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文學月刊﹒1995年創刊 1997年第2期﹒1997年2月1日出版
本 期 目 錄 ∼﹒※﹒∼【作者專輯:楊小濱】 詩六首:疑問練習(組詩);畫廊;四季歌﹒﹒﹒﹒﹒﹒﹒﹒﹒﹒﹒﹒﹒楊小濱
【新漢詩】 銘記﹒﹒﹒﹒﹒﹒﹒﹒﹒﹒﹒﹒嘯 塵 紅軍﹒﹒﹒﹒﹒﹒﹒﹒﹒﹒﹒L J 記憶﹒﹒﹒﹒﹒﹒﹒﹒﹒﹒﹒﹒樑海聲 無題﹒﹒﹒﹒﹒﹒﹒﹒﹒﹒﹒唐 郎 過Dumbarton橋印象﹒竹 人 一些事(46)﹒﹒﹒﹒﹒﹒J H 題《石和影》書後﹒﹒﹒﹒﹒﹒非 楊 這樣﹒﹒﹒﹒﹒﹒﹒﹒﹒﹒﹒風 子
【河床〔小說〕】 桂圓幹〔連載之三、續完〕﹒﹒﹒﹒﹒﹒﹒﹒﹒﹒﹒﹒﹒﹒﹒﹒﹒﹒﹒﹒馬 蘭
【縱橫〔翻譯作品〕】 一九七二年九月(節選)﹒﹒﹒﹒﹒﹒﹒﹒﹒〔匈牙利〕歐拉維奇(祥 子譯)
【《傾向》專欄】 故事並未結束--和羅伯特﹒庫佛對話﹒﹒﹒﹒﹒﹒貝嶺(胡亞非翻譯、整理)
【編者短語﹒文學的景氣】 ──────────────────────────────────── 【作者專輯:楊小濱】 楊小濱,男,一九六三年七月生於上海。曾就讀於復旦 大學中文系。一九八五年至一九八九年任上海社會科學 院文學研究所研究人員,英國文學研究中心秘書長。一九九一年獲美國科羅拉多 大學碩士,一九九六年獲美國耶魯大學博士。現為耶魯大學東亞系博士後研究員, 兼任台灣《現代詩》季刊特約主編,美國《傾向》文學人文季刊特約策劃。近年 作品包括詩和文學、文化評論,發表於海內外中文刊物。一九九四年出版詩集《 穿越陽光地帶》,獲台灣現代詩社“第一本詩集”獎。一九九五年出版論著《否 定的美學:法蘭克福學派的文藝理論和文化批評》。 ──────────────────────────────────── 欄目編輯:馬 蘭 ﹒楊小濱﹒ 疑 問 練 習(組詩) ----------- 怎麼 你怎麼呼吸,在姐妹的子宮裡 在祖輩的糞土中 你怎麼呼吸,穿著陽光的囚衣 扔在自己的屍首前 你怎麼移動 你又怎麼替別人行走 拋在朝聖的路上,身段笨拙 你怎麼生長也空空如也 你被別人的腳印踢進了昨天 那麼,你怎麼能飲用風景,怎麼能 傾吞收獲的季節 如果你成為墳墓或琥珀 你稚嫩的頭顱怎麼發芽 你怎麼覆蓋背影,背影就怎麼塗抹你 在破曉的時分體無完膚 你從午夜出發,怎麼就非得回到午夜 漫長的蘇醒怎麼得了 婚禮虛擬得怎麼樣 刪節的手術或分娩是怎麼回事 你一旦降生為自己的兒女 又怎麼嫁給蒼老的父親 是否 是否在飛馳的房屋裡眩暈? 一閃而過的身影,減去自身的身影 是否裸露在起點與終點之間 是否經過了疲倦?如同披衣夜行的鬼 是否太輕薄,沒有在交媾中停留? 一個黃昏是否過於悠久?一次日落 是否帶走了全部的少年和遺忘? 是否有更多的馬匹跑動在器官裡? 在旋轉的唱片上,灰塵是否遠離了中心? 新娘是否比照相冊更加焦黃? 一行詩是否就刪除了每一寸肌膚 比衰老更快,比回憶更逼真? 一杯雞尾酒是否就灌滿了歲月的距離 是否將微醉的意念切割成光譜? 如果地獄的秋天也長滿了玫瑰 那麼,真實是否比偽善更可恥? 誰 我睡在誰的墓穴中?是誰 吐出了我的內臟,供人觀賞 是誰擄掠了我的肢體,留下我的腳印? 誰生長在我童年,哀悼我的老年? 誰是我的敵人,誰就是我的朋友或者我自己 那麼,有誰會在午夜送來花朵? 有誰會從我夢中叛逃,一去不返? 誰是趴在我病床上的那個人 遊盪在炎症裡,盲目地遠眺? 而誰是那個被他發現的人? 可是,誰是那個誰也看不見的人? 或者,那個在邊緣之外的人,從地圖上 不屬於任何色彩的人? 誰殺死誰?誰親吻誰?誰奸污誰? 誰把誰的牙齒移到誰的嘴裡? 哪裡 哪裡有蓋子,哪裡就有瓶子 一個人物被一張標簽密封 無邊的容器往哪裡去找 幽暗的陰道通向哪裡 永恆的迷宮從哪裡開始 哪裡是視野之外?哪裡 是天堂之上?順著同一條河流 傷口和子彈在哪裡匯聚 飄流的人到哪裡去感謝兇手 哪裡的鬼不再跳舞 哪裡的影子不再尖叫 哪裡的屠場變成家園 哪裡沒有裸露的、色情的翅膀 哪裡沒有嗜血的鴿子 ■[目錄][下一欄] 畫 廊 --- 誰注視我們?被紛紛揚揚的目光射擊 那些穿過肖像的猜測 從來不曾抵達牆的彼岸。 美人,你背後的咳嗽比槍聲更響 在舖天蓋地的幻覺裡,唯一的幻覺 是自己。別人在一個個窗口之外 由於窺視而遭到塗抹,並禁止開口 人物和風景鎖在瞬間裡 分別編號,有名或無名,都因單薄 而前途渺茫。只有那些仰天的聖徒 見到灼目的燈光而狂喜 或因跳不出色彩而痛不欲生 誰拯救我們?一個枯燥的瞬間。 不動︰整個世界的形狀 零零碎碎地貼在屋子裡 有的從未存在,象我們自己 有的太模糊,好象上帝 那些從不存活的體態,沒有窮盡的幻覺 以喪失自由來接近永恆 嘲笑視覺的短暫。這個世界 顛倒得可怕。被所有恐懼真實的場景 扯進花花綠綠的笑容和血跡中 看見這許多無關的美人,海,以及自己。 也就是看見大師最後的簽名 把真跡象支票一樣付給我們。 沒有一筆滑到視線之外 (選自組詩《文化》)■ [目錄][下一欄] 四 季 歌 ----- 為了春天,我們不惜迎著東風的媚眼和楊柳的鞭子 為了春天,我們把淚滴解凍在抒情的傷口裡 春天啊,我們因為比牡丹醜陋而自殺未遂 為了春天,我們脫掉上衣之前就感染了花蕊 裝扮成蝴蝶和蜜蜂,釀出無邊的粉刺 為了春天,我們走漏了愛情的風聲 剛要虛張聲勢就已經打草驚蛇 就是為了春天,我們才把嗓子吊到樹梢上 唱出的麻雀也不管東方的青紅皂白 為了春天的幸福我們拍賣所有其他的幸福 降價處理,概不退貨 為了春天,我們把夏天斬盡殺絕,禁止它出場 為了春天,我們也開除不合格的春天 讓它們和冬天呆在一起,永世不得翻身 都是為了春天啊,這個 聳人聽聞的、花枝招展的春天! 哦,春天,我們還沒等到你就已經蒼老 ※ 看見夏天,才知道春天的虛偽 赤裸裸的夏天迎面走來 沒有教養的腿,一步就跨在我們肩上 夏天,顛來倒去還是夏天 而我們累得汗津津,一夜間熟透 嘗到夏天就是嘗到自己,依舊貪得無厭 夏天剛出爐,就端在我們面前 喝下一鍋熱乎乎的夏天,尿出金子 服用過量,還至死不渝 血卻白白流掉,無非是沖著一個無恥的夏天 這樣,我們就比夏天更燙 從瘧疾一直患到梅毒 高燒至死,僅僅留下一具焦屍 在另一個夏天裡叫賣用剩的靈魂 摸著夏天,舔著夏天,忍受著夏天 夏天,年齡不詳,籍貫不詳 在五月的某一日強暴了春天 將立即押往秋天執行槍決 ※ 接著,秋天收割了我們的頭顱 以豐年的速度掠過 秋高氣爽的日子,我們的愛情都涼了半截 和出走的器官一起蕭條起來 只有內心的老氣癒加橫秋 用枯萎的傷口裝點楓葉 一片葉子還沒落下,秋天就認出了我們 來自夏天的逃犯,衣裳還來不及打扮 即使偽裝成蟋蟀,也要露出知了的馬腳 愛出風頭,受不了黑夜的孤獨 而一旦被秋天吟誦,我們又清高起來 在菊花下把腰肢扯得一瘦再瘦 想到落木正等著蕭蕭的時刻即將來臨 我們走在山水畫裡也忍不住瑟瑟發抖 這是最寂靜的時刻,我們被夕陽窒息 而一頓深秋的夕陽卻填不飽被夏天喂過的肚子 夕陽啊,你萬壽無疆的陰魂追隨著我們 一邊秋後算帳,一邊暗送秋波 ※ 我們脫掉落葉就凍成雪人,穿上羽絨 就飛在思想的荒原之上 眺望地平線,卻不見未來的春水 暖洋洋的鴨子從來遊不出宋詩的韻腳 在冬天的童話裡,明天的天鵝將被無限地延遲 醜小鴨翻過這一頁湖泊就進入了夢鄉 夢見蜂擁而來的聖誕老人都比去年老了一歲 減去我們還不夠春天那麼年輕 加上,又過了死亡線 那兒有虛擬的天鵝吹著英國管 而一個真實的冬天會咳嗽不止 於是我們把它裹在被子裡,掛在壁爐上 用鬆枝勒住冬天的脖子,不讓它北風吹 這樣的冬天就可以安心地滋補我們 用冰柱痛擊我們的冬眠 直到僵硬的言辭訴諸熊膽 聽另一個冬天在窗外無產階級地咆嘯 聽另一個冬天流浪在靈魂的月色中 在賣掉最後一根火柴之前 先賣掉一首無家可歸的詩歌 ■[目錄][下一欄] ──────────────────────────────────── 【新漢詩】 ──────────────────────────────────── 欄目編輯:祥 子 ﹒嘯 塵﹒ 銘 記 --- 決意銘記的那些名字 總在冬雨黯藍的霧氣裡蒸騰 它們完全拂逆了彌遠的期許 也未若流沙 會在曠野風高的月夜 相對一段默然含淚的溫習 回應出沉著悠長的鳴響。 偶然有人遙指芳草無涯 又提起年輪如何在河床上舞蹈的舊事 歲月漫然在裡面升沉 而後幹涸; 於是在或晴或雨的天色裡 更要憶起那些名字 就象憶起河床上那些不曾隨波浪而去的 水花在石紋上刻出的紀念。 ■[目錄][下一欄] ﹒L J﹒ 紅 軍 --- 遠遠走過來的 不是一只隊伍 而是一群受傷的 狼 在這個地方 有的是黃土 沒有的是竹子 所以他們 晚上做夢 也是綠的 還有一張張 漸漸模糊的 臉 到白天 他們操著 奇怪的口音 大聲唱歌 五色的碎布 看上去就像 鬼一般 可還是 咧開嘴笑 嘻嘻哈哈 只不過 洗澡的時侯 大家摸著 自己的身體 慢慢安靜下來 有人緩緩 將一只手指 指向天空 縱聲 長嘯 天 啊, 我要報仇! (1996.7,Ames)■ [目錄][下一欄] ﹒樑海聲﹒ 記 憶 --- 這支熟悉的歌象是書的封面 一聽到了它 這書不能禁止地一頁頁翻開 這支歌象是阿拉伯魔瓶 一旦打開了 魔鬼即成為主宰 它肆虐地纏著我 帶我漫遊 已經逃出的情天恨海 過去的情景是那樣的遙遠 又是這樣的近 恍惚間一切都不存在 一個弱小的聲音在呼喚著我 忘記吧快忘卻 於是我用利劍將過去割開 (liang@usa.net) ■ [目錄][下一欄] ﹒唐 郎﹒ 無 題 --- 可能是在唐朝 朱雀橋邊 箜篌聲裡 一次淋漓的酒後 忽然劍已在手 我舞的是遠國的韃靼 譫言妄語 因了新月曖曖的蠱惑 只是一聲輕輕的嘆息 劍毫的白光已懸在 嘈雜的空中 而我卻不敢回頭 去望大江東去的咆哮裡 那株落寞的野花 空空地留下了 千古的疑惑 ■[目錄][下一欄] ﹒竹 人﹒ 過Dumbarton橋印象 ------------- 攏袖至肩 入水 無 聲 這山 卷起萬頃的綠藍之後突然定格在 我匆匆趕來的黃昏 背後的巨臂是弓 而橋瘦為箭 遠方的暮色被逼得步步飛退 我踩弦高速而來 正是那年被冷雨彈落異鄉的 八萬分之一音符 登陸之前 且把思緒隨意地交出 想飛的時候有雲滾動在浪尖 而雙翼一展 兩側的蔚藍將隨我一起傾斜 (1996.12.5,Mountain View,CA)■ [目錄][下一欄] ﹒J H﹒ 一 些 事(46) --------- 夜降臨時我出門去看 隔壁的鄰居還是我的鄰居 這時樓梯的方向傳來腳步 樓梯的下面有一條路 我聽見鄰居的門外有人在叫大衛 天上開始下雪天上這時同上海一模一樣 上樓而來的孩子在一扇門後消逝 我看見春天開始,四方的石頭一壘一壘, 新葬的墓地,不認識的長發少女,初次做愛 (1996.12.23)■ [目錄][下一欄] ﹒非 楊﹒ 題《石和影》書後 -------- 一塊石頭 它坐在那兒,它站在那兒 其實,它只是靜靜,在那兒 成為形狀 石頭 輕輕放下一個影子 那是一個美麗的影子 影子 在石頭下面 展開自己 這個深色的影子 它躺在那兒 仰望石頭 我們從哪裡來 又到哪裡去 我們為什麼來到這裡 這個深色的影子 它躺在那兒 仰望石頭 並且努力展開自己 這時 一個女人的聲音 在遠處升起 把布邁恪的詩行 〔注一〕 演繹成旋律 這是一個柔和的聲音 這個柔和的聲音 從遠處傳來 在石頭和影子之間 穿過 又向更遠的地方飄去 一塊石頭,開始滾動 影子 也張開翅膀 如風中翻動的書頁 後來 在中國山坡上 有人看見 一只七彩的蝴蝶 〔注一〕布邁恪,Michael Bullock,加拿大意象派詩人,譯 著等身,有漢譯詩選集《石與影》,金聖華譯,1993年中 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出版。 (96.11.28,聽布邁恪、金聖華聯袂講座“詩與翻譯”後,即興贈布、 金於晚席間;97.1.15改。)■ [目錄][下一欄] ﹒風 子﹒ 這 樣 --- 回到故鄉 照例,一家家拜訪 那些叫出或叫不出名字的長輩親屬,許多面孔 已經生疏,這是鄉俗 我們客氣地重復著同樣的問答 話題轉向同樣的天氣鄰裡以及其他 女人們在一旁指指劃劃 我裝作認真地傾聽 目光已轉向牆角一盆很大的花 大年一過 我便準備北上 突然想到辛苦的爹娘 以後的日子我忙著修修補補 料理家務 不再計算時間 像多年以前,我曾經一直這樣 (1995.9.3)■ [目錄][下一欄] ──────────────────────────────────── 【河床〔小說〕】 ──────────────────────────────────── 欄目編輯:伊 可 ﹒馬 蘭﹒ 桂 圓 幹〔連載之三、續完〕 -------------- 十六 梅鎮人發現並嘖嘖稱奇我與李兒的同居關系是通過王忠的嘴出去的。不知何 時他弄到了李兒的鑰匙,在九月二號站在我們的面前。我清楚地記得李兒說不出 話,整個人癱倒似地痛苦,她想嘔吐,但又吐不出,憋得難受。李兒兩次分別與 男人、女人做愛被人捉著,可憐的李兒無處可逃、無地自容。只有我還能讓不屑 一顧的神情從嘴角溢出,而王忠似乎大獲全勝滿載而歸。他冷冷地笑,“果不出 我所料。”出門時他沒有忘記詛罵一聲“賤貨”。 十七 我英俊的唯一和我有肉體關系的男人死了,他偷吃大量的安眠藥。他死的那 天,木丁街有家餐館開業,業主請來一幫吹號的家伙,鑼鼓喧天。我得知他的死 訊時正在和一大早趕來退貨的男顧客爭吵,我叫他下午來退,早晨退貨不吉利, 會壞一天生意。他聲明他路過此地馬上要走。我說這樣好不好?我給你錢,算我 送你。男顧客大叫起來說你以為你有錢嗎,有錢就可以侮辱我嗎?我說他有沒有 搞錯,人心不足蛇吞象。男顧客站在舖子中央揮舞著金黃色大號乳罩不停地叫“ 神經病,神經病。” 我看見小紅穿過馬路,氣喘,她分明嚇壞了。我說沒什麼大事。小紅嘩地哭 著說,怎麼辦,亞姐,他死了,我第一次看死人在床上。誰都有第一次,我這就 去第一次。我從男顧客手中接過乳罩使勁扔到街上,從黑包中抓幾張鈔票往他身 上塞,鎖門直往幾個月沒回的家跑。 十八 現在李兒來陪我守靈,身著白衣,施淡妝,她和我丈夫平陽一夜露水夫妻。 男人和女人只有撕開友誼的面具踏入性愛的領域才能表現出真正自然的男女關系, 恨之入骨或愛得血肉模糊,才容易不做態、不矯情、不心懷鬼胎暗渡陳倉。女人 最不會忘記和她有性關系的男人,他們顯示在夢中在不經意的日常生活中是一個 又一個無形的陷井。我雙手合十,一張大白布罩著平陽瘦可見骨的肉身,李兒點 燃蠟燭,我注意到她面孔觸目驚心地美。我和李兒相對無言默默坐了一夜,我又 嗅到了她身上深埋著的桂圓的味道。 李兒不願意參加平陽火化的儀式,她正在恐懼著什麼,平陽的死似乎有所象 征。我告訴李兒,明天我把“處女茶”交給王忠,雖然平陽已經死了。為何還要 提王忠的名字,難道他要了你。李兒悲憤盯著我說。你病了。我認真地說。我不 相信李兒竟愚蠢以為我在演出換夫的喜劇,我於是明白李兒的佔有欲如此地強, 我對王忠並無好感,那種自以為讀了幾本書就以為一加一不等於二的男人滿街隨 處可拾,上面說過王忠企圖靠近我有可能是抱我,一個單身男人和一個單身女人 在房內陽光又是那麼明媚,但他坦言他不行了,性能力隨李兒而去,變化突如奇 來不可思議。我靠牆而立,王忠與平陽相比太過陰冷,每說一句話好似話裡還有 話。王忠在我身後說,離開李兒,她很危險。我回過頭直視王忠渙散的身體,李 兒在梅鎮很不容易,你為何要傷她的心。是嗎?王忠冷笑。 現在,李兒雙手抱著身體,平淡地自言自語,我是瘋過的人,我還怕病嗎? 你應該去打理下卡拉OK,全部給張全了嗎?我企圖轉換話題。還要活下去嗎? 李兒自顧自說話。秋天是有風的,也有雨水,兩個女人面對一個男人的屍骨,室 內別無他人,李兒借來了一盤哀樂,放著。我此刻聽出哀樂為慢三步,可以用來 跳舞。我們倆圍著平陽的屍體旋轉,一個圈接一個圈,李兒帶著我,歪歪斜斜的 影子印在牆上,輕歌曼舞。李兒很投入,安靜地微笑,朝著我,跳了一會,我們 都感到一股鬼氣從腳底下流出,慢慢地浸到腰部,李兒好像握不住我的腰,手竟 無力地降落下來。而就在這時,有人敲門,不要去開。李兒說。好吧,不開。門, 仍然在響,很固執。我知道你們在,開門吧。李兒聽出是張全的聲音。張權和小 紅站在我們面前。小紅身著拖地的黑色長裙,張權則西服、領帶。今天是你們的 大喜的日子嗎?李兒不動聲色地問。是的,我們今天結婚。張權回答,小紅小鳥 依人樣勾住張權的手臂,笑著。你們走吧,我們的喪事還沒完呢。我看不慣小紅 在笑,當然結婚的她順理成章地笑。為什麼不呢?但我仍然趕走這對新人,沒有 什麼,李兒說,我們繼續跳吧。好吧,跳。 十九 日子混亂不堪,日子又過得很快。已經是早春的氣象了,張全和小紅遠走深 圳說有家夜總會老板請他們,李兒便把“小雨點”卡拉OK頂給張權的兄弟張力, 辦完一些手續,李兒很無助的樣子。我的心情也不好基本上沒心情,可我的“玩 一把”舖子得開,李兒幫我守了幾天,守得她沖我叫喊說恨不得把這舖子燒了, 放一把火,冬天裡的一把火。李兒月經前幾天一如既往兇巴巴地亂發脾氣,我懷 疑李兒和王忠結婚的決定就是在經前做出的。聽說西方婦女有藥可吃,專門治此 種婦科病-經期騷亂症。我似乎沒有特別不良的反應,我不影響他人,我只是愛 吃零食,不停地咬東西。我咬著東西又去G市進貨,回來將三角內褲掛滿了牆很 是晃眼。李兒穿件大紅寬擺長裙子,緊身半透明上衣和我並肩坐在舖子內。我們 打量著木丁街走來走去的行人時而評論幾句針對男人的衣著,這領帶不配他的褲 子,深色的西服應搭配淺色的襯衫,那個平頭很滑稽,走路外八字。呀,你看呵, 這是對情侶,不象。這對象在搞婚外戀,打八折買給他們吧。這樣的日子又過了 一個季度。 二十 如果說我丈夫平陽的死對李兒是人生無常的感嘆,張全和小紅遠走高飛則是 個刺激的話,王忠的暴死(據說是食物中毒)對她就是打擊。李兒是在王忠死前 一天搬出我的家,她並沒說出原因,我懶得再問。我開始疑心李兒愛過王忠,恨 意也是愛著的依據,她忘不掉他,我疑心她以前告訴我的關於王忠的一些事全是 她虛構的。她因愛而結婚因激情而結婚而且是難以抑制的激情!誰知道呢?女人 與女人之間關系的脆弱就表現在不肯說出全部的真實,無論如何得藏點什麼在身 後,明裡暗裡為之爭奪著什麼。李兒走到哪裡當然是閃亮處於中心的女人,我喜 歡看她快樂的樣子盪來盪去,她的笑很漂亮。 王忠的喪事她沒有出席,二、三輛送葬車開出梅鎮朝火葬場馳去,我正好在 必經之地的木丁街守著舖子。而就在這一天李兒放火燒了她原來的家。縱火後的 李兒以夢遊的步伐逃出梅鎮。我無法打聽到李兒的消息,和她有關系的人非死即 走,遠走他鄉,我們注定錯過了,在同一條路上走失。我也形影孤單地活著,穿 著緊身衣。接連而三的死人事件加上李兒的失蹤把梅鎮的空氣挑撥得陰冷緊張怪 異好象隨時都要爆炸,人們在不安地等待,下一步是什麼?老人們又說李兒是不 散的陰魂,只要有她在一天梅鎮就別想安寧,她什麼時候才死呢?她是災星。流 言越來越多越結越廣,我似乎也相信她還是不要再回來的好,她不屬於梅鎮,她 是異鄉人,水土不服,犯沖。我的疑心病隨著流言滾動到平陽的最早的毒品從何 而來,平陽只說是社會上的一些朋友從南邊偷運來的。也許是李兒帶給他的,李 兒當時在公安局,常聽她說收繳的白粉如何如何,人的意志力無法和物質抗拒, 人在藥物下不堪一擊,如同子彈穿過人的身體,發出清脆的響聲。 李兒消失了一個冬天直到春天出人預料地返回。在她消失的冬天裡梅鎮又發 生一些不大不小的事,三個從G大中文系結業的女學生分配到鎮高中,她們青春 的臉皮上充沛著血色,老人們說又來了一群妖精,她們要我們種蘋果樹嗎?老人 們在嘀咕。我坐在舖子裡接待這三位學生,她們忸忸怩怩、嘰嘰喳喳買了我的新 式內褲和胸罩,分別織著梅花圖案。而就在這時李兒站在我的面前,我幾乎沒有 認出她,她裹一身的黑衣,手握一支簫象西式鬼節的人物。李兒我要走了,我對 李兒說,三姨媽來接我去美國。你要去認一個陌生的姨媽。是的。保重吧。李兒 說完她的祝福話飄飄然走出我的舖子,我沖她笑笑,我想她看見了我的笑容。第 二天梅鎮的老人們大聲地議論李兒自首事件。你說她會判多少年?現在還嚴不嚴 打? 李兒正式宣判的那天,我手握一張國際航班的機票,我與李兒將隔開一個大 洋,但她服刑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可想而知都充滿戲劇性。首先李兒的美肯定使男 犯們不知所措,而李兒不寧的心和手出驚人之舉必令大家措不及防,而我之於美 國必將是一個更為不知所措的陌生人,我首先要對付一個陌生我從沒見過面的三 姨以及陌生的兄弟,我會變得更為陌生對於所有的陌生人。但我必須啟程,我也 說不清為什麼我想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三姨媽說來吧,說為了報答我母親對她的 恩情,究竟是何恩情天知道,還說我可以繼續開我的服裝店。但假如有來世我寧 願做一個美貌的年輕巫婆到處顯靈在單身的房間遍插玫瑰香氣襲入鮮花朵朵。 我在打掃屋子時發現不少李兒吃完的桂圓殼積在床底,我輕輕一掃,打開窗 子時桂圓殼全部騰空而起飄在空中,我大聲地咳嗽,捂著嘴跑了出去。 (1996.11.20)■ [目錄][下一欄] ──────────────────────────────────── 【縱橫〔翻譯作品〕】 匈牙利當代詩人歐拉維奇(Imre Oravecz)生於194 4年,1972年發表第一部詩集《嗨!》。本欄節譯 的《一九七二年九月》一書最初發表於1988年。漢譯譯自愛索爾的英譯。 ──────────────────────────────────── 欄目編輯:祥 子 Imre Oravecz ﹒〔匈牙利〕歐拉維奇(祥 子譯)﹒ from "September 1972" 一九七二年九月(節選) ----------- 開始的時候 有你,有那裡,有過去,有藍天,有陽光,有春天,有溫暖,有田園, 有花,有樹,有草,有鳥,有林,有友情,有決心,有風度,有相信,有大方, 有富足,有快樂,有歡欣,有笑顏,有歌詠,有演說,有掌聲,有好評,有尊敬, 有理解,有甜蜜,有純潔,有美麗,有肯定,有信心,有希望,有愛戀,有未來, 然後你成為她,那裡成為這裡,過去變成現在,藍天充滿黑煙,陽光化為陰雨, 春盡而冬至,溫暖變為寒冷,田園變成沼澤,花朵變為枯枝,樹已成灰,草又成 泥,鳥成為獵物,堅強變成柔弱,勇敢變成懦怯,堅定成為猶豫,風度成為尷尬, 相信變成疑慮,大方變為小氣,富足變成貧困,快樂變成悲哀,歡欣變為憂愁, 笑顏化為哭泣,歌詠成為叫喊,演說結結巴巴,掌聲變成倒彩,讚美變成咒罵, 尊敬變成輕蔑,理解變成沖突,甜蜜變為苦澀,純潔變得骯臟,美麗變成醜陋, 肯定變為否定,信心變為懷疑,希望成為絕望,愛戀變為憎恨,未來成為過去, 再從此周而復始。 ※ 我清楚地記得 你第一次來看我的那天,一條短裙,透明的罩衫,輕便的涼鞋,你 的行李,輕巧如羽,有點象你,明亮有如送你來的春天,神採奕奕,對周圍的一 切都感到好奇,年青,幾乎是個孩子,在一個孩子的體內,柔軟而又新鮮,你告 訴我途中的每個細節,經過的關口和檢查站,火車外面的風景,人們如何待你, 還有你第一次來到鐵幕後的感覺,為我熟視無睹的事情而驚奇,又在我的驚奇中 看見平常,你喜愛這座城市,她古老的村莊、街巷、面包店、博物館、警服、電 車、橋樑、浴池式的澡堂,你在床上努力從事以彌補你可能失去的約會,一心讓 我對所有的事情都滿懷喜悅,因為你對所有的事都滿懷喜悅,一切的事物,我、 你自己、這個世界,都使你感到歡欣,我一樣清楚地記得你最後一次來看我,長 長的兩件套裝,厚大的毛衣,工作鞋,你的行李重了些,你也重了一些,沉鬱有 如送你來的秋季,孤僻,對一些事已無所謂,老了些,一個女人,在一個女人的 體內,成熟而又疲憊,沒再談起關口和檢查站,火車外面的風景,人們怎樣待你, 或者再次來到鐵幕後的感覺,不再為我熟視無睹的事而驚奇,也不在我的驚奇中 看見平常,對這座城市視而不見,也不再為她古老的村莊、街巷、面包店、博物 館、警服、電車、橋樑、浴池式的澡堂而激動,你在床上不再努力從事以彌補你 可能失去的約會,也不再一心讓我對所有的事情都滿懷喜悅,因為你已不再對所 有的事都滿懷喜悅,一切的事物,我、你自己、這個世界,已不再使你歡欣。 ※ 我試著想象現在的你 不是那個我曾經認識的光艷照人的女孩,而是一位我從未見 過的枯燥無味的中年女人,你臀肥腿粗,但你的腰肢仍然纖細,你以優異的成績 從大學畢業,你是一所著名的斯拉夫研究所的研究員,你的丈夫是位斯拉夫人, 他資助你周遊列國,他是位傑出的學者,一位有影響的人物,他曾寵愛過你,但 現已對你視若無睹,在你的心中,對他的情火仍然熾烈,但它不是對那個北方國 度的熱戀,你是那裡的外國人,在夏季和冬季裡一樣寒冷,你靠著經常的家鄉電 話,堅持下來,把困苦向你的母親傾述,不,就是那纖細的腰肢也已成為過去, 你潤滑如絲的皮膚已經裂痕累累,但你的乳房仍保持著她們曾經的堅挺,你並不 是位好學生,在你新的家鄉裡你是位平庸的外科醫生,在首都的某間醫院裡做些 小手術,你漸漸討厭你的丈夫,他是位好人但缺乏意志,你們常常吵架,你對他 不忠,在你的事業裡隱居,承擔更多的夜間工作以避免同床共室,你不斷地用離 婚去威脅他,但又沒有勇氣離開,不,你的乳房已開始垂落,你臉上甜美的線條 已轉為愁苦,但你的眼神仍然純真,你剛剛通過你的考試,你是外省縣城裡的一 位二流醫生,為每一樣抱怨開出同樣的三、四片藥,把每一種小病轉給一位專科 醫生,你從未愛過你樂天、但無能的丈夫,但你們相安無事,有輛福特轎車,專 供你用,在溫暖的海邊度假,宴請客人,你在食譜上耗盡心力,投人民黨的票, 西梅爾是你最喜歡的作家,你迷戀電視劇,想望長命百歲,你純真的眼神已沉入 廢墟……不,我不能想象你。 ※ 太陽光芒四射 雪晶瑩閃亮,四周一片沉靜,常青樹在白色的重負下彎曲,我走過 空寂的街,兩旁的房屋裡似乎無人,上班的已去上班,孩子們都已上學,只有老 人們依偎在低垂的帘後,天氣很冷,我穿著應時,臉龐通紅,一只購物袋,牛奶, 面包,當地的黃瓜,在我一天的預算之中,我的狗追趕上來,在他的三條腿上顛 撲,指甲裡帶著冰凍的雪,推翻、嗅著一只討厭的拖鞋,看見只貓,就追了過去, 一輛汽車正從車庫裡笨拙地退出來,馬達突突地轟鳴,但也沒打擾任何人,一群 麻雀聚在只垃圾筒邊,專心地覓食,一只孤單的黑鳥站在電線上頗有興致地旁觀, 我已吃過早飯,我的腸胃還好,微妙的新陳代謝,破壞一些東西,重建一些東西, 吸進空氣,又吐出來,讓寒冷的天氣穿過鼻孔,我的生日,四十歲,從沒想到我 能活著看見這天,我已在離去的路上,可以看見彼岸,光禿,到處是石頭,充滿 了敵意,沒想到它會是這樣,但我並不抱怨,我感到時間的流逝但它並不急促, 一步接著一步,保持著恆定的速度,循著熟悉的道路,我有的是時間,心中不再 有龐大的計劃盤旋,風暴已平靜,我只想難免的事,每天重復的瑣事,不再和它 們抗爭,我在它們的意義中層層剝落,純淨有如冬日的清晨,平和而無心,幾至 自由自在。 ※ 所有我想要的 只是那將要來的,遲緩的侵入,可怕的結局,絕對的失敗,切身, 足以衡量一個人,專為我而設,我現在就想站起來,面對它,直視它的眼睛,我 想和那至今被我推在遠處的失敗,生活在一起,在一只籠中,象和一頭野獸住在 一處,喂養它,撫育它,馴服它,學習它,直到我終於可以放棄我所有曾經緊握 的東西,將它們投入烈燄如不值一文的廢物,然後,如若癱瘓了一樣,我將不再 做所有我仍然在做的事情,我將放棄你,沒有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你,因為 我不再想有一個你,只有將來,美麗,但不憐憫。 [Translated from the Hungarian by Richard Aczel. From "CHILD OF EUROPE: A New Anthology of East European Poetry", Micheal March Ed., Penguin Books, 1990]■ [目錄][下一欄] ──────────────────────────────────── 【《傾向》專欄】 電腦網絡文學雜志《橄欖樹》自本期起和《傾向》文學人文 雜志合作,在電腦網絡上開辟《傾向》專欄,這是一個十分 獨特的合作形式。我希望這一合作能使文學獲得更多的讀者和知音,也讓讀者對 《傾向》多一份了解。 貝嶺☉編者的話 ──────────────────────────────────── 特邀欄目編輯:貝 嶺 ﹒貝 嶺(胡亞非翻譯、整理)﹒ 故事並未結束--和羅伯特﹒庫佛對話 ----------------- 羅伯特﹒庫佛(Robert Coover),現年六十四歲,被美國文學界稱為六十 年代以來最有代表性的後現代小說家之一。他的小說充滿實驗性,在變型的故事 敘述中極大地擴張了痛苦和快樂、絕望和希望、想像與現實、作家與文本及隱喻 的關系。庫佛1932年生於美國愛荷華州的查爾斯城,二戰時全家遷往伊利諾 州的赫林。1953年,他在印第安那大學獲得文學學士學位,畢業後加入美國 海軍,期間在歐洲服役三年,直到1957年夏天退役,即開始其作家生涯。他 1956年在芝加哥大學獲文科碩士學位。六十年代中起,庫佛在歐洲(主要在 英國、西班牙)居住的時間與他在美國的時間基本相等。在美期間,他大多以教 書為謀生手段。他的長篇小說處女作《布魯人的起源》在1966年獲威廉﹒福 克納獎。1979年起他和妻子遷居美國羅德島州的普羅維登斯,並受聘在布朗 大學任教。目前,他在該校主持“寫作自由”項目,同時主要講授“超文本寫作” 及其它的實驗性文學創作。庫佛的長篇小說作品從《布魯人的起源》、《全球棒 球協會》(1968)、《公共的燃燒》(1977)、到最近的《約翰的妻子 》(1996)已出版十二部。他的每一部小說出版時,都在文學批評界引起強 烈反響,甚至會激怒一些批評家和作家同行。他的某些長篇小說,如《公共的燃 燒》對於美國的政治黑幕及政客的內心世界作了淋漓盡致的描述。由於庫佛極具 朗誦才能,而且繪聲繪色,十多年來,每次他在各地朗誦此小說的某些章節時, 都會引起極大反響。據他說,他還因此上過美國政府聯邦調查局的監控黑名單。 他的下一部長篇小說《刺玫瑰》將於1997年在紐約出版。庫佛的寫作還涉及 散文、戲劇、廣播劇和文學批評等,他也曾執導過電影。 一九九六年七月底,在美國東部羅德島州的布朗大學一間寬敞的辦公室內, 貝嶺和孟浪訪問了美國小說家羅伯特﹒庫佛。因為彼此已是熟識多年的老朋友, 在錄音機的記錄下,庫佛對中國作家向他提出的問題作了詳細的回答,特別是當 談到他正在主持的通過電腦進行的超文本寫作實驗時,他滔滔不絕。此對話的英 文原文經過羅伯特﹒庫佛的親自校改及審閱,並由胡亞非女士翻譯整理成中文。 ※ 貝嶺:據我所知,您迄今已創作了逾十部小說。您對自己的創作生涯滿意嗎?您 是從寫傳統形式的小說開始創作的,隨後,您不斷地對小說的文本及形式 進行探索。在這個時代,對小說甚至對小說家的分類已十分復雜,您自以為是哪 一類的小說家呢?您有否自己特別認可的文學傳統及欣賞的當代小說家呢? 庫佛:我開始寫作時,從沒考慮過傳統或認為自己類似某一派作家。我只是把我 聽來的故事--那種部落神話似的故事寫出來,或至少部分地是這樣。我 寫那種我認為是部落神話的、反映人們的信仰和價值的東西。我覺得,您不能從 外部去介入、面對或檢驗這些故事,您必須活在這些故事之中。所以,我寫的故 事大部分都是發生在別的故事中的故事。我認為我自己是一種現實主義者,一種 不只是報道人類行為的表面現象,而描述人們在他們腦子裡的故事中生活的情形。 就此而言,我發現有幾位作家對我很重要。我講的是現代作家,也有古代作 家對我很重要的。現代作家裡有薩繆爾﹒貝克特和卡夫卡。我覺得他們是不妥協 的現實主義者。他們是兩者兼有:不妥協和現實主義。我覺得他們是現實的探索 者,對他們的理解對我理解我自己的追求很有幫助。我寫的作品被認為是“實驗 性”的,雖然我自己並不那麼認為。我只是在描述我自己生存的時代之神話與夢 幻。我在寫作的時候,我以為我是單槍匹馬的,與眾不同的。後來出現了其他的 作家,他們似乎也在寫和我的相似的東西,我就或多或少地與這群新的作家有一 種認同感,這群作家出現在五十年代末和六十年代。 這些作家也是覺得他們自己是單槍匹馬的,也覺得他們的創作是獨樹一幟的。 但漸漸地我們相互都有所發現,這樣一個小組就形成了。這個小組並不是以一套 原則、一個理論、或一個思想開始的。我們只是認為現實中有一種死去的神話需 要復活,需要顯現。我們需要用這些神話去照亮現實。這類作家有約翰﹒霍克斯 、威廉﹒加斯、威廉﹒蓋迪斯、威廉﹒勃羅斯、和托馬斯﹒品欽等,還有別的國 家的作家,象加西亞﹒馬爾克斯、卡洛斯﹒富恩特斯、豪爾斯﹒路易斯﹒博爾赫 斯、伊塔洛﹒卡爾維諾等。我們發現我們找到了一種共同的聲音,雖然我們的聲 音絕不相同,但至少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目的。這個目的可以說是以發自內心深處 的、內向的手法描述我們時代的神話。 這樣,我就被看作“反對偶像崇拜者”這一群作家中的一個。我們感到要打 破舊的偶像和舊的思想。我們要打破的有些偶像正是傳統小說家的創作方式,即 自從塞萬提斯時代至今的三百多年來一直流行的虛構文學的寫作方法。這樣的寫 作方法對我來說是死氣沉沉的,我對它再也沒有什麼興趣了。我想,那在十五世 紀可能是令人激動、或令人受到鼓舞的,但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就不再令人激 動了。我們必須去發現新的手法,以表現新的思想和正在形成的新的觀念。為了 有一個新的形式,而不是象許多小說家所做的那樣,不斷地重復舊的形式,我很 少有耐心讀那些被過分讚譽的而實際上只是重復三百年來舊形式的東西。一讀到 打破規則、打破傳統、改變舊方法、不局限於傳統、不囿於前代人強加給我們的 信仰、神話及其夢幻的東西,我就很激動。 我覺得我從未停止過追求新的東西。對我來說也就是,我每次所寫的東西必 須是新的,我不能重復以前做過的事。這也就意味著每一次我的作品發表出來, 都會引起憤怒和反抗。有些讀者由於某種原因喜歡我的某部作品,但當新的作品 出來時,他們又讀不懂了,所以就有抵觸情緒。我的每一部作品都經歷過被抵觸、 受爭議,就是因為人們通常花很長時間才能適應人們所不熟悉的東西。 貝嶺:據我所知,您大概在歐洲住了超過十年,作為一個作品充分反映了美國文 化及神話的小說家,這種經歷是基於一種遊子心態?自我放逐?還是出於 對歐洲文明及不同民族文化的強烈興趣?我想,您並非被迫住在歐洲,恐怕也不 是出於對美國文化的厭惡,您那一代美國小說家中有此長久經歷的似乎不多,它 對您的創作構成了一種怎樣的影響呢? 庫佛:我覺得離開產生神話的環境很重要。我覺得自己是從這個環境中異化出來 的,但要想理解它,我就必須離開它。身處於對時代有鉗制力的神話之中 而寫作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對我來說,在別的地方生活,只要不是在我要寫的 環境裡,寫起來就容易些。什麼地方都行,歐洲是其中之一,只要是走開,只要 不是身處我生活於其中同時又是我要描寫的神話環境。我發現,幾乎我的在前三 十五年到四十年時間內所寫的所有的東西,都是在國外或在半夜以後寫的。在半 夜寫作是另一種脫離環境、轉移時空的辦法。 無論我走到哪裡,我都閱讀當地作家的作品,以了解他們,但我並不想介入 地區的政治、地區的宗教及社會風氣。在國外,我總是讓自己獨處、安靜地生活、 寫作。我總是在國外寫有關美國的題材,但當我回到這裡時,因為我必須掙些錢, 我就寫非美國的題材。寫一個我所不在的地方的故事好像容易些。詹姆斯﹒喬伊 斯就是這樣做的一個例子。他整個的寫作生涯都是在遠離愛爾蘭的自願流放中渡 過的。 我總是喜歡回到美國,再感受美國文化。只要我發現我聽不懂美國笑話了, 我就認識到我離開她太久了,我就必須再回到美國,去熟悉那些笑話。一般地來 說,我會在國內住幾個月,然後就到國外去住三四年。這個習慣自我來到普羅維 登斯後,就改變了。部分原因是我得供孩子上大學。您是知道的,在美國上大學 很貴。我需要一個我以前並沒感到需要的工作。我到布朗大學以前的工作都是短 暫的,有六個月的,最長的也只有一年,然後我就再寫作。在布朗,我是長年工 作,但我可以每四年休假一年。我們到這裡來是因為我們喜歡這個城市和她的氣 氛,我們有朋友在這兒。所以我們就在這裡定居下來。 貝嶺:在大學裡獲得一份教職似乎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美國作家的主要謀生方 式,現在似乎已成了詩人或作家的另一種身份象征。據說您在1966年 為了尋找工作曾給二百多所學校寄出了申請和個人簡歷,對您來說,教書是一種 興趣呢,還是純粹的謀生? 庫佛:啊,那是在六十年代。那時,我們在我妻子的家鄉西班牙住了三年左右, 多半是由於她家裡人的接濟。我們得到一套免費的住房,我妻子的父親是 個醫生,所以我們也不用為醫藥費發愁。每星期天他都邀請我們到他家裡去吃飯, 所以如果我們在每星期的其它六天裡吃不好,我們就可以在星期天在他家裡補一 頓。我們的兩個女兒那時候很小,很好玩。我妻子家的大人都喜歡給她們買衣服、 買玩具什麼的。這樣,我才有可能在三年半的時間內只是生活和寫作。但是我們 不能永遠地那樣生活下去。所以,我決定找一份工作,然後我就寫了三百多封求 職信,最後終於在巴德學院找到一份工作。我只得到五、六個回音,大部分都是 說沒有任職的機會。您也有同樣的經歷,您知道找工作有多麼難。那時候,作家 是找不到工作的。大學一般對沒有博士學位的作家不感興趣。巴德學院是首先給 作家任教機會的大學之一。他們用過索爾﹒貝婁、瑪麗﹒麥卡錫、沃爾夫﹒埃裡 森等。他們也給了我一個工作。他們給我最低的工資,我第一學期教七門課,工 作很辛苦。我在那只工作了一年。後來我的書出版了,我就到愛荷華大學的寫作 項目去教書了。 貝嶺:據說您最新的長篇小說《約翰的妻子》前後共寫了十四年,是什麼原因如 此之久才寫完?據說對此書有些書評批評頗多。您怎麼看? 庫佛:其實不只是十四年的時間。我對那本書的想法是三十年前就有了。一個小 小的我喜歡的想法,但我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後來,到了八十年代,我 寫了《傑拉爾德的聚會》,在一九八六年出版。《傑拉爾德的聚會》是一個很長 的故事,收在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勃起的高音旋律》裡。這本書包括了我所 有的關於敘述文學的想法。我在想我是否可以把所有的想法都放到一個故事裡, 再加上我後來又有的新想法。所以說,《傑拉爾德的聚會》是一個試驗。寫完《 傑拉爾德的聚會》以後,我還有想法沒寫出來,還有關於虛構小說和寫作方法的 想法。到了九十年代,當我寫完《皮諾曹在威尼斯》後,在考慮下一步該做什麼 的時候,我發現了那些以前的被拋棄的想法。我把它們揉在一起,又加進了寫《 傑拉爾德的聚會》後剩下的一些想法。所以,雖然這本書的有些句子、有些部分 有三十年之久,但真正開始寫作是在一九九零年,它的完成是在一九九五年。 這又把我們拉回到試圖在這個國家寫作的問題。我開始寫《約翰的妻子》的 時候是在國外。當時,我能夠有四個月的連續寫作的時間。我寫得很勤奮,但到 了某個地方就寫不下去了。三年以後,也就是一九九四年,我們到英國休假,我 的寫作還是停止不前。我能夠補充,能夠把開頭改得充實些,能夠寫新的段落並 將寫好的修修改改,但就是過不了那個坎兒。我只好放棄不寫了。這就是在這裡 居住的問題。在我休假之前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住進了一個朋友在鱈魚角的一所 房子。我把我自己隔離起來,好像居住在外國。我沒有車,又是冬天。附近沒有 店,要買東西至少要走一英哩地,也沒有電話,我覺得完全地遠離他人,布朗大 學根本找不到我,我好像突然消失了似的。就這樣,三十天內,我就寫了兩萬五 千多字。那確實是一個飛躍。我的確寫完了最棘手的部分,又完全準備好到倫敦 去繼續下去並完成它。但從另一方面講,我丟失了三年的時間。 跟我其它的書一樣,《約翰的妻子》是一本有很大爭議性的書。出版商們很 好,他們做了許多工作,他們為這本書搞了一個很好的封面。這本書得到的反應 有氣憤、有厭惡、有抵觸、也有讚揚的書評。這一切都是很典型的讀者反應,我 所有的書都引起過爭議。有一個讀者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我被比喻為魔鬼撒 旦。但這不要緊。我倒覺得如果我不再引起憤怒的批評,那就一定是我自己出了 毛病。 貝嶺:您和美國的另外幾位年齡相仿的小說家,如寫《白雪公主》的唐納德﹒巴 塞爾姆、寫《迷失在開心館中》的約翰﹒巴思及寫《萬有引力之虹》的托 馬斯﹒品欽常被文學界統稱為後現代作家。您認同這種歸類嗎?再進一步說,在 對美國大眾文化的反應中,您的小說尤其敏銳。在對小說形式的探索中,您似乎 具有無限的興趣和精力,在這種對傳統資產階級敘事小說及由此培養出來的中產 階級閱讀習慣的顛覆中,您和前述的那幾位小說家具有某種強烈的認同嗎? 庫佛:在這個國家,文學流派很少見,因為我們居住得很分散。所有用法語寫作 的作家都住在巴黎,大多數用英語寫作的作家都住在倫敦。他們在咖啡店、 酒店聚集,談寫作,慢慢地形成一個流派,當然這是在作家們年輕的時候。 在我們這個國家,五十年代的時候也確實有過這樣的運動,叫“垮掉派文學 運動”。他們是艾倫﹒金斯堡、威廉﹒勃羅斯、傑克﹒凱魯亞克等。他們互相很 接近,他們發起一種文學運動。但是,人們把我所歸於的那個寫作派別不是那樣 的。我們從沒有發起過什麼運動。我們都到了年齡較大、各自都出了很多書的時 候才互相認識。然後我們又被邀請到同一性質的在同一個地區舉行的討論會。我 們聽到人們談論我們的寫作,好像我們商量好了寫差不多的東西似的,其實這些 是我們起初根本預想不到的。但是我們確實有共同點,這個共同點就是我們都反 對偶像崇拜,我們都有打破傳統並改變它的欲望。對我們多數人來說,在六十年 代的時候,這種改變意味著改變形式,意味著改變那些不再適合正在變化的觀念 的形式。我們都覺得我們是互不相幹的造反者。可是實際上,我們都是我們時代 的產物,我們都在對一種真實的、真正的東西作出反應,也許不過只是做著必要 的事情,而不是象我們所想象得那麼富有獨特性和創造性。 關於這一點,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做《引向塞萬提斯的開場白》,收在《勃 起的高音旋律》裡。那是在一九六九年寫的,寫的是六十年代的經歷。塞萬提斯 是我最喜歡的作家,我把他看作是象我自己一樣的激進的“反對偶像崇拜”者。 我在文章中指出他用的是我想用的不妥協的、想象的手法來改變事物,但是,他 所改變的後來又變成了新的傳統,變成了現行體制的一部分。他所改變的東西變 成了我們要反對的東西。換句話說,他所建立的東西對我們來說又成了死的形式, 這些死的形式又需要改變,就象他改變了他那個時代的死的東西一樣。塞萬提斯 結束了五百多年來在西方文學中佔主導地位的浪漫主義創作手法。他沖擊了這個 形式,並從內部攻擊它,與此同時,又創造了小說的形式。現在我覺得我們在做 他所做過的事,我們也在反對他。 時代本身導致了對舊形式的攻擊。五十年代是所有六十年代的新思想形成的 年代,是極其壓抑的年代。那是麥卡錫的時代,是右派政治的時代,也是各個宗 教流派佔主導地位的時代。我覺得現在又有點象那個時候了。那時我們剛剛打完 第二次世界大戰,美國在戰爭中是英雄,我們很驕傲,有一種異常高漲的愛國情 緒。那是一個富人越來越富、窮人越來越窮的時代。這個國家總是這樣的,我想。 但當時有一種很強烈的現實必須改變的情緒,不只是那種要求改變的欲望,而是 一種要求改變的緊迫感,一種要深入到死去的事物當中並改變它們的緊迫感。 但在當時的主要作家的小說中看不到這些。他們的寫作好像只求寵於一種睡 眠的思想狀態,一點兒沒有挑戰意義。那些作品可能有很鮮明的主題,可能跟人 們當時所遇到的嚴重問題有關,但它們不是嚴肅地改變現實。讀了這些作品後, 每個人都會感覺好一點兒,但實質性的東西並沒有改變。所以說,六十年代在整 個西半球,包括在拉丁美洲出現的新作品,是一種不僅向故事本身,也向講故事 的方法提出挑戰的作品,就好像整個西半球都在對現實的不滿中沸騰。這種不滿 導致了對形式的攻擊,也就是說,不僅要改變我們說什麼,也要改變我們怎樣說 的形式。 這種變化發生在很多領域裡,那是一個各個領域全面變化的時代。心理學在 變化,社會學在變化,音樂在變化,美術也在變化,一切都在變化。我自己就受 到了音樂、美術、電影、戲劇等方面變化的深刻影響。這也是我的第一本小說集 《勃起的高音旋律》之所以有一個音樂性的題目的原因。並且,裡面還有繪畫性 的故事,就是關於正在工作的畫家的故事。大概第一批打破傳統的人是在二、三 十年代發現相對論、量子力學和測不準原理的物理學家。其他的人則亦步亦趨。 物理學家的思想正好符合五、六十年代的社會和文化概念,所以它們對正在尋求 新形式的藝術家有直接的吸引。 有些新形式植根於古代文學。有很多年,我在教一門課,叫做《古代小說精 選》。閱讀材料包括開天辟地的神話故事,包括蘇美爾故事、巴比倫故事及在《 聖經》出現前所有的故事。還有《聖經》選文、古希臘及古羅馬時代文學。學生 們要讀所有這些作品,並撰文評論它們。他們還要寫跟這些作品有關的短篇小說。 這門課的目的是學習,或說是再學習古代的被小說取而代之的創作方法。這是一 種為當代小說恢復某些舊的敘述方法的辦法。 貝嶺:一九九零年初,您在布朗大學創辦並主持了“自由寫作計劃”,此項計劃 先後邀請了多位中國詩人和作家在此居住和寫作。我還清楚地記得我作為 第一批受邀者在布朗大學居住多年的情景--那種突然失去了故土和母語、那種 由於不諳英文而倍感無能的困境、那最困難也最安定的孤寂歲月,世事滄桑,新 的流亡作家又陸續來到。雪迪在此定居,老鬼返回中國,孟浪在此已逾一年,我 則搬到波士頓居住。請告訴我您當時的想法,為什麼要創辦“自由寫作計劃”? 您對當代中國的小說和小說家有怎樣的印象和見解? 庫佛:我們在布朗搞起“自由寫作項目”是反對處死薩爾曼﹒拉什迪和一九八九 年天安門事件的直接結果。在這之前,我們其實都以個人的身分與“自由 寫作項目”有關系。我們都是國際筆會會員,我們也都在給極權國家政府的抗議 信上簽名等。我個人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一直是堅定的。如果在任何地方的任何作 家,無論是共產主義國家,還是民主國家,不管在哪兒,只要他沒有言論自由, 沒有寫作自由,那我就堅決反對這種現象。同樣,我也堅決反對以說錯話而對作 家和演說家實行監禁。 布朗的校長瓦坦﹒格裡高利是在一九八九年來到布朗的。他一直對國際筆會 感興趣。所以他在天安門事件之後為作家們找到了緊急資助後,就把我們的活動 命名為“自由寫作項目”了。 從那以後至今,我們幫助了大約十幾位來自中國、古巴和非洲的作家,我們 也舉辦了幾個“自由寫作項目”的特殊活動。我們也在為“自由寫作項目”爭取 長期資助,但直到現在,大部份資金來源還是靠作家本人。 我讀過殘雪和多多的作品,尤其是多多,他是我的好朋友。在我一九八五年 到中國去旅行之前,翻譯的中文小說並不多。去之前我讀過些中國古典文學作品, 但他們並沒有幫助我為我所要遇到的情況做好準備。當時,有幾本作為有特色的 作品推薦給我讀的其實並不那麼有特色,還是很傳統的。但是那幾本書也正由於 它們是傳統的才更有意思,它們可以涉及非傳統的文學形式所不能涉及的問題。 用浪漫主義小說打個比方,浪漫主義小說是非常傳統的、很舊式的小說形式,但 它們可以描寫丈夫的工作、小孩子跟家庭不和的原因,或提及很多社會問題。您 要讓一個嚴肅作家去寫這些東西,他們就會被關進監獄。 在南非處於種族隔離時期時,要在文學中涉及社會問題是很困難的。當時就 出現了很成功的一種小說形式:偵探小說。比如,辦案的偵探會有一個黑人助手, 在辦謀殺案或其它什麼案子時,就會涉及種族這個社會問題,因為有個黑人偵探 助手牽涉在裡面。這樣,偵探小說就既有消遣性,又涉及了社會問題。這是一個 嚴肅作家做不到的。所以,經常有這樣的情況:很傳統的形式可以起到顛覆的作 用。 在我訪問中國期間,我所見到的作家都是政府安排讓我見的。我到上海時確 實試圖見劉賓雁,但他不能來。我已經對曾做過中國政府文化部長的王蒙的作品 有所了解,後來又在紐約的國際筆會上介紹了他。只是到了後來,到持不同政見 者運動開展起來以後,我才有機會接觸更多的中國文學,部分是通過翻譯。我很 喜歡殘雪的作品。我覺得她很特別。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理解她的作 品。我並不完全看得懂她的作品。它們對我來說有那麼點兒神秘,但是我很喜歡 她的作品。 張戎的書〔指《鴻》--編者注〕,我只讀了一部份。她寫得很美,也很感 人。但是,它並不使我激動。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見解。令我感到激動的不是以 舊形式寫的新作品,而是以新形式寫的新作品。如果我聽交響樂,我就聽貝多芬 等人的作品,我不想聽當代人寫的新交響樂。如果今天有人畫了一幅立體主義的 繪畫,我根本不會感興趣。人們總說主流主流的。對我來說,主流不是預先存在 的,主流總是階段性的。主流總是在向新的方向發展。主流曾經有過的狀態可能 很美、很有意思,但對我來說,那和它的現狀及其它的發展方向截然不同。我所 為之激動的是主流今天的現狀及其發展方向。對我來說,這就是一個象張戎那樣 的作家和一個象殘雪那樣的作家的不同之處。幾世紀以後,張戎的作品可能對歷 史學家和社會學家很有價值,但它對文學或許就沒有什麼價值了。 我所尋求的是那些改變文學歷史的故事。這樣的作品不易找到。通常是在您 找到它們的時候,它們還不為人所知。一個新的東西出來的時候,總是不受人歡 迎,或遭人詆毀甚至被人仇視的。事實上,有時候您能隱隱感覺到該去哪裡找這 種書。薩繆爾﹒貝克特就不受人歡迎,喬伊斯也不受人歡迎。塞萬提斯在他的時 代、他的國家也不受人歡迎。美國最偉大的作家麥爾維爾,直到他死,都沒有人 知道他是誰。他死了之後,實際上是到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人們才開始閱讀他 的作品。與此同時,當時很受歡迎的作家現在倒被人完全遺忘了。這幾乎總是正 確的。這就是實驗性文學的命運。然而,寫這類作品的作家別無選擇,非如此不 可。他們可能也想作受人歡迎的作家,但他們無法不做不受人歡迎的事。 貝嶺:那麼,由此回到您自身的文學實驗。重要的一點是,這些年您在設法進入 並同時指導(主要在布朗大學文學創作專業中)用電腦進行的“超文本寫 作”,似乎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劃時代寫作革命,您甚至假設性地宣布了“書籍 的結束”。拋開個人的審美方式不說,您可以再多一點地對這種超文本的寫作實 驗作一些描述和展望嗎?它對講故事的方式構成怎樣的啟示呢?畢竟迄今只有您 攜帶了高筒望遠鏡在注視這一文學歷史中最具顛覆性的革命。另外,自從小說作 為一種偉大的文學種類被發明以來,所有革命性的文體變化及形式實驗都是通過 文字來呈現的,小說中通過文字進行的復雜敘述,對世界、人物及人性的深度分 析,您以為借助電腦所進行的超文本寫作能做到嗎? 庫佛:我開始教超文本是由於我長期以來一直對講故事的技巧和方式感興趣。是 這種興趣在我的寫作生涯早期就把我引向對電影制作的興趣。我覺得電影 的手法對我們講故事的方法有影響。這種興趣後來導致我寫成一本書,書名是《 電影之夜》,後來我又寫了其它類似的書,有些還在寫作中。同樣,我覺得電腦 技術對講故事的方法也有可能有影響,這裡面有許多可學的東西。所以當機會來 了的時候,我就去參加了一個全國首次超小說學習班。我去那個學習班完全是出 於好奇。我以為那次去也是我最後一次去了。然而,我發現這裡有很多東西跟我 正在進行的有關形式的嘗試相似,最明顯的是跟我對橫句形式的想法相似。所以 我就繼續鑽研它。我還發現超文本是一個非常好的教學工具,它幫助學生理解敘 述結構及其所能深入的程度,這個深入程度是自古登勃格時期的排字技術以來就 使我們對講故事的形式有了定形的成見。總的說來,我覺得我們顯然是身處於一 次真正的通訊革命。在這個時代,所有人類的交流,包括一切形式的交流,都被 符號化了。我們可以把所有的信息、所有的聲音、所有的視覺材料都變成電腦符 號,並且可以把它們進行包裝,立刻傳送到所有的地方。我覺得這將不可避免地 成為人們思考和寫作的方式。就這樣,起初的暫時的好奇現在已變成了我作為教 師的主要工作了。 至於這個新技術革命將會給講故事的方式帶來的影響,我們只能猜測。這些 還都是那麼新,我並不知道答案,這也是我為什麼還在做這件事的原因。已經有 很令人激動的新型作品出現了,但是很顯然,這個形式還沒有定型。現在甚至還 沒有一個供大家共同使用的軟件,雖然萬維網可能會硬性規定一個。然而,就象 古登勃格排字技術革命幫助創造了盛行了五百年的傳奇式的文學形──小說,電 腦這個新的技術也可能推動一次新的、現在還無法想像的新的寫作形式的出現。 這可能要花上一百年的時間,就象從書本的出現到塞萬提斯出現並為小說樹立了 標準也花了一百多年的時間一樣。您問敘述文學的復雜性和傳統小說中人物性格 的深度在超文本中是否存在。回答是,當然存在。 有一個可能令人擔心之處,許多文章都提到這一點,這就是我們可能在丟失 我們所了解的文學性。這個文學性就是通過字母和詞匯來接受信息,我們可能會 更傾向於電腦的半畫面性質的圖像“寫作”,加上豐富的視覺和聽覺相結合的效 果。這種方法最終可能會抵消文字的力量。從個人角度來說,我希望這不會發生。 我認為最能表明讀者與作者之間相互影響的時刻是當我們看到那些小小的黑虫似 的字,並把它們在頭腦H中轉換成一幅風景畫、一些想法、一群栩栩如生的人物 和一些非同尋常的事件的時刻。這真是強大的魔力。令人擔心的是,我們的後代 將受到聲像的影響,將可能不再感受到這一切。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可能發生的。 那時候人們可能會說,啊,我們多麼希望回到電腦以前的時代去,多麼希望回到 我們還有書讀的時代去啊! 就我個人而言,我還從未對讀書和寫作喪失過興趣。王爾德總是這樣,他在 說俏皮話,他在嘲諷他那個時代的咬文嚼字的學究和政客。這一點今天也還是這 樣,但文學的娛樂性仍然存在。我不覺得超文本使閱讀更令人愉快或更有意思, 但我認為它可以促使新的敘述思想和方法的形成,就這一點來說,它肯定是即令 人愉快、又激發人的興趣的。 貝嶺:您的表述十分清晰和有力,謝謝您。 (1996.7.26)■ [目錄][下一欄] ──────────────────────────────────── 【編者短語﹒文學的景氣】 純文學出版物不景氣不是個區域性的現象,在多媒 體時代裡,閱讀純文學書刊,甚至閱讀本身,正危 險地成為少數人的行為。對文學刊物的出版者而言,這其中最為緊迫的固是經費 來源的問題,但在純文學刊物危機的深層,是大眾傳播媒體的變革。文學出版物 的不景氣不必是文學的不景氣。有沖擊力、新穎、具挑戰性、打擊人心或發人深 省的作品,即使是純文學的,總有讀者,問題的關鍵在於創作和傳播的形式。如 《當代小說評論》編輯、發行人奧伯裡安在最近一期《大道》的“文學刊物發行 現狀”專題討論中指出:“文學刊物的裝訂、印刷形式前途堪憂。一旦《交叉口 》、《大道》上網,擺脫印刷形式的限制,同時如果又有足夠的讀者能方便地接 觸到這種新形式,我們也許將面臨一個令人感興趣的局面,它可能和訂書機裝訂 的地下文學刊物湧現的五十年代相似。”危機是危險也是機會,憂慮文學性的喪 失不若探尋文學性的變化。《橄欖樹》願在我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為中文純文學 非營利性印刷刊物上網提供多方面的幫助。本期開辟的《傾向》專欄,只是我們 這一意願的初步嘗試。這一欄目今後將不定期地刊載來自《傾向》的尚未印行的 稿件。希望《傾向》這樣的文學、人文刊物因此找到更多的讀者,辦下去,更希 望《傾向》和其他純文學刊物能逐步全面上網,在網絡上發行。本期編者常提醒 自己,《橄欖樹》自身不應異化為一種目的,她是我們辛勤打造的一個工具。讓 這個工具能為中文當代文學的發展和傳播利用,為文學的景氣注入新的活力和可 能性,正是我們的期望。如果在一過程中,《橄欖樹》作為純文學刊物在國際網 絡上一枝獨放的局面得以壽終正寢,又何嘗不是本刊同仁的成功和光榮? ※ 有讀者問:上期的【編者短語】裡提到“白話文學、新詩的八十周年也不太 遠了”,究竟是指那一年呢?文學史界一般以暴發了“五四運動”的1919年 為中國現代文學的開始。在這之前的兩年,“新文學運動”的主要倡導者,陳獨 秀和胡適兩位先生,即在《新青年》上著文鼓吹“文學革命”,號召以白話作文、 寫詩,引起文學界和社會的巨大反響。當年《新青年》刊載的胡適白話詩作,是 “新詩”首次在正式刊物上的發表。因此,有不少著者也以1917年為“新文 學”,包括“新詩”,的元年。 ※ 去年底、今年初中文詩歌網絡部分網友在舊金山相聚,不少《橄欖樹》的新 老編輯、作者與讀者得以歡會。特此再度向盡心熱情的東道主竹人、晉卉、嘯塵、 不亮、建兵和以正等朋友致謝。 ※ 網絡文化綜合性刊物《新語絲》今年一月期在為網絡雜志在競爭中的求生憂 心如焚的同時,代本刊發布改版新聞,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聯想。本期編者對網絡 雜志的生命力要樂觀許多。網絡刊物只要有感興趣、又有時間精力的編作者,便 無“生存”之慮,由單一作者編寫發的網絡雜志也不少見,這是網絡傳播媒體和 印刷傳播媒體的一個不同之處。《當代小說評論》發行人奧伯裡安在預期一個“ 和訂書機裝訂的地下文學刊物湧現的五十年代相似”的局面時,顯然已清醒地意 識到這點。 作為國際電腦網絡的大型漢語純文學刊物,《橄欖樹》目前的內容、體裁格 局定於本刊1996年初的編輯計劃,於去年四月間基本完成,在今年一月期的 新刊頭中以予明確。今後本刊也無疑將繼續依循“在網絡上傳播和推動漢語當代 文學創作”的辦刊宗旨不斷地有所發展,隨時隨地在資源許可時開拓新的形式和 途徑。 就今年而言,在內容和體裁方面,如上期【編者短語】所言,“我們的組稿、 編輯方針將一如既往,和過去的兩年一樣,以文學創作和批評為外延,以藝術價 值和獨立思考為內容,盡可能地反映不同作者、讀者的聲音,同時更積極地聯合 網絡內外的文學作者和刊物”。在版面方面,今年本刊的重點基建項目將是對萬 維版的改進。想做和可做的事情還很多,唯一的限制是編輯部的人力資源,希望 今年能有更多的熱心中國當代文學的同仁加入和協助我們的編輯工作,也歡迎各 位讀者為我們的編輯工作隨時提供建設性的意見。 ──────────────────────────────────── 責任編輯:祥 子 校 讀:建 雲 主 編:詩 陽 常務編委:祥 子、建 雲、秋之客 讀者服務:秋之客 發 行:亦 布 萬維制作:曉 義、詩 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