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文學月刊﹒1995年創刊 1997年第6期﹒1997年6月1日出版
本 期 目 錄 ∼﹒※﹒∼【作者專輯:虹影】 蘋果萬歲(組詩選十首)﹒﹒﹒﹒﹒﹒﹒﹒﹒﹒﹒﹒﹒﹒﹒﹒﹒﹒﹒﹒﹒虹 影
【新漢詩】 生命的過程;四月的牆下﹒﹒樑 元 真真﹒﹒﹒﹒﹒﹒﹒﹒﹒﹒﹒祥 子 停擺的鐘﹒﹒﹒﹒﹒﹒﹒﹒﹒王 渝 影子﹒﹒﹒﹒﹒﹒﹒﹒﹒﹒﹒Y Z 悄無聲息﹒﹒﹒﹒﹒﹒﹒﹒﹒夢 冉 紀念﹒﹒﹒﹒﹒﹒﹒﹒﹒﹒﹒希 白 無題﹒﹒﹒﹒﹒﹒﹒﹒﹒﹒﹒漆 園 子彈﹒﹒﹒﹒﹒﹒﹒﹒﹒﹒﹒J H 在街角拐彎時﹒﹒﹒﹒﹒﹒﹒非 楊
【潮聲】 斜街的故事;一顆靜樹;走路﹒﹒﹒﹒﹒﹒﹒﹒﹒﹒﹒﹒﹒﹒﹒﹒﹒﹒﹒﹒﹒華
【河床】 蛔虫﹒﹒﹒﹒﹒﹒﹒﹒﹒﹒﹒﹒﹒﹒﹒﹒﹒﹒﹒﹒﹒﹒﹒﹒﹒﹒﹒﹒﹒﹒﹒﹒嵐
【六香村言】 現實人生:呼吁與京不特對話〔連載之二〕﹒﹒﹒﹒﹒﹒﹒﹒﹒﹒﹒﹒﹒京不特 白發的美學﹒﹒﹒﹒﹒﹒﹒﹒﹒﹒﹒﹒﹒﹒﹒﹒﹒﹒﹒﹒﹒﹒﹒﹒﹒﹒﹒康正果
【《傾向》專欄】 一個小時代的文學簡歷〔連載之三〕﹒﹒﹒﹒﹒﹒﹒﹒﹒﹒﹒﹒﹒﹒﹒﹒陳接余
【如是我聞】 紐約詩人〔連載之三〕﹒﹒﹒﹒﹒﹒﹒﹒﹒﹒﹒﹒﹒﹒﹒﹒﹒﹒﹒﹒﹒﹒張 耳
【編輯室簡訊】 ──────────────────────────────────── 【作者專輯:虹影】 虹影,女,四川重慶人,1962年生。曾就讀於北京魯 迅文學院、上海復旦大學。1981年開始寫詩,198 8年起開始寫小說(曾用筆名老虹)。現居英國倫敦。 ──────────────────────────────────── 欄目編輯:馬 蘭、祥 子 ﹒虹 影﹒ 蘋 果 萬 歲(組詩選十首) ────────────── 他的聲音 樹在樹葉背面,搖他 我永遠不會聽見 不會,還是不想 將手探進樹的心臟,如從前 他的門不開 江水從屋頂穿過,夜空 敞開一條線 我看見,他在說話 象以後 當那座城市只剩下長長的 石階,他伸出手 他想對我傳達 卻只能沉默 (1996.7.4)■ [目錄][下一欄] 蘋果萬歲 圓臉,象冰 撫摸你的人後退,他們忘記了 跟你的記憶失去聯系 蘋果,不止一百種默契 你見過 唯獨這次 她悄悄哭泣 (1996.5.2)■ 居住地 願意你對我喋喋不休,把我看成從荒原裡 回來的有著寬闊翅膀的鳥,欲望高漲 顏色新鮮,沉靜,引起你的注意 或許,這就是愛情一直未征服 我的原因 二月風中裝作乖順的鳥,比樹皮黝黑 眼睛純淨,讓你站在愛情的對面 太陽下山了 你聽見過的歌聲隱隱約約 電話,把一位陌生人帶到 一些相互磨損毀壞的容貌前 對一片蔥綠的水草 指指點點,仿佛我從未愛過玫瑰 也從未被人愛過 我不敢回頭,用不了多少年 災難的黑紗巾必然悄聲墜地,變得難以 辨認,被你和我的歡樂替代 (1996.2.13)■ 不肯說話 中心先冷冰,然後,然後 撫摸街道冒出的寒氣 含住莖 讓天與地盪起來 就這麼從容地拐進街邊 一家放著收音機的 圖片店裡,任一本正經的語調 測量 這雙半張半合的眼睛 (1996.1.14)■ 寫作 原地行走的人,朝天門 渡口的對岸 石頭房子 欲望的秘密,三十幾年 不停地稱頌的 一個名字,備受折磨 夏季的一段水 自由,幻想過現在 寫作,從你腳描敘起 包括你懷中金黃的虎,跟著你說 冬日就這麼結束 (1996.2.16)■ 戲劇 地鐵 歌劇裡的一首詠嘆調,很尖 有許多個分岔,象我的手 你的手 我們究竟是在哪兒相遇 在歌劇的幕後,我對著自己 懸空的手 說昨夜的夢:家鄉,你 還有我的母親,是不是總是如此 我把自己的手 當作你的手 或許這就是命 你來到我這兒,帶走我 包括我的以往 一個停頓,牆縮小 縮小,剩下一張寬大的床 (1996.3.2)■ 黃色 你一再佔有我:緊扣牙齒 從睡夢中突圍 你就是能飛越的黑夜 一點一點收集我的歷史 流著淚 我怎麼能看見? 在我的未來,地圖上的折疊之處 一盞象鼓的燈 熄滅於潮濕的草地 殘留的鼓聲象在叫我:面朝河水的窗 一個巨大的東方 廣場,踩在刀尖上的女子 就是這杯兌了番茄汁的白蘭地 留住誰的身影,你,還是別人? 你輕輕用手指 觸摸我那些傷心處 勝過性的芬芳,好象是第一 在我與你之間 仿佛最後一刻,燈火滑行 之途多余的享受 (1997.2.6)■ 相遇 醒來,多少只鳥已叫過 我在夢裡見過它們 一次純粹,帶走你 還有一次,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現在它們不得不在 異域,在陌生人的心裡跳躍” 我記得那一陣子 窗外遊行已開始洶猛 你摸著我的身體 我象一只每個人都該忘卻的鳥 不叫,羽毛上擠著地獄 和天堂的色彩 你開始朝我所不知的方向 不回頭地走 你的陰影跟著房屋的陰影 戰爭,跟著我們共同的父親 的陰影 我的嘴唇漸漸冰涼 (1997.2.7)■ 那一天 那一天,是的,就是去年 雪下起的那一天 我們在街上走著,停住 我該在那一刻離開 一根火柴點燃 夜跟白晝煞白 我抖了抖身體內外的灰塵 卻找不到被你吻過的手 (1997.2.9)■ 風箏 我進不了那間房,哪怕它不上鎖 經過樓梯 我想到一只被丟棄的風箏 我只得朝下走 河水泛著冰涼的氣泡 從河面飄過 年華,我走得更快 (1997.2.9)■ ──────────────────────────────────── 【新漢詩】 ──────────────────────────────────── 欄目編輯:馬 蘭 ﹒樑 元﹒ 生命的過程 ───── 這裡的樹總是先開花後長葉子 一如我們,先浪漫後沉思 日影倒懸,長發飄散,柳條在午後的慵倦中梳理新綠 舊情人目光橫斜,在水底,魚泡般地吐出 那些逝去的時光,涓涓滴滴,分分秒秒 浮遊於我,又離開我。我看見一只纖細白皙的手 拎一只竹籃,明信片如殘雪翻飛 所有的風流債都在彈指之間 飛快地溜走,無法償還 我下意識地舉起手,我聽到指尖 傳來枯葉在風中的那種聲音 這樣的時候總是靜悄悄的 一個季節被內部滾動的陰影埋葬 另一個季節剛來得及一腳跨進 瞥兩眼面壁的菩提達摩我異常冷靜地說 此刻我不得不走,當年的那個故事激動人心 我的腳已經踏著逐漸下沉的冷夜 而我的手,在新出土的時間 毛茸茸的麥尖上,揮舞著小紅帽 一只黑貓站在雪白的牆上神色嚴峻 吐出鐘聲,目不轉睛地瞪著我,直到 我的身體鑿開地面,那頂小紅帽 就變成五月野地裡的一只草莓 ■[目錄][下一欄] 四月的牆下 ───── 紫羅蘭初濕的葉子 誰的紅櫻劍 斜刺刺劈開長夜 四月的小徑,沒有少年走來 直到許多年後才恍然記起 那兒曾經有一朵折斷的花 一張紅朴朴生動的臉,在高牆下 在雨後的地上,聳立成一座 寂然無聲的金字塔 沿著那條彎曲的小路 我的目光被鎖在你的塔中 在那個陰冷的天氣 我多麼想撿起 你被雨水沖走的蝴蝶結 然而我一動不動 你的故事打動了我 你就是那麼決然地 穿越了大牆灰冷的戒嚴嗎? 四月的眸子是柔和的,如水波上的閃光 你欠欠身,從容不迫地起舞 在大牆的陰影中,撐開你的傘,微笑之書 我於飛快的一瞥,在某一頁 讀出濕婆舞者,眉心的那一點朱紅 難道,還用得著反復強調 五月的風會來,那個 你等了很久的少年 會來?告訴我,今夜 今夜是第幾次蝴蝶夢? ■[目錄][下一欄] ﹒祥 子﹒ 真 真 ─── 九月的茶幾上,漂滿了陳年陽光。 你輕輕喚醒,籐椅上的人,叫他師傅。 研墨、洗筆、這一盆未開的菊。 絲瓜架下,你是那樣年輕,幾乎就是幼小。 心願,陪著我們的日子,過得多快,又多少。 秋的雨,從傍晚落到天明,落到深深井裡。 囤積的雲朵,就這樣離開我們,自己走回家中? 九龍、台中、斯布魯斯森林…… 沿街便宜的公寓,未老已經先衰。 日日新、月月新,是一件多麼殘酷的事情。 你和誰躺在一起,誰又是誰的親人? 就一夜,你已經不感到疼痛、和驚喜。 模仿興奮、模仿犧牲、模仿光榮。 過去的,細細地想,果真就是如此。 如果可能,你必須學習,那最基本的。 必要的忘懷和冷漠--象紙屑一樣,象鳥一樣。 從昨天起,從今天起,從今以後。 那被陽光照看著的,照看著你的師傅,也照看著你。 這些是你的故事:幸福和痛苦,這些是真的。 窗前,你嫻靜的腰肢,纖細、筆直。 幾乎為風所折,為風所傷。 看那,清晨玻璃上,砸碎的尖叫,明亮、而又淒厲。 那是南方遙遠的行者,他們,也一樣地在陽光中崩裂! 我現在,終於能看見那園外之塔了。 風中的繡巾,你也應與此景有緣,能體會我此刻的心情。 閑坐庭院的人,他們的音容、光輝,已遠遠地拋棄了我們。 春天!真真,獨坐時,我們喊不出自己的名字。 園外之塔:我也終於,要走到你的面前,接受:你的安慰。 (1997.4)■[目錄][下一欄] ﹒王 渝﹒ 停 擺 的 鐘 ─────── 車站的流動裡 那座高懸的大鐘 雙臂恆舉成勝利的姿態 十點十分 鐘聲凝固 在時間的瞬間 歷史的化石那樣 等待解讀-- 就像重量級的語言 僅僅只抓住了句點 疲憊的趕路人 羨慕那鐘 並不如覺自己在生活裡煉就的腳步 已成了詩篇 (1997年2月,寫於紐約)■ [目錄][下一欄] ﹒Y Z﹒ 影 子 ─── 想著山的那一邊 當 雲的影子滑 下山來 陽光沾濕了山的紙渲 想著那一邊 不能承受之雲之輕 正扭曲著 寫 一筆 忘一筆 (1997.4)■[目錄][下一欄] ﹒夢 冉﹒ 悄 無 聲 息 ─────── 一類悄無聲息的事件 發生過上千次 從沒有直接了當地進入內心 隔得很遠 停在視網膜上 難以言傳 雖說寥寥數筆 天就冷了,或者人頭落地 內心,悄無聲息 雨季時沉重 更因為色彩的延續而輾轉反側 唯有時間解脫 然後拋棄 以一壇塵土 歸 與 古代的夜晚 相互疊映 當猶大在最後的晚餐上 握著袋子 貪婪與恥辱從此 空懸,上升至頭顱 觀照天宇 晚餐一直持續 袋子悄無聲息 ■[目錄][下一欄] ﹒希 白﹒ 紀 念 ─── 有時候覺得寫詩很無聊 天上飄過白雲幾朵 天上又飄過黑雲幾朵 詩人抬頭望望天 寫下幾行不順溜的字 也就那麼回事兒 現在六﹒四又到了 很多人都在說紀念 我抬頭望望無雲的天 還是只有幾行不順溜的字 七九年那會兒 我們村有一人去了前線 他是個連長 走的時候很慘然 據說他對人說那是去當炮灰 後來據說他在戰場上臨陣逃脫 被自己人打死啦 大家都覺得很沒臉 他那個政治上曾經很紅的小寡婦 從此也就抬不起頭啦 八九年-- 我們那也有人去了前線 不過這次去的是天安門 不用去當炮灰了 所以走的時候也就很欣喜 在戰場上 只是用水龍頭沖沖地上的血跡 就成了英雄啦 這樣沖了整整八年 血跡也就沒有了 還有什麼可值得紀念的呢 年紀輕那會兒 我也曾經激動過 現在想想很幼稚 沒人提我已不願再想它啦! (1997.5)■[目錄][下一欄] ﹒漆 園﹒ 無 題 ─── 也許 夢還可以遠去 還有翅膀 穿透一種 漠無表情的限制 到達你以期待和矜持 守護的邊界 你的微笑堅決地阻擋了我 和多情的風 你的臂膀是溫暖的樹枝 接受所有的陽光 總是夢見夏天 夢見夏天制造的雨聲怎樣 使我們感覺浪漫 使我們孤獨而憂傷 在那些潮濕的日子裡 閱讀你成一頁 唐朝的傳奇 字裡行間的面影竟然依稀 不辯是紅拂 還是綠珠 遽然驚起殘夢 我心怔忡 你的面影疊疊重重 披衣坐起 以半卷公案安定心神 怕在五更時分夢見前世 那一筆難分難解的孽債 霸橋之上偶然的相逢 ■[目錄][下一欄] ﹒J H﹒ 子 彈 ─── 咬住這顆飛行的子彈 黑板上我畫著的直線 嘎然而止 這時我愛你 你信不信? 湖邊的女人 沙灘上的女人 海面上簡單的女人 飛行的蝴蝶嘎然而止 這時候我們做愛 簡單但勝過所有的謊言 跳起你的舞姿的女人 冰涼的子彈倚著我的胸口 紛飛如午夜的蝴蝶 紫色的下弦 月到過所有的彎道 今夜,打開你美麗的翅膀 如你所願 咬住這顆飛行的子彈 再放開 看蝴蝶繼續,紛紛飛翔 今夜我的詩歌是虛假的 如同奇怪的中國 紫色的下弦月到過我的手上 這時我愛你,簡單而真實 你信不信? (1997.3.30)■ [目錄][下一欄] ﹒非 楊﹒ 在街角拐彎時 ────── 我抬頭看見,我抬頭時驀然看見,一具面孔 這具面孔五官端正、齊全,似曾相識,沒有耳朵 再走幾步,我又看見,我漸漸又看見,一張臉 一張五官依然端正、齊全,似曾相識的臉,沒有耳朵,又沒有了嘴巴 接著,我看見這具面孔沒有了鼻子,但還有眼睛 我看見這具面孔首先沒有了左邊的眼睛,但還有右邊的 接著它右邊眼睛也消失,剩下兩凹眼窩上的兩撇眉毛 接著,我看見它的眉毛也消失,剩下一張臉的輪廓,錯落有致 這輪廓有一些表情雕塑其上,這表情原始,但意思顯而易見 無非是想要跟我說一句,也許幾句,話的意思 這使得一件雕塑品的正前下方依然顯得有點突出的部位多了一些張力 接著,我看見一張臉的輪廓在這具面孔上消失,有人和我擦肩而過 接著,我看見自己 我停步,彎腰,伸手撿起這些似曾相識的五官,逐件為自己貼上 接著,我繼續走路 在下一個街角,我向右拐了一拐 (1997.3.2)■ [目錄][下一欄] ──────────────────────────────────── 【潮聲】 ──────────────────────────────────── 欄目編輯:馬 蘭 ﹒華﹒ 斜街的故事 ───── 斜街的故事是斜的。 斜街的故事是大人講的。夏天的花香清涼,夜。 淡淡的紫。淡淡的白。人們乘涼。鄰居的大人 斜躺在涼竹的躺椅上,一邊飲茶。鄰居的小人 斜坐在涼席上,涼席搭在並攏的長凳上,圍住。 聽大人講人情世故,一邊聞細細的,茶香。 小人不飲茶。大人才飲茶。 有一個地方。年年失火。那方的街,都斜著。 人走路斜著走。身子斜著。睜眼睛斜著睜。 聽話斜著聽。說話是斜的。說話的聲音是斜 的。臉也慢慢地,斜了。那方的太陽叫斜陽。 斜街那方,年年失火。 算命先生,為斜街算命。斜街的街都斜著。 斜得就象一個“火”。斜街的斜人堵了一條 斜街。宛如人折掉一只胳膊。從此,斜街那 方,年年不再失火。從此,斜街那方年年有 人折斷胳膊。 一只胳膊的斜街人又堵了一條斜街。“火” 就成了“人”。從此,斜街那方,年年不再 失火。從此,斜街那方,年年無人折斷胳膊。 斜街的斜人,正了。人丁興旺。人,越來越 多。 多的人把斜街脹得發胖。胖得方方正正。把 斜街的房子胖破。胖破房子的斜街人,至今 不得著落…… 其實,那個夏天的晚上,我沒有聽完斜街的 故事,就睡著了。輕輕的風在搖。沒有蚊子 叮我。我迷迷糊糊說不出話,只是心裡明白。 為我搖扇驅蚊的,是我溫暖的外婆。溫、暖 如一池秋水。大雁的羽毛飄來,飄在我的臉 上,閉著的眼睛上,飄開,飄過。 長大了,才知道:講故事的人,聽故事的人 都不在故事裡面。斜街的故事水一樣慢慢地 流。慢慢地流來,慢慢地流走。 (1997.3.21)■ [目錄][下一欄] 一 顆 靜 樹 ─────── 一顆靜樹不是靜止的樹。一顆靜樹是安靜的 樹。安安靜靜的一顆樹。在天的下面。地的 上面。空的中心。弱小。玉立。亭亭。 方圓的世界。沒有另一顆樹。沒有人。人 總是多余。除非人甘願為零。 陽光從天上流來。在枝椏與枝椏之間。葉子 與葉子之間。流來流去。流得恩恩愛愛。 熱烈,光滑,纏綿像夢中情人的,夢。 一片陽光唇上的細葉,嫩綠,葉脈淡紅。 樹有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溫溫柔柔的 小手掌千千萬萬,像一樹隱約璀燦的陽光花。 樹不穿衣服。樹穿白色的樹皮。 陽光之下沒有秘密。秘密都是白色的。 樹望天。海藍海藍。藍色的雲霞飄在天裡面。 樹感動得唱歌。雲兒聽見樹的歌像風一樣飛 來,揉它。樹就笑。大聲喧嘩。笑得身子扭 來扭去,忍不住蜷起。小小的手掌握住悉悉 簌簌的抖,沙,沙,沙,沙…… 樹的歌聲,伴著樹的笑聲像無名的思念追逐, 從未謀面的情人。悠悠遠去。越輕越遠。越 遠越輕。沒有回音,回音。 樹兒低頭看地。陽光亮亮地流進地裡。地裡 有許許多多的雨。 (1997.4.19,星期六,UPenn)■ [目錄][下一欄] 走 路 ─── 我走路。路就在我腳下走。 開始走路的時候,眼睛清清亮亮。清亮的眼睛 不會看路。一只眼睛看爸爸,一只眼睛看媽媽。 三個人,手牽手,像一座山一樣走。一邊的山 峰是爸爸。一邊的山峰是媽媽。中間的山谷是 娃娃。娃娃穿著紅肚兜。那時候走路,路走得 很小。路走得,胖胖乎乎。 路越走越大。人越走越長。眼睛學會看路。眼 睛不看兩邊。一步一個腳印。走一步,是一步。 漸漸地,眼睛看路看花了眼。眼睛不再想看路。 眼睛想看路兩邊。眼睛看見路邊的水,路邊的 草,路邊的花,路邊的樹。樹後面的天。天裡 面的雲。雲後面的太陽。太陽對面的月亮。月 亮周圍的星星。星星一閃一閃。星星亮晶晶。 眼睛看了路兩邊。走路不上心。路走出地裡。 水走進路裡。人走入水裡。水裡有魚。魚遊來 遊去。魚兒對我笑,我也對魚笑。笑得心花怒 放。莫名其妙。魚兒陪我水裡走。水越走越輕。 水連著雲。雲在天上飄。天上有鳥。鳥是魚變 的。我牽鳥的手,越走越高。 一只手摸摸太陽。一只手摸摸月亮。星星綴滿 身上,光芒萬丈。心裡想休息,在此停住。 腳不想停,腳還想走路。什麼時候才能,有沒 有必要,在道的旁邊走出,路?在空虛的虛空 中走出,路的色彩?路的實在? 眼睛抬眼望見,星星那邊的黑暗。黑暗茫茫。 無邊無限。眼睛想哭。我對眼睛說,眼睛不哭。 眼睛好好看路。黑暗不是地獄。讓願入地獄的 去入地獄。我與地獄無緣。我走向天堂。鮮花 盛開,音樂盪漾。我不上天堂誰上天堂。 面對黑暗,光輝燦爛。我走向光的原點。光的 懷抱。與鳥兒一道,一只腳印很低,一只腳印 很高。 (1997.4.22,UPenn)■ [目錄][下一欄] ──────────────────────────────────── 【河床】 ──────────────────────────────────── 欄目編輯:馬 蘭 ﹒嵐﹒ 蛔 虫 ─── 1 我假裝哭泣,泣不成聲,淚如雨下。不知是真的悲痛,還是虛空,象一筒罐 裝老玉米。 對面樓的狗叫了一聲。該是看夕陽的時候了。 還是和強在一起的時候,他一想為某事耍賴,我總這樣笑他:“最好別賴, 你肚裡的蛔虫一張嘴,我就知道你有什麼牙要吐。反正是賴不掉,誠實一點還落 個好名聲。” 能認識別人肚子裡的蛔虫,肯定是緣。 平昨天沒坐火車,開車去上的班,一看到這段伊妹兒我就知道他晚上要去見 鴨。鴨是他的女性朋友之一,這個周末在雪城。雪城是平住的地方。攤開一張世 界地圖,鴨,我,平我們三人的地方是個三角形的三個頂點,我和鴨的距離比我 和平以及鴨和平都近。我還感覺不到自己是同性或雙性戀者,平說我是典型的異 性戀。我常強烈感受到與我性別不同的人的吸引,不過有時也懷疑自己是否真的 對漂亮女孩一點也不感興趣。平說我們可以和他的一個或幾個女性朋友試試,我 回答說他的那些女性朋友對我都太老,我只喜歡年輕的女孩。鴨是那些太老的朋 友之一,她大概快四十了。 我一直搞不懂女性朋友和女朋友有何區別,用平的話來說,鴨和其他的女人 一樣都是女性朋友,只有我是他的女朋友。他不說他要去見鴨,我也不想點破。 有很多事情別人不說,我也不在意,但我太在意平,這很蠢。我恨自己這樣。是 我自己把自己的生活弄成一團亂麻。 萬裡外的蛔虫張嘴我也能看見。想著這些蛔虫,就想大聲地哭。 我不要哭,我要和人講話,我需要安慰,我需要那種刀子刺進心臟並且看得 見紅色的感覺。開始翻電話本。腦子裡除了平的號碼,別的連爹娘的生日都記不 住。 外面是艷陽天,當然夕陽也可以說是艷陽。我把自己關在這島一樣的小屋裡, 堵起所有的門和窗。很多時侯我喜歡把自己關起來,不得不出門時便裹上我長長 的黑裙子。有時我也穿超短裙,逗逗那些或狼一樣或羊一樣從周圍男人們眼裡投 注到我大腿上的光。我不在意他們怎樣的恭維讚美,雖然我常意識到自己也受他 們的吸引,這實在是好玩。我的世界實在是很小,小到我發現自己對平的女性朋 友們嫉妒成狂。在我的小世界裡還有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我不得不慚愧地說, 有了平,我對他們一點都不在意,只有在我需要那種刀子深深插在心上讓紅色模 糊眼睛的感覺時,我便打電話給他們。 2 魯是那種可以在半夜三點打電話來的朋友,最近剛選進眾議院,忙得很。這 是最後一次見面時他向我解釋一直不露面的原因。當時一聽這事我忙向他道賀, “恭喜恭喜,年輕有為啊。將來一定夫榮妻貴,子子孫孫繁榮昌盛。這下共產主 義終於要實現了。”魯是堅定的共產黨員,我們曾一起信誓旦旦,英特那雄納爾 一定會實現,紅旗一定會插遍西方和東方,插遍全球!我是說著玩,他是當真格 的。雖然我對這個西方資本主義世界常恨得咬牙切齒,但我確實樂於享受它很多 腐敗的東西,比如它的美酒美食豪華賓館別墅(我尚不能說享受美女,這和實際 不符;說美男吧,似乎又沒怎麼聽人這麼說過)。無論如何,我知道這個世界裡 很多我喜歡的東西都是我兒時生活過的那個小村子裡的人們祖祖輩輩想都不敢想 的。 記得共產黨員從不信鬼神,我一直搞不明白魯為什麼信佛,而且信得忠貞不 二,還兩次勸我皈依,然後看我這腦筋刀槍不入,他便作罷。一次到了念經的時 辰他還在我這裡,自己便對著我床頭那幅叫做“黃河啊母親”的畫打坐,還惡惡 地警告我,“好好待著,不許抽煙,別亂說亂動!”我老老實實地蹲在床的那頭, 等他把同樣的經句重復一百遍。 魯的大哥大號碼寫在我電話本的頭一頁。他似乎從未告訴過我他的姓,在一 起時我又總想不起問。我們一致同意是性才使我們兩人在一起。他的預言加名言 是,我是為性而生將來必定為性而死,不可救藥的。不在一起時我常想他尖銳有 力地刺進我身體那一刻時的感覺,我知道那一刻也有東西同時刺進了我的心,我 能看見一滴一滴的血從我那紅紅的心臟裡流出,滴到身下的床單上,滴到腳下的 地毯上或是綠得看不見顏色的草地上。在我為平還有他的女性朋友們發狂時,我 常想象這種感覺,於是我的心便開始發顫,同時身體的那個部位也開始顫抖。 大哥大裡只有留言的聲音。我知道魯關電話只有兩種情況,不是睡覺就是和 女朋友睡覺。見鬼,太陽還沒落山會睡什麼覺。我最恨打電話時和留言機講話。 3 當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說他願意為她做一切時,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我不止一次問過平這個問題。我知道他曾對他不止一個的女性朋友說過這樣 的話。凱有一次也這樣對我說,很認真的樣子,另一次是在我面前自言自語:“ 我早跟自個兒說了,她心裡有別人,不在乎我,我就待在旁邊不惹她,但我得讓 她知道,她要讓我上刀山下火海火中取栗,我一概都做。”他說到做到,有時想 晚上打電話來,白天先問我會不會打擾,我煩這問題,他便自嘲:“免得你打發 我去那個村兒嘛。”大概我心煩意亂對人發脾氣時,就把人攆那村兒了。 我知道凱想什麼,我知道他想從我這裡要什麼,他講得明白,我告訴他的也 同樣明白。他仍開玩笑,“我的心不歸我管,它有心臟病,千萬別氣它。順之者 昌啊。”什麼叫死了心?他似乎永遠死不了這個心。 記不得那本性心理學書上講的,女人是否跟一個男人上床,取決於鼻子裡嗅 到的他的氣味。這很奇。凱大概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可以在他肩上大哭,在我心 情糟糕到極點時可以對他毫無道理地大發雷霆。我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他沒有 絲毫性方面的幻想,卻從未找到他有什麼特別的氣味,更別提合不合我的口味了。 我有凱的號碼,但沒有撥。我給自己找的理由:他的大哥大此時一定關了在 充電。 我是想給鷗打電話。八年了,最想的人,最想說話的人,依然是他。鷗的電 話有人接,不過不是他。說鷗已把房子租人了,如果我留言,他馬上打開留言機, 鷗會及時聽到的。我忙說,“免了免了。我有他媽的電話。”鷗一缺錢便租房, 自己去他媽家蹭吃蹭住。 電話打到鷗他媽家,老太還不知兒子又沒了窩,然後客氣地告訴我,他要來 的話十有八九晚飯時到。 不到半小時,鷗的電話來,果然在蹭飯。吃著飯,電話上侃起來,侃著,他 告訴我吃不下去了。電話裡有一個高中時悄悄愛上音樂女老師的鷗,有一個循規 蹈距又痴情善感的鷗。“一九八四年的那一月那一天,這個鷗便死去了,”鷗幽 幽地在電話的那頭。耳邊想起大學時校園裡的憂鬱歌手伴著吉它唱著: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象一張破碎的臉…… 我從來只讓自己的心流血,不願意看別人流。我試著安慰他:“你還不高興 啊?人人生命一條,別人只能死一次,你比別人多一次,賺著呢!”電話那頭罵 起來,“什麼混帳邏輯。” 鷗說晚飯後過來看我,我欣喜若狂。 4 最近的幾次見面,鷗總是在做我最好的朋友還是情人之間掙紮。朋友和情人 有什麼區別?朋友大概就是你願意和他一起聊天吃飯看電影或做些別的事情的人; 情人呢?是你把情給他又得到了他的情的人嗎?我何時曾得過他的情?八年前我 十八歲那年在我要把我的情我的一切給他時,他遠遠地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八 年後又能聚在一起,還能說些什麼?我不知該說什麼,我不願再失去他,即使做 為一個普通的朋友。如果說,和魯在一起,只要不是他在祈禱我都可以胡說八道, 為所欲為;在鷗的旁邊,我不敢亂說亂動。 我們面對面坐著,象上次一樣,漫無邊際地聊一些印度的哲學和詩人。實際 上,是他在侃,我在聽;實際上,我不是真的在聽,我腦子裡奔跑著一些不著邊 際的幻想,我望著他的眼睛,我回憶著很多年以前在他懷裡時的感覺。他突然停 下來,也看著我的眼睛,“知道嗎,你看著我時,你的眼睛裡有魔鬼,他們要讓 我對你做壞事。”我不說話,我的眼睛對他說我就是這魔鬼。 鷗捧起我的臉,把我的頭發打亂蓋住我的眼睛。我閉起眼,我知道在我的長 發落在臉上遮起眼睛時,我就是鬼。他滾燙的手又把我的頭發攏開,再打亂,再 攏開……我沒有了呼吸。他猶豫的身體沒有靠近我。睜開眼睛我能看見他藍色牛 仔褲下面堅強的勃起。 “知道嗎,我是來無影去無蹤的。” 我知道,很多年前我們剛認識的時侯你就對我說了。 “我知道八年前我對你的傷害太大,我不願今天再做同樣的事。我不知道該 怎麼辦,我的一半對我說,這是錯的,趕快停住;我的另一半更強烈地說,我想 要你的甜美溫柔,我想要你的身體。” 八年前你不是故意的。再說,我也不是那個小女孩了。 我用我身體的語言對他說,“我也想要你。” 他的手徘徊在我的臉上,他的姆指摩擦著我的唇,然後毅然進入,在我的牙 齒,舌和喉之間執著地探索。我看到一團火越燒越旺,火上有一塊鐵化成了紅亮 的液體,在我的體內自上而下地流。 鷗一片一片地剝去我身上的布片,然後把我抱起,走向我的床。在他懷裡我 身輕如雲。我是天邊最後那一片孤獨的雲,正在蒸發,升騰…… 在我的小床上,鷗緊緊擁著我疲憊的身體。他的眼睛注視著遠方一個不可知 的地方。 “在想什麼?”我輕聲地問。 收回他的視線在我臉上,孩子氣地笑了,“真想知道?” 我點頭。 “最可怕的事也想知道?” 我依然認真地點頭。我視死如歸,象八年前他離我而去前最後那一次見面。 他攬起我的頭在他胸前,那裡我聽到他跳動的心臟。 他把我的頭再輕輕地推遠一點,撫摸著我的頭發,看著我的眼睛說,“我在 想好好地愛一個人。你知道,以前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念頭。” 我笑了。 “知道嗎,你的笑很美。可惜看到你笑的時侯太少了。” 我知道,似乎我一生下來就總聽人說這樣的話。我又對他笑了笑。 5 接連一個禮拜,機器裡每天只接到平短短的兩條音訊,一條早安,一條晚安, 早安在去上班前,晚安時間不一,最後那天的晚安是第二天早上發來的。我打電 話過去,永遠是留言機。再後來幾天,完全的沉默。 這些天裡,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凱梗塞的心肌徹底壞死,他只住了一個小時 的醫院,便永遠去了那個村兒。我去了葬禮,沒有淚。我穿著我平日的黑色長裙; 魯結婚了,婚後生活美滿,只是聽說在女朋友變老婆後,成了真正的妻管嚴,不 過仕途更為坦盪。在我翻遍衣櫃全是黑衣找不到一件喜慶色兒後,我決定不去婚 禮;鷗在外交部的選拔順利通過,去了肯尼亞援非。走前要來看我,便來了。兩 人喝完一瓶蘇格蘭,酩酊大醉,然後他在我的小床上死睡了半夜又一個上午。我 的心仍時常絞痛,時常看見血在從裡面向外流,只是顏色不再鮮紅,黑黑的樣子。 強迫自己做了八年來的第一次全面檢查,除了胃潰瘍就是胃上有個瘡疤或小洞什 麼的,別的正常。內科醫生建議我再看精神科,精神科醫生說我有嚴重的抑鬱症, 開了幾種藥,說是可以讓人安靜睡覺的。我不需要睡覺,也就壓根兒沒進藥舖的 門。 又過了幾天,終於有了平的信,是一封非常長的信,他大概要敲一個小時的 鍵盤呢,讀信時我想。信的內容我不願意記,也記不住。讀完信後,腦袋裡只有 一種聲音:結束了。和平了。 讀完這封信,關上機器。很久沒有打開過窗了,我拉開沉重的鋁鐵帘子,一 輪圓月清清爽爽地掛在天頂。“是看月亮的好時侯,”我對自己說。我知道在這 個古老喧鬧的都市有一片安安靜靜看月亮的好地方,平上次來看我時我們一起發 現的。 在我住處附近的小站,我搭上最後一趟地鐵,火車把我放在老橋站。老橋聽 說是兩千年前的一個皇帝建的,這個城市皇帝留下的東西太多,老橋便顯得不那 麼有名。月光如水,我走過曾跟平一起停過汽車的破橋頭,側身穿過橋頭邊蒼鬱 的灌木叢,下到曾屬於我和我的平的樂園。輕輕的風暖暖地吹起我的長頭發。 幾個月前的風還不是這麼暖,平總是用他長長的風衣,緊緊裹住我赤裸的身 體在他懷裡。 在如水的月色和如月色的水之間,暖風伴著我卸下長長的黑裙子。 這條流了幾千年的河,一如繼往地向前流著。如銀的月光越過老橋拱形的輪 廓洒在我的裸體上,我皮膚雪白,黑發如漆。水面上的一輪月時而圓,時而碎, 象情人朝我招著手,引我向他走去。我的腳觸到水面,水暖暖的,如吹散我長發 的風。我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暖暖的河水似情人溫熱的手,一寸一寸地愛撫著我 的肌膚,直到我的肩,我的頸,我的頭頂。我的身體越來越輕。我終於找到了最 後的歸宿,找到了我永遠的情人,此時在他寬闊溫暖的懷裡,他完全擁有我,我 完全擁有他。 (1997.4)■[目錄][下一欄] ──────────────────────────────────── 【六香村言】 ──────────────────────────────────── 欄目編輯:馬 蘭 ﹒京不特﹒ 現實人生:呼吁與京不特對話〔連載之二〕 ─────────────────── 於是我現在可以進入問題的本身了,《常常低著頭》這不是一本“時代的小 說”,這是一本關於一個個體人的小說。和那時代性的人民化(我在這裡是生造 出這個詞“人民化”peoplization,作動詞和形容詞時則分別為 peoplize和peoplizing對立於“個體化” individualization)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青春之歌 》是反向而行的,這一點我和你的想法一樣。而在另一方面,我不會認可別人把 這樣一部小說作為“人生的擺設”來讀,也就是說,對於這部小說的所有“創作 技巧上的文學批評”我都是拒絕的,因為我會理所當然地對讀者說,要麼讀它並 感受到一個個體生命的精神過程,要麼把書扔到一邊不要去讀它,但是不要拿文 學理論來“評定”這小說(滿腦子文學理論的“文學評論家”或者“漢語學者” 沒有資格來批評我的小說;就憑他們膚淺的尖矛人生,他們不配對一個個體人的 生命歷程指指點點)。事實上我的所有“大部頭”作品,都是這樣一種“生命史 ”。從《第一個為什麼》到《常常低著頭》,從《常常低著頭》到《同駐光陰》 的後三章(這三章是我所有短詩唯一的“連續組詩”而不是“短詩集”),再到 《梵塵之問》。關於這些作品,我都是拒絕接受那些文化學者的“文學批評”。 象《第一個為什麼》一樣,《常常低著頭》的寫作(我說的是在八七年七月七日 前所完成的那些章節)是我對自己進行自我教育(自我治療,或者說,自我啟蒙 )的過程。正是這些作品的寫作活動促使我思考關於自己的命運、本性,自己的 存在和自己和世界(社會)間的關系。而《常常低著頭》和《第一個為什麼》又 有著一種不可分的聯系。在《第一個為什麼》的時期我是把一種對於自己的人生 的思考活動在詩歌的形式下散漫地展開,到了《常常低著頭》的時侯,我則一方 面給出自己那點點滴滴的思考結果,一方面對自己所作出過的那些“特徵型”的 行為展開分析。我沒有寫到我在八七年對學生運動的失望,沒有寫到我怎樣以一 種粗暴的方式得到我的“辭職許可”的,更沒有寫到我在八七年七月七日被抄家 並被帶去閘北分局的(那天早上我在起床前讀《乳香》:“七月七日: 又抓住 我,作見証攻擊我。《約伯記。16:8》”然後,警察來了)。而後面的一切, 我也將在另一部小說裡寫出來。我現在也很清楚,這下一部長篇同樣將是充滿了 “行為分析”的。而在事實上,我之所以在那個時侯常常對自己沒有一種成熟者 的自我肯定也正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是“在成長之中”;如果讓今天的我再看,我 就很明白自己其實在那時就有了今天的我的一切影子,但是那時自己人為自己是 還不成熟的,所以沒有能力把自己身上的這種個體性一錘敲定下來。既然主流文 化是一種消滅個性的文化,那麼所有在中國的個體人都要經歷一段很長的波折才 能夠真正找到他的個體自我。而要找到生命存在的意義的前提則是一個人必須是 一個擁有他的自我的人。在一個人沒有找到他的自我之前,是不可能思考自我的 存在的。在你的《是一無所有還是擁抱了星辰和大地》中所提到的“自我中心主 義”是早期上海亞文化中所不認同的,然而這一點卻正是一個人從尖矛狀態進入 個體狀態的關鍵。如果我們兩個人都堅定不移地緊守早期上海亞文化的群體性, 視上海亞文化那約定俗成的準則為自己的思考準則的話,那麼我們就不可能超越 早期上海亞文化中的尖矛性。但是我們遠離了。我們的第一次遠離都是形體上的: 我去了雲南,你去了海南。這第一次不是有明顯的作用的,但是卻真正是確定性 的。在之後你所進行的工作正是“徹底擺脫早期的上海亞文化而為上海亞文化帶 來了‘未定稿’的時期”,並因此而帶出了一個很嚴肅的問題:“一個群體或者 社會,不管它是一個怎樣的群體或社會,到底有沒有權利讓它的權威凌駕於個人 獨立思考和判斷之上。”《亞文化的一支挽歌》告訴了人們,你要自救,你就必 須找到你的自我,你就必須對自己的思想方式進行又一次革命。而這革命比你的 第一次革命--用一種亞文化的價值觀把主流文化的權威打翻在地--更難展開、 更驚心動魄,因為這是一種你必須用自我的獨立判斷所帶給你的價值觀把你當年 自己為自選擇和建立起來的群體的權威即“上海亞文化的價值觀”的權威推翻的 革命。同時,這“任何意識形態、個人、群體和社會都沒有權利在我們頭上建立 起一種壓制我們的心靈自由的權威”的思想,在數年之後,引出了“我們同樣也 沒有權利施權威於任何其他個人,沒有權利壓制任何其他個人的心靈自由”,因 而使得那關於個體人的思想得到了一種完美的理解:任何意識形態、個人、群體 和社會都沒有權利在任何一個個體人頭上建立起一種壓制個體人的心靈自由的權 威。 〔未完待續〕■[目錄][下一欄] ﹒康正果﹒ 白發的美學 ───── 中國的古代文人似乎普遍都對白發有一種詩意的恐懼,自從潘岳和稽含發現 頭上早生華發而著文自悲以後,對白發的哀嘆一直都是敏感而衰弱的詩人面對鏡 子的習慣反應。白發於是成了衰悴的標志,愁苦的化身,以及事業功名不就,在 仕途上敗退下來的標準倒霉相。有人悲嘆白發不能像絲那樣一染就黑,有人則寫 他怎樣用鑷子徒然地拔去難以除盡的白發。總之,白發的出現被視為詩人生命中 一個危機的信號,大量的詩文讓我們覺得,白發的增多已經成了一個人的形像開 始變得不如昔日的重要因素。 不知是此類詩文影響了今日的讀者,還是這樣的恐懼有其心理的遺傳,我發 覺我周圍的同胞對白發的敏感似乎更甚於古人。大約是十年以前,我也從鏡中發 現了自己頭上的這一變化。起先只是在早上梳頭的時候盡量用壓倒多數的黑發把 那一星半點像掛了薄霜的部份掩蓋起來,後來慢慢地變得蓋不勝蓋,也就只得任 其在人前暴露出來了。使我覺得難堪的是,身邊的熟人不知何以對我頭上的這一 變化表現得如此關切,記得在一個時期內,很多人與我見了面的第一個反應就是 驚嘆我白發的增多。特別是不經常見面的親友,幾乎全都在一見面便向我指出他 們一眼就看出來的變化。有一年春節期間,來自親友的這一反應已經使我在心理 上感到了某種奇怪的壓力。我頭上日益增多的白發仿佛不只是我自己的事情,而 成了影響他人觀感的問題,好像一個人還沒到長白頭發的年齡而竟長了,又任其 公然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就顯得有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似的。每一次理發,理 發師都要建議我染發,在一個幾乎是“歧視”白發的總氛圍中,我也用起了染發 劑之類的東西。 幸賴技術的進步,現代人不必再在詩文中宣泄對白發的詩意恐懼了。現在, 我們可以用化學的妙用撫慰傷老的驚魂,好給自己或別人制造出一點青春的幻覺。 然而化學的能力畢竟有限,像從前的蓋不勝蓋,我接著又發現了染不勝染:每一 天新生的頭發都從根部頑固地冒出其本身的白色來,而染黑的部份時間久了還會 變得發黃,弄得人一頭的雜毛。“可憐身是眼中人”,每當在街頭看到很多染發 者頭上掩蓋不住的滑稽相時,我就想到了自己的徒勞。於是索性放棄種種人為的 做法,一任那變白的趨勢自然發展下去。 而此時我也來到了美國。這是一個不同顏色的頭發令人眼花繚亂的國度,也 是一個忌諱說老,不興隨便給他人提某些建議的地方。我不再聽到從前那樣的驚 嘆或勸告,我就讓自己拋頭露面混跡於各色人等之中,從此,頭上曾敏感的部份 遂漸漸失去了被人另眼看待的感覺。有一天,我們系的秘書Sharon對我夾 雜著灰白的頭發表示了特別的讚賞,開始我只當那是美國人通常向別人表示好意 的習慣說法而已,交談之後,我才發覺,他們對白發並沒有我們看得那麼嚴重。 也許是我們的黑發與白發容易形成明顯的對比,而相比之下,白人的淺色頭發變 白了就不那麼顯眼,我想這恐怕不能說不是一個原因。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覺 得,這兒並不一味崇尚年輕、光潔和經過了翻新處理的外表,他們甚至更喜歡凝 重的陳舊,依然有活力的蒼老,乃至顯得很粗糙的質朴。生命每一階段所呈現的 特征都有它值得欣賞之處,並沒有什麼規則要求我們只墨守一種美的標準,最現 實的做法還是,盡量就各自所處的狀態樹立相應的美學。Sharon覺得,一 個體格健壯的中年男子頭上雜生一些半灰半白的頭發,反而有一種經過了打磨的 剛健和不在乎修飾的酷勁。其實在美國電影中有不少令人傾心的情侶都是中年以 上的男女,從人物形像的塑造來說,他們特有的成熟、熱烈和頑強,似乎正是從 那不再柔潤的頭發,有過經歷的皺紋,以及皮肉已有點鬆弛的身體顯示出來的。 生命在趨於成熟之刻,也就是顯現出轉向衰頹的跡象之時,應該讓我們的蒼老像 霜葉那樣如燒似醉地顯現出來。 美與不美,本無分於老少新舊,讓人感到敗壞趣味的只是像油漆舊家具那樣 的翻新活。白發染黑的心理還是可以理解的,“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 絲暮成雪”,留戀青春的容貌畢竟有其值得同情的地方。危險的是,在商業繁榮 的浮躁鼓動下,俗艷的趨新在建築景觀上已造成了惡俗的破壞。最讓人不能容忍 的,就要數某些古跡維修的工程,維修的結果幾乎是用拙劣的翻新包裝了之所以 稱為古跡的舊貌。在中國的大地上,很多熱衷“油漆”的匠人們一點也不懂得殘 缺頹廢之美,他們貧乏的想像力無法欣賞“西風殘照,漢家陵闕”那樣的蒼茫氣 象。他們打算重建圓明園,也許還想重修萬裡長城,因為他們更想招徠消費,想 發展玩樂性質的旅遊,想拿翻新的文化遺產賺大錢。然而,雅典人依然維持其衛 城上神廟的破敗面貌,羅馬人也沒有修補大圓型競技場的斷壁殘垣,他們肯定知 道,很多已經陳舊或破損的事物都需以其既有的面貌顯示本色的美。塗改不但是 徒勞的,而且是很滑稽的。 ■[目錄][下一欄] ──────────────────────────────────── 【《傾向》專欄】 ──────────────────────────────────── 特邀欄目編輯:貝 嶺 ﹒陳接余﹒ 一個小時代的文學簡歷〔連載之三〕 ──────────────── 一九八五年後,崛起的詩群:主要以其文學理論而區別於現行者的詩藝觀或 美學至上論的,也許感到威脅的是在他們看來叫做“尋根”“復古”“首次新文 化運動”“新經典”的調和思潮。雖在一九八五年後,知識分子的地位由上升而 變為下降,文學理論轉入思考“非文學領域”,集體經驗轉入個體經驗的歷險與 搏鬥,甚至直到一九八九年後,謀生手段、界域、目的都成為生活攸關舉措時, 這一代學子仍舊持續他們的“精英文化”。盡管這其中有所改變的是:非個人化, 學生運動和詩歌運動的非西學化,個體作用的社會化,知識分子的“亞文化”化。 當美學觀為文學觀所包容,文學觀為非文學考察所包容,非文學領域及其學說最 終為作為社會思想的“亞文化”史觀所包容時,成熟和夭折一齊隱涵於風起雲湧 的修行之大道上下。 一個以中國古代被坎去頭顱而仍然活著的英雄為名字的詩人:刑天,其反對 北島的憤怒,並群起響應是否該由新詩潮本身的“純文學”傾向來獲得解釋?雖 然這個被模仿的英雄只是在一個信仰失敗的斷代史上被塑成一個青年反抗文化的 象征品,但是,罷史述而就華美文章且造成具體思維上的文學傳統面貌,和詩化 的散文傳統,乃至幾成正統的不正是“新詩潮”嘛?看上去似乎是對於“政治主 體”擴張的限制,實際上卻構成規范詩歌行為與其對象化觀念“整形”的後果。 如果文化人重新揚眉吐氣,策劃治世,詩歌便僅只作為一種休養之器了。其時, 散文化的成立與發展等所謂“文人讀物”也就抑制了民間的本土詩性。任何整體 論的文學的奢侈,和理想化的詩文化都是可疑的。 這時候的或稱“第三代”的詩人反抗可分別由以下五個問題來說明對“新詩 潮”的質詢: 一、意識形態已經從“精英文化”或者“天之驕子”中拋棄,技術開放的引 進呈示一個前景,中國是否還需要“秀才”或者“文學知識分子”?如果需要一 個社會神話,是否以當代文壇的精神至上論或其范型化的詩壇作業為典型?雖然 傳統失聞,但取而代之的是“社會文化”先導了一切,這個“文化”是以科學名 義來打擊現代派的反抗文化的。 二、一系列觀念嬗變,一系列現代學科的熱點與學說傳播於當代讀書界。由 新詩潮到來的“文化復興”,包括無能自足釋義也無力示范的藝術詩學,仍然是 使用性的文學功能論,以及逃避、隱逸的精神貴族的經典寄托,加之西學的職業 作風,我們又再次面臨一次“體用論”的文化境況?我們沒有很好地學習西方, 相反只承擔了首次新文化運動所形成的規范,新詩學與現代生存境況嚴重脫節。 三、幾乎全部是校園才子,及其外圍的民間學子:是在一個斷裂的文化層面 上,在植入西方現代派文學藝術及其理論框架上作著探索與實驗性的藝術作業。 他們並不是在做著文學整體性上的自足,或更新,或轉換的工具思考,而僅僅是 反抗文化的情緒充溢於詩歌與非詩歌行為之中。抑制他們自發性之有價值思考的 是“新詩潮”的追隨者。 四、當代讀書界的構成本身就是一個隱潛的“群”文化,盡管這一知識給養 主要來自理論自修與整編西方文明之成果的習慣與再生:然而對“學院派”和對 “自學者”的雙向蔑視之強弱項誤會暫時還是以知識論為唯一依據的。中國三十 年代的那批現代派已經構成的上限與下限的文化的同構契合,暫時無法解釋民間 性的、非文化傾向的,和新詩潮所依據的文學性規范。誰都是現代派,這就在規 則與反規則上引起混亂。美學之爭已屬次要,依據之爭才是根本的:誰都是文化 大業的第一策劃人。 五、由於現代主義思潮的所向披靡,解決一切的宏觀雲提,歷史改元或者文 化更替成為可行性的中心課題,現代派文學藝術的洗禮開發了一大批天然而本能 的原創詩人,甚至所有歐美詩歌流派都能找到它的再傳弟子,不一而足,在民間 的群體文學更是按照適合自己團體的面貌較多地在自發性思維上突破“現代性” 及其等義的“傳統”“藝術本體”,獨立地創造出自己的詩歌理論,與其外延投 向。這正是文學所特有的自足、整體、陌生化,主觀性和反對傳統性經典的特別 現象。 在“我們需要自己的詩!”這一名義下,“非非主義”的宣言是較完整地脫 離“文學主體”而引發“人文主體”思考的大事件。它不同於“大學生詩報”以 反世俗起,而以反自身終。也不同於“莽漢主義”或“西部漢詩”反抗經典的那 個“超文化”幻覺而歸結為本土詩性的隱型文化,也不盡相同於後期實驗詩社的 始於建立“主體詩”,爾後又在以理智入詩、情感服從意識的呈示因而反體驗地 傾向為寓言詩的情感主體這個特例。 非非主義提供給曖昧又混亂的當代讀書界之極端思考是:要麼在繼承性的文 化中,要麼在發現性的文化中! 依據之最,實際上全部只是用於建立了文學的自足性。 主觀性,每個人認識事物的條件。之前十年的探索已經先導了會話語言的人 工設計與回收的編碼遊戲。重在肯定與重申了審美造詣上的文學人性。 詩性自立,即詩的整體論。詩與真實的關系始終是詩歌有別於再生性藝術的 領域,它是認識論的模型。它的超驗性只賴於此。達致真實的那個過程或其方法 即為詩歌的信仰。重建,或者模擬,它的美學擔保是:任何本能的描述都是有價 值的。 反傳統。傳統是詩在傳達人的意識造型的構成成分上的那個句法部分。發生 等同於轉換:正是這一狀態。起源於美感,歸結於情感之秩序的那個型式:只是 詩。想象狂:只關涉它的神話與秩序(因而“非非主義”與“整體主義”論者如 出一轍;區別在前者是泛文學的,後者注重工具性的),那被構成的生命形式也 只關涉它的編碼與組合,審美化無過於模擬潛知識或者“前文化”的重組。 工具要求,正是“非非論”所缺乏的,因而仍以感情的功能論為本體,從而 體現的只是一種外部反抗。 幸而,當非非主義將自己置於空前絕後的危境時,我們時代的大評論家之一、 青年詩人蕭開愚及時地導讀了非非論者在詩歌創作上的美學內涵,並且開宗明義 地為他們標引了一個一千年前即已身體力行的“非非先知”蘇東坡的民間性詩化 實踐:始終是來自民間的表述格致創立的一種“詞話”文學在其邏輯上是非儒的, 即推開推理性表義方式,而在情愫與造詣上也是非道的,即反對外化,摒棄謠曲, 如果說詞的格致因其規定了狀象形意的對象物和主體的直接關聯,且始終與人的 造型意念予以美學施控,那麼工具越好,產品越無生氣,強化的是修辭的話,那 被突出的還是主體人格;乃至後來的陽明心學。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動亂需要 人學。蘇王先績倒並非去推普什麼,而是自足建立賴以活命濟世的生活藝術;這 不是什麼第三選擇,象“亞文化”這個概念一樣,它只作為社會主體的一個有差 異的修補與完整的同構性存在(而不是什麼非非論的“變構”歧義)。 從成都走到南京,始創“東方人詩派”,對詩歌具有理想化嘗試與實施的覃 閑夢,是個本土傳統的今日西學化的策劃者。其科學論的極端說(盡管是邏輯實 在論的)也是一個完整的文學理論。這和八七年之後,八九年之前他所主持的“ 詩歌研究會信息館”時所援引的:“子曰:詩三百,一言以敝之,曰,思無邪” 的皈依傳統構成一種奇觀。 “人類是以詩的形象來思維的,任何語言都曾經是詩體語言。詩歌創造了人 類。” “語言的事實就是語義上創造性的世界經驗。” “詩化語言系統內部充當一種自適應沖量或自反饋,建立和改進自適應模型, 表現在變異的協同作用上,並同化為一個新的整體。詩體語言(始終具有)對普 遍語言的創造與革命。” “詩的存在先於語言。詩是恆常而持久存在的,而語言是對詩的應用。” “詩是一種潛能,語言是一種實效。” “從詩的系統到個別的詩,很大部分是一個形式的問題。它能自我展示,使 作品敞開一個世界,展示表達某種東西。” “詩歌沒有說出任何東西這一論題的正確在於:語言由中介轉化或成材料引 起了信息功能的取消,這是另一本體論(非描述的,但卻是創造的)功能得以發 揮的條件。” 在《思無邪》這份詩歌研究的同人刊物中,閑夢分析了三種類型的當代詩歌 規范的可行性。直觀地說是以這樣三個大詩人為代表的:柏樺,於堅,韓東(該 空靈與智性的語義功能的無知者,還有上海的一些變革時代的局外人,“他們” 作為《青春》文學刊物的“退稿群”被匆忙推出參與變革,幾同“阿Q”革命。 其中是否有強龍屈服於地方一霸的降格以求呢?)。時代就是如此,盡管還保有 著這樣一些研究的傾向:一首詩可以看著一個與一定言語環境相聯系的言語整體 或稱超句義統一體,包括句群、語段、語篇,其結構組合形式同樣存在定值與異 值關系,可以結構方式的協同變異理論來研究(這兒定值即指日常語言,對它進 行自我調節和組織的詩體語言則因變異而帶來不確定性)。 由西而東,上海的“海上詩群”,按照該詞語所標引的涵義,似乎從沒形成 過一種文學理論,但它卻始終造就著自己獨特的創作論。這裡有個關鍵人物-- 劉漫流:其影響體現在提供一定的美學規定性。由於這個時代的本土詩性並無自 身的理論,也不需要觀念的引論,從而僅僅傾向於闡釋性思考,以理入詩正是上 海文化精英的有效風氣,其優點恰在於:過程性極強,應答與構造,俱完整。典 型的詩章或傳統性的精華正在於不乏那一內在的規則化范式,盡管它極易形成觀 察即結構的確定性,但是,詩人一旦屈服於應用,順應於表現,便會強化語言的 構象,窒息,或者截獲人的自發性之可能展延的具體思維之感性(如石光華、宋 渠宋偉),創造性被置於一種型式的操作,其後果正是對一切可能的知識在(讀 法的)編碼上整序化了。所以他一方面極力糾正了上述形意方式的構象規范,從 而為先鋒派的最大貢獻即將那一規則的東西也一起提供的,形同“文化形態學” 的造型過程,另一方面他與“生不逢時的抒情詩人”雪迪一樣,導致了形式相同, 而涵義序列卻朝著分解的投向,引起“詩劇”傾向的“文學的奢侈”之例。藝術 效應上的逃避,是一種唯恐讀者感染的設計,理性當然是以之純化或塑造情感實 體的,反對“情緒流”之品殊為勝人,但是人的直接感受,意群魔法的技術性, 層次繁復,比籍叢生的間斷性(律),標識性(絕)和非節奏的組合(對),使 之將中文詩體構成到一個展延句法魅力和形意刻劃的重現“傳統化身”的焦慮。 這是一個非理性的美學救贖論者。在限制文學,乃至非文學極端上,功不可沒。 當時的上海詩界和其他領域一樣,始終都是一個“觀念的天國”,以後的孟浪、 京不特、陳東東所面臨的不再是以非理性的現代思潮為主語,而是以情感的造型 為主語的非個人規范時期的文化形勢就能適逢其時,“故知文之染乎世情,蓋系 於時序之興廢”。 〔未完待續〕■[目錄][下一欄] ──────────────────────────────────── 【如是我聞】 ──────────────────────────────────── 欄目編輯:祥 子 ﹒張 耳﹒ 紐 約 詩 人〔連載之三〕 ───────────── 五 品葡萄酒可是門學問,產地,水源,土質,當年的氣候,葡萄的品種,採集 的時間,抽汁,去皮的方法,發酵的濕度,溫度,時間長短,以及盛葡萄液圓桶 的木料,過濾程序,甚至裝瓶運輸,都能影響酒的成色,口味。 半杯在手,輕輕一搖,先看顏色清濁,再瞧酒順玻璃壁淌下來的紋路,舉起 聞品後,才慢慢含一小口,沿唇腮腔舌緩緩轉過,方送下喉嚨,酒的濃淡甘酸 辛香就借著味蕾神經一齊傳至大腦皮層--啊!楊煉選的這白葡萄酒的確不錯, 爽脆又甘酸合度,味道不算豐厚,卻也不薄。 中國文化中歷來詩酒不分家,李白“對影成三人”醉眼朦朧,關漢卿“舊酒 □〔‘酉’〕,新酒□〔‘酉發’〕,老瓦盆邊笑呵呵”等不及裝瓶就開吃, 我們很有酒鬼詩人的傳統。也許中國文人精神負擔特重,倫理道德,加上讀書人 救世濟民的社會責任感,非喝它幾盅才能放鬆執筆。身邊熟知的中國詩人中善飲 的就不少。 嚴力專愛喝烈酒,洋酒國粹都行,飯還沒上桌,就幹上五糧液,蘇格蘭威士 忌送下去不攙水也不加冰。據他自己說,有一次邊喝邊寫了一個通霄,天亮了卻 胃痛不已,臉色慘白,四肢無力,急救車風馳電掣拉到急診室一查,胃靜脈破裂 大出血,高血壓才二十毫米水銀汞柱,馬上開腹手術才止了血。另一位老兄能詩 善畫,某日詩興大發,開了瓶二鍋頭提起了筆,墨潑了一半人已半醉,眼盯著畫 布,順手摸了個瓶子就往嘴裡灌,灌下肚去才覺得味不對,一看手裡捏著調顏色 的鬆節油。跑到醫院又灌胃又引吐,折騰了半夜,算是沒中毒。 醉酒後“詩神們”儀態萬千,沉默不語倒頭便睡的有大陸詩人北島;談鋒癒 利聲調癒高妙語連珠的,如楊煉;罵聲響起,甚至出手打人者如台灣來的秦鬆, 巴黎來的馬德生。紐約住久了,少不了機會看見眾詩人醉態。 西方似乎傳統不同,詩與酒鮮有必然聯系。狄龍﹒托馬斯好酒,也沒聽見哪 位評論家認為他酒後出好詩,反而嘆息如果少喝點也許能多寫兩年。當今美國詩 壇巨匠紐約客約翰﹒阿什伯瑞也是個嗜酒徒,一次兩次進醒酒院戒酒。他自己就 說一沾酒就失控,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周圍朋友們愛他的詩,聚會上大家默契, 沒人向他敬酒,只給斟冰水。所以他在紐約期間,清醒時候多,詩也寫得沖,出 了二十幾本詩集,一再獲各種詩歌獎,數數就差沒得諾貝爾獎了。近年來更是老 當益壯,一年一部詩集,盛名之下其實豐碩。可是一到歐洲,他酒癮便發,沒有 貼身朋友看管,凡參加晚會,就喝得爛醉,回到紐約馬上入院戒酒,才能開始寫 作。 《今天》詩人兼主編北島,提起阿氏就搖頭,他們在歐洲做詩朗誦,開場後, 左等右等不見阿氏蹤影,大陸女作家兼歌手劉索拉,等得不耐,站起來給聽眾唱 歌,一曲又一曲,從陝西民歌唱到瓦族情調,再到她自己的新作,阿氏才醉醺醺 蹣跚而至,話都說不清了。不過北島還是滿有眼力和胸襟,在《今天》上登出阿 氏的中文譯詩,還親自校正我的譯文,可見他對阿氏作品相當看重。阿氏是紐約 詩壇大家,需專文介紹,這裡就不打岔了。 古希臘文明直至後來西方文化中,酒神與阿波羅兩大陣營雖然到了尼採的著 作裡,才全面對立起來,酒醉失態在西方人眼裡一直是種見不得人的恥辱,在基 督徒的教本裡更是罪孽,即便在行形不拘,自謂持非主流意識的詩人圈子裡,詩 與酒的關系也很曖昧。飲酒取樂中西相通,而酒醉賦詩則純粹中國。西方人眼裡 詩是種緊張動作的產物,或挖空心思,字縫裡尋新巧,或情緒激烈,或精神變異, 或頓悟或魂迷,多半是沉掂掂的重量,少有國人酒後飄忽的輕。當然我是極而言 之,李太白醉詩也許不假,卻很難相信杜工部的詩是趁酒揮洒而成。 話說回來,楊煉朗誦完畢,與友友,老藍和我一道從中文系女教授家,星夜 駛回巴爾德學院“蜜樓”下榻,大家圍著燈盤腿坐了,人手一杯,仔細品味這瓶 阿姆赫斯土產的白葡萄酒。大概是費了半夜口舌累了,楊煉一反常態安靜地坐得 很深,友友卻就著沙爽的瓊漿,慢慢到來一個發生在太平洋島國新西蘭的故事。 六 太平洋上三百萬人口的島國新西蘭,因為中國詩人顧城他殺自殺一案,鬧得 沸沸揚揚,名聲遠傳。美麗的國家出了件很不美麗的事情,遺憾。在紐約聽到傳 聞自然吃一驚,後來想想也不完全在意料之外。 事發前一年,顧城與大陸幾位朦朧派詩人應紐約亞洲協會邀請來紐約做詩朗 誦。大禮堂台上擺下名牌坐了,很是隆重。北島莊嚴沉著,舒婷溫柔嫻雅,多多 緊張狂躁,楊煉慷慨激昂。輪到顧城,只見他緩緩站起來,僵持地登上講台,頭 頂一輪海藍色帆布無沿圓帽。噢,這便是那頂著名的顧城帽了,據說從不離頭, 而且有深刻含義。看上去似某種民族或某種宗教的服飾,但又不是穆斯林教的純 白或純黑圓帽,也不象猶太教的藏藍或乳白的小帽,更不似非洲部落圓帽五彩繽 紛,不知典出何處,也許是他自創的顧家教? 顧城早年的詩句寫得幹淨有力,一直讓我佩服不已: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所以排除雜念聽他的詩,誰想他竟用尖嫩的童聲朗讀,一派純情,原文記不 清了,仿佛不斷詠誦著“風啊,樹啊,陽光啊,母親……”,背誦到最後(他與 其他詩人不同,全靠記憶手不持冊),嗓音發顫,淚流兩行。老藍不懂中文,看 完他的表演捅捅我,“沒想到顧城這麼年輕,這麼天真爛漫”。翻翻手裡的詩人 簡介,顧城生於一九五六年,也是三十五六歲的人了,怎麼這多年就沒發展成熟 反而心智萎縮?他的簡介也有意思,劈頭點出他是朦朧派詩人中最年少的一位, 著名詩人顧工的兒子,就差沒在簽名後邊綴上年齡了。說不出什麼理由,我很失 望,象一心以為要品嘗美味佳肴,卻咬了一口變了味的肥豬油。 朗誦後酒會招待,大家混在一起,說說笑笑,歡樂得仿佛天不會塌下來,忽 然感到脊背發涼,一回身,冷丁瞥見顧城的目光隔著人叢橫掃過來,不由得讓我 心頭一緊,拉上老藍拔腿就走。從來沒有人的眼睛如此令我恐慌,象發自另外一 個世界,處另一種生存狀態的黑洞,絕對零點,或某種負性電場,絕然吞下所有 碰到的一切物體,光和熱。誰想到詩人的眼睛能這般陰暗?那麼怎麼解釋台上的 眼淚和甜甜的童音呢? 詩界多怪才,可顧城變態的目光一直留在我潛意識中直到爆出殺人案。大報 小報連篇累牘,分析倫理道德,分析男女關系,分析詩人與社會,分析世界觀和 意識形態,不外力辯顧城有理或沒理。依我看,都不著邊,顧城精神分裂,是病 人,要分析得按病理論。倘若他能得到適當的醫生指導,服上幾片“多慮平”, 也許能恢復常理,不至於一跟頭摔下去,還拽上可憐的謝燁。 友友嘆口氣說,他們哪裡有錢找精神病醫生?顧城夫婦與楊煉友友一樣,從 人擠人的北京搬到樹擠樹的新西蘭,孤獨和貧乏兩只黑手總卡著脖子,一口大氣 不敢出。顧城夫婦在後院養雞,準備下了蛋賣蛋,雞肥了賣雞,有肉吃也不愁零 花錢,計劃挺美滿。不料鄰居見隔牆雞飛塵揚心中不悅,跑市政府告狀,說他們 在住宅區養雞上市犯法,雞糞滿地,臭得很,引來衛生管理員,查封了顧家雞場, 限一周內清理幹淨,不然要罰款關監獄,慌得一家子一氣宰完大大小小上百只雞, 油爆清蒸水煮紅燒通霄作業,請來所有中外友人,連著吃了幾日百雞宴。 友友講得有聲有色,逗得我和老藍笑出眼淚,楊煉說,你們還沒聽見更可樂 得吶。原來這群中國詩人藝術家,在飯館跑堂端盤子,加油站灌油,蓋房當小工, 替人家看孩子,血汗錢難掙,心中憤憤不平。在資本主義商品經濟中,不能只給 人當雇員,幹等著被剝削,早年的馬克思主義沒白學,大家湊在一起,籌資開店 經營菜蔬,當家作主人。詩人給菜店起名,書法家題字,畫家粉刷牆壁,做室內 外裝修,流線型櫃台,貨架雪白,玻璃窗寬敞。開張吉日,臨街張彩放鞭炮,熱 氣騰騰,滿室青翠,一派興旺。 第二天晨起,拉起鐵柵,推開店門,頓時大眼瞪小眼全傻了--室內霉腐氣 刺鼻,菜架上黃褐蔫萎,不少葉緣已開始發黑,慌張反鎖上門,七手八腳一捆捆 剝去腐爛菜葉,搞了小半天,直到中午才算整理幹淨,開了店門。望著地上一大 堆腐爛,心疼不已,算算損失了上百斤。別家店的菜為何總是精精神神,不見泛 黃發黑?踱過街去暗暗觀摩,原來人家店裡每半小時上水一次,晚上打烊後,還 要把全部蔬菜搬進冷室保鮮。早晨三四點上批發菜市購新菜,六七點將新菜儲菜 整理上架,八點鐘才開得了門,一天二十個小時,全然不象詩人們想象得那樣清 閑自在,每天輪流坐店,又能看書寫作又不愁吃穿。辛苦半日,巴巴等主婦進店 選菜,一顆土豆也要左揀右揀還講價錢,兩天一共收入不到十塊錢。新建冷室又 要投資上萬元,去銀行貸款多少年才還得清?友友預感不妙,勸說楊煉馬上退出, 別猶豫不決。 第三天剛開門,稅務官駕到,微笑著祝賀新店開張,再遞上一紙通知,說我 們已經注意到你店非法經營,如不馬上注冊就要吃官司。這下可令詩人們吃一大 驚--賣菜不光要建冷室還要登記上稅!友友當機立斷結束了為時三天的販菜生 涯。大字招牌卸下來,對門老板走過街來,哎呀呀,你們也太心急,總得等上一 月兩月才能看出名堂來。 “多虧我果斷,不然不知要虧損多少”,友友兩年後坐在紐約巴爾德學院“ 蜜樓”燈下,把這段經歷當故事講給我們聽,還心悸不已笑不出來。 詩人不務實業古來如此,“不為五鬥米折腰”,嘴頭挺硬,亮出另一個層面, 即便折腰,這每日的五鬥小米也不那麼好掙,物質和精神的矛盾不那麼好解決。 〔未完待續〕■[目錄][下一欄] ──────────────────────────────────── 【編輯室簡訊】 下月十日起本刊將發行張遠山長篇小說《通天塔》增刊。 ──────────────────────────────────── 責任編輯:馬 蘭 校 讀:祥 子 主 編:祥 子 常務編委:建 雲、秋之客、馬 蘭、非 楊 發 行:亦 布 萬維制作:曉 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