直性子”,鬧得全桌的男人無地自容。這個看來只是長得太 快的女孩子,經歷極不平凡:她多年在泰國邊境的柬寮難民營作志願服務工作, 原先做過空姐,為了人道的理想,滿臉焦黑在熱帶叢林中奔波,曬脫了幾層皮。 為了呼吁捐助,給《聯合報》寫信,漸漸演變成邊境苦難的長期專題報導。聯合 國終於解決泰邊難民遣返問題後,她才回台北,“改行”做文字工作。《聯副》 主編亞弦說,一有空擋,就看見楊蔚齡望著天花板出神,象壯志未消磨的陸遊, “鐵馬冰河入夢來”。   或許台北風水,就是產生奇女子? 6.   “百年中國文學討論會”在台北圖書館的報告廳舉行,會場很大,能容納數 百人,座位象議會一樣舒適。組織這個學術討論會,花了不少代價,請了許多海 峽兩岸的作家專家。會場卻象圖書館的其他活動一樣,是對外開放的,任何人可 以進來領一迭當日的發言稿,找個地方坐下。每個座位上都有擴音器,一按就能 響,所以不僅人人都有聽講權,人人也有講話權。條件當然有:要有位置,坐得 下。幸好,文學史不再是個時髦,客滿門外排隊的景象,一直沒有出現。   如此“全透明”的學術會議,我是第一次見到。可惜,每個演講者的一刻鐘 講畢,搶著提問的,大都是不請自來的旁聽者,而且老是那幾個好發表意見的人。 不巧的是,都是外行--現代文學早就與其他學科一樣,非專門家莫插嘴。主持 人又是每兩小時一換,還沒有弄清局面就下台了。因此,老在瞎問的那幾位,成 了常任評審員。   這個場面夠可笑的,我既好奇又耽心地觀看組織者的容忍能力。他們忍了下 來,直到最後一天,某位先生竟然置擴音器不顧,站起來為一樁個人案件慷慨激 昂地說話。聽不太明白,但是哪怕大陸來的人也馬上知道,這是秋菊打官司式的 告狀專業戶。對有司的決斷不服,轉而訴諸公眾。會議主持者,某個文學理論家, 插了一句,希望他縮短“提問”,反而使他越說越激動。   此時全場不安地騷動起來。會議糾察人員這時出現了:幾個西服筆挺的棒小 伙子,從不知什麼地方向此人走近。說實話,我從來沒有注意到這幾個人坐在哪 裡。一時,我真耽心會出現在各國電視上很光彩了一陣的的台灣議會式肢體語言。   幸好,就在此時,這位先生停止了滔滔不絕的演說,坐了下去。我鬆了一口 氣:畢竟,平頭百姓比政客識大體。 ■[目錄] ﹒張 耳﹒ 紐 約 詩 人〔連載之五〕 ─────────────                 九   愛德電話:第二日金氏葬禮將在下城西藏喇嘛教活動中心舉行,早晨九點直 至下午一點。黃衣喇嘛出葬金斯堡並不奇怪,大家都知道自七十年代起,他就皈 依這支喇嘛教的教主蒼巴,與女詩人安妮﹒夭得曼一起在科羅拉多創立了那努巴 學院,吸大批藝術家前往,如阿什伯瑞,鄧肯,伯萊,盧森堡,克至等等。那 努巴學院講授佛學和佛教藝術,直接在蒼巴的指導之下。至於一貫反傳統反既成 秩序的金斯堡為什麼會拜在佛教中甚保守,注重行為,講究輪回的蒼巴的教系下, 而且眾美國詩人為之神往,實在是一個值得認真研究的現象。   蒼巴本人也是位明星人物,去世前進出坐豪華轎車,保鏢前擁後護,娶十六 歲闊家少女為妻(該行為遭眾僧譴責),還整日偷雞摸狗,與教徒發生多重性關 系,酗酒,毆打門徒,花邊醜聞迭起。這蒼巴五九年逃離西藏後,去牛津鍍金, 完成正統西方教育。七十年代攜新娘來美,馬上與美國社會溶為一體,如魚見水, 開辦講習所,印刷宣傳品,置房買地,成為全美最有勢力的佛教分支頭領(相比 之下達賴喇嘛教門格高眾稀,雖然達賴的教系為目前西藏喇嘛教主宗,注重學術 理論的改良新派)。   蒼巴多才多藝,口若懸河,文彩飛揚,也寫詩。詩人伯萊在蒼巴剛抵美國際, 便擔任他英文出版的秘書。蒼巴與美國詩人似乎有一種特殊親近。   家住紐約的翻譯家艾略特﹒溫伯特在一篇題為《從那努巴來的消息》的雜文 中,反面正面地考察金斯集以及其他美國詩人與蒼巴教的關系。溫伯格溫文爾雅, 金絲眼鏡下笑咪咪的臉給人以放棄警戒的錯覺。他不光翻譯過波格絲和帕茲兩位 諾貝爾獎得主的作品(由於他的英文翻譯而獲得西班牙語系外的注重),還是當 今美國非學院圈中極有獨立見解,筆若刀鋒的雜文家。出身豪富的溫伯格夫婦, 居西村,孩子入私立名校就讀。他有條件專嗜寫作,翻譯,而且並不指出版吃飯, 不必顧慮人際,所以也放得開。比如在這篇《那努巴來的消息》中,很尖銳地暗 示(多少留點面子),蒼巴這種近於法西斯的教授方式(打罵門徒,削光衣服當 眾辱罵不服從的追隨者--有一對詩人夫妻遭此劫難)之所以打動金斯堡的詩心, 也許由於它與目前美國主流文化,政體--民主制相反。神秘的東方色彩,高原 宗教與紐約大眾的無神的島嶼商城間,不難看出它們吻合地互補。“東方主義” 看來不光是學院圈子裡的名詞術語。   話又說回來,溫伯格自己也崇尚東方文化,熟讀毛澤東著作和中國歷代雜文 詩歌。在同一本雜文集子中,他將韓癒《祭鱷魚文》譯成英文,全篇引入他自己 的短文,感嘆說“這是孔學將天子為宇宙中心,官吏,黎民,生畜,野獸依次排 列作圓周放射的范本。”所以才有韓刺史與鱷魚談判事件。進一步引深為“人與 自然界最後一次恭敬地談判。”溫伯格推崇詩人北島,說如果北島獲獎,他將 有三位諾貝爾獎得主作朋友。 ──────────── 尊重溫伯格的學識,我也作一次文抄公,將韓癒原文最後一節引上,各位定奪 (韓文鏗鏘悅耳,不妨出聲放讀,實在美文難得):     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洲,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     細,無不容歸,以生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     日,其率醜類南徒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     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徒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     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傲天     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徒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     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     止。其無悔! 韓癒被貶為潮州刺史,寫下這篇檄文的心態,我們只能推測。年代久遠矣。                 十   交三教九流的朋友堪稱金斯堡的特色,我自己就認識不少他的窮朋友。窮詩 人西蒙﹒伯狄特與金斯堡同租住東村一棟舊樓,多少年如一日,盡管後來金斯堡 出名發了財。西蒙從歐洲來,講一口英式英語,詩寫簡捷,見面聊天卻總是口若 泰晤士河,每次出遊長途駕車最好的旅伴。秋日紅葉遊西蒙感慨終生伴侶難尋, 其實針對性極強。後來我才曉得,西蒙太太玫瑰離家出走,真正過起吃齋念佛的 居士生活。玫瑰身材豐碩,淺褐色皮膚深褐色瞳仁嫵媚依存,自早年吉普塞舞女 遇書生墜入情網,貧困夫婦相依為命,卻不想玫瑰在花花世界的紐約半路出家, 幾年來專心研究佛理無心從事任何職業,西蒙寫詩,僅教一門二門寫作課,生活 拮據可以想象。身上穿家裡用的都購自“跳蚤市場”,“後院拍賣”或專賣舊貨 的“救世軍”。常看見西蒙避縮在一領薄皮夾克中過冬,這夾克一定舊破不堪, 看不出是黃是黑。   朋友中都知道但凡詩朗誦或聚會上有吃食,西蒙必定聞風而至,狼吞虎嚥, 吸塵器一般橫掃一空,吃不下的臨走不忘大抓幾把裝進寬肥的衣袋,餅幹,水果, 乳酪,花生米,大概帶回家給玫瑰。西蒙瘦得仙骨玲瓏,只剩下大頭一顆,還有 話語不停的嘴巴。窮還不算,運氣也壞。某日,街旁拾到一個舊書架,一步一停 地扛回破樓,街邊閑人中站出一位主動幫忙,西蒙感激不已,抬進家來,忙忙轉 身找零錢答謝,不料槍口逼上腰眼,看著賊把口袋抽屜裡幾塊錢搜去,左轉右轉 找其他值錢家什,卻四壁徒然,瞟見西蒙手上一枚銀蛇戒指,擄去,恨恨藏槍而 出。西蒙大難不傷,慶幸之余,每日在東村地攤上尋覓銀蛇戒指,家裡傳下的信 物。   聽西蒙詩朗誦非常過癮,表情身段嗓音十分出色,詩情飄逸,慷慨激昂,感 染力極強,絕想不出他可能正肚裡空空,幾天沒吃一頓正經飯菜。一次在B&N 大書店朗誦前,他激烈抨擊該連鎖店擠垮獨立小書店,至使獨立小書局的書目無 處登架出售。大部分詩集,純實驗藝術書籍都得靠這些營利非營利的小書局印刷 出版。大書商多不屑染指。沒有小書店就卡了小書局的脖子,拔了詩人命根。這 道理大家都明白,但西蒙大無畏地指責邀請他朗誦的主人,卻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的確不愧為一個純粹的人。   可愛的西蒙處處受到大家幫助,每次出去玩,愛德或大衛總主動掏錢替他付 賬。愛德出版了西蒙的詩集又買了吃食酒果請朋友慶祝。西蒙明星式地坐上台面, 一本正經簽名售書,十分榮耀。那次玫瑰也在場。   同住一棟樓,西蒙與金斯堡關系密切,傳說每逢西蒙揭不開鍋,就跑到金斯 堡家裡開伙。房租衣物,沒有不幫忙的。西蒙對金愛戴尊敬便毫不意外。金斯堡 去世的一刻,西蒙正忙著為他燒水砌茶。   朋友中受金斯堡益的不僅西蒙﹒伯狄特,紐約《一行詩社》,波士頓《傾向 》文刊都受到過金的讚助。《一行社》嚴力,王屏,王渝(夏雲),約翰﹒喬都 曾是金斯堡的座上賓,金的詩畫也在《一行》上發表不一。一九八八年《一行》 五期上,一度將金斯堡列為社員,四期上嚴力與約翰﹒喬翻譯金為紀念蒼巴去世 寫下的《我領悟了海,我領悟了音樂,我想跳舞》,格調與五十年代的“嚎叫” 和“悼亡詞”相仿,不信試看:     我領悟了草坪,我領悟了山坡,我領悟了高速公路群,     我領悟了泥路,我領悟了停車場路上的汽車,     ……     我領悟了花轎,領悟了雨傘,領悟了塔     領悟了繪制過的手飾,四個方向的顏色     領悟了代表慷慨大方的琥珀色,領悟了代表因果報應規律的綠色,     領悟了代表佛祖的白色,領悟了代表心的紅色     我領悟了塔上的十三個世界,領悟了鈴把和傘,領悟了空心的鈴     領悟了裝入鈴心的屍體     …… 普羅文化路線清晰一貫,只是除了早年的社會反叛心態,平和之上,添加形象具 體的神靈,與金斯堡出身經驗的猶太教正好相反。所以他仍在演反派,雖然晚年 的成功,被社會承認使他喪失繼續造反的地基。與某種固定程式相對抗而存在, 而定義自身,也可能導致一種程式的固定。民眾代言人/領袖與君主的區別也只 是一個在野一個在位。   真希望我去參加金斯堡葬禮前就重讀過嚴力和喬的譯詩,思想上也好有所準 備。老實話,實在是為了寫《紐約詩人》積材料而往,並不那麼真誠,雖然我婉 惜他的死,也許不及西蒙的深切,有根基。 〔未完待續〕■[目錄] ──────────────────────────────────── 責任編輯:伊 可        校  讀:伊 可 主  編:祥 子        常務編委:建 雲、秋之客、馬 蘭、非 楊 發  行:亦 布        萬維制作:曉 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