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文學月刊﹒1995年創刊
1997年第4期﹒1997年4月1日出版
  


               本 期 目 錄
                ∼﹒※﹒∼

【新漢詩】  有關飛天左邊的河岸﹒﹒﹒祥 子   月光一些事(38)﹒﹒﹒J H  祭祀﹒﹒﹒﹒﹒﹒﹒﹒﹒﹒﹒風 子   喪事﹒﹒﹒﹒﹒﹒﹒﹒﹒﹒﹒馬 蘭  極樂鳥﹒﹒﹒﹒﹒﹒﹒﹒﹒﹒宋 非   到此為止﹒﹒﹒﹒﹒﹒﹒﹒﹒伊 可  霧中的小站﹒﹒﹒﹒﹒﹒﹒﹒希 白

【河床】  刀客行﹒﹒﹒﹒﹒﹒﹒﹒﹒﹒京 人   白光﹒﹒﹒﹒﹒﹒﹒﹒﹒﹒﹒﹒﹒華

【潮聲】  山景城筆記﹒﹒﹒﹒﹒﹒﹒﹒祥 子   Downtown﹒﹒﹒﹒﹒夢 冉

【六香村言】  “強暴”福柯﹒﹒﹒﹒﹒﹒﹒﹒﹒﹒﹒﹒﹒﹒﹒﹒﹒﹒﹒﹒﹒﹒﹒﹒﹒﹒散宜生

【《傾向》專欄】  一個小時代的文學簡歷〔連載之一〕﹒﹒﹒﹒﹒﹒﹒﹒﹒﹒﹒﹒﹒﹒﹒﹒陳接余

【如是我聞】  紐約詩人〔連載之一〕﹒﹒﹒﹒﹒﹒﹒﹒﹒﹒﹒﹒﹒﹒﹒﹒﹒﹒﹒﹒﹒﹒張 耳

【編者短語﹒丁香四月】 ──────────────────────────────────── 【新漢詩】 ────────────────────────────────────                             欄目編輯:馬 蘭 ﹒祥 子﹒ 有 關 飛 天 ───────     即使是揪著頭發,也不能     拔地而起     風中赤裸的美人,皮幹肉裂     花,正從她的指尖     急速地離開     你就是     張開袒露的臂膀,也不能     挽回,或者解釋     水的流逝     我們和我們牆上的影子,即使     長袖飛舞也不能     破壁而去     就象這一棵     風中落英的樹,就象     她畢生     瘋狂絕望的亂淫 (1996.10)■ [目錄][下一欄] 左邊的河岸 ─────     左邊的河岸讓琳想見巴黎讓我     想起泡在水裡的城磚。     河上的晨霧,總是乳白的,我敢打賭     這方圓百裡絕沒有一滴多余的奶水。     琳說:不是左邊的河岸讓她     想到巴黎,是“左邊的河岸”:這些聲音。     唯有音樂,可以類比。我完全明白     她的意思。那時,我不到十七、八歲。     開始的時候,都很小。在江左     我只是一個人。出門時,我們小心地向左邊看。     但如果回去了,就白來了。     我這樣說你也許,不能明白。     但我們只明白,我們想明白的事情。     譬如說:風,很潮濕。陽光,也很刺眼。     塑料的花,在窗台上瘋長起來。     它們凋謝的過程,漫長而又痛苦。     過程:糾纏不清的事故。我們在過程中,糾纏不清。     這樣的時候,是這樣的。     但過去的日子,不是過去了。     日子,很長。震驚,不是一種形容,是一種生存的狀態。     整個晚上我在帳中打開書頁、打開了窗。     蚊子、出汗、一小塊滾石的生理現象。     樓下走廊裡點著四十支燭光的燈。     老唐在天井裡講到北方罕見的大雪。     他在尋找,一個理由。     空中滴著細雨。老唐的聲音,泛著紅糖的光澤。     這當然是因為遙遠的緣故。     對面的夫婦,卻早早地掩了門,熄了火。     我不打聽,陌生人的名字。     我常常回憶,他們的生活。     回憶:這一些我們說給自己聽的故事。     看不見的,很豐富。     是什麼?在暗中走遠,落下了葉花。     老唐唱起歌來,我們知道他,已不久人世。     那歌,我記得很深,預備走的時候唱。     聚散:野地裡起風的日子。     南方的山岡上,陽光正擊打著碑石。     左邊的河岸,沉在水裡。     放下左手,你就失去了左手。     在夢中捕殺你的,就是你夢見的。     一些緋紅的雲,被樹梢吐出,俯上了牆瓦。     如果,你用特慢的鏡頭,就可以看見,城樓飄散的過程。 (1997.3)■[目錄][下一欄] ﹒J H﹒ 月 光 ───     這種影子永遠不會消失     石頭,或者水草,農人犁地後遺棄的鐵     咬過我的,蚊子,來到岸邊的魚     在夜裡,有什麼東西,堅強不屈     我開窗喊你,你只來過一次     再也,沒有走遠     土地上總是黑色,黑色裡總是黑影     黑影裡再有,我們的身影     冬天,北方來的麥香,風,顯形如山板     我的皮膚被什麼割破?     在夜裡,海面上的鳥飛了回來     沒有聲響 (1996.10.30)■ [目錄][下一欄] 一 些 事(38) ─────────     為什麼,路,已經蘊藏毒液     蛇,已經張開了口     交通的標志,僅僅     指引著我們,去窒息     為什麼,血撒落,只是慶典     煙花開放,美麗的帘子邊     人民,長出動物的尾巴     歡歌艷舞     為什麼,偷偷,點亮一只燈     但那,不屬於我們     掀開,地上的屍骨     下面仍然是,屍骨     為什麼,死亡,一直不死     希望,像我們反復生育的子女     飼養了絕望的魔鬼     為什麼,今天,你還在笑,我還在悲傷     黑夜,這樣一塊石頭     壓住,我們的心脈     從未分解 (1996.11.1)■ [目錄][下一欄] ﹒風 子﹒ 祭 祀 ───         (1)     人們一直在仰首天空,等     那顆星,升起     左步,右步,轉身     手指跳動,鼓聲隆隆     人群繞過那段土牆,向西     穿過樹林,墓地     沿坡面展開     古銅的臉,匕首     血紅     在手與手之間傳遞 祖先的     遺物     男婚女嫁     生兒育女     迎親送葬     火紅的日頭     升起又落     同樣的大紅大綠,嗩吶     景色排列兩行     走過         (2)     人們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     不思回頭     厚朴的嘴唇扇動,文字     藝術文明之花從此盛開     歷史序第迸發出來     還有英雄,兵書     自西向東     旌旗翻動     氣吞如虎     人們這樣倒下,站起,又倒下     人們踩著前人,站起,又倒下     向前,瞄準     一只滑過的鴿子     黃花開了又落     黃土一層復一層蓋上     紅布     我為此而歡呼!         (3)     年華虛度     而蒼老,是一定的     冬藏的時候     我們 一無所有     人們開始懷疑生活,愛情     聲嘶力竭     一切變得鮮艷     性感,性感,再性感!         (4)     日落之後     我開始生病     並且病入膏肓     我努力握著心跳,如敲那鼓     彌留之際     大紅大綠的古裝人     再次出現,鼓聲隆隆     繞過那段牆     嗩吶,血紅     那邊是墓地 ■[目錄][下一欄] ﹒馬 蘭﹒ 喪 事 ───     事情進行在多風的秋天,大地腹瀉     馬側身而臥,滿臉的雨水     喪事忽如其來,天機不可泄露     在奔喪的路上     以一顆子彈逃亡的速度     真正的喪事在地裡開始,農事詩     出殯,塵埃,唱詩     我隨手抓住詞匯皮膚就很美麗     燈籠照亮垂死的馬     沒有聲音和鑰匙,一切子虛烏有     我看見我的馬在我的皮下液化     而我的身體象鳥,一只瘦弱的鳥     喪事是一種精神生活 ■[目錄][下一欄] ﹒宋 非﹒ 極 樂 鳥 ─────     盤坐於雪裡的墓地     垂手而立     看天邊遠去的彩虹     黃金宮殿隱沒在沙漠裡     想某些事情 鳥聲     由遠及近     一只鯨遊來 吞噬我     只吐出一串串眼睛     瞎著眼遊九十九個村落     遠古的陶土凝固秋望的眼波     聽你在林中歌唱 欲採     一片紅葉     可只有生命之樹常青     抬首而旋轉     遠方渾濁而寂     離開此岸     千帆沉落無語 ■[目錄][下一欄] ﹒伊 可﹒ 到 此 為 止 ───────     說出你的心情好嗎?     我取悅你心中的我     到此為止     看著自己墜落的過程     看見你力不從心     雨中的散發酒杯上的唇印     我捕捉你的努力,終於     沒有成功     風還在窗外尖叫     而溫柔已經到期     在走的時候你居然緩緩回頭     那湖面上的是冰嗎? ■[目錄][下一欄] ﹒希 白﹒ 霧中的小站 ─────     從空中入水     那一刻姿式優美     記不清是腳踏破了滑坡     或是刻意的縱身一躍     死亡     死亡是對前生的記憶     斷裂     --恢復     身邊滿是浮遊     那些水泡是魚吐出的     我的身子漂在水上     或是落在水下     我曾經是條魚嗎     對陸地的記憶遙遠     眼睛充滿幻覺     那曾經是小站     多年後     依然沒有人影     小站上只有霧     是這樣的     轟鳴的火車響過之後     我沒有出現 (1997.2)■[目錄][下一欄] ──────────────────────────────────── 【河床】 ────────────────────────────────────                         欄目編輯:馬 蘭、伊 可 ﹒京 人﹒ 刀 客 行 ─────   月光下的操場一片寂靜,只有風,把四周牆上剝落下來的大字報紙卷得滿地 亂走,發出沙沙的響聲。   刀客立在牆根下,面朝操場的大門。盡管撲面的寒風打透了身上的制服棉襖, 但他仍感覺背上在津津地冒著汗,頭上的栽絨棉帽子裡面也濕了一圈。   他全身出汗,也在全身顫抖,甚至牙齒也在打戰。   他因此拼命地攥著雙手。左手攥的是拳,右手攥的是一個小小的帆布軍用書 包。   刀客仿佛看見,羊皮手套中自己的十指已經因為捏得太緊失血,而變成了白 色。   他在等人,等的不再是平時那伙紈子弟,而是他們請來的一工讀的兇神惡 煞。   他沒有手表,只是出來時看了一眼家裡的鬧鐘。他算好按約定的時間提前五 分鐘到達,但已經等了好一陣,對方還沒有露面。   “快來吧,快來吧”,刀客在心中乞求著。   他不怕廝殺,但廝殺前的等待每次都把他的神經拉緊到崩潰的邊緣。   他害怕,總有一天,他會受不了這決戰前的緊張,臨陣逃脫。   莫非就在今天?   刀客暗暗打定主意,再等一下,如果還沒有人來,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了。 那樣,怯陣的不是他,而是對方。   “玎鈴鈴…”,一陣自行車鈴聲劃破了夜空,讓刀客打了一個冷戰。隨著鈴 聲,十幾輛自行車魚貫進入了操場。轉眼間,就來到他面前。   刀客看著眼前的十來個人,盡管渾身仍在顫抖,臉上卻浮出了一絲冷笑。這 幫住在機關大院裡的家伙,平常招搖過市,呼嘯一方,但動真格的時候,卻是不 堪一擊。別看人多,只要打翻了一個,其他人都會抱頭鼠竄。   但是在今夜,他不得不對站在面前的一個人另眼相看。   此人看上去要比剛上初二的刀客大四、五歲,個子不高,但很魁梧,狗皮帽 子下,是一張國字臉,上唇留著黑黑的小胡子,兩只三角眼正在冷冷地打量。   無疑,這就是華子,他在第一工讀學校出來的那幫太歲裡,也是首屈一指。 華子去年到陝北插隊,據說又用菜刀砍翻了兩個天津的知青,令其一死一傷,剛 剛亡命回來。   刀客暗暗計算著自己和華子之間的距離。他知道,在這種場面,只有一擊見 血,才有勝算,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在他右手的書包裡,是一把用電鋸條磨成的一尺半長的鋼刀。   這種電鋸條是用來鋸鋼材的,用進口的高強度工具鋼制造,一條要幾百元。 在工廠中,鋸條斷掉或磨損後,按規定必須把廢材如數上交,才能領取新的鋸條。 用這種鋸條磨出的匕首和短刀鋒利無比,又極罕見,所以受到人們的鐘愛。   刀客喜歡這把刀還有一個原因。從前,他用的是一把三棱刮刀,好則好矣, 但一刀下去,弄不好對方非死即殘,用刀的人不槍斃也要判二十年。所以,除非 以命相搏,不然用刮刀只能朝大腿和屁股上紮,大大影響了搏鬥中的機動性。   而用這種鋸條磨成的刀,可以刺、挑、割、砍。廝殺時,只要掌握得好,在 對方肉多的地方劃出一道長幾寸、深一公分左右的傷口,既可令其血濺當場,事 後至少縫上十幾針,也不會導致太大的麻煩,引起公安分局或治安指揮部工人民 兵的注意。   這刀是刀客半年前繳獲的,當時,一個比他高出半頭的家伙掏出這把刀來虛 張聲勢,刀客抽了他一鋼絲鎖,那家伙竟哭了起來。刀客一把搶過了刀,揚長而 去。   華子手中也拿著一個軍用書包。從他拿書包的姿勢看,那裡面是一把菜刀。   其余的十幾個人都空著手。事先已經說好,是單練。   “瞧你這樣子,嚇得直篩糠,還不磕個頭,認個錯,就算了。”一個身穿呢 子軍大衣的大院子弟說。   刀客沒有答話。對這種人,他不屑於搭理。   華子也回頭瞪了那小子一眼,然後又轉過頭盯著刀客。   “怕得渾身哆嗦,還立在這兒,有種!”   華子的稱讚頓時給刀客心裡帶來了暖意。知己難求,就沖這句話,今天晚上 讓這家伙砍一刀也不冤。   只聽華子又說:“他們告訴我,你這幾個月紮傷了他們好幾個,真夠狂的。 我一年不在,也輪不上你來拔份。”   “那是因為他們先欺負我弟弟”,刀客答道。他現在不怎麼哆嗦了。   “嗯……,你弟弟多大了?”   “小學五年級。”   “真有這事?”華子轉過頭問機關大院裡的孩子。   “……”那幫家伙都一時語塞了。   “不管怎麼樣,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爺麼兒現在惹了官司,雷子們天天找。 我要遠走高飛,急著用錢。你今天要是拍出來200塊錢給我,我就轉過身去替 你把他們給剁了,要不然,我非剁你不可”。華子這一席話,讓他身後那十幾個 人的眼中都充滿了驚愕的神情。   “我沒有那麼多錢”。   “那就去偷爹媽的銀行折子,買命要緊”,華子給刀客出著主意。   “我爹媽都在江西幹校,工資早停發了,也沒錢。別廢話,你剁罷!”   “喝!還挺橫。那就別怪……”   華子的話還沒說完,刀客已經飛身撲了過來。   他的刀沒有掏出來,隔著書包就刺向華子的左肩,一刀便刺進了棉襖。   刀客在感到刀尖碰到皮肉的時候,手腕子一抖。   多次實戰的經驗告訴他,經這一抖,刀鋒起碼已經挑進皮肉一、兩公分。   他又把刀順著華子的左胳膊朝下一帶,估計這條傷口少說也有半尺長。   “啊!”華子禁不住疼得大叫了一聲。   但他並沒有象一般人那樣失去戰鬥力,而是身子向左一旋,右手一把抓住了 刀客的右腕,只一擰,軍用書包和裡面的刀就掉在了地上。   好個華子,左臂受了重傷,鮮血已經濕透了一條棉襖袖子,仍然高高舉起裹 著軍用書包的菜刀,“小毛孩子,手還挺黑的!”   說話間,菜刀帶著風,重重地砍在刀客的頭上。   刀客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   刀客醒來的時候,操場上又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躺在地上,看著滿天的星鬥,想起了剛才的戰鬥。   他為自己還活著感到僥幸。   華子到底已經在陝北砍死過人,再多砍死他一個,罪名也是一樣。   刀客的頭像裂了一樣劇痛,使他不敢往棉帽子裡面想。   他見過菜刀在頭上砍出的傷口。那是他見過的最令人膽戰心驚、最慘不忍睹、 最醜陋的傷口。   據說這種刀口最嚴重的,要裡外縫三層,加起來幾十針。   有的人挨過了一刀當時不死,後來卻死於傷口感染。   他不能死。父母不在,弟弟沒有人照顧。他一定要趕到附近的一家醫院,再 倒在急診室裡。   快走到醫院的時候,頭的劇痛好些了。刀客又體會了一下,棉帽子下似乎沒 有皮開肉綻的感覺。他這時才想起來摸摸帽子。   刀客的心狂跳著,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頭上。   帽子居然沒有破!還是完整的!他一下摘掉了帽子,用手一摸腦袋,羞愧、 感激、慶幸一時間都湧上心頭。   頭上什麼傷口都沒有,只在後腦上有一個微微隆起的包。   他已經可以想象到,華子在揮刀砍下的時候,腕子一翻,平著刀身砸在了 他的頭上。   平著刀身,隔著棉帽子,都能把他擊昏,這一刀的力道可以想見。   刀客清楚,他那一刀,傷得華子不輕。這個已有人命在身的逃犯如果有心加 害,即使用刀背,也足以把他的頭一劈兩半。   想到這裡,刀客又出了一身冷汗。   出道以來,他第一次讓別人給鎮了。   此後的幾天,刀客一直在街上打聽華子的消息。人們盛傳,華子已經離開北 京,去了東北的深山老林,但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確切下落。   終於有一天,大院子弟中的一個頭面人物神秘兮兮地在一條胡同裡截住了刀 客。   “做什麼?”刀客冷冷地問到。他一點也不緊張。一對一,他根本不把這家 伙放在眼裡。   “…華子臨走的時候,留給你一件東西。”說著,他把一個報紙包遞給刀客。   “謝謝”,刀客抑制住自己,不讓激動的心情露在臉上,接過報紙包,閃身 讓過那大院子弟,一出胡同,就飛快跑回了家。   刀客一進家門,就迫不及待地撕開一層層報紙。裹在裡面的,竟是一把彈簧 刀。他一按彈簧,彈出那電鍍刀把的,卻是造型古朴的刀身。這刀的血槽緊貼著 刀背,刀並不亮,甚至有些發烏,但沿著刀刃,有一道隱隱的寒光懾人魂魄。   刀客從記事起就沒有哭過,現在卻強忍不住淚水。   這刀,就是大家都聽說過,但誰也沒有見過,據說只有抗美援越部隊的偵察 兵才配發的瀾滄刀。   只有玩刀的人,才能真正領會到,這是多麼厚重的一件禮品。   刀客把這柄刀藏在了一個衣箱的最下面,以後從沒有用過它。他不願出任何 意外,失去這件珍貴的禮物。   又過了大半年,刀客終於“栽進去了”。但因為他年紀尚小,案情在當時也 算不上嚴重,所以沒有蹲局子,只是被關到了“青少年毛澤東思想學習班”,俗 稱“流氓小偷學習班”。   進了這種流氓小偷學習班,除了不判刑、不記檔案之外,和進監獄沒有什麼 兩樣。一關就是幾個月,天天窩頭咸菜,上廁所要喊“求茅”,不老實的要戴手 銬、腳鐐。   學習班裡的一個經常項目,就是參加各種各樣的批鬥會和公審大會,為的是 在這些未成年人身上達到震懾的目的。   這天,刀客他們又被用大卡車拉到一個體育場,參加反革命刑事犯公審大會。   再過一個多禮拜就是十﹒一國慶節了,現在正是殺一儆百的時候。誰都知道, 今天被公審的人一定兇多吉少。   體育場上萬頭簇動,流氓小偷學習班的人照例坐在最前面,就在台跟前。   當犯人們在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中被押上台,站成一排的時候,刀客的心砰砰 地猛跳起來,仿佛要跳出胸膛。   犯人裡有一個正是華子。   華子被剃了個光頭,穿著一身皺巴巴的藍制服,一張臉和其他犯人一樣,因 為幾個月不見陽光,已變成雪白。他被五花大綁,腳上戴著一副十斤鐐,讓三個 當兵的押著。其中兩個抓著他的胳膊,按著他的頭,第三個緊緊地拉著套在他脖 子上的繩索。他胸前掛了一個大牌子,上寫“反革命殺人犯”,名字上打了紅叉。   又是一陣口號,接著,坐在主席台上長條桌子後面的人一個個跑到前面來發 言。   但刀客仿佛什麼也沒有聽見,眼睛死死地盯著華子。他覺得自己此時也被押 在台上,一種完全無助、束手待斃的感覺籠罩著全身。   突然,他察覺出華子全身正在哆嗦,先是輕微的,後來越抖越兇。   不知不覺,刀客也跟著哆嗦起來。   一個在台上,一個在台下,兩人就像產生了共振。刀客跟著華子的頻率,越 抖越快。   華子現在已經全身抖得像是暴風雨中的一棵樹,甚至腳鐐都發出響聲。   刀客在台下也已抖成一團,上牙打下牙,腦袋裡響成一片。   會場上已到了宣判的時刻。大家都聚精會神,又群情激昂,聽著台上歷數一 個個犯人的罪惡,宣布他們難逃一死的命運。   已經宣判的犯人都是死刑,立即執行。   每個犯人一聽到宣判,都一下子癱軟在台上,又被三個士兵費勁地提著,半 跪在那裡。   已經輪到華子了。運動場上響徹他的暴行。   但華子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切,而是倔強地揚了幾下頭,盡管渾身仍在顫抖, 卻用眼睛朝台下搜尋。   當他又一次以驚人的力量抗過按著他的三個大漢,朝台下望去的時候,目光 終於和刀客的相遇了。   剎那間,兩人都停止了顫抖。   刀客看到,華子向他送過一個會心的微笑。他感到自己也報以了一個微笑。   在這一瞬間,整個運動場上似乎只有他們兩個人,一切都歸於寂靜。   緊接著,華子的頭又被按了下去,大喇叭裡傳出的憤怒突然又要把刀客的耳 膜震穿。   宣判結束了。所有的犯人都癱軟在台上,只有華子還立在那裡。   押他的三個軍人好像覺得有些尷尬。一個當兵的朝華子的腿彎使勁踢了一腳。   華子仍然立著。   當兵的又踢了好幾腳。   華子的兩條腿像鐵鑄的一樣,居然不彎。   當兵的還要踢,但公審已經結束,犯人們開始被押下去了。他們將被直接拉 到刑場。   所有的犯人中,只有華子是用自己的雙腿走下去的。   他仿佛還要朝刀客這個方向看,但三個士兵下死勁按著他,推搡著,他的頭 沒有扭過來。   刀客兩眼已經滿是淚水。他望著華子的背影,心中在默念。   “走好,和我在同一波長上的人。咱們盡管嚇得哆嗦,但絕不會怯陣,更不 會趴下。因為咱們都是真正的--   “刀客!” ■[目錄][下一欄] ﹒華﹒ 白 光 ───   白光照著,我看見一幅很清靜的圖像:畫面的三分之二被一片純粹的黑色, 一點雜質都不摻的黑色傾斜地佔據了,另外的三分之一是一層層疊加起來的螺旋, 象雲母一樣透明閃爍。這閃光的螺旋逐漸展開成扇面。我沿著這扇面無聲無息地 向前移進,漸漸地接近了扇面縮小的中心。這旋渦的中心構成一個轉折點,似乎 象數學的極限一樣不可能達到。我繼續向前,用手抓住一層螺旋的拐角,猶如扶 著樓梯欄桿的拐角處。一帘白色的霧幕兀然垂掛眼前,潮潤、鬆散象雲絮一樣翻 滾。我穿過這白霧的帘幕,進入一個實在的空間,幽靜而清晰。   一個女人披著長發,映著一抹桔黃的光正跳著一個很瘦很瘦的舞蹈,給人一 種古怪的感覺。她的肚腹傾斜地膨脹。胳膊、臉都顯出骨骼的棱角。她很象我認 識的一個人。她常對我說人瘦毛長。我記得她已經有一個孩子了。“你還要生第 二個?”我問。“女人只要生了第一個孩子,她就想再生一個。”她繼續跳舞, 頭發甩向後面一揚一揚地,臉的一半是微黃的光,另一半是黑黝黝的影子。她的 嘴抿了一下似乎吞下一粒藥丸。“這個孩子……”她拍了一下肚皮,“他的氣管 被我的骨盆住了,經常打嗝,我得喂他一點藥。”“你這樣是在幫孩子吃藥, 你服的藥可以直接進入孩子的嘴裡,這方法真先進。”我恍然大悟;為什麼以前 沒有人想到呢?   我們的車停下來。這是位於華盛頓特區邊緣的一條路。路面不寬。路邊的商 店稀少,只有一家麥克當納快餐店的招牌惹人注目。那個大而黃的,棱角圓滑的 M,象一個美國胖子的屁股一樣朝天蹶著。下了車,九月的風涼嗖嗖的。我面前 出現一壁紅色的磚牆。“哎呀,象中國的磚牆一樣!”一種似曾相識的欣悅使我 的內部突然鬆弛下來。我嘿嘿地笑起來,似乎對著人,又好象沒有人在那裡。我 伸開兩只手盡力伸開又前前後後地搖晃,看起來很激動,但心裡卻並不感到劇烈 的振盪,反倒覺著悠閑而超然。大股大股的陽光傾瀉到我身上,我浸泡在陽光中 周身閃亮。我再仔細看那堵牆,原來牆縫裡的白色是再著重塗上去的。“他們強 調白色,結果紅得更明顯。中國的磚牆強調紅色反而不紅了。”有幾個人的腦袋 湊在一起,很內行地分析到:“強調的部分不一樣。”   最近有一本書在市面上很走紅。名字好象叫《多次性生命時代的故事》。作 者姓發。名字我看得很清楚,是我哥哥的名字。怎麼盜用我哥哥的名字呢?我看 了看書,是一種打印的手稿式的版本。第一排是題目,下面一排小一號是作者的 地址和名字,再下面更小一號是正文,正文兩旁留有空白,猶如我們按要求寫論 文文摘一樣。第一眼看去字很不清楚,好象極細的黑虫糾纏在一起,蜿蜒在白紙 上。仔細地看,字的中心都是空白,只有四周的鉛印的框角。大家讀得聚精會神 又頻頻點頭:“真是引人入勝,真是引人入勝。”   作者正在作報告講這個故事,只看見頭發亮錚錚的。“一個嶄新的生命時代 已經來到,個體的死亡將不再發生,生命……!”一聽到這種激動人心的話,我 手臂上的肌肉就收縮,皮膚發緊,汗毛就豎起來。“迄今為止,地球生命從誕生 到死亡,必須一次性完成,這屬於一次性生命方法。”“這是一個很新的概念。 ”“唔,用得很好。”“很精煉。”幾個退色的老頭穿著藏青布長褂,手背著或 指指點點,帶著地主帽子,頭一搖一晃地評論。   王教授抿一下嘴,他一抿嘴頭發就發亮。原來這書是他寫的。我似乎沒有聽 懂王教授的話。我經常發現自己聽不懂別人的講話。只看見講話者的嘴唇“啪嗒、 啪嗒”地響,上面兩個幽深的黑洞一抽一抽的。危險三角區!小時候,母親告誡 我:“當這個區域發生癤子的時候,十分危險,因為容易造成顱內感染。”   我開始翻書。我一翻書,王教授的手指頭就指過來,正好是我想讀的:“多 次性生命方式是指生與表象性死亡之間是可以逆轉的。它可以用幾個數學的公式 表達出來……。”我最崇拜有數理天才的人了。一聽到王教授用數學來描述生命, 不禁肅然起敬。整個階梯形大教室突然鴉雀無聲,三百多學生都屏住呼吸:“地 球生命是信息和載體的復合體。如果這兩者都消失則為實質性死亡。如果前者保 存而後者消失則為表象性死亡。表象性死亡方式可用於調節人口爆炸,婦女生育 痛苦,資源短缺等地球性問題……。”   王教授的臉突然變成圓錐形。“外星人。外星人。”很多人吵吵嚷嚷變得窄 窄扁扁的,全身是牛仔藍色,頭戴一頂小紅帽,在大街上匆匆忙忙,來來往往地 疾走。一片海浪嘩啦啦卷起來。我站在海邊,身體如弓,兩手緊緊抓住一條巨魚 的魚尾,那魚的身體在接近肚腹之處整個溶溶於大海,與海連成一體。   閃光的螺旋一層層剝開,我滑出來。   一封信正放在我面前的書桌上。信從中間剖開,以便直接進入主題。信上寫 道:   “天暗下來。華燈競放,流霞亂飛。夜的喧囂泄露出人類的膽怯。寂寞熱帶 黃昏的天空滲出永恆靜謐的晶藍。所有的一切都將消失,只有天空永垂不朽。   “我們日常所見的白光是波長范圍400-700納米的電磁波。它是由紅、 橙、黃、綠、青、藍、紫等單色光按一定比例混合而成的復合光……。”信上的 字越來越小,有漸漸趨於原點的傾向。但我仍模糊地辨認出一些字。“第一道光 將……現於……紅光……的區……”,下面的字更難辨識,但突然第一道光的幾 個字又明顯地顯出來,接下來似乎是“源於……”我突然有所觸動似的,我的血 液開始慢慢變冷,第一道光源於何處?我一直冥思苦想不得其解。而我的心開始 劇烈地跳動起來,置我於全然不顧……。 (1994年草於Miami,1996年11月定於UPenn)■ [目錄][下一欄] ──────────────────────────────────── 【潮聲】 ────────────────────────────────────                         欄目編輯:伊 可、馬 蘭 ﹒祥 子﹒ 山景城隨筆 ───── 我是遠道的朋友,大伙待我如賓,生怕招待不周,早上吃得不熱,晚上受了涼。         抽煙的時候,我們聚在檐下,坐看雨的墜落,任一些用心淺近 的言辭,在濕透的院牆上,象貓一樣溜出去。這樣的光陰不可多得,畢生少有。 舊金山雨中的夜景,在曲折的雙峰山頂,是如此多情,溫柔可愛的女人,但我只 是默默獨立那裡,並沒有表示什麼。就象我一人,在陣雨的金門橋上,在風的側 面,知道我的朋友,都在這大橋兩端不遠,不免有些感動,但也沒什麼可說沒有 什麼,可以閉上眼睛。為什麼總是這樣,言語是如此拙劣,不足以為我們所用。 有沒有值得驕傲的東西,在我們的筆中,象哥倫布大街,躺在雲彩的下面,大方 而不做作?沒有影子的人和房子,動的和不動的,和睦相處的色澤。有一種漫無 邊際的暗紅,我無法形容,好象流行的歌,俗氣但很好聽。在小書店和咖啡館, 我們蹲下去,消失,溶於你的雨季。這是空中的水,我們都無法回避。但我也一 樣地可以看見,用眼睛詢問,那並沒有完全過去的一切。將要生兒育女的人,你 們生在福中,和我一樣地,向往明亮平庸的生活。在只言片語裡,我細心地,聽 一個個很長的故事,哪一個,我還沒有經過?這是我們的日子,盡管時間不同。 我低頭的時候,也常想太息,但更常想忘記,象那顆海邊石上的柏樹,進入,一 個另外的空間,和自己對坐。酒瓶綠的巨浪,你們昂起的蒼蒼白發,為什麼這樣 吸引我?也許是比巨浪更高更巨大的,鐵灰的天空和風,使我的靈魂如此寧靜、 空明,一如它在,自己的家中。我隨著你們的音樂,走進幢塞滿酒水的房子,不 再想出來。瓶子並沒有破碎,我們都在裡面。你的膚色,開始布滿四壁,開始影 響,你的視覺,不再按牌理出牌。如果我說你美麗,你就非常地美麗,象所有的 美麗一樣,並不能被我佔有,更不能被我刺傷。冬天裡沒有雪,也沒有新聞。在 葡萄葉盡的坡上,收成,正在我們的視線之外大步流星,沖垮我們或者將我們帶 走。可是我的家啊,可是我的家啊,此刻,正被一條大河擊中,象老兵那樣倒下, 爬上來。在我們站過的和沒站過的地方,腳印,並不必需,但很重要。非洲大陸 的蝴蝶翅膀,打濕了我的雨衣。我對非洲的蝴蝶翅膀,滿懷感激。我對侵入北美 大陸邊緣的海鷗,一樣地滿懷感激。在那個難得的午後陽光中,她們在一潭死水 上,振翅齊飛的情景又將,打濕誰的衣裳,和眼神?我們到此一遊,看見些什麼, 沒看見什麼,說了些什麼,又沒說什麼,誰是初來乍到,誰是舊地重遊,誰將看 見我們,將我們嚴厲地肢解,在街頭的報亭拋售,誰又微笑地站在門外,把鑰匙 鎖在門內,不言不語,望著撬門而入的陌生人。但是我的朋友,我不會為你們擔 驚,也拒絕為你們憂傷。我坐在你們中間,半睡半醒,對我們駛向的人和風景, 沒有疑懼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期望。三個月的雨後,是六個月的陽光。在我們一 生的聚會中,那要來的都已到來,那將要來的,也一定會來。 (1997.1,中文詩歌網友舊金山聚會後)■ [目錄][下一欄] ﹒夢 冉﹒ Downtown ──────── 1、   我在巷子裡穿過昏暗的小店。一個白晰的女人伸出手,自樓窗向外,徒勞地 要牽回某種無形的東西。我依在破舊的檐下,房子的年齡與我一般大,看著她扭 曲的手臂。她仰或要表達。這狂熱的亮斑,激情的沖擊下我油然升起宗教意味。   她的黑發佔了身體的一半,這二月也已佔據一半。我離她的距離正是地面與 樓頂的差異。一只狗銜一只繡花鞋從樓梯上竄下。它龐大而結實的身軀旋風般沖 向街頭。這個街區富有生的喜悅莫過於此景。   我正剖析著孤獨,一只青瓷的盤,一條剖開肚腹的魚似乎還在喘息。殘月在 街上,滔滔。我急於示人,這毫無獨立性,不能再遊於水的魚,魚的血絲流下我 赤裸的嘴唇。音樂似鐵絲,曼吟。生魚的火燄,升起。   我的眼眶感覺魚缸。魚缸是玻璃的,不朽如大海深處的水。   樓裡人聲鼎沸。煙火的氣息,渺視風,在天空繁華與滅。注視著血管在皮膚 下,以及皮膚上微伏的汗毛。她的手勢精確如刀。 2、   我仔細去聽,那首曲子風雲翻湧,似一個時代的結束。   天空蔚蘭,一個人對著我說要去自殺,我袖著手,笑意盈然,天氣多麼好啊, 路無處不在。在腳下,懸崖上風大。這麼說的時候,想擺脫自己,無從控制,遂 將自己交給誰。我感覺命運之神,三個幻影,哦,那深夜與黑暗的女兒,一個紡 織生命之線,一個將其抽長,一個將其隔斷。   我什麼都不是,我回去房子裡,關上門。房子裡的牆壁被塗黑,不必使用眼 睛。房子的中心有一個光桌,光散向四周,幽幽人影飄忽,他們在分食。   光剖開我,象切開石榴。猩紅地流向空中。這個下午泠泠地響徹,我深入虛 幻,海潮似劍,搖曳於泥土之宏大。我在黑的角落朗誦古老戲劇,來表示頭顱的 本質:我無意表示。   人影,如潮水的羽毛,紛離若孔雀之翎。   他們看見,一切都是紙。   我會去買海景。我不用心血換回成摞的紙。我寧願在街上佇立,偷聽店裡的 曲子。我憤然地踢門,門不存在。 3、   圖案在身體上,慢慢地殺青。   圖案是一朵花,玫瑰。血珠細致地滲出,玫瑰的刺漸漸凝固。腋下似乎生出 一對翅膀飛出圍牆。街上,地上落著玫瑰影子。   草地上的樹遙遠若霧。黑色的雨濺濕了他的白襯衣,他盤膝而坐,天空在他 的頭顱後,伸向浩邈,風暴就要來,血腥的氣息隱隱地冒出土地,車子圍繞著街 區夢遊。   黑雨造就白玫瑰,在他的衣裳。黑雨傾盆,白玫瑰消失在水。我想起什麼, 拿一枝玫瑰給他。他說,不許摘花。我的懷裡突然擁著一百朵玫瑰,燦爛得象陽 光,收拾不及。   我說,我沒有目的,就象玫瑰,它為開而開,它為謝而謝。他冷得發抖,牙 齒打著牙齒,象芭蕉打著雨。他用一支手指點著遠方,那裡有一個池塘與屋子, 他說:我回到那裡,我就是一朵永生的玫瑰。我笑了,迷茫,整張臉上孕育著湖 水。隱隱,象山裡的溪水潺潺,映照最後一抹夕陽。我說,我從那裡來。   此時月缺,一只狼在街邊的車子裡嗥。房子都是白的,天色煙藍。我懷裡的 玫瑰在靜虛裡眩暈,湧入我的肉體,尋找出路。無數靈魂們飄出,在街頭,守在 窗子裡,為了從未飲過的而沉醉!   玫瑰,骨頭一般燃成火燄。灰燼在空地裡遠行。 4、   明徹的夢境,是否可能?當座邊的一個女子吟唱:這一個下午意義非凡。地 點與人物並不重要,甚至可以忽略。光線淡金,就要過去的一天,再不會,不會 回來。   屋頂懸一幅地圖,地圖上有一個紅圈,象似紅唇。海鳥收翅落在紅圈上,恍 惚也似一抹遙遠的帆。   愛欲,醉,逝去的秋天,以及山上流瀉的綠。陽光裡層疊一件璀燦的衣。輕 盈的天藍色抹上了膚色外。山比實際更大。埃及人的側影,那鼓點,高燒後的眩 暈。女子明亮的音色,步步逼近。整個庭,花瓶,以及肉體在擠入平面時,伸展 著,平面的陰影打回來。   戶外的光,顫動著,在睡蓮上,通往教堂的路,豐收的麥田。渴望奉獻的向 日葵漾化開。閣樓上的水潑翻,彎腰的女子。從這只眼睛,望見另一只眼睛。三 維擠入二維的空間。遠近的距離,俯沖在塗開來的森林裡。喝一杯水的心情,獨 自體會家族的興衰,百年孤獨,團結,血緣的神秘。留住在核心,那淡黑的影子, 提高性格的關鍵。   屋頂的虛無在打開。將來時態說明已背叛了一切。往事是所有。將要過去的 這一天,再不會,不會回來。最後一個人鎖上門。門透明,鎖似嫣然一笑。   從灰燼處,尋覓火。我結束一幅畫,束之高閣。 5、   早晨,放進一些空氣。因為靜以及美,一切顯得曖味與腐朽。放進些音樂, 音樂翩翩起舞,舞在晨光裡,自濃黑裡蘇醒,陷入更深的睡眠。   小鳥的叫聲是本土的,隔著玻璃門,如同隔洋的渡海者。看見其幽幽而憂柔 的眸光穿透,淌汁的壁設。我玩著武器,十九個十元換來的武器。我不無得意地 想:我還怕誰。街離我的住所隔一圍牆。那些執著武器的人,披著大衣,走家串 戶,邀請街坊參與集會。我去了。   一個頭領在台上表現意志,其意志達到冷酷的程度,呵氣成冰。他重復著一 個手勢,如同重復一個理由。理由統治整個集會。上千萬的人,握著理由,人的 個性不復存在。衰老與卑微消失了,強壯與高尚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理由。   我似乎看見上千萬個武器,聚合在一起。風雲在一致的眼眸裡變色。我手中 那十九個十元換來的武器,流成面條,流成膿血。我將它捐獻出去。我再無需怕 誰,甚至不必怕死,一旦擁有理由。甘為土堆裡的一粒塵土,是那麼快活。生死 的責任與義務都無需獨自顧慮,如釋重負。   集會裡的人成為武器,成為一個強大的理由。   我內心深處在這順我者昌擋我者死的物化過程裡,依然有著疑慮,我不知道 這武器將去向何方,一旦發動,武器的毀滅將是千萬個人的行屍走肉。   台上的首領在祈福,喃喃而語,這歷史賦予的重任啊。然而我看透他的本質, 也只是一粒塵土,且首當其沖武器的陰鷲之氣。   我不害怕,然而我開始憎恨。天空裡白雲疏忽而過,我放棄了意志與理由。 我象一陣煙撲出門去,門外恰是春暖花開,我內疚,為我走開集會的每一步伐。 離開門的剎那,我透明了,影子半灰,唯腳印逐漸鮮活。   早晨,我再醒來時,桌上有武器,我心裡沒有。我一言不發地搬走,毫無歸 宿感地漂,人要惜福。我喝水時,天下的水甘甜一如原味。 6、   建一座廟,就近擇地,只能建在街區。這個城巨大,一鎮套著一鎮,無盡夢 魘似的。我需要廟,來收容孤魂野鬼。   秦始皇時代,人們在暗而高的祭台上肅穆,去海上仙境,白衣飄飄,音樂古 朴。我從海上漂來,海上無廟。   一個水綠的池塘邊,我赫然遇見一座白石的佛,掂花手勢,迎向陽光微笑, 端坐木門裡,木門簡陋的影子落在佛身。佛身後有一樹又一樹紅花。我心裡溫暖 之極,無以言述。   木門邊斜著有一個木椅子,木門前潔淨,沒有蒲團,有我走來的一條小徑。 我歇息在木椅子上,給走來的朋友們拍照。佛的表情平和,與天地同生。   回去街區,街區依然昏沉,似無盡夢魘。我收拾行李準備離去,放棄建廟的 事,卻病了。我在病裡輕微若兔,窗外的樹高大,樹蔭若雲。我的屋裡潮濕,以 往租戶的信件絡繹不絕,封著在角落,是梵文。   因為病,我昏暈,肉體衰弱,靈魂卻一如既往。長夜漫漫,燈氣吞吐閃耀。 我穿過無數線條,鄰居們正引經據典,高談闊論。他們的牆上暗暗遊動著翠色的 壁虎,象七賢竹林裡的酒杯漂在水流,他們順手撈來吃了。吃了生物,才氣癒發 橫溢。   廚房裡傳來香氣,他們的女人在忙碌,低眉順眼。有一個女子嚶嚶哭泣,不 知為什麼事。一個男子走來廚房,說道,你去別的地方舔傷口罷。   我遂又思慮起廟的事。廟,歷來是一件大事。從來少不了上香與上油,以及 和尚。庵,則是尼姑。但感覺上,廟似乎才是佛教。   我身體漸好,去參觀了街區一座教堂。燈散落屋頂一如星辰。聖母慈愛,她 的兒釘在十字架上流血。在教徒們的墓地裡,她的兒還懸在十字架上,血已流盡, 身軀痛苦地扭曲,不朽。   天父派了他的兒子來受罪,替人類的罪孽受罪。來教堂的人因而疏緩了自己 的心痛,與世事變遷裡愛的挫折。可惜教堂容不了廟。   我忘不了佛。滄海桑田,佛的平和。建廟在土地,廟後收容孤魂野鬼,大家 一起去極樂世界。 ■[目錄][下一欄] ──────────────────────────────────── 【六香村言】 ────────────────────────────────────                             欄目編輯:祥 子 ﹒散宜生﹒ “強 暴” 福 柯 ─────────   說到北美大學裡的階級鬥爭形勢,一般的講法是右派佔據經濟系,左派紮根 英語系。   這些左派,在六十年代是要象薩特那樣上街遊行的。但自七十年代以來,西 方左派流年不利。國際上,蘇共被中共搞臭了,中共又被自己的文革搞臭;第三 世界的反帝反殖新興政權不過是肥了薩達姆、阿明之類的獨裁家族;國內的工人 、學生運動也處於低潮。於是左派只能窩在校園裡搞“話語”。再說,六十年代 的左派,步入了中年,總要找個混飯養家的地方。資本主義國家保証大學教授不 失業,哪怕你教的全是資本主義國家如何腐化墮落。這不失為左派的一條良好出 路。   所以也就可以理解,為什麼祥子覺得文學批評越來越象文化批評。不搞實際 政治,已經算客氣了。其實,有機會還是要搞的。哥大的英語系教授薩伊德,寫 寫《文化和帝國主義》那樣的書之外,不也經常為阿拉法特出點子?   福柯他們的基本思想,對學物理的來說,並沒什麼新鮮。正象希白說的,就 是承認在文化中也有個“測不準原理”。在哲學上,現代物理學的奠基者早在二 十年代就已經深入地討論過這個問題。   物理學的描述,實際上是對被描述對象的一種測量。說一個物體在運動,這 相當於在一定的時間內測量它所移動的距離。當測量所需要的能量與被測量對象 的特征能量相近時,比如在研究原子的振動時,“測量”這個操作本身對被測量 對象的幹擾使得結果不再具有經典意義上的確定性。   有了這樣的哲學準備,意識到所謂的文學批評其實是用語言測量語言,它的 結果必然帶有很大的偏差,從而跳出來叫停叫哎呀,就只是個時間問題。我現在 這麼說,當然是看人挑擔不吃力,第一個這麼叫的是天才,這是毫無疑義的。不 過物理學家討論測不準原理時心平氣和,而我們那些被列寧稱之為“小資產階級 的豬狗們”的西方左派知識分子,則非要稱論述是一種“暴力”,對別人的文化 和作品的論述則是對被論述對象的一種“強暴”。似乎只有福柯那樣的才是列寧 的革命情緒的繼承者,說話不煽情,心裡就不痛快。   與量子力學的類比,到此也就為止了。物理學家修正了經典意義上的確定性 ,換用幾率波,這仍然是一種很確定的描述,至少在我們看來︰-)。福柯的文 章雖然難懂,但他對瘋狂或監獄制度的分析,還有令人發噱的地方。到他的再傳 弟子或中國的俗家弟子,則往往寫得令人不知所雲,或啼笑皆非。   今年1月31日的世界日報副刊有篇文章,寫的是去年台灣書店的銷售情況 。本來是在商言商的事,作者卻起了個《崩潰與重建》的題目。我抄兩段給大伙 欣賞欣賞。     書店與書店的競爭與淘汰,一年比一年盛,如電腦書專賣店的崛起勢將     改變書店分類結構;一如漫畫專賣店對傳統文具店兼漫畫店的沖擊;連     鎖出租店對傳統出租店的解構;從各類型書店的交叉崩潰與重建中,我     們解讀到新與舊的交替、量和質的變化及主從關系互換而現。     ……讀者高度依賴〔暢銷書展〕性助長了書籍銷售排行榜長紅;少數書     店努力突破這樣一種慣性,企圖設計另類推薦書目、主題書展顛覆讀者     傳統思維,我們不得不敬佩某些書店在這方面投注的努力,以及開展出     來的氣度。   這種文字,難免要引起反彈。這兩年,即使在英語系,也出現了對福柯之流 的反攻倒算。越來越多的人罵他們是“玩弄語言的騙子”,稱他們的書是“垃圾 ”。前一陣子劉再復在世界日報上有篇文章,說得可算相當典型。他這幾年讀了 福柯讀了德裡達,讀的時候也蠻痛快的,讀過了卻覺得迷惘。你把人類的文化遺 產全都“顛覆”之後,還剩什麼?毛澤東的“破字當頭,立也就在其中了”,畢 竟只是革命口號。能破不等於能立。劉再復說他現在還是回過頭來再讀經典,讀 到經典就覺得心安。   當然,讀不等於寫。讀到經典就覺得心安,不等於現在依然能夠按經典的風 格創作。另一方面,摧毀“五四以來白話文學中的寫作主體(一種缺乏自我意識 的主體)的無限膨脹”這一“現代性話語的最後一道堡壘”,也不等於就能寫 出更好的故事。單以這一標準來評價一篇小說,似乎也單薄了一點。 ──────────── 引文見《傾向》總第五期(一九九五年)楊小濱的文章《絕望中的笑聲:徐曉 鶴及其『水靈的日子』》 (1997.2.15)■ [目錄][下一欄] ──────────────────────────────────── 【《傾向》專欄】 ────────────────────────────────────                           特邀欄目編輯:貝 嶺 ﹒陳接余﹒ 一個小時代的文學簡歷〔連載之一〕 ────────────────   單個人秘密作史:一望而知便是中國秀才的特產,或其通病的體例。因為這 一表現正是本土詩性的那個歌詠體的本能,及其造型史的碑銘或典章一樣:文化 起源於參照,受制於應對方式上的權宜與保有的憂患。而文明卻只按照著自我激 勵的格調不可逆地湧向目的設計。人們常識上所說的“連續性”或者“傳統”, 一度被誤導向了指涉前者的那個文化,即司空見慣的釋義系統。出現於八七年 自由化和八九年社會風暴之間的《亞文化未定稿》的三個主要撰稿人及其所關涉 的十來個文學才子始終都在痛苦思考自身與時代的關系,及其“出路”問題。在 出走,出家,出境的選擇上,在流浪與磨難,亡命和靜修的孤獨尋索中,不泯青 春誓言的京不特縱歌即為行動之奉旨,而在自我放逐與成就之道,在克爾凱戈爾 的街道,輒有發現自己身上那一叫做“本性文化”的中國人內在修行的自勵道路, 這個被剝奪教鞭的詩人便即投入研修西方哲學史的學問求知中,一簞飯,一瓢飲, 歷劫而不改其初衷。過去的人將這種本能的追求稱之為“道”,或其天然亦或曲 折地達成與完整的過程。就象柏格森為日趨衰微的歐洲提出進化的綿延力量或勢 能的內涵一樣,這個人的傳奇直觀地說明了概念上內滲與外滲是一回事的文學轉 義:內心化與客觀化。   每有所思:一個八十年代初期的朱光潛信徒,迷狂於現代派小組活動的本地 秀才,如今在九十年代後期更加相信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的神話即修補術, 相信王一樑批判本能式後現代派的亞文化箴言:“沒有混亂的感覺,只有混亂的 思想”。看起來,擺脫時代的產兒這個悖論已不可免,文學性的史觀必須以非 文學領域上的考察與估價來界定其價值。寫罷《朋友的智慧》之“五論”的王, 在九二年底感慨系之地寫道:“當突然意識到一個現在的我,重視思想歷程更甚 於重視感情歷程,這時候,我才發現,我和我的朋友在這個世界上都已歷經滄桑 ”,這和“未定稿”在八八年創立時所堅持和吁求的關注繼續工作和工作者的文 學性傾向和方法的那個“主語式”並行不悖。持續且中繼的關系:“我們現在 開始用一個人給他自己寫下的寓言來評價一個人的期待。”   更多地去發現我們的本能,及其所依據的人道、人性、人文的取舍,而不是 時代給定我們的文學釋義。即便是現代性,或者激進的反抗文化:在與亞文化的 過從中,這個逐漸恢復被斷代之前的重倡國學之“人學神話”的“前現代派”被 上海亞文化學術中心引向了捍衛創造性生活,重尋藝術家守護神的修行之隱。 “而所謂傳統,就是一種指導創造的規則,它應是相當穩定的,以便確立某些恆 常的道德標準和理想追求;但它又是相當實際的,以免革新精神被陳陳相因的主 流文化所扼殺。。”   每個人都偏愛自己寫下的文字。這個“文字”是一種活動方式。暫且不論這 一活動本身即是構成他關於某物的對象化構造之模擬和重建的因果。一開始,在 以文學為寄托的社會大同設願的情境中,該身體力行的而非坐而論道的活動性質: 始壓抑後縱容地聯合証明詩的變革沒多大意義(這兒的詩,被當作文學的上限, 掌握一套作文方法或者現代應用文即可)。近一百五十年來,失聞於舊新西學的 時代之子似乎找到的心曲“主語”是政治性,或曰政治主體格的社會用途論。   朦朧詩首先導致存在與真實關系的外延轉義:我們在現實中,也就是說我們 在神話中,在文字制度中,在中國夢的這一語言時區之中。其次導致重建主觀性: 雖然這一文化反抗的先導還僅是創造一種文學個性(的方法),一旦那些基本的 審美化帶動了層次構象上的知識性貧困的反思,詩歌行為的觀念性便傾向於哲學 思考上的下定義和命名活動的突出演繹,直至形成一種青年文化的闡釋與交際語 言的集中、擴張與認同乃至放大了的詩意的思考形式。   八三年之後,上述文學常識被瓦解。又一代歐風東漸,兩次西學的“現代化 ”學人剛懂得一個精神整體的塑造與恢復在於消除時代文化所遮蔽的、和斷代史 所功能化了的感性構象及其傳達形式。這便是泛文學主體格的建立。   詩,所以作為藝術這個人類情感構成范型上的最高層次與品味,是因為它可 以在一種神話之外(先天地),在該神話所賴以的文化通釋之現實句法之外(後 天地),重新履行一遍人的文化化,也即是重復一次人的現實化過程。由於藝術 的哲學始終都是關於過程的哲學,這個同構於上述文化之釋義性,而又在構象方 式與對象化的規則上創造出的“一種文化”或者“一種語言”,僅僅只是差異性 的存在,或稱神話進入與復制的過程性存在。   “創造”一詞永遠意味著舊事物尚未引出的組合,只是重建,而不是創建。 這後者是反美學的,因而也無工具性可言。宏觀上的東西不具有操作價值。詩藝 與神話暫時只是兩種系統。布羅茨基在斯德哥爾摩說了“美學乃是倫理學之母” 的造詣論或謂修養論。然而這僅僅是起點上的經驗判斷,當一種失敗了的社會理 想只形成為宗教之一,或因歷史的誤會,為擺脫文學貧困而導向新文化的藝術功 能論。意識形態解體,技術開放與引進的知識至上導向社會操作文化上的觀念以 應用至上,文學神話,直至人文主體格的“詩文化”僭身為經典,現代性的母語 即是反抗文化,乃至拒絕與稱作“滅亡文化”的傳統打交道的非文化傾向,以及 按照理論上藝術家創造自己的道德,創造自己的意識形態這樣一種精神對於普及 文化之高次組合的超驗論。這些“我們”和“他們”以其母語在歐羅巴的殉教者 身份充當了文化播種機。   天才的顧城一俟完成其詩人的使命,人的自發性的具體思維所據以抗拒與轉 換神話的那個通靈與感應的謠曲便永遠超出了非文化的預期。雖然,“東方-- 不再屬於傳說”,因消泯時代性而違聞重建文化的修行實踐,幾乎是大多數青年 亞文化的特征。和思維相比,詩藝或者美學並不能保障現代性走出困境。   由於我們處在一個斷裂的、自釋的,而非連續的、自激的時代文化中,開發 勝於自發,啟蒙重於消費,因而以感性呈示導致對神話的改寫,以應對方式上 自我構架的童話,以功能性情感秩序的行吟,這樣三類先導的詩藝建立的命運的 另一種讀法,其自然而然地導向尋求文化人的確定性,仍然屬於知識與命運的 美學統一下的一種方法。   真正使朦朧詩不只局限於意象的創造,寓言的比照:其詩藝價值在於帶入感 性與情感的芒克,帶入外化與節奏的多多。芒克是個人類美好情感的曖昧失戀者, 以其感性的細致深入,語境的透明和精確推進了模擬情感的可驗效果,具有脫離 文化化構象規范的純粹;而多多則以其節奏的意蘊使詩進展到一個通感的流動圖 像中,斑斕與分裂的美,意群的流動與律感正是過程性的模擬,具有因節奏的變 換和歌詠的閃爍而達致含蓄的傳統之奇特。 ──────────── 文化作為釋義系統:泛指現代解釋學對文化的工具定義。 均引自《亞文化未定稿》第一卷王一樑《唱給浪漫主義的歌》。 引自王一樑同名文論和《怎樣認識兩種懂?》。 引自《歐洲文明》(法國《我知道》叢書)。 引自《亞文化未定稿》第一卷王一樑《亞文化隨想錄-亞文化:我的現實之路》。 引自《亞文化未定稿》第一卷王一樑《唱給亞文化的歌》。 讀法:結構主義在中國的別稱,採用“亞文化”的定義。 〔未完待續〕■[目錄][下一欄] ──────────────────────────────────── 【如是我聞】 ────────────────────────────────────                             欄目編輯:祥 子 ﹒張 耳﹒ 紐 約 詩 人〔連載之一〕 ─────────────                 一   談起紐約,自然聯想到摩天大廈林立,華爾街炒股喧嘩,時代廣場燈粉酒綠, 百老匯歌舞升平,第五大道珠光寶氣店門豪華,和街上行走匆匆目光直視打扮得 性感入時的紐約客。總之是銅臭,脂粉,香/臭汗氣沖天,紅塵萬丈之地。所以 筆者在曼哈頓西北角華盛頓高地寓所寫下這題目時,首先感到有必要做一點解釋。   秋光正好,廚房向東的窗洒滿早晨新鮮的陽光,花貓Zoe坐在陽光裡觀鳥, 園中樹葉草尖已開始轉黃,只有靠牆的英國常青籐仍執著地舒展一汪濃綠。街上 很靜,靜得象所有周末的早晨。紐約其實象所有國際性大都會一樣,有許多不為 常人注意的層面,角落。一個大舞台各式各樣的角色,有大紅大紫的男女主人公, 更有跑前跑後,扮上扮下幫腔跑龍套的,況且還有不在舞台上的旁觀者。據筆者 多年觀察,紐約詩人骨子裡就是這樣一群不上台面的旁觀者。無論你是土生土長 的本地特產,還是番生嫁接的外鄉名種,插到紐約土裡開紐約的花,寫紐約的話 ,對號入坐自動退出歷史舞台。廣播,電視,報紙,雜志,紐約富有盛名的新聞 媒介報導的都是台上的事,影劇明星,政客,歌星,球星,系列謀殺/強奸犯, 百萬富翁,戰爭和談,法律條例,偶爾涉及書,也多是暢銷小說,新聞紀實,名 人傳記,絕少提到詩。詩人地位糟到這個地步並非紐約特殊現象,其原因也不是 一句兩句能說清。但事實不變,不光紐約外的人,就是家住紐約,你也難識“詩 山”真面目,除非你也和我一樣與他們為伍。   旁觀者歸旁觀者,詩人行為舉止各有風騷,自得其樂。有拘謹穩重,禮貌友 善,勤勤懇懇,上班下班,老婆孩子,一如銀行小職員;有聲若洪鐘滔滔不絕, 頭發瓦亮,衣飾鮮明,進出若入無人之地,自我感覺甚佳的自賦明星;有打扮怪 異,獨出心裁,每天早晨不知花多少時間站在穿衣鏡前煞費詩心才創造出那一身 組合,男必定長發披肩,女十有八九剃得看得見頭皮,更有五彩的發色不斷隨心 情,季節,時裝流行色調換。其他大多數則不修邊幅,衣褲陳舊,偏愛黑色,耐 臟且透著深沉神秘,永遠時髦。親見某位詩人一個春天只一身打扮,洗得發毛的 牛仔褲,墨黑高領套頭衫。實在忍不住問他是不是對這身裝束有什麼迷信,所以 從不換衣服?他趕緊解釋說他懶得進商店,看見可心的衣褲一買就是一打,其實 天天洗澡換衣服。我對他的解釋將信將疑。不過這的確是個節省精力的辦法,因 為我也是位只在迫不得己的情況下才進服裝店的主。   總之,詩人各式各樣,與其他行當不同之處就是你不能靠這行吃飯。世紀初 大詩人艾略特在銀行撥了一輩子算盤,稍年長也同樣著名的史地文斯為一家保險 公司打官司,而威廉﹒C﹒威廉則是個開業醫生。如今社會進步,財富增加,增 辦大學,增添人文學科,又開辦各門創作課,寫作班,學院中的教職便成了大多 數詩人的飯碗。何奈僧多粥少,不說終身教授,就是一學期有一學期無,薪水低 廉的合同教職,也是令眾詩人眼紅的飯碗。除了一兩位家有遺產別有生路者外, 周圍所見詩人不能說赤貧也都不富裕。這其實合情合理,你一個勁兒琢磨沒打算 賣也賣不出去的高雅情調,在商品交換市場上手裡沒貨,腰裡揣得自然不會是票 子,可能是印得精美的詩集,還是賣不出去。所以紐約詩人也窮得沒脾氣,想發 財想當官想當明星的有的是正常陽關大道,這裡沒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的儒家傳統。耐得住寂寞忍得了貧寒,在崎嶇小路上跌跌撞撞需要點敢於獨立 於眾的精神。   從另一角度講,“大隱隱於市”,紐約其實是詩人的天堂。市內市外公立私 立大中專科學校上百所,另有報館雜志社圖書館博物館書局上百家,可供高尚超 俗的詩人掙錢吃飯,幾百美金找個單間鬥室,街上拾若幹舊家具(其中書架是搶 手貨)布置起來,地鐵公共汽車就在街口,花一塊兩塊能走遍全城,看朋友,坐 咖啡,參加各種詩朗誦,又方便又實惠。所以全美詩人作家通信錄中三分之一地 址在紐約。專門有份一月一八開大張的日歷,兩面密密麻麻列出四五百場詩作朗 誦會,外加各種創作班寫作中心的活動時間地點。有些朗誦會免費入場,多數則 希望聽眾捐獻幾塊錢補貼詩人零花。說紐約是詩人天堂也許言過其實,但紐約的 確是詩人生存的溫床。不僅如此,許多詩人進一步發揮,認為紐約是他們創作的 源泉。忘記哪位詩人談到鬧哄哄大都會與詩創作的關系詩意地比喻,暴風雨的中 心是寧靜的。台上癒鬧,癒紅火,癒搶天哭地,癒悲歡離合美男美女姿態萬方, 癒酒醉金迷花錢如流水,癒喧聲動地古典爵士搖滾滾石硬石新浪潮人車喇叭大匯 唱,台下觀眾癒有看頭,癒生感想,筆下癒生花。   以上一大篇話算是開場白。下面鏡頭轉向坐在台下很少被人注意的詩人們。 也許你會對他們看世界的角度,對他們的生活方式發生興趣,也許你將通過他們 看見你周圍熟悉生活中不熟悉的層面,也許你什麼也沒看出。但換一種口味,試 一種新法兒,總是值得冒險的新鮮體驗。   Zoe觀鳥畢,小心跳上我寫字的方桌,在我剛剛寫完的紙頁上坐穩,橄欖 綠的眼睛盯住我,喉嚨裡柔聲顫動,是她早飯時間了。                 二   秋高氣爽的十月,新英格蘭的樹葉,由綠轉黃,轉橙,轉紅。不僅紅楓,黃 櫨,紐約,新澤西,麻省,佛蒙特的楊樹,榆樹,柳樹,櫻樹,桃樹,橡樹,梧 桐,海棠的葉子,還有叢叢叫不上名字的灌木統統變色,遠遠近近滿坡滿豁暖烘 烘的顏色。陽光明媚的日子,天空裡充滿詩意的日子。果然住在哈得遜河對岸新 澤西的詩人愛德(愛德華﹒福斯特)按捺不住打電話來邀請我和老藍(藍納德﹒ 司華之)一起去他麻省鄉下的別墅過周末。同行的還有在巴佛羅教英美文學的大 衛(大衛﹒嵐椎)和住在曼哈頓東村的詩人西蒙(西蒙﹒柏狄特)。大衛正好在 愛德教書的史地文斯學院訪問,西蒙一星期兩次渡哈得遜河去史地文斯教一班學 生寫詩。說好星期五下午愛德,西蒙,大衛從史地文斯出發,四點半於珍珠河 Exon加油站與我碰面,一路北上六點半接巴爾德學院的老藍,再繼續開車 四小時去麻省威靈頓的別墅。   愛德最近剛剛宣布離婚,令朋友們,包括我和老藍在內,大吃一驚。說起來 愛德和艾琳可算是青梅竹馬。去年看紅葉的路上,愛德講起他和艾琳中學生夏令 營一見鐘情,他十六歲,她十五歲。二十歲結婚到五十歲離婚之間恩恩愛愛養育 了一雙兒女。我沒見過搞舞台美術設計的女兒,卻在Z畫廊中美詩人朗誦會上與 腆的兒子有一面之交。他著迷物理學,但酷愛中國文化,大學裡學中文學到全 班第一不算,還巴巴跑到南京大學留學一年。記得朗誦會上,我向紐約詩界介紹 幾位台灣詩人,洛夫,張默,向明用普通話朗誦,管管則有聲有色地滿口山東腔, 英文翻譯由愛德,老藍等幾位美國詩人帶讀。兩場朗誦會把個Z畫廊擠得水泄不 通,中美詩人詩歌愛好者歡聚一堂,很是熱烈。過了兩天,愛德來電話說他兒子 聽不懂中文朗誦,因為台灣詩人講閩南方言。令我哭笑不得之余,不由懷疑這位 南京留學生的水準,也許他還是專功物理為佳。夫妻倆從長相到舉止極為相象, 衣著簡朴,清瘦,不苟言笑,頭發直直地貼在腦袋上。艾琳不寫詩,朋友聚會上 能一晚上一言不發專心吃飯,與周圍一張張大侃特侃的嘴巴成強烈對比。兩人都 是工作狂,艾琳說要回去批學生作業,愛德說要回家“打字”。愛德全職教書, 業余寫作,還一手操辦著一本叫《法寶:現代詩與詩學》每期兩三百頁的詩刊。 沒有三頭六臂也得有位賢內助或起碼寬容體貼的夫人才做得到。和和美美一個家 說散就散,說離就離了。按說美國離婚很常見,可愛德與艾琳分手仍讓我吃驚。   一年前,我曾經給紐約的中文詩刊《一行》翻譯過愛德的幾首詩,其中一首 題為藍毛衣。當時很欣賞他簡潔的語言,以及由這語言傳達出的復雜感覺,現在 讀起來卻仿佛摸到了這詩痛楚的根:     她的毛衣似乎     襯托琥珀色的崖巖變成深黑。     你聽見孩子們摔破瓶子,在岸邊     礁石上粉碎。怎樣的情感裂隙     能使玫瑰純潔?     一座琥珀崖巖。     不需要孩子,也不要玫瑰。     草被剪過     其他的玫瑰,其他的籐蔓也剪過。     幹枯至極的日子     沒有你推崇的答案。     毛衣黑,礁石也黑     看那,看那:     電線在空中扭成一團。   宣布離婚後不久,愛德騎了新置的哈維全黑摩托,黑皮夾克皮靴出現在朋友 聚會上。我一眼瞟見他耳垂上的變化:左耳一顆珍珠,右耳一只十字架,襯著滿 頭白發很是紮眼。他剛剛和兒子一起去文身,穿耳洞,互贈耳環。   大約由於土著印地安人和非洲黑人文化的影響,身上穿孔皮上刺青在這裡很 盛行,雖然多被視為少數人種,低文化階層裡的風尚。但也不盡然,藝術家們常 常借來表現與主流文化對抗的心態。幾個月前一位同性戀HIV病毒陽性的舞蹈 家在舞台上為人刺背,將滲出的血紋印在吸水紙上向觀眾展示。盡管觀眾入場前 要煞有介事地在“如有生命危險,劇場該不負責”的文書上簽字,兩個星期的演 出場場暴滿,電視報紙上也爭論不休,有說頗有新意,挖掘文化遺產,有說純屬 欺海瞞天,低級趣味,有說言論自由,藝術表現不可壓抑,有說毒害青少年,傳 播病菌應與取締。滿臉青紋的主演者則被請上電視細聲細氣地陳述藝術觀點,很 是熱鬧了一氣。   昨天去東村“本體論-歇斯底裡”劇場看前衛劇作家兼導演理查得﹒福爾曼 排戲,一路沿八街從西村走到東村。這理查得。福爾曼也是位趣人,光聽聽他劇 場的名字就能看出幾分,這且留在以後再慢慢說來。地鐵西四街出口,一路沿八 街從西村走到東村。曼哈頓西南角的西村十幾年以前曾因地價低廉而為詩人藝術 家青睞,進而成為時髦吸引富人進駐,致使房價猛漲到讓藝術家們難以承受的數 目。於是大家東遷到東村,或南移到中國城和中國城南面的楚白卡,有的幹脆搬 出曼哈頓。盡管如此,西村仍被視為藝術家領導時尚的疆域,是紐約一景,各地 遊人凡自命有些藝術細胞的都要去西村一走。這八街上各種昂貴的時裝鞋帽首飾 店,餐廳,咖啡座,總是遊人如織。我除了路過看朋友外很少去那裡,走一走後 產生的淨是些缺乏或被剝奪的不良感覺。不過昨天一走倒有一份收獲,一個小伙 子塞給我一張廣告,特地錄在下面:     ENZ氏身體穿刺     舌頭      $22     鼻子      $10     唇飾物     $22     肚臍(復數?) $18     奶頭      $22     眉毛      $18     嘴唇      $18   下面小字注明:   全部無菌消毒,嶄新針頭穿刺,電話或上門預約,年滿十八歲証明,七天營 業。地址……電話……   廣告上沒寫耳垂,大約太常見太普通了。由於至今仍對國粹纏足陋習耿耿於 懷,我不大能理解這類視自殘為美為個性解放象征的行為。然而好奇心依然,央 著愛德要看他的紋記,愛德雖然自稱有八分之一的印地安土著血統,但WASP (白種英國新教徒)的血統畢竟佔了八分之七,扭捏著紅著臉,連連說沒什麼好 看。越看不見越好奇心盛,不知道怎樣一種圖案只能離婚後才得以文上身,或值 得用離婚來換取?老藍也在一旁敲邊鼓。愛德磨不過,一把扯開領扣,赫然露出 胸脯上一條精致的五色毒蠍。 〔未完待續〕■[目錄][下一欄] ──────────────────────────────────── 【編者短語﹒丁香四月】 艾略特在《荒原》的開頭寫道:“四月是殘忍的月份,             孕育著丁香”。希望四月的《橄欖樹》也是一支這樣 的丁香,你可以憂慮她的花期,但不能否定她的美麗。本期【河床】推出的京人 的小說《刀客行》,在血光中了展示人性的多元,而華的《白光》又以夢境為托 詞拒絕了小說作者的傳統角色和責任。【《傾向》專欄】裡陳接余的宣示和【如 是我聞】裡張耳的旁觀同是個人的史記,又如此地不同……。早春二月,已成為 過去。三月草長,也要過去。四月的《橄欖樹》,也必將被人們遺忘,如荒原上 一朵曾經的丁香。荒原,將吞沒我們,或者,已吞沒了我們。但還是有些我,還 是有些個別人的想象和聲音,一些和我們、潮流、時代精神等等不可混為一談的 字語。丁香四月,花季,殘忍、嚴峻,但也還沒有結束。                 ※   感謝詩人阿鐘和陳接余先生的供稿,本刊本月中將以增刊的形式全文發表阿 鐘的四部長詩《昏暗 我一生的主題》。 ──────────────────────────────────── 責任編輯:馬 蘭        校  讀:建 雲 主  編:祥 子        常務編委:建 雲、秋之客、馬 蘭、非 楊 發  行:亦 布        萬維制作:曉 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