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驥

青藏高原，青藏高原

1
必須經過腸胃的曲折、幽暗，才能站立在山頂的光明裡
必須經過嘔吐、墮落，才能回到大地

回到想要到達的無名小鎮
2
在一座大雪紛飛的山上，你看見自己的理想在三尺以外的地方閃耀
而你的命運像車輪一樣在打滑，你卻無法控制
3
白雲可以倒進大海，大海可以搬上天空
但怎樣才能把生活、內心之痛用來教育自己？
4
那時侯正是黃昏，你們驅車經過海子山
突然霞光擋在了天的盡頭
你感覺就像一下子獲得了病後重生
也像突然走到了人生的晚年
5
那些經幡在山口迎風招展
它們不是在迎接你的到來，而是在提醒你：亡者正在狂歡、說話
它們要迫使你低下高貴的頭顱，看到自己的內心
6
另一些山口上，樹丫向你伸出雙手：
“歡迎你來到無法返回的地方。”
7
你能帶走自己的衣襟、自己的雙腿
但怎能帶走自己留在那些樹叢中的影子？
8
你回到出發的地方已經多年
但另一個你仍在那裡留戀忘返

成都，成都

1
你舉起一棵卷心白菜，對我說：“它像不像一張成都地圖？”
而我認為：你用刀劈下去的樣子更像是要與生活一刀兩斷
2
你推開窗子：外面有許多人正在被突然而至的暴雨追趕
你想自己不可能被一串濺起的句號打擊得沒有信心和力量
3
多年以後，你才知道那夜想暗中謀殺你的人竟是你的患難兄弟
而現在你們兩人都已是滿頭飛雪
4
有人研究：凡在冬天出生的人無法擺脫負責任的命運；
凡在春天出生的人將會遇到許多天賜的機會
但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屬於什麼星座
這裡，也有人研究：凡過了30歲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命運的人的命運將是非常悲慘
的
5
為什麼我隱姓埋名？
因為我已一無所有
6
一位老人在河邊□□獨行，像一座移動的雕塑
他口中的詞語逐漸變成了砸向城市的石頭
指間的香煙逐漸變成了天空中忽明忽暗的燈盞
7
鮮血有何社會學和哲學意義？
它從天地凝聚而來，卻從我們身上流下
8
你翻牆進入另外一種制度
卻被責令罰款5元
而當你準備細細打量它時
卻感覺自己像不會溜冰卻被迫進入了一座高大的溜冰場一樣
9
即使你已深處一場騙局或一種危險中
你也只能在那座山嶺上□□獨行
10
一只狗撕咬著主人
就差沒有說出人話
11
早晨的陽光照在一張張熟睡的臉上
就像充足的橙汁潑洒在大地上
這時候有一個清醒的腦袋在想：太陽能不能擠出一些橙汁給窮人們吃
12
一位能人志士說：我死也要死在大海邊
這時，我看見了他的雙眼裡有藍色的波濤在洶湧
13
你本不屬於這個世界
但你既然來了，就試圖改變這個世界吧
14
兩位賽跑的兄弟總是試圖超越對方，但最終上帝安排了他倆同時到達終點
--終點也許就是起點，也許根本就沒有
15
為什麼我會夜夜聽到雷聲？
原來是一個命苦的女人正在說話

恩雅，恩雅

1
你想迎接什麼？迎接一支午夜的火苗？
你想呼喚什麼？呼喚漸漸遠去的人群？
那蔑視萬物的雪光就要翻過山嶺，你想喚醒誰？
2
你的音樂裡總是有一只耳朵在傾聽一架風琴在吹拂
這時，遠處的海潮正忽上忽下忽遠忽近忽明忽暗忽有忽無地翻滾
3
在你的另一首歌裡，我看見有成群的鴿子從遠方飛來
而你所歌唱的教堂的穹頂也準備加入它們的行列
4
後花園的玫瑰正靜靜地開放著。因為有了你的突然到來
它們便放慢了速度
5
當你陷入回憶中的時候，那棵古老的大樹正深入大地的黑暗
它準備在每一個春天都抒寫一次疼痛

青城山，青城山
1
“你習道幾年了？”“不知道。”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下山？”“不知道。”
2
一座金碧輝煌的寺廟突然兀立在你的面前
它在叢林深處竟然顯得那麼安靜。你在不知不覺中
就撞在了它的身上
3
溪水兀自在山間流淌，加深著夜晚的寂靜
好象就要在你的腳下蘇醒過來
4
那些勞動的人群使你想起了遙遠的故鄉
他們不是在建造土地和廟宇，而是在建造自己的心願和盼望

寫作,寫作

1
是該寫下一些東西的時候了
不然為什麼最近總是做夢
2
小說家站在窗前思緒萬千
他有些同情筆下的主人公了
3
不必重復一個詞、一個人、一個時代、一場恩恩怨怨
歷史有它自己的陰影和鮮血
4
你被一個詞困惑著
就像黑暗中被蛇咬了一口，而它卻逃走了
5
寫作者總是在不停地挖掘和拷問
就像在生活中有時需要找到一個缺口一樣
6
一個缺口等著被填充、被敲擊
而你卻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
7
劇作家總是在劇情到達最高潮的時候擱下筆
--也許正是正午會限制一個人的思考
8
一個皇帝誤入歧途，另一個皇帝看破紅塵
他們的臣僕在一起密謀造反，他們的愛妃在一起打情罵俏
他們飼養的金絲鳥在竹籠裡竊竊私語，渴望與太監來一場遲到的約會
渴望一次不知所終的遠遊
9
在他的作品裡，總是出現“匕首”、“刀槍”、“軍隊”
但他卻不是這個時代的劍客
10
詩人終於靜下心來，在案前沉思默想起來
但他皺起了眉頭
原來他的作品裡有讚美的合唱裊裊傳來
--而他自己卻正處於一片黑暗中！
11
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從《尤利西斯》的隱晦部分中走出來
更主要的，我沒有親近過喬伊斯30年代的手杖和禮帽
12
博爾赫斯為什麼要選擇另一個博爾赫斯與自己進行對話？
有兩點在我的腦海裡形成了定式：
孤獨者只能尋找、想起另一位孤獨者
上帝的子民都很孤獨
13
直到有一天我才突然明白：
寫作其實是一個不斷回頭的過程，並且在這個過程中必須建立
自己的傳統
14
粗獷的行為總是受人喜歡
但事實証明：
沒有多少粗獷者能完成一件成功的事情
15
一陣汽車的尖叫聲把他從夢中的困境中解救了出來
但他馬上開始懷念夢裡發生的一切
16
假如現實離夢境真那麼遙遠，他還不如死去倒在一個洞穴裡
因為在那裡他至少可以咬住自己心儀的女人
17
只有在朋友仗義相救的情況下，他才相信那句古話：
朋友還是舊的好
18
在飄渺的空中，他看見了渺小的汽車、人群
但他為什麼還想回到大地
19
在夢裡，他終於抓住了天堂的屋脊
原來天堂裡也有實實在在的大地
20
一位富豪輾轉反側終於漂泊到了自己的豪宅
而謀殺他的人卻比他先期到達
21
令他不解的是：那個人居然在夢中還能把他找到
並能在一個陌生的人群中把他認出來
22
世上的確有這麼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他在昨夜就夢見了兩本詩集
一本詩集裡面竟然沒有一個字，而另一本裡面竟然刻滿了一長串死去的英雄的名字

23
也許那個小男孩的確是個神學家，不然他為什麼在眾多的禱告詞中只會說：
“願主把我們從苦難中救贖出來，並賜予我們面包。原諒我們所犯的罪過，
就像原諒曾經冒犯過我們的人一樣。”
而那個小女孩也許不會成為神學家了，不然她為什麼只會說：
“願上帝在天堂迎接你們，以聖父、聖子、聖母的名義，阿門。”
24
也許這種場景會成為一個無法抹去的傳說：小男孩和小女孩在生死離別時惜惜相伶

而眼睛裡的淚水卻始終沒有掉下來
25
一只豹子遠遠地窺探著我們
也許它的身體裡會突然跳出警察、皮鞭、詩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