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ＯｌｉｖｅＴｒｅｅ 文學月刊﹒１９９５年創刊 １９９６年第１２期﹒１９９６年１２月１日出版
本 期 目 錄 ∼﹒※﹒∼【新漢詩﹒花謝花飛】 巴黎地鐵印象 非 楊 恢復秋天；十月 夢 冉 霧；我們沉澱在過去的某個細節 風 子 下班路上的一個瞬間 漠 日 左邊的眼睛 Ｊ Ｈ 夜的倒影 Ｙ Ｚ 舞蹈者；花謝花飛；我們的運氣 祥 子 給他之六；獻詞 馬 蘭
【古典之門〔格律詩詞專欄〕﹒江東詩詞選（二）】 七絕﹒劍聲自江南來時已有秋意；七絕﹒嬌女詩； 七絕﹒風雨；七律﹒久候天雲來信，卒至； 七律﹒別十二年始一還滬；七律﹒感事；永遇樂 江 東
【六香村言〔詩文雜談專欄〕】 詩內 漠 日
【譯介縱橫﹒漢詩西譯史話】 變色 賦 格
【河床〔散文小說副刊〕】 桂圓幹〔連載之一〕 馬 蘭 ─────────────────────────────────── 【新漢詩﹒花謝花飛】 車又開時，我無意往窗外一瞥／猛然看見，自己的腦 袋／還在那張蜘蛛網上 非楊☉巴黎地鐵印象 ─────────────────────────────────── 非 楊﹒巴黎地鐵印象 一 一些衣服進進出出走來走去 衣服沒有面孔 有手提包或者公文袋 一些衣服從站台擠上車門 車門關上。 昏暗搖拽的燈光下 一些面部神經癱瘓的臉孔 比幾個扯起嘴巴咧著牙齒努力沖我微笑的蝙蝠 讓我的上衣，心理正常一點 精神系統不夠穩當的人 抓緊扶手。 二 車廂，這一截截無頭蒼蠅 在長年不見天日的地方 起哄 巨大的回聲 已漸漸適合於人們遲鈍的耳朵。 往最陰暗的黑洞裡走去 送你去你要去的地方 送你回家 回家，有多種意思。 三 夾雜多種顆粒和味道的氣體，襲擊人們眼睛 人們捂住鼻孔 他們保護不了更多啦！ 地鐵四出散播這則消息 消息撲打人臉 這地鐵，已大過往日。 四 我是一只有頭的蒼蠅 在找回家的路 路過站台牆邊上一幅巨大的線路圖 我只探一探腦袋 就給網住了 我使勁往外拔 我死勁往外拔 在那個巨大的黑蜘蛛來到之前 我得把頭，拔出來！ 幾個旁觀的人，袖手於數尺之外 他們交頭接耳，說 那個黑蜘蛛消化過不少手指頭啦 在等一顆黑而大的 我的頭黑而大 我拼命掙紮，掙紮……後來 我終於脫身 逃到一截無頭蒼蠅的肚子裡 感到安全。 五 我感到這份安全。 六 我把衣服坐得端正 揀起一份剛才別人扔下的報紙 攤開，隨便瀏覽 一些食肉昆虫的新聞。 車又開時，我無意往窗外一瞥 猛然看見，自己的腦袋 還在那張蜘蛛網上 掙紮，死勁往外拔！ 這時，那只巨大的黑蜘蛛的前腳 已在網的邊上 探出了 毛絨絨的第一節 我惶然扔掉報紙 站起；又 坐 下。 七 我只能又坐下。 八 這樣，一截無頭蒼蠅 就進入另一截更大的無頭蒼蠅內部 沉思 一個巨大的精神學問題 回家，到底是什麼意思？ （１９９５．１０－１９９６．１１）■ [目錄][下一欄] 夢 冉﹒恢 復 秋 天 秋天的聲音，從開始的時候 就被我們熱愛 劈開了骨頭，放一些寒冷的野花 秋天的聲音就象孕育的嬰孩 天生的嬰孩，哈哈大笑 嫵媚地，帶著門的影子爬行在 魚的雨滴裡 有一條河流 讓我們順流而下吧 樹葉碎裂的聲音 斷裂 岸 遠方比秋風還遠凝結遠方 打馬只身穿越 疑惑於黑色的水 我們聆聽寂靜 ■[目錄][下一欄] 夢 冉﹒十 月 也許不久，或者很久，會有一場風暴 那總是一種思念，煮開 風鼓吹整座樓，安靜地坐著，被淹 風的腳步飛快地印上牆壁，合著樹葉的灌溉 迷惑是繼續成長，踏上土地，還是死亡 可以選擇，或者緩慢地迫近 那總是一種思念，回來 打開門，反復地動作，走到某地，再打開門 某地是夢遊的渴望 ■[目錄][下一欄] 風 子﹒霧 舞者 早已離去 每個有月的夜晚 舞台依舊展開 一些透明的身影 沿湖面無聲地 起舞 歷史 這樣流著 有些不忍離去的 或以某種方式 獲得永恆 總是這般平靜 歲月樹一樣成長 人們來了又去 而藝術 誰真正欣賞 很久以前 那個徘徊的身影 消失後 這裡 再也沒有了觀眾 我講的不是故事 這也不是愛情 只是 在每個微寒的凌晨 總有些模糊的往事 在湖面這樣無聲地 積累，纏綿，然後 消失 就像霧一樣 （１９９６．９）■[目錄][下一欄] 風 子﹒我們沉澱在過去的某個細節 我們沉澱在過去的某個細節 想像百年前的一個瞬間 化作一只蝴蝶或是狐仙 這樣的時候還有什麼別的可做 以後的故事如同傳說中一般 結局總是圓滿 上百年經過如同這樣一個下午 我們在屋內打坐讀書 深居簡出 隨後我上街買來食物和酒 分到每個人手中 這樣的日子應當輕鬆 於是我們撥轉話題 商議外出遊樂 揮金如土 不再想任何是非 或是千古 （１９９６．１０．１５）■ [目錄][下一欄] 漠 日﹒下班路上的一個瞬間 深秋的傍晚 夜色中 紅燈 車溫柔地停下 拂過中餐館標志 兩片葉子 無聲地從樹上飄落 思維推開車門 象細如茶味的風 飄至微風息息的桌前 目光輕撫她淡淡的微笑 說一些沒有聲音的話 直到 茶味那樣 余音裊裊地消逝 那兩片葉子 相擦而過 被夜色淹沒 （１９９６．１１．１１晚）■ [目錄][下一欄] Ｊ Ｈ﹒左邊的眼睛 在一張紙上 一灘血 睜開了眼皮 一把刀 其實是一片鏽彈片 被看見 開燈了開燈了 人們興高採烈地奔跑、喊叫 我也 很高興 這一天一次的節日 我用廢報紙去磨擦 這其實是兩張紙反復的仇殺 我左邊的眼睛 在一張紙上圓睜 在另一張紙上拉出 一道血污 在夜深的時候 燈一盞盞 熄滅 這一天一次的結局在想象中 到來 那片鏽彈片 開始切過紙面 一小張血污的紙片 象一顆柔軟的眼珠 掉了下來 開始在那滾動 （１９９６．７．３）■ [目錄][下一欄] Ｙ Ｚ﹒夜 的 倒 影 今 晚我 很寂寞 太陽消失後 我灼傷的 眼 浸在 水中 看 月亮 夾在長椅 縫 看她 從樹叢中 升起 看我 的腳 在清水中 飄 看清亮的流動 流動的 影 看 透明的 憂愁 沒有界面 的你 看我 化為水 的形體 水的透明 水的張力和水 的波 踢 出寧靜裡 一朵 月光的花 讓 晚風吹走 貼身的水聲 讓我變換角度 看 流星 擦傷月亮 讓我的 目光 撐起頭頂的陽傘 讓視線 擦過半個天空邊緣 刺向黑藍 讓我想象 一天的陽光 從不同角度 切過 我 想象 我 切過 從不同角度 一天的陽光 讓我想象 一滴陽光 輕輕 入水 ■[目錄][下一欄] 祥 子﹒舞 蹈 者 林子厚實，如牆 舞者，環舞其間，表情神秘 而專注 我們倒向 我們的膝蓋 聲音，震動大地的節拍 直立而行 照亮 它走過的年月 如果你用力審視 你可以看見 地上匍伏的身影 依稀仿佛 多年前散失的鐘聲 在不斷稀薄的空中 無限地縮小 但斬下的頭顱 還在 上帝們的餐桌上 頑強地滾動 （１９９６．９）■[目錄][下一欄] 祥 子﹒花 謝 花 飛 吹進體內的風，熟透的花朵 在某個庭院的深處 蕭蕭地長驅直入 只一夜間，就將我擊落 使我，其言也善 想起一些，似乎 尚未錢財兩訖的賬目 如今道來，是如此的瑣碎 不足以用來 掛在齒間，一有風至 就丁丁當當地敲響 哦，林氏 你我一見鐘情 已是必敗的局面 而我們落子即錯，卻將錯就錯？ 到如今那青青果子 已亭亭如樹，簪花盈盈，在風中 以暗香傷人，卻不再言語 當你我也委地如泥 在自己的體內，遙憶那花季的開合 豈不象一本，流水細賬 年年有余，卻又無一收成？ 哦，林氏，這千篇一律的情節 多思又有何益！ 這些零落的花上，已有太多的痴子 就此一病不起 而我們卻紅光滿面 對未來的谷子，開始精打細算？ （１９９６．１１）■ [目錄][下一欄] 祥 子﹒我們的運氣 順水流淌的黃土擺下一片獵場 野豬的嚎啕標志著我們幸運的開始 巫師的犧牲在龜背上反復出現 種田的家族，乘著馬車 在帝王的棋盤上縱橫對奕 從西方出發的黑子！殺人無數 砸開的城門向東南坍倒 海邊的夾牆裡藏著不朽的秘訣 終於登上祭壇的人，雙手沾滿了蛇血 在江上被木船放火燒死 牆外的仇人蜂擁而入 遙遠的經卷和絲弦 在典籍和深宮裡穿著西服流竄 糧草和女人在平原踏水而上 北方的大族開始了三百年的繁衍 萬國來朝有十個留了下來 其中的一個，最後穿上了黃袍 與西北的強人三足鼎立 忠奸的道德從此根深蒂固，朝夕吃人 最大的災禍終於到來 天下變成了一個更大的天下的省分 直到一個僧人摟著個女人乘虛而入 他們子孫的好運至今不可理喻 從關外搬來的救兵是他們遲到的克星 一位聰明絕頂的帝王用一部字典 編造了一個不存在的民族 如此深遠的計謀終於在時鐘裡喪失 同文館的灰燼預決了海邊的戰果 一位南方的西醫在南方懸壺濟世 十次出手十次不治 百年的手術至今尚未成功 繼續革命是我們刀下不斷的命運 在一片泥沙俱下的風水之上！ 未亡的族人，一代一代地湧入 帝王們浩大的寢陵 今天再來 試試我們的運氣 （１９９６．１０）■ [目錄][下一欄] 馬 蘭﹒給 他 之 六 我向西而行繞一個圓圈 回來或者回去誰說得清楚 可我為什麼在這裡 在早晨的刀口上 以卵擊石 妄想老馬識途 然而在正常的某些時候 我戀愛的時候 我掌握著皮膚的顏色 象一枚剛出生的蛋那樣帶著初血的 完整和新鮮 滾向地平線如睡蓮 如果肯定鳥是一種會飛的東西 欲望的飛行無疑將永遠在心頭 那我就是一塊巨大的皮隨翼飛速起舞 以一張絲綢破碎的香氣和憂傷 啃著泥豆腐 我明白我對腐敗的迷戀由來已久了 並且聽憑一枚石化的蛋深入自己 乘虛而行這樣還不能算完 同歸於盡這就是一條出路 （１９９６．８．２５）■ [目錄][下一欄] 馬 蘭﹒獻 詞 我們坐在這裡，寫一生中 最後的詩 我們的眼晴時而肥胖時而瘦削 等待美人，美人總是遲暮 配合著異域的雨水，冷艷逼人 美人象劍，掛在迎風的樹上 我們偶而交流無關痛痒的話題 希望有天挾詞匯 乘風破浪深入廣闊的海底 看見自己的倒影，高潮迭起 傾倒在一個方向 水草們自生自滅彼此纏繞 現在最後的事情比如說 放棄愛情，秀發落地 越重落得越快 比如還有詩歌，娉婷而來 在樹下成熟、迷人，殘燈獨奏 與我們的身體接壤 體內庭園深深，葉子破碎俯身即拾 意料之中的事情，寫詩 守著家門，想象 我們私奔而去的燦爛果實 ■[目錄][下一欄] ─────────────────────────────────── 【古典之門〔格律詩詞專欄〕﹒江東詩詞選（二）】 予未弱冠即喜弄文，當 時年少，混不知愁之滋 味，所作唯辭藻之堆砌耳。及長，得以親歷運動，頗受煎磨，後又身入圜牆， 閱盡人間悲歡離合。有感輒以入詩為文，不覺稿秩堆積案頭。故人雲：“話到 滄桑語便工”，信焉。人海浮沉，誠靈感之源。由此觀之，予生也幸矣。嗚呼， 願往後之國人無予之幸運也。 江東☉自述 ─────────────────────────────────── 欄目編輯：秋之客、吳 斌 江 東﹒七絕﹒劍聲自江南來時已有秋意 翩翩重訪舊亭台，猶帶江南秀色來。 花事何曾殘欲盡，叢芳又向小窗開。 ■[目錄][下一欄] 江 東﹒七絕﹒嬌女詩 戲罷貓兒又逐蛙，千呼萬喚始回家。 攜來閭左同遊伴，猶自丁寧勿折花。 ■[目錄][下一欄] 江 東﹒七絕﹒風雨 漫天風雨暖還涼，往事休提怕斷腸。 十七年前攜手處，依然燈火小軒窗。 ■[目錄][下一欄] 江 東﹒七律﹒久候天雲來信，卒至 故人慰我遠相思，怪道前宵鵲噪枝。 海角平原日出早，西陲大漠夜歸遲。 香山寺外長談日，解放橋邊話別時。 莫怨人間歡聚少，自來離恨最催詩。 ■[目錄][下一欄] 江 東﹒七律﹒別十二年始一還滬 何期今日慰鄉思，倦客天涯歸也遲。 解剖樓前風似劍，南京路上雨如絲。 半生甘苦無需說，廿載滄桑已盡知。 莫話人生無再少，豪情不減少年時。 ■[目錄][下一欄] 江 東﹒七律﹒感事 昨夜丹書降玉京，彤雲散盡雨初晴。 國事可為應謂喜，此身雖在亦堪驚。 重宣舊日曾宣誓，難了今生未了情。 瞻望征途猶萬裡，舊狂收拾好登程。 ■[目錄][下一欄] 江 東﹒永遇樂 茅舍蓬門，終年長扃，又為君啟。 聚少離多，相逢不易，今夕須沉醉。 小欄獨倚，低吟長嘯，此意恐無人會。 勿輕拋，千金一刻，明朝又與分袂。 依前豐採，才思如昨，問我新詩成未？ 雨橫風狂，磋跎歲月，舊事休提起。 豪情不減，揮毫立就，心事萬千憑寄。 還甚喜，都磨不盡，書生意氣。 ■[目錄][下一欄] ─────────────────────────────────── 【六香村言〔詩文雜談專欄〕】 海外寫詩或文學創作，語言藝術形式上的探 索是沒有限制的，但更重要的我覺得是我們 有機會體驗兩種最重要的文明。……流浪是一種最初的感覺，沖突是一些必然 的插曲，參與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漠日☉詩內 ─────────────────────────────────── 欄目編輯：祥 子 詩 內 ﹒漠 日﹒ 現在的詩論詩評比詩本身精採多了。每一篇都是以詩為題的優美散文。但 總覺得是圍在詩面上打圈。把詩分成幾個層次而不是簡單籠統的一個“詩”對 新詩的探索是至關重要的。朦朧詩的說法就太朦朧，至少可以簡單地描述一下： （１）形式美上，無標點的純淨美和斷句；（２）音韻美上，從押韻到內在結 構上的節奏美；（３）用句，從比喻到象征，通感和轉換；（４）內容上，關 注普通人的內心世界。 “朦朧詩”是在地下走完探索期，一面市就以一種成熟的面貌出現的。成 熟的簡單解釋是“雅俗共賞”，既能讓職業詩評家詩人感嘆也為普通的詩歌愛 好者喜愛。“新生代”顯然仍在漫長的探索之中。到目前為止，“新生代”的 探索期已經比“朦朧派”的長，其原因可能是新詩正在經歷一場更迷茫更深刻 更痛苦的改變。流派的劃分應以詩的特點而不是詩人的特點，比如說北島等人 現在的詩和當時的朦朧詩已相去甚遠。 一、詩的形式美 不分行的詩仍然是詩，分了行的散文仍然是散文。詩比散文抽象。讀散文 讀者基本上是跟著作者走，讀詩時讀者根據詩提供的框架去創造自己的想象空 間。分行從視覺上和思維上給予足夠的停頓從而有助於讀者的再創造。新詩外 表形式上的改變已經沒有異議。外形上的非對稱，非均勻的新審美觀已經被大 眾接受，這從一般的外形設計，建築，服裝，發型上都可以看出來。無標點則 給人以純淨的感覺。新詩中一句中的空白和分行顯然已經起了標點符號的功能。 二、詩的韻律美 新詩韻律節奏的特點，祥子已有精彩的敘述，就不在這裡班門弄斧。但想 起感嘆詞的進步（或減弱）是最有意思的了。７９，８０年之前的詩是“啊”。 一個笑話就是“啊，八毛”。據說文革前稿費是一行詩八毛，而一些詩中的“ 啊”總是單佔一行。８０年之後，感嘆詞已進步到了“呵”。上大學時，自己 也寫過有“呵”的東西。有人不以為然地說起“都什麼時候了，還‘啊，啊， 啊’”。我只能耐心地解釋“啊”和“呵”的區別。現在感嘆詞好象已經進步 到了“哦”，瞧北島張棗的，還有祥子的“花謝花飛”：）。都是好詩，只是 覺得這種變化很有“意思”。 猜想未來新詩中的感嘆詞，很可能是“吁，唉，噓”：） 三、詩的意象美 詩的意象美是詩美的根本也是詩美的最高層次，雖然意象美只有在形式美 和韻律美完成的基礎上才能和諧地展露出來。純粹的形式美或偏重形式美永遠 不可能和繪畫等視覺藝術媲美。若追求韻律，就與音樂等聽覺藝術相形見絀。 詩在操作語言的時候在任意地操作世界，構成一個唯美的語言的四維雕塑。這 是任何其它藝術形式所難以辦到的。比如北島的“在帝王死去的地方／一支老 槍抽枝發芽／成了殘廢者的拐杖”。 意象的結構就象畫的構圖一樣。從本質上決定了一首詩的質量。畫的構圖 的好壞易看出來。實際上中國畫的構圖就有一些定式。但意象的結構不是那麼 直觀。這裡用例子說明： 比喻：姑娘們如卵石般美麗，赤裸而潤滑 埃粒蒂斯《理所當然》（創世頌之五） 結構： 姑娘 －－＞ 月卵石 象征：那年夏天，白馬／和北極光馳過／我們曾久久顫栗 北島《你在雨中等待著我》 結構： 白馬，北極光 －－＞ 愛情或其它 通感：晚鐘／是遊客下山的小路 洛夫《金龍禪寺》 結構： 晚鐘 －－＞ 小路 這些藝術手法或意象的結構都是Ａ－－＞Ｂ的形式，或一次單向的。一次雙向， 即Ａ＜－－＞Ｂ，西門尼斯的《往事》是一個好例子，結構上是：往事＜－－＞ 金色的流沙。 仿佛金色的流沙 在光的海洋裡 悠來盪去 哦 那是往事的回憶 風把那些往事統統帶走 此刻在哪裡呵，在那裡 在從前住過的地方 在今後要去的處所 （哦 金色的流沙） 無處不在喲， 那大海 泛著金光， 深奧莫測 陣陣狂風在那裡興起 （哦 那是往事的回憶） 再看兩個多次結構的例子： 消逝的鐘聲／結成蛛網／在裂縫的柱子裡／擴散成一圈圈年輪 北島《古寺》 結構： 鐘聲 －－＞ 蛛網 －－＞ 年輪 三十三塊墓碑／就成了流傳一個春天又一個春天的傳說／直到這個 傳說在小河的那邊發芽／生長出幾排白色的房子／生長出我們養路 工區間簡朴的宿舍 《詩刊》某詩一段 結構： 碑 －－＞ 傳說 －－＞ 嫩芽 －－＞ 白房子 這裡所舉的例子是對意象美的深層結構探索的一種嘗試，對分析詩也有一定的 幫助，比如說，一首詩有七八個Ａ－－＞Ｂ似的結構，一般讀起來給人一種亂 和單薄的感覺，就象畫的構圖沒章法一樣。一首詩有一兩個“Ａ＜－－＞Ｂ” 或“Ａ－－＞Ｂ－－＞Ｃ”似的結構，就能感覺到一種內在的結構美。北島詩 中意象新奇。從結構上講，主要是意象的串聯。在“太陽城札記”一詩中就可 以找到不少這樣的例子。 四、詩的內容 詩的創作是以文字符號為材料的。與繪畫中的符號相比，文字符號更抽象 因此讀者有更廣闊的想象空間。畫中的馬不管多抽象仍然只是畫的那個樣子的 馬。文字符號“馬”卻可以是任何馬，但不會讓人想起鹿。數學中的符號“Ｘ ”既可以是馬是鹿什麼都是或什麼都不是。文字符號所帶的特定的內容決定了 以文字符號為材料的每一首詩都有特定的內容。 在新漢詩的短短幾十年的歷史中，詩的內容的變化顯然比藝術形式上的變 化大。詩的內容變化的後面是祥子所說的“普遍審美價值觀的改變”。而影響 “普遍審美價值觀的改變”的則是人的一般價值觀和生活態度的轉變。在那個 集體意識就是個人意識的時代，詩的主要內容不可避免地是關於國家，民族， 或英雄等重大題材。當人們普遍認識到個人價值的神聖但仍然以人生中的幾個 重要目標為個人價值的一切的年代，也正是朦朧詩影響最廣的時候。而朦朧詩 的內容大多數和個人的重要事件有關。慢慢地，我們已開始把生命作為一個過 程來體驗，享受平常生活中的細微瞬間，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那些熟悉的， 初次相識的，美麗的，平淡的，讓人喜愛的，或討厭的。也正是在這個時候， 新詩開始注意捕捉平常人平常生活中的細微瞬間和情感交流。讀一首詩就是和 一個朋友隨便交談，到鄰居竄門，和一個陌生人打招呼。 這種價值觀的改變發生得太快了，十幾年象過了幾個世紀。雖然詩在形式 美和韻律美方面的改變已經為大眾所接受，而作為詩美的根本和詩美的最高層 次的意象美，或詩歌藝術的表現手法沒有在這麼短時間內成熟。這可能是目前 新詩還沒有被眾多的詩歌愛好者接受的一個原因。這種解釋比目前新詩創作超 前於新詩讀者的觀點更有說服力一些。 一種新的藝術主張往往是以矯枉過正的面貌出現的，但從藝術史上看，無 一例外地是對已存在的在藝術手法上和內容上的擴展，而不是否定。今天的新 詩內容拓展到了平常人的普通生活，但我們仍然寫我們的祖國，我們的民族和 我們的英雄；我們仍然寫生，死，愛，恨。新詩在藝術上的發展也是相似的。 朦朧詩以前的新詩的主要貢獻應是在形式和韻律上。朦朧派在進一步完善 了新詩的形式和韻律的同時，其主要貢獻應是對藝術手法和意象結構的拓展， 從以比喻為主的意象美到比喻，象征，通感，轉換等多種手法構成的更絢麗更 豐富更復雜的意象美。到新生代時的新詩，韻律以臻於成熟，意象的結構也趨 於平滑。朦朧詩的意象一般比較大，一句或一段詩往往讓人感嘆不已，如北島 的《宣言》。但把一首詩作為一個整體，仍然有一些痕跡。現在的新詩意象已 經變小，一句或一段詩可能只有淡淡的味道，但一首詩作為一個整體卻有一種 色調，散發一種情緒。 新詩似乎經歷著一個由低層次到高層次的變遷和完善。這種變化中的魅力 讓人神魂顛倒，不論是在單純的“詩美”上還是把詩作為對一個充滿興奮，憂 鬱，激動，迷茫的年代的人類情感的紀錄。在海外探索新詩，對兩種最重要的 文明的深刻體驗必然會溶於其中。流浪是一種最初的感覺，沖突是一些必然的 插曲，參與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１９９６．１１）■ [目錄][下一欄] ─────────────────────────────────── 【譯介縱橫﹒漢詩西譯史話】 ─────────────────────────────────── 欄目編輯：祥 子、秋之客 變 色 ﹒賦 格﹒ 圖書館故紙堆裡撿到殘卷一冊：高荻葉（Judith Gautier）的《玉書》 （Le livre de Jade）１９１８年英譯本。連忙挾了回家，搜出多年不聽的 《塵世之歌》（Das Lied von der Erde），兩相對照之下，想起一樁文史 懸案。 《塵世之歌》是奧國人馬勒（Gustav Mahler）的名作，１９１１年首 演時作曲家已不在塵世。這篇獨唱加樂隊的交響曲不合德奧傳統曲式，似乎 刻意追求某種東方情致：陰陽交錯的音色（男高音、女中音）輪番上場；始 於最簡單的小調性（ａ小調），輪回到其關系調──最簡單的大調性（Ｃ大 調）上終結；廣泛使用五聲音階，等等。這不奇怪，因為唱詞內容就是中國 唐詩，由馬勒摘自德國人貝特格（Hans Bethge）翻譯的唐詩集《中國之笛 》（Die chinesische Floete）。我的唱片襯頁上，五年前擅自譯寫的樂章 標題赫然在目： 李白﹒醉吟愁世 （Das Trinklied vom Jammer der Erde） 張籍﹒寒秋孤影 （Der Einsame im Herbst） 李白﹒詠少年 （Von der Jugend） 李白﹒詠美人 （Von der Schoenheit） 李白﹒春日酒徒 （Der Trunkene im Fruehling） 孟浩然﹒王維﹒告別 （Der Abschied） 這“出口轉內銷”的翻譯有些歪曲原題。第四樂章詠的不是美人，而是 抽象的“美”（Die Schoenheit）。盡管我不自覺地流露出中國式的趣味， 卻歪打正著，更楔合李白原詩〔１〕的意圖。反觀德文歌詞的翻譯，不但西 化而且稀化。末樂章前半部份，孟浩然的小詩〔２〕被添油加醋地稀釋成幾 百字的長度，填氣球似地打足浪漫主義者的小資情調： O Schoenheit! o ewigen Liebens, Lebens, trunk"ne Welt! 哦，美！哦，沉醉在永恆的愛情和生命裡的世界！ 自作主張的翻譯比比皆是。第一樂章的原詩被腰斬，只剩前半段〔３〕。 貝特格創造性地把李太白的感嘆詞“悲來乎，悲來乎！”篡改成 Dunkel ist das Leben, ist der Tod. 生即黑暗，死亦然。 這些還不是歌集裡最嚴重的謬誤。困擾中西研究者幾十年的“懸案”出 自第二、三樂章：原作出處幾乎湮不可考。也不全是貝特格的責任，他不過 以訛傳訛罷了──《中國之笛》並非第一手的譯文，而是從幾個法文譯本拼 湊轉譯產生。順籐摸瓜而去，《寒秋孤影》和《詠少年》來自高荻葉的《玉 書》。很遺憾，高荻葉的中文水平實在不怎麼樣。 《玉書》寫明《寒秋孤影》的原作者是“Tchang-Tsi”（張籍？張繼？ ），卻莫明其妙地加注漢字“李巍”，顯然有誤。人們在張籍和張繼的庫存 裡屢屢撲空，後來想到了錢起。確實，錢起的《效古秋夜長》最前三句與《 寒秋孤影》有些相象： 效古秋夜長 寒秋孤影（硬譯自貝特格本） 秋漢飛玉霜 Herbstnebel wallen blaeulich ueberm See, 秋水籠紫煙 Vom Reif bezogen stehen alle Graeser; 草葉凝寒霜 Man meint, ein Kuenstler habe Staub von Jade 人道是，天工碾玉為塵 Ueber die feinen Blueten ausgestreut. 纖落花間 北風掃荷香 Der suesse Duft der Blumen ist verflogen; 花香散盡 Ein kalter Wind beugt ihre Stengel nieder. 厲風摧枝 Bald werden die verwelkten, gold"nen Blaetter 倏忽間，金蓮凋零 Der Lotosblueten auf dem Wasser zieh"n. 落花流水 含淚紡織孤燈盡 Mein Herz ist muede. Meine kleine Lampe 我心憔悴，燭火 Erlosch mit Knisten, es gemahnt mich 明滅，催人 An den Schlaf. 入夢 《寒秋孤影》稀化了百分之四百，但情境大體類似。後半段則大相徑庭， 錢詩裡朴素的紡織婦大概不會如此“小資”地無病呻吟： Ja, gib mir Ruh", ich hab" Erquickung not! 啊，賜予我安寧，我渴望慰藉！ Ich weine viel in meinen Einsamkeiten; 我寂寞 哭泣不止 Der Herbst in meinem Herzen waehrt zu lange. 內心的秋天漫漫無盡 Sonne der Liebe, willst du nie mehr scheinen, 愛情的陽光，難道不再照耀 Um meine bittern Traenen mild aufzutrocknen? 溫柔地烘幹 我苦澀的淚水？ 作者可以張冠李戴，內容可以隨意增改。《寒秋孤影》的真正來歷，至 今未有定論。更烏龍一團的，是《玉書》中題為《瓷亭》（Le pavillon de porcelaine）的《詠少年》。《李太白全集》裡沒有與之匹配的詩篇。是佚 作？他作？偽作？誤譯？都有可能，又無從考証。英法聯軍攻入北京後，《 玉書》在巴黎首版。中國唐詩就這樣以變形的面目在尷尬的年代登陸西方： 高荻葉這本馬大哈的小冊子竟一時成為德、英、美多種譯文的母本。 後人的翻譯大多嚴謹一些。《塵世之歌》各樂章中最貼近原作的兩段歌 詞是第四、五〔４〕樂章，與《玉書》無涉。此事幸甚，因為在高荻葉的生 花妙筆之下，採蓮女變成了嬉水浴女。 從《玉書》到《中國之笛》再到《塵世之歌》，唐詩歷經了三重加工。 馬勒是寫音符的，但處理文字也不遺余力。這個最後環節並非翻譯，故不存 在冤假錯案：一概是明目張膽的。他在最冗長的最末樂章傾注下最大心力。 前五樂章，有人生無常的悲憤（第一樂章），感時傷懷的嘆息（第二樂 章），也有良辰美景、青春友愛的回憶（第三、四樂章），春眠不覺曉的醉 態（第五樂章）。一輩子過眼雲煙般唱罷，只剩下第六樂章的隆重告別。人 生似乎只是前奏，而告別才是正戲。告別塵世。 顯然有些艱難。馬勒要求樂隊以“沉重”（schwer）的表情開場，這麼 一來，孟浩然筆下的鬆月、風泉、煙鳥、夜涼全然變成了地獄般的冷酷氛圍， 而孤琴待友的目的竟是“與之永別”（Ich harre sein zum letzten Lebewohl）！ 王維的詩〔５〕奇妙地銜接在後，成為孟浩然的續篇。原來待而不至的 友人忽然出現，並且坦白交代了“莫復問”的意圖： Ich suche Ruhe fuer mein einsam Herz. 我欲尋求 心之安寧 …… Still ist mein Herz und harret seiner Stunde. 心已止息 但候天命 在這無比頹喪之時，樂隊突然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引出獨唱的最強音： Die liebe Erde allueberall 可愛的人間 萬紫千紅 Blueht auf im Lenz und gruent aufs neu! 春光無限 萬象更新！ Allueberall und ewig blauen licht die Fernen! 天涯無盡 一片蔚藍 直到永遠！ Ewig...Ewig... 永遠…永遠… 馬勒豁出去了，十八般武藝全副披掛上陣，動用了交響樂隊裡的稀罕樂 器：曼陀林、鋼片琴、鐘琴、豎琴，企圖在這垂死掙紮的絕唱裡造出天國的 氣氛。女中音卻暗淡下去，喃喃囈語“永遠…永遠…”，終於消逝在茫茫太 空。 王維的“白雲無盡時”被馬勒偷換成“永遠的蔚藍”──不可忽略這一 顏色的改變：可望而不可及的“蔚藍花”（Die blaue Blume）乃是十九世 紀西歐浪漫主義者孜孜追求的夢幻境界。馬勒的尷尬在於，置身二十世紀卻 屬於十九世紀。他的那朵蔚藍花已開到荼縻。寫《塵世之歌》時，他不過半 百，但已走到人生的窮途末路。《塵世之歌》不中不西的風格說不定正是一 種邊緣心態的寫照。對於塵世，馬勒早有局外人的感觸：“我是三重意義上 的無家可歸者：在奧地利人中間是波希米亞人，在德意志人中間是奧地利人， 在所有人中間是猶太人。〔６〕” 幾年前，出於對浮夸造作、歇斯底裡的浪漫主義的嫌惡，我疏遠了《塵 世之歌》。今天重聽，已不覺刺耳。也許，自己做了邊緣人，也就多了些寬 容。 ■[目錄][下一欄] 注１：李白﹒採蓮曲 若耶溪邊採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 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袂空中舉。 岸上誰家遊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 紫騮嘶入落花去，見此踟躕空斷腸。 注２：孟浩然﹒宿業師山房待丁大不至 夕陽度西嶺，群壑倏已暝。 鬆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 樵人歸欲盡，煙鳥棲初定。 之子期宿來，孤琴候蘿徑。 注３：李白﹒悲歌行 悲來乎，悲來乎！ 主人有酒且莫斟，聽我一曲悲來吟。 悲來不吟還不笑，天下無人知我心。 君有數鬥酒，我有三尺琴。 琴鳴酒樂兩相得，一杯不啻千鈞金。 悲來乎，悲來乎！ 天雖長、地雖久，金玉滿堂應不守。 富貴百年能幾何，死生一度人皆有。 孤猿坐啼墳上月，且須一盡杯中酒。 注４：李白﹒春日醉起言志 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 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 覺來盼庭前，一鳥花間鳴。 借問此何時？春風語流鶯。 感之欲嘆息，對酒還自傾。 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 注５：王維﹒送別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 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 注６：馬勒出生於隸屬奧匈帝國的波希米亞（捷克），是德裔猶太人。 ■ ─────────────────────────────────── 【河床〔小說散文副刊〕】 女人是水性的女人，是水做的女人就該水性楊花。 水沒有形態，放在圓的盒裡，水放肆地展示出圓， 由此可推論女人沒有獨立性。 馬蘭☉桂元幹 ─────────────────────────────────── 欄目編輯：伊 可 桂 園 幹 ﹒馬 蘭﹒ １ 她的乳房在冬天的陽光下顯得猖狂頗有份量。她叫李兒。這是我的毛病， 每次和一個陌生的女子碰面我的眼晴絕不會放過她的乳房。我是個被稱為亞的 女人我是忽如其來的，我從小迷戀奇怪的女人，我一如既往在只身漫遊中尋找 她們，她們是一朵朵罌粟花在鮮為人知的角落我必須把她們挖掘出來，讓她們 在城市生根開花結果，在每一個有月光或者沒有月光的夜晚。 我決沒料到李兒為了我或者說我們借車殺了我的丈夫平陽。我決沒料到在 事情過去很多年的今天我的心裡並沒有完全放棄李兒，她時隱時現象只病貓在 我的記憶中令我防不勝防。我決沒料到李兒會以那麼觸目驚心的方式表明她的 存在。 形容女人的詞匯之多之廣闊無邊但我偏愛此句：女人是水性的女人，是水 做的女人就該水性揚花。水沒有形態，放在圓的盒裡，水放肆地展試出圓，由 此可推論女人沒有獨立性。但婚後二年的李兒意志堅強，一意孤行去每家每戶 說服梅鎮人吃桂圓，她講得頭頭是道，條理清楚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桂圓滋陰 補陽修心養性桂圓不冷不燥屬中性吃了它條條大路通上帝吃了它無錢能買鬼推 磨吃了它心想那個事成。 李兒和我的關系若即若離。她每次來我的精品內衣店無非是先問我去Ｃ市 進回新式的內褲了嗎？如果有她就很高興，臉上呈現層母性的光輝照萬代。我 說我羨慕她的丈夫以她為中心，李兒卻說還是平陽好。好，他倒是好，他在吃 毒，沒錢就在我這裡拿，我等於是幫他開店。我捏直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放進 黑皮包裡，剛賣出條收腹的紅色內褲。 ２ 李兒喜歡吃幹桂圓，她此刻就正吃著，坐在沙發上。這個愛好可上朔到她 在沱江邊讀二年的警察學校始，她絕大部時候把警校寫成緊笑，她覺得這很有 趣。當年她拿著警校的錄取通知書心跳氣喘了好一陣，媽問她收到通知書沒有 ，她說還沒有。 她不想去，倒不是身為女人做警察的諸多不便，一時間她說不清楚為什麼 心慌，她只是不想到外地去上學，李兒不是喜歡走動的女人。 李兒走進通常令女人們心潮起伏的百貨公司就恍入夢境，女人來回穿梭表 情豐富，這是生產平房的時代，她堅強地想。她一口吞下一個桂圓，瞇著眼笑 了笑，警校是中等專業學校但好歹是個學校日後畢業了應該是有工作的，穿上 制服走在街上招搖過市如同明媚的陽光粉墨登場。 那個男人一直圖謀走進她，他們在同一條街長大俗話說是青梅竹馬，但男 人不吸引她，因為此男生的動作太過大方舒展，說話愛激動，一激動五官表情 難免抽象，她不清楚有什麼好激動的。難道是因為貓不再吃老鼠了，老鼠大模 大樣過街人人不喊打了。難道是時興男扮女裝、女扮男裝？難道井水沒犯河水， 河水倒犯井水了不成？ 你知道吧紅紅考上清華了？張一把李波搞到手了！張一有海外關系！那男 人時常說些人際關系以及熟人半生不熟的同學之走向。海外關系？她想著這詞， 這是中國人的詞匯。內陸關系。 你吃不吃桂圓，現在有賣的了。男人親切地問。 那你去買來吃吧。她說。 他怎麼知道我喜歡吃桂圓當然不可以理解成緣份。 你吃我才去買。男人很執著地說。 那好，我吃。我想吃就要吃。 記憶突然湧出，很多記憶如洪水舖天蓋地，她壓也壓不住，記憶在體內橫 沖直闖。 她和這個他不欣賞的男人騎著自行車去結婚了。 有桂圓吃，她一時找不到別的理由結婚，可惜不是為了性，她感到遺憾， 能做到為了性生活而結婚該多麼地好、多麼地純粹。她真的是想結婚，性變成 是另外一回事，她要結婚這種形式，形式給她安全感，她預言自己在不久的將 來必將精神煥散四肢解體成白色的液體狀態，慢慢地流失。結婚固定人。況且 他每天給自己弄桂圓吃不論春夏秋冬。他不告訴她從哪兒來的，說怕另外的男 人找著去處。 她吃著桂圓的時候則不心慌了。 就這樣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二年，她象所有結婚的女人不定期地發胖除此之 外她從內心深處不想生小孩，新生的生命太恐怖而危險，從邏輯上未來屬於小 孩而未來恐怖而危險況且是小孩子遠比大人想象的更明悉人世。 你不知道小孩子在想什麼，令人恐怖的是大人以為自己知道。 ３ 洪水沖毀了李兒所建立的事業，看著洪水漫過桂圓樹，桂圓紛紛落地象從 天而降的聖品。鎮民們四散奔逃，嘰嘰喳喳，李兒目光憂鬱神情專注，她換上 了新衣，象一出戲的配角、一個男人的姨太太心事重重。 ４ 那和李兒結婚的男人每次在冬季紅光滿面喜氣洋洋，做愛頻繁。 男人堅決不和李兒離婚，不離婚的原因是揚言李兒其實離不開他，吃桂圓 已經上了癮，到了桂圓收市季節她如何找到桂圓。男人象在幫李兒解決一個民 生問題地說。 李兒聞言不覺氣餒沮喪，有趣的是她真切地感到內褲濕乎乎的，純生理的 沖動開始進軍她的肉體。她拉開抽屜拿出一條幹內褲換上，精神多少振作了幾 分從她燦爛的笑容可見端倪。 說，說我是你的爸爸。 爸爸，李兒說。 說爸爸強奸我。 爸爸強奸我。李兒說。 他們在進入做愛前奏。男人使用嘴，頭在她的兩胯之間。 桂圓已經轉變成肉欲的需要，她不是她自己的。她被制約著或者說是誰手 中的產品、準產品、半成品。 誰在控制我？ 李兒在她自家屋外種上桂圓，在一次富於創新的做愛之後，她向他要了桂 園種子。 洪水來臨的時候正是桂圓成熟的佳節，圓圓的象人眼的桂圓在洪水中飄浮 在水面而且覆蓋了河面，人們蜂湧而出爭相目睹這一幾千年沒有的風景，白色 的圓圓的桂圓在河水中隨流而下，金光閃閃。 李兒如釋重負坐在河岸上，她知道由於氣候的變化此地已長不出桂圓，一 切結束了。從此吃不到自己種的桂圓了，她感到一陣輕鬆體內安然仿佛一切都 沒發生，洪水來得快去得也快。這是水的美妙之處。 她平靜地走著，慈眉善目在梅鎮的木丁街走著，她目光平視好象有一種不 經意的微笑掛在左臉上，她隨著一婦人走進了我的“玩一把”內衣店。 好久不見，李兒。我向她打招呼。 李兒笑笑說生意怎麼樣。她在賣胸罩的專櫃停下。 給我大號的，白色、黑色各一個。 我知道李兒一直是拒絕戴那東西的女子，一直讓她的奶子自自由由掛在胸 前。夏天穿得單薄乳暈還很分明呢，我覺得不戴罩子的女人最性感。李兒很喜 歡穿高跟鞋，高跟鞋使她吃桂圓的時候更為心平氣和。 ５ 李兒回到家，拉開燈，扒下衣服開始穿胸罩，男人在黑暗中窺視著她，男 人覺得洪水之後李兒變化實在太大特別表現在性事上。以往她在床上收發自如， 浪起來象個妓女做什麼下流的動作都肯，完事了象什麼也沒發生，安安靜靜地 躺在稀鬆的燈光下，安安靜靜地吃一把桂圓。李兒現在的性行為隨他而動，全 失去了創意，對他搞來的三級片也視若無睹，她曾是那麼迷色情的動作和聲音 呵。這真是一門技術一門學問，李兒情不自禁要他學著做，作為男人他當然喜 歡李兒迷床之歡，熱愛性生活等於熱愛他離不開他，性是一種辦法。 李兒咬著桂圓，吞下去覺得很爽口，但她對婚姻深深地失望甚至厭惡。厭 惡這個無事生非的男人偷拆她的信件，那不過是郵購了一本談如何自殺成功的 書，厭惡他當自己拿回工資買來香煙他貪婪的眼神，厭惡這個故作神秘的男人 婚後堅持鎖著一個抽屜，厭惡他每晚高低不平地打酣，真是的，為什麼要結婚 呢？ 李兒想起騎車結婚去登記的前一天，剛出大門，迎面沖來一婦人，快速住 左拐，而她朝直走，可她怎麼也剎不住車，平時她是很自信車技的。連人帶車 摔倒在地，當時的李兒沒有太在意這不吉利的徵兆。到了登記處，忽然感到害 怕，坐在門外的長椅上不敢進去，她也說不清楚為什麼。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猶豫。”他簡直覺得這個女人不可思議了。 “我不知道。”李兒滿臉無奈地說，“就這樣了嗎？” “還要怎麼樣，都到這份上了。”他的聲音提高了，顯示不耐煩。 他怎麼不體涼我的疑惑呢，我這是初婚呵！ 二十七歲的李兒感到背後一塊黑布，擋住了她與未來的交往，恐懼似乎是 毛骨聳然的。生活真難，你面臨選擇，誰知道前面是牆還是水？李兒低頭不語， 惶惶不可終日。 男人拉她一把，說，走吧，進去吧，登記完了還要去買糖呀。 “今天是離婚登記日，二四六是結婚的。今天是星期三。”負責登記的 女同志面無表情地宣布。 我後來才知沒有一個親人在場、沒有一束鮮花的婚禮給李兒何等難堪的記 憶。他的一位女同事替他們選了餐廳，價錢說商量好了，三佰元一桌，一共開 了多少桌李兒再也想不起，全是他紅星工廠的同事以及兩三位同學，李兒的父 母遠在離梅鎮大概三百裡的大山裡，他們收到她的通知不願來還是郵局遺失了 信件，李兒一頭霧水。總之李兒一個人面對著婚禮，好象這不是她的婚禮一切 與她無關，她只是走錯了房間。 ６ 我看見雪了，我是已婚的亞。 “我要和一個漂亮的男人結婚”，成為我青春期的全部渴望。我是個主動 的女人我如願以償，皇天不負有心人呵。但我哪知他先學會賭，然後趕上吸白 粉的時髦。 春天的最後一場雪，有雪的地方象出了一次車禍剛下的時候還比較潔白清 新，尤其是掛在樹枝上的雪。我走在木丁街，我拿了相機準備照雪，吃毒成癮 的老公說雪要化了，算了吧。 我想了想說，正因為雪是要化的我才要作紀念的呀。 他也仿佛想了想說，女人就是長不大。 這就是說與女人相處是人生的一件輕鬆事，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牙痛的 時候笑自覺有幾分迷人或者說陰險。 平陽現在很瘦，走路飄飄欲仙，臉色發青。 我說離婚吧，他說要殺我。我知道他思想單純幹事明快說得到做得到。“ 遇人不淑”這是句成語，可是他和我結婚時是多麼地漂亮多麼朝氣逢勃呵。他 穿件淡黃色短袖，鬆開前胸三四個紐扣露出一撮黑黑的胸毛，一臉燦爛的笑容 騎車在木丁街晃來晃去。 我是色迷心竅。我天性喜歡和漂亮男人交往，甭管一個男人多麼才華縱橫 多麼幽默有趣只要五官不出眾身材不堅挺，我就打不起一點兒精神，人象病了， 懨懨地。唯有美貌的男人使我容光煥發、口齒玲利。 梅鎮近來的空氣中飄浮著令人心疼的屍臭。吸毒成癮的老公溫柔地揚言如 果我離成婚他一定能讓我死後發臭，遺臭萬年。他說完眼淚汪汪，毒癮犯時他 情不自禁先流眼淚。他又從我的黑皮包裡拿到錢，晃悠悠地在很高的陽光下走 出了木丁街，他現在是好一個瘦字了得，象蒼白的詩人，不過他不憂鬱。有次 他死盯著空無一物的白牆長達幾個小時，他說好看極了有很多色彩，他還非常 迷人地微笑不已。 我的眼晴瞅著釘在牆上的那些分行成套排列的三角褲、胸罩浮想連翩，女 人們從我手中買去性感內衣裝飾她們的肉體躺在有男人的床上，而我賺的錢流 入他吃毒血液中，我是一座橋嗎？顯然這是多情的自憐，但他與我無關了，他 已不再美貌，讓他從我的生活中退出去。我是主動的女人，事情來了，我迎頭 解決它，我相信生活的意義包括在其中。是的，軟硬兼施逼他戒毒。 ７ 李兒離婚的雄心壯志被懷孕徹底擊垮。我所未料到她生下死嬰後仍固執地 堅決離婚把大家鬧得雞飛狗跳，她確實是一個奇怪的女人以致於迷信的老人們 說她半夜三更的叫喊引來了洪水，少男少女在李兒的身後指手劃腳。他們說李 兒是一個淫盪的女人，真實和謠言交織在梅鎮的空氣中飛飛揚揚經久不散。 女人是洪水。 李兒穿一件深棕色大衣長至腳裸，似笑非笑緩慢地向我的內衣店走來。她 的臀部非常押韻極富樂感。我覺得她身體的異樣主要因為她歷來拒絕長大衣， 她愛穿黑、紅兩色的皮短裙，警服她一下班就三下五除二地脫下換上流行的衣 飾。 我說懷孕的感覺好嗎？ 她說很正常，不發酸，跟平時一樣，好象沒有這麼回事。 你很幸運。我倒有點發酸地說。 誰知道，也許不正常。李兒說。 三年前我為開這個店做掉了孩子，是引產，四個月。出來時我看著她小小 的手指甲，然後是清宮非常痛，非人地痛，很久都難以恢復。只要下雨天氣一 變我腹部隱隱作痛象她小小的手指甲在挖我，從裡到外。 （未完待續）■[目錄] ─────────────────────────────────── 本期編輯：Ｊ Ｈ、馬 蘭 主 編：詩 陽 校 讀：建 雲 常務編委：祥 子、建 雲、秋之客 編 輯：伊 可、吳 斌 讀者服務：秋之客 發 行：亦 布 萬維制作：曉 義、詩 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