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文學月刊﹒1995年創刊
1997年第3期﹒1997年3月1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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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異 鄉 的 女 人 專 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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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 期 目 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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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專輯:張耳】  詩四首:女人女人一個美麗的早晨瞰相﹒﹒﹒﹒﹒﹒﹒﹒﹒﹒﹒﹒張 耳

【作者專輯:夢冉】  方式歌(選節)無題﹒﹒﹒﹒﹒﹒﹒﹒﹒﹒﹒﹒﹒﹒﹒﹒﹒﹒﹒夢 冉

【新漢詩】  九歌﹒女性﹒﹒﹒﹒﹒﹒﹒﹒邵 薇   異鄉的女人﹒﹒﹒﹒﹒﹒﹒﹒祥 子  遊戲墓園﹒﹒﹒﹒﹒﹒﹒﹒﹒方 子

【潮聲】  寫給他﹒﹒﹒﹒﹒﹒﹒﹒﹒﹒馬 蘭   日落之前﹒﹒﹒﹒﹒﹒﹒﹒﹒伊 可  來看我的婉﹒﹒﹒﹒﹒﹒﹒﹒祥 子

【河床】  林冉的故事﹒﹒﹒﹒﹒﹒﹒愛人同志   今天是七號入口﹒﹒﹒﹒﹒﹒啞姐兒

【編者短語】 ──────────────────────────────────── 【作者專輯:張耳】 張耳,生於北京東皇城根南街。現居曼哈頓華盛頓高地城           保屯。愛聽故事,不能唱,舞,繪畫,也缺乏小說著作的 嚴謹和紀律性。認為詩是唯一可能的精致藝術。白話漢詩做為一個新品種,尚有 許多待鬆動的結,葉和花朵才得以萌生。目前談果實可能太早,但總要有人園藝。 漢詩作品發表於紐約《一行》,《僑報》,《詩象》,台灣的《現代詩》,《創 世紀》,《台灣詩學》,以及《新大陸》,《今天》和《傾向》。英文譯作發表 於 American Letters and Commentary, Poetry New York, Trafika, Talisman, Five Finger Review, First Intensity. ────────────────────────────────────                             欄目編輯:馬 蘭 ﹒張 耳﹒ 女 人 --觀De Kooning《門系列》 ------------------     1     門敞開為某種流動,為裸露春的桃花。     呼吸裡已經抹上一層新綠,誘惑嫩得出水。     對此強烈的季節在審視下癒加般配。     光深入敞開的門耍戲,卻很真摯,     有皮肉齊笑的形象,齜玉蘭瓣樣的牙齒。     事實上,花朵大多純色,並不花哨。     詞遲遲不到。門敞開是因為筆觸擁擠,     這不是一種線性或立體的進步,     顏料被它的外表一再否認,邁不出定義。     2     門的外面是街和過時的每日新聞:     時裝減價,比美大獎,新屋出售。     詞與詞面面相覷,無法從舊畫報上復活。     在街邊炫耀舖陳的水果攤上,     我苦苦尋找那只你切破的梨和窖藏的秩序。     行列被色塊填滿,綠蘋果,橙桔,紅櫻桃。     視線的焦點從門移到街,以及街上行人,     獲得的不僅是對事實的把握,     本來面目的認知穿起層次很多的衣服。     3     我忘記我是在畫框裡看水流。     意識躲躲閃閃,仿佛一團多邊形的快感     羞怯地湧進另一味空間。門終於突破平面。     衣褶埋不住的燥熱自腹股溝間勃起,     有什麼被顛覆?有什麼新生?     肥腫的胸腹和唇緣用力栽入門的深土。     沒有人能逃出這四面林立的肉身。我無法呼吸。     必須為花與女人勾繪新的空維,以便盛開或結果,     並且從混雜,易變,色情,欺騙的語境中掙脫。 ■[目錄][下一欄] 女 人 --川端康成《千羽鶴》讀後 -------------     1     一方圖案難以走入刻意營造的現實。     瓶插牡丹與淡色麝香石竹指望被迫寬恕,     尋求的並不是某種完美,恆久或不恆久。     詞帶著霉味返潮,上下把玩旋轉膝頭的故事。     不能夠承受,室外長瘋的花園     已無法理解剪裁的殘酷。手絹誤入天堂。     從來也不僅是種愛好:茶巾,木炭,雲紋筆洗     紙沒有阻力,任羽翅在筆記本上寫意,     弱者的引誘讓我過早微笑。     2     如果只是兩性較力的把戲,     為什麼非要格守單一模式?歧意千行,     只憑雄性驅動就能保持藝術對稱?     雙軌沿同一重心連續。不堪依法沉重,     真實舖出表面簇新的寬街。一筆刪除記憶,     便可領會春風擦摩加油站,收款卡,信號燈。     孕兔被無辜碾壓,使推理過程顯得可疑,     雖然理論的遺傳並不缺乏其他反証。     讓車輪追趕車輪吧,你說什麼?我聽不清。     3     花園的真貞令人疑惑。太多濃稠的比喻:     牽牛花,杜鵑花,鬱金香,風信子,野草莓……     有誰寫下這些名字,還能遵循旅行指南?     花落在紙上,散入拒絕吸收的空間。     位置充滿曖昧,花非花,墨非墨,     隨著假設的改變,不斷更換血肉和字跡。     不可能天真無邪。一朵朵象荷蓮競放的     烏鴉也是花園裡的鳥,卻不按你的欲望依人。     紙上園景公開渲染,豎成無恥的花體廣告。     4     必須把圖案看成圖案,才能想象雪鶴的群舞。     或許我們應該更挑剔一些,     求偶的固定格局在詞的深處抖動。     政治上的一貫正確和無阻力挺入同屬謊言。     墨汁自水筆滴下,不涉及沒有岸的漂泊。     天真的白紙黑字永遠無法逼真自己。     不一定非下海才能看見水。清茶淡墨也是水。     看水時,眼睛會全面崩潰。     故事只有一個:茶碗玉碎完成茶壺罪孽的永生。 ■[目錄][下一欄] 一個美麗的早晨 --無名氏《雷霆:完美的精神》讀後 -----------------     一個美麗的早晨     昨夜 誰第一次如此排列辭句?     虛幻的景致 冬日裡驚雷滾動 風暴     推翻遲疑的枯葉和不確定的枝幹。     解開扣緊的拘束,冰河上晨光斜射     小心探尋怎樣歡慶眼前獨一無二的現實?     夢一樣陡現     大風中狂奔的女人     紅衫 長發勁舞如蛇     不明身世掠過車窗玻璃     禮拜日 肅穆的反光     “聽我說!我來自動力原初,      我來尋找尋找我的人。      你看我 你看見你自己!      不要反駁,你要恭敬!”     清水浣洗 清水流。     早晨的世界沒有詩 有奶     和女人和嗓音 擰檬香的肥皂     薄荷牙膏 一個半個五彩泡影     如遠方信息 急切 迅速滑下視野。     女人的夢想變成男人的欲念後,     你止也止不住的心緒     在每一個早晨嶄新地誕生。     就在這裡嗎?     就是這唯一的早晨?     長早飯 濃咖啡 紅茶     然後讀報 寫信     用粉紅的紙 淺淡的水紋     然後聽音樂     芬芳 一朵完美的玫瑰 伴二月南風     吹拂肌膚 忘形挑撥彈性的春情     眼神縈繞 清淺卻歡欣流暢     自深遠的背景裡一再凸現。     “我成功 我失敗      智慧 卻一無所知      沉默 而滔滔不絕      被污辱 被崇拜      我是土生土長的異鄉人。”     鳥鳴一顫而逝 抓不住     竟劃下尖銳又肯定的圖形 搖擺     軟椅 孤寂的節拍 As if you know what I am thinking     鬼機靈     只為一種想象生活     投入一池純粹的水或者風流的懷抱     遊戲 完成一朵世紀末的玫瑰     枝椏尚未泛綠     你已經急急奏完了春曲     “我是聖女,我是娼妓,      我站在你全部恐懼的背後      我是你所有自信的源泉      你要服從我!你要小心!”     太陽透明地與我一起從屋外走過,猜不透     屋裡孤獨的集體秘密,烏鴉叫吉。     後院裡茅草女巫手臂滴水     藍風衣沉著臉迎面撲來     別嚇唬我--沒有女人 也沒有孩子     街道舖張起坑坑窪窪的惶恐     吸引你步入濕潤如夜的景深:     修道院改編博物館 閃光的金屬門面     晨鐘和大風裡狂奔的女人     肌肉搏動 細腰肢 緊乳房     千年精靈     你是她?     “我是生 我是死      我最先 我最後      我是每個聲音的名字      每個名字的聲音 字和字間的空白      只有我知道我的姓名!”     半塊吃剩的面包     駕潮流自西方向東挺進     以為有利可圖。如果你能不嚼碎另外一半     避免冰凌表面耀眼的虛光 河底     靜態的邏輯--水草 遊魚 咸腥的詩意     不剪短頭發 而且無畏地勾點     紙上未曾設計的龍的眼睛     那麼,這你與我的早晨     大風中狂奔的女人     也許會展示善意珍藏的精神:     呼吸起伏 溫涼可觸     哼著你為我作的短歌     以及精神以後無盡的變奏。 ■[目錄][下一欄] 瞰 相 --題許以祺《拉薩天葬台》照 --------------     1     鳥是以使命的嚴肅被呼喊來的,     春天:一枚終於脫線的領扣,     手指從瘀血的桌腿剝出戶外的力量:     光的事實不容拒絕,盡管視線焦點     在底片上加長了距離,使奔湧的顏色異化,     帶給我們黑與白的定局感。     你想擁有一切,迅速按下快門。     超度的彩幡被鑲進不透風的黑邊,     天看起來不象天,象缺損的框架限定字眼     承受我們的感覺。或者暗中預備另外的規則     將詞的位置徹底擠壓出畫面。     2     我們每天都從取景器裡看不見的山頂出發,     搶在太陽前向谷底沖去,狂舞想象的翅膀,     忽略以往每一次綁成知性的墜毀,     而鳥和鳥一閃就不見了,並非為了逃避     我們的驚慌。春天不過是一季的渾濁,     卻經年累月捶擊我們的頭腦。     你想模仿鳥,你記不住這只鳥!     雨停頓在那個特殊海拔象一串刪節號,     天空曾經充沛過詞匯五彩的點滴。獨處的鳥     比花岡巖體更果斷地離開學會的儀式:     麻繩,麻布,鐵棍,鐵錘     3     想象在有樹的低地支起帳篷,     再把它看成鳥。一旦跨進門檻躲開陽光直射,     我們就意識到這一切不過是沒有形狀的乏力感     對稱於夜晚羊毛毯上酥油與酒意的混合,     缺乏下沉或者升華的份量。春的快樂時光     在巨石表面散發出積滿雨的灰燼。     你不想死,你抓牢生活。     看鳥自天堂翻滾而下化成麻雀或雞,     在增生的多數中尋覓獨特的一行。     斜披袍襟也不能証明我們的確這樣活過,     這樣被獲準在風景上坦露肩臂曬太陽。     4     現在你變成了鳥,有資格坐上山脊     看我怎樣寫巖石的柔軟,丈量長短,     用一團沒有刻度的生命。鋼琴在某個地址上     固執地想把音樂敲打成交流的法器:     成功仿佛只取決於我能按準     下一個黑或白的音鍵。     你尋求解脫,所以找到了降落的石台。     從戲劇性的陽光難以推測沉默外     只剩下努力過度引導出的空洞。仰視,     鳥的聲量。一場春雨沖刷去這裡的墨跡     言辭面對這個世界的無奈,將我與鳥隔開。 ■[目錄][下一欄] ──────────────────────────────────── 【作者專輯:夢冉】 作者自述:夢冉,杭州人。後赴新加坡,美國。向往大自           然,夢想旅行,喜歡與朋友們聚會。早年偏向純藝術,漸 對語詞的把握飄移,引起困惑。寫作影響想象力,寫作本身意味著一種現實的升 騰。比如“痛苦”一詞,在交流過程裡並不產生痛苦。純碎的原始的語詞,也許 是平面位置,遵留意在結構之中尋覓天地,超現實的傾向固而契合。藝術,是在 形式。形式獨特的刀鋒卻切開了浪漫。我始終喜歡藝術浪漫淳朴的本質。有時, 就寧可遠離了欣賞火樹銀花或灰飛煙滅。 ────────────────────────────────────                             欄目編輯:馬 蘭 ﹒夢 冉﹒ 忘 -     開門出來     見到     一些似曾相識的人     以為是海水     有一些話太朴素     漸漸暗沉     走後很久     才將之遺忘     總歸是一種命運     注意力放在走廊     出門而去     進門     於是忘記時光     身為孤島     島上的熱晴朗     更深地墜入角色     我的衣服     完整無缺     一種感覺     總是無翅膀   很久都忘了自己的性別,雖說柔弱不堪。講話的聲音細不可聞,幾乎不能打 工。於是請專門的教師調整,果然靈光。他打電話來時聽了許久,電話那端沉默 許久。連聲音都可以轉換,象換了一件衣服。我一時沖動幾乎想去染白一頭黑發。 終於無理由。   活著幾乎是因了沖動,這是一種思維。她理解,她說,女人嘛,感情用事。 我才明白我畢竟只是一個女人。很喜歡這個定位。找了機會重復說,我總歸是女 人嘛,你要我怎樣。對方就沉默,那心裡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就有一種沖動想去 跳樓,或者遠走天涯。   一個人受到的訓練最厲害。怎麼樣錦衣美食,怎麼樣儀態萬千,怎麼樣談吐 社交。幾乎就是一種語言。我以為我是異鄉人,然而誰不是異鄉人。只是土地太 遼闊時,人會迷失,人總歸是候鳥的屬性。在燈光璀燦,人闌珊時,人更象走獸 在洞穴旁獵食。我以為自己是一只狐貍。他說,你象一只貓。我不經意地看他, 什麼也沒有看見。漫漫黑暗。象有一棵青草穿透了我的額頭。我走開,萬語千言, 卻都似假的。   我想念他,幾乎排山倒海,我又忘了自己的性別。我倒在床上尋找睡眠,白 晝的光強烈地崩潰,這與我無關。樹葉呼嘯,搖晃,明亮地在窗前。我想起一個 平庸的女人,一個與我無關的女人。我走進窗前,眼睛就溶了。沒有人看見。那 才是真正的優雅靠在壁上一個洞穴裡。一輛白車駛過,一個肥胖黑女人的臂有力 地推動著方向盤。我想我就是她了。不是嗎?能躲避嗎?我極為感傷地看見自己 在某個深重的感覺前瓦解碎掉。   我開始重讀莊子的書,甚至魯迅的。飛為蝴蝶,空谷裡的彩虹,以及一個頭 顱在滾水的鍋裡滴溜溜地轉動,且言語。或者躲進山裡,與人分食厥菜拒絕出山, 被火燒死。他們都奮不顧身,卻朴素得象灰色的布衣,象農夫,甚至就象哭墳的 婦人在東海堵住了孔子與七十二門徒的路。我聽見師徒的對話。孔子說,三人行, 必有我師。我仰起頭來望天花板,就象珠帘,笑意一直滾下眼角。多麼虛偽,我 就象路邊的小孩子任性地對著孔子說,你多麼虛偽。孔子說,你是我的老師。我 又一次被打碎。且從青灰的天雨裡回轉頭來握住自己女子的長袖。   輕輕地嘆息。吹滅了一盞燈,又吹滅了一盞燈。那黑發濕膩膩地攬在胸前。 我的目光散漫,就象湖水。浩邈。她的聲音浮起,她說,煙雨故人樓。我想,我 還是有故鄉。七月裡無數的白荷花搖弋在風中。我能穿過他回去嗎?他是那麼飄 搖不定如鶴穿過壁去。我聞到滿山梅花的冷香似終結的符號絡繹而來。 ■[目錄][下一欄] 方 式 ---   身為陌生人,我與生俱來地晦暗。我可以找到一種方式走過人群而毫發未損 嗎?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在山下沉思。這是不可能的。太多的空房子,遇見太多的 人。他們都結廬而居。他們看透我,所以看不透我。我走過,一如走過曠野。   我可以找到一種方式來表達自己嗎?他們在死亡的陰影裡體會生。而我,要 跟著生走。當睡眠俘虜我時,我就死了。我總是從很遠的地方回來,看望他們。 他們的妻子就像我的母親,她們照顧著房子。   我遊離不定,沒有明顯的性別。童年漫長無比。那些流言蜚語就象潮濕的雨, 我知道是為了將我挽留。那些書本教育我成人,思考。我本能地回避。當我固化 時,一定有相應的東西來攻擊與限制這個角色。為了避免煩惱,為了一種無邊自 由的境地,我寧願飄渺如流體。因此我沒有固定的專業,沒有職業,沒有家鄉, 甚至沒有長期的朋友。得到的經歷,就象無邊的風景,容納了所有的人,也容納 了我。   有人說,你應該不再說我,那時你就深刻了。他哪裡知道,我除了我,還有 什麼?如果連我自己都對自己客氣,那時我就融入房子。深刻是深入別人罷,整 個文化不過是一個公園。無數人以為那是他們自己的地方。那是他們的歸宿。他 們的一生就是認真地融洽為公園一景。他們還說,自然是原始公園。   我不置可否。教育與愛都教人說是與否。我溫柔地對母親說,你說好,我就 好。我愛她。我哭著走向父親,哽嚥難置一詞。因為那才是本來的面目。   痛苦與幸福是情愛的一劍兩刃。痛苦是人生的意義。幸福是難得一遇盛開與 凋謝的花蕾。我不害怕分離,這世上哪裡有分離?只有從未相識。我一無所求, 情人才愛我。情人又希望我要求,來滿足我使我快樂。   人生啊,我不客氣然而我真的一無所求。 ■[目錄][下一欄] 歌(選節) -----                 一   散坐如花。孤單,明滅。那時的夜風圍著庭院。吹化了山嵐,象似開始,象 似結束。溫暖的重色,凝似花瓣。   一個手勢掠過清涼的額頭,在去的地方,一樣靜靜黑暗。我在暗中,猶似坐 化於花朵的懷抱。整個世界都暗了下去。芬芳無比望著一個方向。   形態暗啞,猶如街坊。似觸角吻著瓶口,爭奪頭頂的塵土。隔著瓶,有點冷, 且深沉。切開的創口在擴大,傷害到無瑕。象幾朵花色爛紅的牡丹在垂垂帳幔被 纖白如寒玉的月光漂洗,泊泊沒入。   燃燈唯一,無言的眼眸。痴迷地散坐如花。   七月,轉瞬就來。                 三、水長東   在死亡之前,感覺璀燦。死亡是感覺的死亡,追逐時艷麗的外形象火燄的光 藍幽幽,吞沒了嘴唇。吐只是一個動作,而且痛苦。表達以無數水泡浮上海面的 傷感遠離。死亡對立於感覺,不定地腐爛。提醒在木樓前,微雨的晨,青色泛濫。 象一條蛇脫穎而出,盤踞。黑發雲一樣彌漫,或者脫離生命,或者以超然的銳氣 粉碎雲,自身也無依附。斷翼的鳥猶記飛翔的角度直沖地面。仰望時,直望進水 裡。潮濕陰冷的水。侵入骨裡。   無垠似酒,虛幻而且媚。折了隱泣,在擁抱之外吞噬距離。距離癒行癒遠, 終於無結局。   “溫柔地死在本城”。在來臨之前,在去之後重復。 (注:“溫柔地死在本城”是一首詩的詩名。)                 六、   柔軟如籐蘿,纏繞,總需要扶持。透明似夢,一直走入海中。再沒有浮起樓 宇。經過的監牢是月光房子,夜半的青鳥。撫著暗影,呼喊。   年代久遠,目光寸斷。無數的船只與風帆蒼茫欲墜。夕陽一洗,清淨如瓶底。 在樓旁,病著如貓,不能遠去。那年趕集的風,將蓮花全部萎落。遂知宇宙無需 完美,無需空虛。一直地後退,遠方有蒼白的聲音。軀體化成群蝶,飲幹手中的 水珠。不堪纏繞,扶持的臂癒發地與黑夜合為土。   美到極點的女子,陰柔而斷絕時光。在內心回光返照。一把石斧的力量,將 心跳投擲牆。牆,似死亡的臂。春去秋來不絕於耳。更深重的暗影打破堅銳的陶 器。陶器的碎片滿屋纏繞,隔開手的欲念。   除卻感覺,還是無邊感覺。停頓的雪山與廊前的海棠。生長手的影子透出窗 格,觸摸藍天。 ■[目錄][下一欄] 無 題 ---   他的樣子糟糕之極,他的耳朵上被撕裂,掛著鮮花。他的眼睛象針剌來,在 午夜的街上,他象狼一樣嗷叫。我的眼淚流下來,我是多麼容易流淚,溫柔地不 停地流淚。他激發了我的創傷感,所有人都遙遠不堪。我相信我的樣子也很糟糕, 頹廢的模樣。我的唇是黑紫的,眼圈因為流淚而擴大,滲進臉面。我的皺紋是一 種放逐,當心上人離開,我希望自己能夠死去。   我說:“你殺了我罷,好嗎?”。在午夜,我覺得內心燃燒就象慧星,黑暗 滑過額頭。我以嫵媚的小女孩的天真懇求死亡,是因為他是一個年青的男子。誰 知道呢,當忘卻似洪水泛濫,我已經一周沒有睡眠。我也只是一個形容枯槁白發 披離的女人罷了。   他繼續亂叫。   我的聲音低下來。“你瘋了嗎?”我繼續流淚。   他突然地擁抱我,“你像我一樣叫,我就成全你。但是你不許流淚,讓我來。 ”這是多麼難的事情。我做不到,因為我憂鬱成疾。他做不到,因為流淚是一種 境界。   “我在等待,一直在等待,象一個女人,典型的女人。我哪裡也不去,我維 持所有現狀。我的廚房裡堆滿了臟盤子,我已經很多天沒有睡覺。我只想結束, 然而我又沉醉。我自虐,是因為他,只是因為他。我什麼事也不做,我遠離塵囂。 ”   “你是一個小傻子。真的,你在一個小牢房裡,就象還未出生的嬰兒。我多 麼想像你一樣哭泣。也許我應該去梵蒂岡請求上帝給予流淚的權利。”   我們開始談話。午夜的冷風將海面的濕氣吹來,他摘下破耳朵上的鮮花,想 插在我的亂發上。我瞥見花瓣上的微光,伸出手去握住了它,就將它吃了下去。   他竟哽嚥了,更深地擁住我。我瞧不見他,只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我的淚慢 慢地停止,淚痕狼藉。我因為與他的交流而覺得厭倦,我有些兒恨他。   我那微弱的聲音象水泡浮起,“你將我殺了,好嗎?”此時我心裡靈光一現, 我何曾給予這個男子生殺予奪的權利。我累了,我開始想念我的地下室與破鐵床, 想念床前漏下的夜光。   我只等著他的回答,就會象懦弱的狗一樣循路回去。街那邊的霓虹燈在黑暗 裡聳立,隱晦之極。迎風在清冷,甚至冰涼,象有手勢自遙遠輕拂。   “你多美,真的,我知道你有多美。”   我笑了起來,象一些碎玻璃。“因為我會流淚?”“我知道我有多麼誨淫。 ”   “誨淫?”“呀,不合時宜。”   一切又黯淡了。我們在午夜的海邊分離。我穿過了街,回過身望他。他象一 尊沉睡的雕像,披著月光。海上銀光迷離。一種極強烈的思念自喉頭而出攫住我。 我無一絲力氣移動,魂靈出竅。   淚在體內湧流,象滲出的水,靜寂地象血流去腳底,匯入大地。 ■[目錄][下一欄] ──────────────────────────────────── 【新漢詩】 ────────────────────────────────────                             欄目編輯:馬 蘭 ﹒邵 薇﹒ 九 歌﹒女 性 -------     一、關於禍水:四大美人的故事         (一)     古人說:女人即是水     古人又說: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二)     回到從前     回到水中     羞花閉月沉魚落雁     真正的特洛伊德千古之戰     傳說的世界本是塵世中     一段大眾的故事         (三)     古長安 三月桃花滿天紅     豐腴如膏的女子沐在華清池     花容月貌 伊人獨立     洗 洗 洗     切膚之痛 玉環啊     長恨歌裡的怨恨     是所有男人的怨恨     玄宗的床原只為一男一女     姑蘇城外     范蠡君出的好主意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大腳西施前去侍奉敵國的君主     幾多夢回     斷腸生涯萬萬不可以     用一個男人懲罰另一個     殘酷的女人 天真善良的女人     貂嬋 你相傳是米脂的婆姨     何等心善 何等大義勇為     十六歲的年齡     學會了千嬌百媚     仇恨從何而來     塞外風沙     儀態萬方的南方女孩     長江邊鮮為人知的美     盛在一只青瓷盤裡     昭君的夢     為只為尋找飛翔的天空……     二、昭君出塞:地大天大還是心大         (四)     出走     勇於出走     習慣出走     古代現代     相似的路     總會有人去走     野心勃勃的女子 安分守己的     女子     何去何從         (五)     孤獨的女兒     獨一無二的女兒     二八妙齡     險些於深宮高牆內     隱沒終生     風沙中     那個身披鬥篷 面容冷靜的楚地人     那個在駱駝上彈奏琵琶的尋夢者     那個一步不回頭的漢家妃子     遠行了     東邊與西邊沒有界線     你沒有更多的異鄉     胡人帳下     多了一件南方絲綢     昭君啊     你該是誰家的婦人     又該作何人的母親     古色古香的夜晚     漢家的女兒     你到底姓甚名誰         (六)     世界多大 流水的道理不會不懂     出了漢家的門     便是風沙 全球性氣候     鶯歌燕舞 南征北戰     世界越來越離奇     命運越來越相似     路的構成其實很簡單     你想 你行     走 走 走     人生得意無南北     三、天空         (七)     天空     只有天空     讓我們飛         (八)     這一群人     不必很年輕 可以不擁有幸福     藍天白雲下     這一群人 如些勇敢     保持朴素的舉止     從黑夜中來 沒有黑色的痕跡     幼小的動物 哺乳期的孩子     兒子們的媽媽     我和你 相似太多     面帶微笑時 大地上麥浪滾滾     想起我們的母親     開天辟地的那個人     她全身白翎     飛翔時     鮮花撒落 五谷豐登     第一位勞動的婦女     教會她的女兒們     熱愛種植     血肉之戰、種族之爭     古希臘的狂歡節 現代人的疾病     諸凡種種     在天空下面     都是一幅平淡的畫卷         (九)     萬物生長 雨露陽光     天空 那唯一高貴的土壤     讓我們同行 讓我們飛     天空是什麼     除了高度 顏色 力量和空間     它還是什麼 (1991.11-1992.2)■ [目錄][下一欄] ﹒祥 子﹒ 異鄉的女人 -----     異鄉的女人,坐在 午後的 陽光在上           床上, 讓船,流入你的指間     坐在你的中間,  你低頭,看見孩子們     看著城頭,繼而 又望見水,和他們詢問的眼神     你把手,放在一片  潮濕 溫潤的土地     的風景線上, 城裡的事情,誰握著你的秘密?     城裡的人都知道,它們被     反復編進字紙,譬如: 那 窗前開花的野桔樹     年風過南門,吹折了, 一 如未嫁之時     顆西傾之樹,又譬如: 三 至而不止     秋桂子城裡, 葉子落下了 去而不歸     高枝, 但它們其實,只是 一片青楓的脈絡     些閑坐河邊的人,被 過橋 人去樓又空     的女人,扭傷了脖子, 那     些河邊的人,把帽子 抓在 手中的,又是誰的線索?     手裡,在水泥的船上, 走 到這裡招展花枝     街串巷, 和這城生死尤關,一樣地生兒育女、養家糊口     卻對誰都沒有危險, 因此,在哪裡,也沒什麼不同     也微不足道不足以, 為外 人們傳頌的海市,也就是     人傳詠,異鄉的女人在 異 鄉裡的弄堂     鄉,想起,自己的  身世,     把秘密, 比錢糧藏得更好,比鳥飛得更遠,渡過     以至,模糊不清,  一片,比土地更廣的水     被風揉亂的林子,  不時,在陌生的人前         有小獸出沒,咬你 舔你的傷口 (1997.2)■[目錄][下一欄] ﹒方 子﹒ 遊 戲 墓 園 -------     這墓園的主人在哪     可是那路邊佇立不動的瞎子     沒有光澤的眼睛     自己的墓地都找不到     還守什麼墓     你快回家吧     守墓人喃喃說道     我知道夜色已濃     在這無人的地方     縱然你會吃掉我     現在即使死掉     也強過呆在空屋的寂寞     野狗走進墓地     你這瞎子     講講你自己     我和這無邊的墓園     還有墓園中心的鮮花     就是想聽聽你的故事     趁我未做守墓人之前     我想聽聽     守墓人抬起頭     我只對你講     這墓園和鮮花     已將我厭倦     野狗看著守墓人     守墓人的長發如枯草     在地上拖來拖去     身上的汗臭味     如古希臘的狄奧根尼斯     守墓人的聲音     仿佛從遠古傳來     他靜靜地說     異鄉客你聽     夜風來了     又有鮮花死去     我並不關心他們     只想把墓地野草鏟除幹淨     然後和月光為伴     我只懷念     冰冷雪原裡的麥地     那讓我絕望的收麥人     和那瞎父親手中     割麥子的鐮刀     在無垠雪原裡的麥地     麥子是否還在生長     我只想有一天     走出這遙遠的墓地     可我走了多少個圓圈之後     我又絕望地回到這裡     它們的芳香曾使我迷戀     可如今只剩下虛空     所有的快樂     終將被虛空而收藏     從起點再回到起點     我弄瞎雙眼想走進虛空     可總被墓碑撞回     這野狗啊     只有它能給我一點溫暖     只怕它又要跑掉     我只好又喚來新的野狗     這可惡的圓圈啊     無聲的鮮花     野草已長出心房     在冥冥之中     還有塵埃一樣的生命     隨風飄落     人們都已回家     連同你這個異鄉之客     你還以為走進了家鄉     在你尋找的家鄉     是孤獨 是死亡     讓我存活到現在     忘卻許多     在你這家鄉 是忘卻     讓我守到你來     在這墓園只有白骨     異鄉客啊     以後你只有     吃你自己充飢     當你的歡樂被空無收走     你只有一件事可做     拽下自己的頭顱     再裝上再拽下     野狗望著守墓人     守墓人望著天空     他說 他聽見     星星劃破天空的聲音     這已經是黑夜時分     兩個人靜靜坐著     保持一定的距離     一個看天 一個看地     其實兩個人什麼都看不見     一切又從零開始 (選自組詩《紐約敘事》,1996.4.12,於NY)■ [目錄][下一欄] ──────────────────────────────────── 【潮聲】 ────────────────────────────────────                             欄目編輯:伊 可 ﹒馬 蘭﹒ 寫 給 他 -----                 一、   把自己埋在書中,是不想讓聲音出來,這份靜在屋內守著,隨手都可以抓緊 並捏造。他還是老樣子固執而行,瘦弱而平和。他一個人在外面,死死地等著我 的回話嗎?我不知他會等多久。我仿佛看見他墜地而亡,大聲地咳嗽。   很多時候,覺得沉默地想一個人,把所有曾經有過的事,一件件地清理,音 容相貌,栩栩如生,恍惚時空不在,溫暖、傷感交替湧出,逐漸成長直到覆蓋整 個身體。   他為愛一個女人所持的信念和已經付出的情感上的犧牲使我對男人有了重新 的認識。久以為男人之愛與女人相比還是缺乏以身相許的功底。一個男人可以愛 得熱烈,但鮮有男人愛得寬容、豁達。   按說這不是婚姻的時候,大家在眉飛色舞、眉來眼去調情。調情,是快樂而 輕鬆的,不會見血,不要死要活。永遠在調情的程度是皆大歡喜的結局。可調情 的分寸極難掌握,稍不留神就喜歡進而愛,因愛就想生活在一間房子裡,抬頭不 見低頭見,共用一個戶頭,死了以家屬的名義收拾殘局。但婚姻的實在又難保持 愛的長久和火熱,而欲望生生不息,冬去春來。   命運的無奈是我們對之心有余而力不足,雙手空空,徒步而來。還有什麼可 以為所愛留下?風塵路上的笑容象是偷來的,感情卻是無辜,正因其無辜不知如 何是好,左難右難。   日子一天天地過,不算的。                 二、   爐火未盡,一堆絹紙,月光如水在我的指尖一張一合。   我不僅被他閱讀,也被他演出,還被他形容成一個名詞。但他從不呼喊我的 名字,在他的世界我無名無姓,我赤手空拳,無遮無掩。   對他的思戀是這樣地不經意,簡直無事生非。站在雨水裡等車,雨水搖晃著 我,他就出現在周圍層層遞進,真實和記憶都吞沒我。何以為我?   悲劇的注定是如此地明明白白,我們心照不宣,疼痛就是兩倍的了。   然而我竟不知道他一個人在路上還要走多久、多遠,空氣下這些堆存起來的 思戀何時把我化為一滴水行走於我的手心和眼瞼。   黑暗中我等待著奇跡,我一身黑衣,手上拿幾本書將詞匯牢記在心,我必須 閱讀,這樣我開始想象生活。                 三、   這是在一個即將下雪的夜晚。汽車一直在雨中行走,我呆若木雞,我看著我 的手想尋找蛛絲馬跡。我們不是選擇的關系而是命定。我習慣把困惑推給命運, 自已在命運的遁詞中得過且過順水推舟,偶而流淚不知為何但我相信我能說得出 的原因確實曾感動自已。   早一點回去睡覺吧。他說。   我已經成習慣地黑白顛倒地過日子,這很值得懷疑而且一到周末我尤其忙亂 象在從事某種特殊的工作。時差好像一直沒有倒過來,象小孩子一樣瘋玩我想是 對童年的補償,童年是多麼地寂寞呵。然而畢竟事過境遷了,時而痛感轟轟烈烈 的熱鬧之後是更深地空白被掏空的麻木不仁。   沒有人真正地走近你。孤獨俯身即拾。   這樣很好,這樣你藏在身後竊竊私語,謠言廣為流通你也參與制造,你看著 自已面目全非。   這樣就很好,四季已經模糊了。                 四、   每次去見他的時候是坐汽車去的,每次出門的時候天氣都很好至少正常,然 而每次到他那裡天就變了,風雨交加或是閃電,間或還有雷聲傳來。你聽見過冬 天的雷聲嗎?   奇跡總是有的。奇跡等待著自我封鎖的人。   日子就是這樣被自已被他眼中手下的自已形容著。積習很難更改尤其是自我 封鎖的人。我害著一種病不想去看醫生這是不可告人的病嗎?   思戀固執地生長出來,我看著思戀左右我的左手右手覺得我很奇怪,我不是 自我封鎖的人嗎?   又看見他了,床,伸縮自如忽大忽小。樹葉在搖曳,這難道是有風嗎?疑問 越來越多。風一吹的時候他就非常象一顆樹。   你過來。他說。   好,我過來。我真的過去了。   消失的感覺很迷人。 ■[目錄][下一欄] ﹒伊 可﹒ 日 落 之 前 -------   安帶著他過金門橋。   安喜歡在金門橋對面的山上看日落,因為可以站得很高,比太陽還要高。   今天天邊有雲,太陽還未落下去,就變得模糊不清。於是有晚霞。晚霞每一 天都是不同的樣子,可是永遠絢目。安不由得把他的手握緊了一點。背後鮮紅的 金門橋,和舊金山的那些高房子,這時與晚霞是同一種顏色。   他說,希望有一天,可以不被美麗的風景感動。   安微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麼。   下山的時候,安的手一直在他手中握著。市區漸漸亮起燈火,在淡淡的霧氣 中,變成發光的星星。天黑以後沒多久,他就要走了。以後什麼時候再一起看日 落,誰也沒有說。也許會是夏天,也許今天的落日將變成生命中唯一的顏色,沒 有人知道,就如沒有人可以預言未來。一些失落湧上來,變成一兩點潮濕,在安 的眼中閃爍。轉頭看他時,他的樣子很平靜,如這時橋下的海水。他只用雙手抓 著安的手,沒有說什麼,眼睛落在面前很遠的地方。   安帶著他去吃火鍋,擁擠的人群,不同口音的中文夾雜著水沸騰的聲音。老 板娘說要等,安看看時間對老板娘說要趕飛機的呢。可是還是決定等,因為兩個 人等不比一個人。安靠在他身上,一只手把玩他襯衣袖口上的鈕扣,解開,扣上, 又解開,一邊看看他的眼睛,沒有說什麼。時間就這樣過去,也不感覺很久,就 等到了位子。   他說他不吃蝦,怕麻煩,安就給自己拿了兩只,轉念又多拿了幾只。食物一 樣樣在沸水裡進出,安把蝦燙熟了,細細剝去殼,蘸上調料,放在他盤子裡。看 著他低著頭慢慢嚼食物,安就沒了胃口,什麼東西卡在胸口,想哭,於是站起來 去拿蔬菜。吃完蔬菜又問他要什麼甜點,他這次不再推讓,由著安體貼。   去機場的路很短。安嘆了口氣說:“也許應該讓你趕不上飛機的。”他說: “可是總是要走的。”“這時候覺得多一個晚上也是好的。”他又不說話了,安 的手還在他的手中。   他還是走了,沒有多留一個晚上。上機前的擁抱很長,告別的話很短,沒有 說什麼,都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有擁抱。他最後輕輕的對安說:“下次,還有下 次的嘛。”   舊金山的夜色在回家的路上變得迷蒙。 ■[目錄][下一欄] ﹒祥 子﹒ 來看我的婉 -----   婉,我甲城的同學,來乙城看我。她來這裡,要飛過一大片水,和水面上的 二、三百座山坡。那些山坡,在她俯首的時候,向東的一面一下子發出金光,在 無邊無際的水上亮起來。婉覺得這樣的場面,值得終生記取,在從車站出來的路 上,就向我轉述。她的眼裡,在那一刻有水轉動,清澈又明亮。我知道,她還是 和過去一樣。這樣的念頭使我默然神傷,又為她高興。我們在樓房和行人的影子 之間繞進繞出,在個拐彎的地方停下來。婉說:“給我看你寫的東西。”我說: “一會兒你就要走,不吃點東西嗎?這是我常來吃東西的地方。”不等她有機會 抗議或讚成,我們已和一道玻璃的門擦肩而過。   “你沒有在寫,是不是?你沒有寫東西,我還以為你一直在寫哩!”我看婉 在桌子對面對自己的這一發現幾乎興高採烈,不禁也受了感染,微笑著看她如何 發揮。我和婉,快二十年沒有見面了,準確地說,是十九年。我用心地看她的臉, 試圖找到一些她如何走來的痕跡。但婉卻好象我們昨天才見過一樣,並不心懷疑 問或警戒。唉,婉,十九年對你而言就如此地不屑一顧?你的善良竟絲毫沒有毀 壞,而我已無可挽回。   “我就認識你這麼個大詩人,現在一個也沒了!也好,反正你也不象詩人, 一點氣質也沒有!”“嗯哼,有時也寫一點。”人有時會犯錯誤,但能知錯即改, 仍不失為智者。“有時也寫一點,但都是很爛的東西。”“那一定有很多發表! ”“也沒有。”婉想不出為什麼沒發表還要寫爛東西?總之一定是很慘淡的經營, 就不再追問:“你慢慢用心寫,很多很大的文人都是到老才出東西。只要你在寫, 我就有希望。”“希望不要太大。失望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希望。你有沒有餓?” “你太現實,難怪到現在也沒寫出名!不好。”   我們埋首在湯水裡,把過去的一些小事,重新提起,避免將後來的日子,過 多地翻閱。我說,我結了婚,又離了。她說,她的孩子已十一歲,但還沒有結婚, 好象也沒有什麼希望,對方已有家室。這時,日已西暮,盡管尚是下午,我們談 起一些共同的熟人,發現我們對他們一無所知。吃甜點的時候,婉突然問:“想 不想回甲城去?”我看著她,不曉得她在說什麼,婉笑了笑,飯館裡的人走過來, 把空盤子收了回去。   一到街上,婉就說:“你以後不要到這裡來,自己做,吃好點。”“開玩笑! 我哪裡有那個雅興?”“看看,做飯還要雅興,你這種人就是從小慣壞了。連我 女兒也會自己做了吃,否則不要餓死?你給慣壞了。這附近有菜場嗎?現在就去 賣菜,我教你個法子,一星期的飯一次全做了。”我尋她開心:“一星期,管七 天,這個法子好,這輩子不用愁了。”婉卻不著聲。   我們在菜場的貨架前度過余下的時光,講一些她女兒的事情。直到拎著兩袋 食品,看著婉在最後的班車上搖手,我才想起該給她的女兒帶點禮物。婉和我一 起上中學的時候只有十三、四歲,正和她女兒的年齡相仿。但車輪已經滾動,我 站的地方,為風所折,開始後退,再次成為遙遠的一點,將我和我每天來回的踱 步,無動於衷地忽略不計。在一個婉遙不可及的地方,沒有車禍,沒有中彩,沒 有意外的事情和心情。   婉,我甲城的同學,來乙城看我。她來這裡,要飛過一大片水。回去的時候, 水面上波光躍動,如巨大的魚背,後來又泛了白,就好象鯤死了,翻在海裡。她 寫信來告訴我這些,並附了張食譜,是另一種可以吃一星期的菜,我還沒試,那 信已不辭而別。那是兩年多前,我最後一次聽說婉。過兩天,建國要到丙城來, 離我現在住的丁城不遠。他打電話來約我吃飯。我問他:“你和婉有聯系嗎?” 他想不出我問的是誰。我們這些中學裡的同學,各奔東西,靠我們在甲城的父母, 打聽相互的聯系方法。偶爾,傳來一星半點消息,那些遙遠默默的日子,總是一 切均好,不須掛念。 (1996.11)■ [目錄][下一欄] ──────────────────────────────────── 【河床】 ────────────────────────────────────                         欄目編輯:馬 蘭、伊 可 ﹒愛人同志﹒ 林冉的故事 -----   突然想寫寫關於林冉的事,全是真的。   93年1月我轉學到這所大學的數學系。林冉比我早半年到。想不起來什麼 時候第一次見面了,只記得她很長的頭發給我留下了印象。她的頭發並不太好, 有點黃,但是散開來披在肩上,還是滿順眼。不過一開學她就把頭發盤起來了, 估計散開來好看是好看,也麻煩。   林冉的臉長得比她的頭發差。皮膚太粗,臉盤太圓太胖,眼睛也小了點,還 戴著眼鏡,是那種典型的特會讀書的女孩的臉。實際上林冉不會讀書。   我們倆熟起來始於她主動找我,問我是否要復印課本。課本太貴,中國人全 是買了書復印完再退掉。我就和她買了課本一起去附近的一家商店復印。   不久,林冉說原來住的美國人家太遠,找到學校附近的一個單元,和剛從江 蘇來的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合住。她說搬了房子要請客,做了很大一桌菜,把數學 系的全請去了。我當時很為數學系的融洽氣氛感動,等到開學才知道,滿不是那 麼回事。   林冉請客全是為了討好別人。她在國內可能連大學文憑都沒有,她姐姐在加 州給她辦了一個假獎學金,才來的美國。她到美國後,她姐姐又和以前就認識的 我們學校物理系的王教授聯系,托他幫忙。王教授到數學系問了一下,還真把她 的學費免了。第二個學期,也就是我來的學期,她又搞到了助教。不過導師告訴 她,她的助教只是臨時的,如果她讀得不好,隨時會取消。   以她那麼差的基礎,讀起來本來就吃力,現在又要讀得好,保住助教,實在 不是件容易事。所以她請客,意思是讓大家以後在作業考試上幫忙。這些全是後 來同辦公室的老王告訴我的。   實際上中國人都是喜歡看別人出醜,顯得自己多了不起,偶爾給她講講或者 給她作業抄抄就算對她不錯。那學期的課還特難,實變函數學得所有的人都稀裡 糊塗,只有從南開來的張小姐還湊合。而張小姐那時正和一個男生的關系微妙得 很,除了那個男生,別人很難借到她的作業。他們知道林冉會借作業,故意躲著 她,不去辦公室也不接電話。我的人緣還湊合,厚著臉皮還可以從不情願的張小 姐手裡把作業借來,林冉就來找我。一到交作業或者課外考試的時候,她就沒完 沒了打電話催我,讓我去找張小姐借作業。   林冉保住了實變函數,沒想到在另一門數值分析上卻砸了。原因是數學系一 個印度人沒有助教,也盯著下學期的助教。所以兩個人鰾著勁學,因為如果下學 期只有一個名額,很可能是誰讀得好給誰。為此兩人關系鬧得很僵,林冉還搬出 了兩人合用的辦公室。不用說印度人的實變函數讀得也一塌糊塗,而且他還不象 林冉有地方厚著臉皮抄作業,但老印的計算機玩得挺不錯,數值分析讀起來很輕 鬆。林冉的計算機比她的實變還差,連什麼是compile都不知道。她那個 班裡沒有中國人,一到交作業她就找美國人要,再打電話找我的同房老高幫她調 程序。老高被她找得煩,有時就不理她,她就找我,我說從來沒用過大機器,給 推掉了。這樣熬到了期末,那個老印發現她抄程序,到教授那告了她一狀。教授 找來程序一對,連變量名都一樣,當即給她整個學期的作業打了個零分。   林冉那門課得了C,她哭著打電話給我。我也只能安慰她兩句,說,如果願 意她可以找老印吵一架。後來她吵沒吵就不得而知了。   那學期另一門課是一個印度教授講。林冉從一開始就很緊張,生怕印度教授 偏向印度學生。學期快結束的時候,教授在課堂上說下學期她要離開,因為她丈 夫是訪問教授,他們要找一家兩個人都可以升終身制的學校。林冉馬上找到班裡 的中國同學,說Loki要走了,應該買點禮物送她。大家沒意見,當即開車去 了商場。到了商場裡為買什麼卻有了意見。林冉主張買一個非常昂貴的台筆。我 說,買點小禮物意思到了就成,倒不在乎錢,現在期末考試分還沒打,別給 Loki一個印象,中國人賄賂她。最終還是買了台筆,第二天林冉代表我們送 給Loki。期末成績下來,中國人全得了A,老印倒得了一個B。   林冉費半天心思其實全是白忙活,第二學期她和老印全有助教。   新學期開始我才體會到為什麼有的人躲她。那學期的統計課只有我們兩中國 人,學期還沒開始她就請我吃飯,學期開始後,則是次次作業必要。我一般是她 一要作業就給她發一個e-mail,把程序寄過去。可是她笨到連改改變量和 格式都不會。看著程序問些我根本聽不懂的可笑問題,根本沒法給她講。有一次 為為什麼X=X+1講了一個小時,她還是不懂。X就是X,怎麼會等於X+1。 後來我只好對她說,你自己看就是了。這麼對計算機一竅不通的人,後來居然讀 了計算機專業,那是後話。   由於林冉是辦假証明來的美國,她特忌諱別人問她的過去。有一次我故意問 她哪個學校畢業的。她回答,當然沒有你的學校好了。她剛來的時候,中國同學 會主席主動打電話給她,表示關心。主席問她,你是從哪來的?林冉回答,你不 會以為我是從台灣來的吧。那位潑辣的女主席當即把電話掛了。事後惡狠狠的在 中國同學中說,沒見過這麼不識抬舉的,沒把你當山溝裡出來的村姑就不錯了。 隱瞞做假還可以理解,林冉對自己的掩蓋似乎也太過份了點。林冉不僅不告訴別 人她是哪的人,哪畢業,多大歲數,連她有沒有兄弟姐妹,在美國有沒有親戚朋 友也不說,結果成了別人什麼也不知道的神秘人物。   中國人本來事多,你越隱瞞,瞎猜的越多。數學系趙僅就對我說過,林冉沒 車,自己從來不走著去賣東西,也不求人,肯定和市區鞋店老板之類的有什麼勾 當。具體有沒有,誰也不知道。但是她本人總是給人社會關系很多的感覺。老王 的太太來了,請幾個人吃飯,吃到一半,她突然起身說,對不起,我有點事,早 點走。大家誰也沒說話,直盯著她走,心裡都想,深更半夜,你也沒車,能有什 麼事?有一次我拉一個中國人去考駕照,發現林冉也在。拉她去的是個臉上有點 麻子的講普通話的男人。我們學校就幾十個中國學生,都認識。我看不認識那人, 就和林冉打個招呼坐下來,而林冉也不介紹我們了認識。我們倆並肩坐那兒,彼 此都顯得挺傲,情敵似的。   其實每個人怎麼可能把自己包得嚴嚴的,一點風也不露。林冉這麼做在我看 來實在有點耍得不償失的小聰明。她辦假獎學金的事實際上誰都知道,沒人當面 點破就是了。王教授是中國學生的導師,他一句話,還不在中國學生裡傳個遍。 林冉最忌諱別人問她哪的人,可學校電話本上明明白白寫著她的家庭地址是廣西 師范大學。一年後物理系從上海來了一個訪問學者,在武漢上研究生時和林冉她 姐是同學,把林冉的老底翻了個夠。我和她一起同學時間長,把這些看在眼裡不 說就是了。   不過隨著老生逐漸走光了,新生來了後還真就沒人知道她的來龍去脈。她那 時好像也在故意疏遠中國人,連像我這樣比較熟的人也極少來往。那陣子她在外 國學生辦公室找了份每小時五塊錢的活,新生一來報到第一個見到的就是她,對 她是既親切又羨慕,林冉則顯得不那麼熱情。好幾個人急著把國內的老婆辦來, 他們把國內那套辦事規矩搬到美國來,打電話求她幫忙,林冉則能推就推。有一 次還把美術系的一個新生在電話裡大罵了一頓,後來這個畫家成了我的同房,一 提起林冉就象六四後北京人提李鵬。   想想,我潛意識裡還是有點惡毒的東西。化學系西絳剛來時住在林冉房東家。 有一次碰到西絳,我故意問她,林冉是哪的人,哪畢業的。西絳說,你和她同學 兩年了都不知道,我怎麼知道。我說,我以為你們是同房,你一定知道。過了幾 天西絳見到我,氣沖沖地說,她問了林冉了。她先問林冉哪人,林冉說,和你差 不多。她又問林冉哪畢業的,林冉說,你的飯熟了。西絳說,這人怎麼這樣,我 是河南人,差不多是哪啊?   西絳的男朋友是個美國人,在另外一個州讀物理。林冉請西絳通過她男朋友 找個美國男朋友。西絳問,幹嘛不在這兒自己找一個。林冉說,這人都太窮。西 絳對我說,登征婚廣告還得有個年方25之類的,什麼也不告訴我,怎麼介紹, 又不是找妓男。   我和林冉的關系開始的時候非常好。即使不是要作業她也經常打電話找我聊 聊天,有時一聊就是一個小時。那時我沒車,讀得也很苦,晚上經常很晚回家, 看見林冉沒走,就叫上她,陪她走回家。我一點談戀愛的意思也沒有,就覺得反 正也是回家,她一個女孩子又是朋友,我有這個義務。林冉對我怎麼看我也不知 道。但她是那種絕不主動表達感情的人則是肯定的。一次為了不知什麼事,她說, 得不到的你非要要,得得到的你又不理。我想她可能在暗示我和另一個姑娘的關 系,沒說話。   我真正感動過她一次。那次正上課,她突然對教授說不舒服,先走了。過了 一會兒,一個美國人出去上廁所,回來說,林冉在門口,肚子痛得厲害。大家出 去,看見林冉捂著肚子呻吟,快死過去似的。大家打電話叫警察,又把她扶進了 廁所。過了一會兒,女教授過來,說林冉要和我說話。我到了女廁所門口,不好 意思進去。林冉在裡面隔著門對我說,讓我到她家的寫字台右邊抽屜裡替她取一 種藥。我把藥名寫在紙上,拉上一個老美開車去她家取藥。藥拿回來,警車也到 了。我陪她坐警車去醫院看急診。她下了車還是痛得走不動,得我攙著,一進門 就被醫生扶到裡面去了。我就坐在急診室裡等,一等就從七點等到十二點。我還 沒吃飯,買了包土豆片對付過去。十二點她出來,一點事都沒有。但我馬上知道 她被我感動了,因為她的目光,是電影裡男女主角一見鐘情的那種。對了,含情 脈脈比較恰當。我故意傻乎乎地問她怎麼回事。她說,女孩子都有月經,你知道 吧,然後給我講了一大套婦女生理衛生。她說她痛得特厲害,沒辦法,只有等結 婚生孩子就會好了。在大陸時她媽媽是醫生,每次就給她吃我取的那種藥,很靈。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到她對我提起她的家人。   林冉和中國人疏遠也許是從她在外國學生辦公室找了份活開始的。那時候她 紅得不得了,和上司的關系也鐵,幾乎所有的外國學生都知道有林冉這個人。一 次外國學生辦公室請客,她一身紅旗袍,高跟鞋,穿梭在學校名流裡面,儼然一 個交際花。這倒沒什麼,關鍵是她把一幫穿牛仔褲的中國同學晾在一邊理也不理, 瞟都不瞟一眼。   我和林冉的關系也越來越僵,從開始的一個禮拜通兩三次電話到她要作業才 通,到後來電話也沒了,只是見面打個招呼。這實在不能怪我,她後來根本不想 理我。我是和她同一屆畢業的。中國人,到畢業時都象熱鍋上的螞蟻,不是聯系 念博士就是找工作,不然就黑了。我見到林冉的面,也問問她有什麼打算。每次 得到的答復都是她那南方口音的不知道啦。既然她自己都不知道,我幹嘛要知道。 我畢業後轉到計算機系讀碩士,本科不是計算機專業,要補一門數字電路的課。 開學第一節課,林冉也坐在教室裡。我問她,你也讀計算機碩士?她說,隨便讀 讀啦。我心裡說了,什麼叫隨便讀讀。等教授把學生名冊發下來,要每個人在自 己的名字前打勾,我才發現她她名字後的專業是“學士後”。到現在我也搞不懂 這“學士後”是個啥東西。只知道博士可以“後”,沒聽說學士也可以“後”。 但是我知道林冉讀學士後的原因是她的GRE考不過。我們學校數學系不要GR E,她來的時候只有TOEFL成績,上計算機專業就得考GRE,她考來考去 就是考不過。   上數字電路課要搭電路做實驗。這次林冉沒找我,每次她都找班裡一個老美。 具體如何互相幫助的,我不大清楚,只是見她一下課就管老美要面包板。有一天 晚上,可能是她找不著那個老美或者是老美也沒做出來,她突然打電話給我,管 我要作業。我讓她第二天上午到辦公室找我,第二天上午我故意沒去辦公室。等 到晚上我去辦公室,才知道被自己的謊話坑了。林冉在我桌子上留了個紙條,說 她向秘書要了鑰匙,從我抽屜裡把作業拿走了。我抽屜裡有我寫給國內以前女友 的信,一拉開就看得見,不知她讀了沒有。   第二個學期林冉沒和我一起聽課。我發現沒中國人的時候,她找老外幫忙更 得心應手。計算機課的實驗經常是兩三個人一組合起來做,林冉就有本事在頭一 兩節課裡把班裡學得最好又最願意當槍使的老外拉到她組裡。人工智能課上有個 越南人,是教授的助研,學得不錯。越南人剛來,和中國人一樣窮。開學沒幾天 就看見林冉開車拉著他去Furr’s裡買菜。有一次我在Furr’s裡見到 他們,問林冉,開你的新卡車來的?她說,你也會有的啦。   說起林冉的卡車還有個故事。林冉不和中國人來往,最後神秘到沒人知道她 的地址和電話。我的同房是學生會主席,要編中國同學通信錄,見到林冉的面, 問林冉的地址和電話。林冉說,我沒有電話耶。地址呢?林冉說,我馬上要搬家 了,地址馬上要變的。我同房對我說,林冉是不是有病?林冉就這麼神神秘秘的, 有一天突然開了一輛嶄新的四輪驅動的福特卡車來上課。那車總得兩萬多塊吧。 林冉哪來的錢買的?沒人知道。有人問她,她說貸款。那時候她正自費讀書,交 著每學期好幾千的州外學費,鬼才相信有人會貸款給她。中國人裡就有人猜林冉 和老外同居,所以連電話地址都不給。   也就是大約在這時候,一天林冉在計算機系樓裡見到我。她說,我一直在找 你耶。我說,我還找你呢,可惜要電話沒電話要地址沒地址,想巴結都巴結不上。 你再不和中國人來往我就把你當老外了。她好像並不在意我挖苦她,說要管我借 錢。我說,你沒發燒吧?開著新車管我借錢,這不是拿著金飯碗要飯嗎?她說, 車是貸款買的。我問她借錢幹嘛,她說學校要經濟擔保。我馬上說沒錢。心想, 你已經在讀書了,誰還會向你要擔保,連借錢的時候也撒謊,我把錢借你不等於 辜負了一片信任嗎?   不久,聽說林冉在達拉斯找到份程序員的活,年薪三萬多塊錢。她臨走的前 一天我在李偉家吃飯,她開了一部車來賣,說是她房東的。她和我寒喧了幾句, 沒提要走的事。老劉的太太背後問我,林冉明天就走了,你和她不錯,也不和她 道個別。我說,她根本沒告訴我要走,怎麼道別?   我看著林冉開著那輛沒賣出去的Chevy走了。車的影子一下就溶進了夜 色,只有尾燈閃著兩點飄忽的光。林冉的身影也在我面前最後閃了一下,想起來 認識她也兩年多了,不知道今後她的命運怎樣。 ■[目錄][下一欄] ﹒啞姐兒﹒ 今天是七號入口 -------   離火車進站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唐曉蕪總是在這個時候坐在那個小鐵圓桌 旁。B城火車站懸掛在大廳空中的時刻牌下面有一塊很大的空地,空地上又有許 多個同樣的小鐵圓桌,黑色的。唐曉蕪的這一個在空地的最邊上,每次她來等火 車都坐在這裡。天天來這裡等車的人,有的她都能認得出,也有的甚至與她一還 一報地微笑。人們似乎知道這個小鐵圓桌是她唐曉蕪的專座,便從不來與她分享, 好像生怕打攪了這個穿紅呢子外套、安安分分等火車的中國女人。   其實唐曉蕪今天並不就那麼安分。在她等火車的安分的外表下潛藏著等男人 的不安分的心。她在B城的一個服裝工廠做廣告設計師,可她住在P城,每天坐 火車要整整一小時。她找到這份工作不容易,再加上薪水也不錯,就下了些功夫 適應這每天兩小時往返的常規。久而久之,她不但習慣了這一套常規,而且還常 常暗地裡期待著這一套常規的發生了。這種不可告人的期待心情跟一個叫杜洪的 中國男人有關。杜洪在B城一家銀行工作,做得不錯,新近提升了副董事長,中 國人裡可算是小有成就了。唐曉蕪跟杜洪的結識,完全是由於杜洪第一次“不知 禮法”,跑到唐曉蕪的小鐵圓桌旁來強行分享她的私有。杜洪那次是乘火車到唐 曉蕪家所在的P城去開會的,在熙熙攘攘的大廳人群中,他焦急詢問的目光捉到 了小鐵圓桌旁唐曉蕪鎮定等待的目光。接著,他便一步就跨入了本不該他跨入的 地方。   關於唐曉蕪的一切,杜洪現在都了如指掌。唐曉蕪的丈夫哈力斯是P城一所 公立學校的校長,並不年輕了,卻頗有些作為。在他任職不到三年的時候,硬就 將一個原本從教學質量到教學設施都破爛不堪的公立學校搞成了一個P城人人矚 目、個個爭入的學校。哈力斯和唐曉蕪有過一個兒子,但因為保姆不慎,兒子在 嬰兒床內鬆軟的被褥中窒息而死。悲傷過後,夫妻倆都避免提及此事。唐曉蕪知 道哈力斯私下有埋怨自己之意,認為她作為母親本應全天在家照料嬰兒的,嬰兒 不得不交給保姆代管是她忙於工作的錯。唐曉蕪卻一向熱愛自己廣告設計這一行, 無論如何不願放棄。可她並不與哈力斯爭辯,她不願往他們各自的傷口上撒鹽。 兒子去了,家裡好像更少了吸引,她生活的重心便漸漸地移向了服裝工廠廣告部 及其與服裝工廠廣告部不可分割的其它的一切,如火車站和杜洪了。   七八分鐘過去了,杜洪推開大廳南邊角上的玻璃門,大步流星地朝唐曉蕪走 去。他的黑色風衣跟不上他似地在他身後墜著、飄著,紫色的襯裡朝外一翻一翻 的。他的步子急匆匆的,卻邁得很紮實。他人顯得很有份量。到了唐曉蕪的小鐵 圓桌旁,他一只手去移動那個小鐵圓凳,兩只眼睛卻盯著唐曉蕪。唐曉蕪朝他笑 了笑,伸出自己的手。他把它們握住。她的手很涼,他的手很熱,這個冬天他們 就是這樣相互傳遞溫馨的。   “等得很久了嗎?”杜洪問。   “不。”唐曉蕪含笑地搖了搖頭。   “我今天沒事,跟你一起坐火車過去。”他邊說邊回頭看了看身後上方的火 車時刻牌,正趕上時刻牌上的數字在“喳喳喳喳”地翻著。“喳喳”聲停下來時, 唐曉蕪那趟車進站口的數字就顯現了出來。今天是七號入口。   關於他今天跟她一起去P城的事,杜洪已在電話裡跟她說過了,她勸他別去, 但他很固執,並保証到了就坐下一班車回來,唐曉蕪就隨他了。這時,唐曉蕪站 起身來,把掛在肩上的小背包往上提了提,示意杜洪,“我們走吧”,又順便投 給他一個“我知道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的微笑。在杜洪看來,唐曉蕪的笑經常 是太滲透、太成熟了些(這是因為他喜歡她,如果不喜歡她的人,可能會用“自 以為是”這個詞),有時候裡面還帶些明顯的但無惡意的譏諷。然而,他不在乎。 他只想得到她,連著她的成熟和譏諷。他隨唐曉蕪站起身來,等唐曉蕪從圓桌的 對面繞到他這邊,便用一只手臂攬住她的肩頭。他們像一對恩愛夫妻那樣朝七號 入口處走去。   兩個月以來,他們每天都這樣在下班時分,在唐曉蕪的小鐵圓桌旁相聚,談 著一個他們似乎永遠也找不到答案的問題:你還在尋求愛情嗎?是杜洪向唐曉蕪 提出的問題。唐曉蕪知道,杜洪提出這個問題,証明他已斷言在她唐曉蕪和哈力 斯之間已沒有愛情可言。曾幾何時,她出於女性的自尊,很想反駁這個大膽的男 人,說他的問題所隱含的假設是不成立的。但後來她那不可遏制的、永不停頓的 自我解剖發揮了作用,她不得不私下裡承認了他的假設的真實性,並開始考慮怎 樣回答這個大膽的男人的大膽的問題。她感到,回答這個問題對她來說是一種掙 紮。她隱約地感到,有一個簡單的答案在無處不在地等待著她,可她必須避開它。 那種感覺像置雙腳於地雷陣。第一次,唐曉蕪是這樣回答的,我還在尋求愛情嗎? 我想不。愛情是年輕人或人年輕的時候尋求的東西,我現在已經不那麼年輕了。 杜洪辯駁說,我承認三十九歲的女人不能算年輕了,可你聽沒聽說過未老先衰這 個詞呢?為什麼要這樣呢?唐曉蕪反問,怎麼樣才不算未老先衰呢?像美國電影 演員伊麗莎白﹒泰勒那樣,一輩子只做結婚和離婚這兩件事嗎?杜洪對唐曉蕪無 可奈何了,一半是因為他對唐曉蕪的開門見山毫無準備,另一半是因為他也不喜 歡伊麗莎白﹒泰勒,尤其是不在銀幕上了的伊麗莎白﹒泰勒。可大多數男人是不 喜歡臨陣脫逃的,他們喜歡窮追不舍。杜洪這樣事事成功的男人當然也不例外。 他不相信唐曉蕪的回答,也不接受她的回答。他只是還來跟她閑扯,閑扯中又總 不厭其煩地、不失時機地重提他的問題。唐曉蕪很高興自己在杜洪的明攻或偷襲 下能守住自己的這方陣地,這種防守的處勢,不管是成功的還是不成功的或是暫 且成功的,都給她一種快感。   火車上和往常一樣,雖然是在上下班時間,但也總是有座位的。杜洪拉著唐 曉蕪坐到了一個三人座位上,他自己靠著窗子。唐曉蕪曾說,美國城鎮間鐵路兩 旁的景致是最不堪入目的。   “好啦,這一個小時都是你的,開始吧。”杜洪把雙臂抱在胸前,一副調皮 卻認真的樣子。   杜洪做出的這副樣子最能擊中唐曉蕪的要害。她不得不承認,兩個月來,杜 洪已成了他唯一可以對之傾吐衷腸的人。她生活裡不管大事小事,她都會對他說。 求什麼呢?當然不是愛情,她已經一遍又一遍地告訴過他,也告訴過自己,“愛 情”這個詞太高尚、太飄渺了一點兒,“愛情”這個詞對她來說,早已過時了。 她所求的不過是一種語言的溝通,一種更為直接的由文字或語言所傳遞的感情效 果。在這方面,杜洪跟哈力斯相比,佔有明顯的優勢。   “哈力斯要我放棄工作,說我們得再要一個孩子。”唐曉蕪低著頭,小聲地 說著,好像自己的話犯了什麼禁。“可不知為什麼,我卻沒有這個情緒。”   杜洪鬆開自己抱著的手臂,把身子轉向唐曉蕪,說:“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嗎? ”他又看到了他的時機。   “請不要暗示我,杜洪。我想沿自己的思路想下去。”唐曉蕪是個很自信的 女人,起碼對關於自己的事很自信。杜洪注視她的目光並未能劫獲她朝自己近處 的前方隨便投去的目光。她繼續著,好像在自言自語:“哈力斯把我們的生活納 入一個由什麼人規定好了的模式中去了:這個家的男人得有一個成功的事業,這 個家的女人得是一個賢妻良母,這個家得有成群的兒女。這樣的模式成功了當然 好,可一遇到挫折,他就只會悲傷、怨恨、或手足無措。他看不到別樣的生活, 看不到別樣的希望。他只會把那個該死的模式當個絞索一樣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讓自己在對成功的期待中漸漸地失望、絕望。”   火車在唐曉蕪“絕望”的尾音上停住了。這便救了杜洪,因為他不知道如果 不給她那個同樣的暗示,他該怎樣接她的話碴兒。他看著坐到他們這個三人座位 上來的大胖女人,微笑地朝她點點頭。   “你知道充滿失望和絕望的生活是怎樣的嗎?”唐曉蕪朝杜洪這邊擠了擠, 接著說下去,一點兒也沒有注意自己身邊的陌生女人。“是煩惱、是爭吵,而且 一切都是無端的。”   對這樣的話題,杜洪一點兒也不覺得陌生。他清楚地記得,唐曉蕪有一次說 到她和哈力斯關於煮意大利面條的爭吵時,竟痛哭了。那是因為哈力斯認為一定 要按面條包裝盒上說的,把鍋蓋開著,用大火煮,而唐曉蕪卻堅持把火擰小,蓋 上蓋子慢慢煮。兩人說著說著就吵了起來。唐曉蕪說,你們美國人就是沒有靈活 性,什麼都要照說明書;哈力斯說,你們中國人就是不懂規矩,什麼都自成一體。 唐曉蕪覺得哈力斯的話對自己比自己的話對他更有傷害力,可她在當校長的哈力 斯面前卻說不出別的什麼,直到坐到了小鐵圓桌旁,才對杜洪哭著說:“我們中 國人有中國人的規矩,你說對不對啊?”   唐曉蕪身旁的大胖女人雖然聽不懂唐曉蕪在說些什麼,但她卻似乎注意到了 唐曉蕪的低落情緒。她把自己那顆碩大的頭朝後仰了仰,對杜洪努了努嘴,暗示 他好生地安慰她。杜洪正需要這一暗示,他揚起右臂,將右手放在唐曉蕪的後背 上輕輕地摩挲著。他想說一些使唐曉蕪舒心的話,可話到了嘴邊,就成了:“你 難道真的停止追求愛情了嗎?”   “愛情我追求過,也追求到過。你說你追求過,並且還在追求。我能不能假 設我知道而你不知道愛情是什麼呢?”杜洪沒有打斷她,他喜歡唐曉蕪,很大程 度上是由於唐曉蕪有著很多女人沒有的那種對問題的思辨能力,帶著女性氣息的 思辨能力。“愛情是一種暫時的幻象。它背後的真實不是同情,就是憐憫,不是 崇拜,就是欣賞,不是需求,就是欲望。而這一切情感也都是暫時的。這是人類 的悲劇:人類沒有一種情感是永恆的,但他們卻制造出愛情這樣一個虛幻的情感 名詞,賦予它永恆的意義,這樣來引誘自己、欺騙自己。杜洪,你要麼是不懂得 這些,要麼就是存心來引誘我、欺騙我的。”   唐曉蕪說到這裡,義正詞嚴起來,使杜洪在她後背上摩挲的右手顯得多余了。 他把手從唐曉蕪的後背上收回,把頭轉向窗外,就看到火車徐徐進入的站台上一 對青年男女在熱烈地接吻。他悄悄地將右手放到唐曉蕪的膝上,眼睛卻仍然看著 窗外。他的手在輕輕地搖憾她:“唐曉蕪,你說說看,他們兩個是誰欺騙誰呢? ”   唐曉蕪也看到了窗外的兩個,她心裡有著將自己的頭靠在杜洪肩上的沖動, 但她又覺得受著來自內心的某種力量的鉗制,便沒有這樣做。相反,她朝胖女人 那邊挪了挪,把頭靠在了皮的椅背上。她悲戚的目光停在自己斜上方車廂光滑的 天花板上。她才三十九歲,就有了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她不願杜洪覺察到自己 的無以名狀的心緒,她願意杜洪再次相信,他又被她推到了千裡之外。   火車終於到了P城。從P城火車站到唐曉蕪家穿過馬路就可以抄一條小路。 小路是一個大坡,兩邊長滿了無人料理的樹叢和野草。唐曉蕪家的白房子就在坡 的上頭。從唐曉蕪家的陽台上望出來,可以將大半個P城盡收眼底。杜洪堅持要 送唐曉蕪上到坡頂。   他們手拉著手,一步一步地爬坡。他們不時地停下來,朝對方望望,笑笑。 杜洪知道,唐曉蕪喜歡這種無言的默契,他好像討她的歡心似的為她制造著這種 無言的默契。他跟著她上坡,他一絲不苟地跟著這個三十九歲的女人上坡。   坡頂上,風很大。唐曉蕪站得離杜洪很近,風為她提供了借口。他們誰也沒 有看誰,只是朝坡下連著前方望著。土路上囫圇留著他們的足跡,幾根高高黃黃 的野草還在辛勤地搖動,不知是借了冬日的風還是仍帶著他們攀援時留下的力。 突然,唐曉蕪朝四下裡迅速地望了望,然後就把嘴巴湊近杜洪的耳朵說:“杜洪, 謝謝你今天問了我一個新問題。”杜洪一把將她擁在懷裡,用自己的唇堵住了唐 曉蕪的唇。唐曉蕪掙脫了他,跑開去。   唐曉蕪跑著跑著,聽到杜洪興奮的喊聲:“唐曉蕪,你家在哪兒啊?”   她聽到了,卻沒有更正方向。她就那麼在風裡跑著。 (一九九七年二月十五日寫於羅德島)■ [目錄][下一欄] ──────────────────────────────────── 【編者短語】 這裡記敘、呈現了一群漂泊在異鄉的女人,漂泊中的熱鬧和漂泊        中的寂寞點點滴滴進入各自生命的流程。我們沒有忘記三月是女 人的節日,三月的女人應是美麗而幸福的。於是我們做了這個專輯,獻給所有和 我們一樣地背井離鄉的女子。 ──────────────────────────────────── ──────────────────────────────────── 責任編輯:馬 蘭、伊 可    校  讀:建 雲 主  編:祥 子        常務編委:建 雲、秋之客、馬 蘭、非 楊 發  行:亦 布        萬維制作:曉 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