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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告別詞
  
   針兒


       在一個圓球上
  一個手邊有藍本的制圖人能夠畫上
  一個歐洲、非洲和一個亞洲,
  能夠很快地把什麼也沒有的東西做成全世界,
       象這樣,每一滴
       折磨你的眼淚,
  都能用那種印圖法,長成一個地球儀,長成一個世界,
  直到你的眼淚和我的匯合在一起淹沒了
  這個世界,從你那裡來的洪流這樣融化了我的天國。
  
            多恩《一篇告別詞》
  

  
  小時候我在一個醫院大院子裡長大,媽媽是護士長。我們住的那幢家屬樓是6號樓,4號的樓下就是太平間。發亮的鋼架與鋼輪在空曠的走廊裡快速刷過去時,我知道又一個人死了。傍晚或者清晨,我側著眼睛從陽台往下望,就會看見一群沉默的人,他們的手臂因為負重而勾畫出肌肉的輪廓,表情卻漠不關心。他們來自殯儀館,總是在天色已晚或未亮的時候,在暗色裡幽靈一樣行動。
  我見過肝癌晚期的病人,一個非常瘦削的老人,他沖我笑笑,把手臂伸過來。我把手指點上去,支撐手指那一小塊皮膚開始在骨頭上快速滑行,我的手指從他的手臂中間一直滑行到了手腕,他的手臂仿佛是一條質地優良的高速公路,中間沒有紅綠燈,沒有任何阻礙。我知道從這條公路上通向的唯一終點是"死亡"。接下來是他把手指點在我的手臂上,只前進了一厘米,攥起的皮膚與肉質就把手指卡住了。他笑了笑,站起來,離開了。我坐在樹下面,風吹過,樹葉輕輕晃動,陽光一閃一閃的。他在我皮膚上留下了濕的涼的,現在是粘粘的觸覺。
  有一次我發現了一具屍體,其實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真正的死人。我在醫院附近的公園玩,在淺水的地方踩泥汀(一種軟體的河鮮,看上去像一支支灌滿了泥巴的香煙,本地夜宵攤子上常有"炒泥汀",洗淨後配豆芽和蔥蒜炒,價格低廉),看到一大團樹葉覆在水面上,我叭嗒叭嗒趟水過去,掀開樹葉,只見一張發腫的白得磣人的臉,但那上面仿佛又有點豆綠色。這時有些東西在水下輕輕碰了碰我的小腿,我不知道是樹葉還是那死人的手指,嚇得尖叫起來,抽噎著跑回岸邊。平日我十分喜歡軟泥從我的腳趾縫裡往外冒的感覺,這一刻卻覺得腳下踩著發腫的死人皮膚,而埋藏在裡面的碎小堅硬的石子蚌殼,手指甲一樣摳著我的腳心,令我疼痛無比。
  後來我不再能靠近那具屍體,警察把四周圍起來了,我被擋在遙遠的地方,凝視著我生平的第一個發現品(它確確實實是被我發現的,這令它在我生命裡具有非凡的意義),一艘小船靠近它(這是公園裡的遊船,船身是藍色的,船頭是白頸紅嘴的鴨子形狀,這只鴨子有著碩大的顯得興高採烈的眼睛與長長的眼睫毛),戴著黑膠手套的男人(他是公園的清潔工,經常穿著一件長及胸口的黑膠衣服在湖面撈垃圾、放魚食及把魚通過叉子叉起來)把樹葉拿開,把屍體抱起來,船上的兩個人用手接住屍體的頭和腳,把它放在船上。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發現品是男是女,這令我甚是懊惱。
  這時一個人擋住我的視線,他蹲下來,問我:你害怕嗎?
  我看著他,認得他是醫院的人,搖了搖頭。
  他說:我們走好嗎?我送你回家。
  我搖搖頭,指指岸邊的鞋子。
  他站起來,穿過封鎖線,向警察說了幾句話,警察們齊刷刷地望著我,我感到很害怕,害怕警察以為人是我殺死的,害怕他們不讓我回家,我的臉色一定是煞白了。警察點了點頭,他走過去,在岸邊提起我的小涼鞋,回到我身邊。
  我把涼鞋穿上,他把我抱起來,我的手指沉默地指點著回家的路。
  家裡正在做晚飯,香氣透過門縫傳出來,他蹲下身對我說:我就不和你一起進去了,好嗎?
  我點點頭,看著他輕盈地走下樓梯。他把我的小紅塑料桶放在地上了,裡面有十幾條暗黑的香煙在蠕動。
  

  
  初一的同桌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她的鼻子有點塌,鼻翼旁有幾粒黑色的雀斑,可是整個人雪白雪白,手指纖細冰涼,我老覺得她像一支火炬冰琪淋。
  她看上去文靜而乖,可是晚修的時候和我各讓出半邊屁股,在椅子上悄悄打牌。那時我們盛行一種危險的遊戲,吊在校園裡的大榕樹上,從一根枝條跳到另一根枝條,繞樹一圈而不掉下來者算贏。一到下課,三五七個影子就如人猿泰山般飛來飛去。(這個遊戲一直保持到了初三,直到一個同學摔成骨折,學校才下令全面禁止這種危險遊戲。)而她因為輕盈,手長腳長,在這個遊戲裡經常保持上風,令我羨慕不已。
  有一天她給我看一本照相冊,小小的,只有手掌那麼大,上面鑲嵌著的都是一寸的黑白照片,是她小學時的同窗。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女孩,長頭發,大眼睛,微微笑著的。她問我:"漂亮嗎?"我驚嘆:"好漂亮啊!"她說:"我們班的同學都把她叫做西施。"接著,她壓低了嗓音,神秘地說:"上遊泳課的時候,她被我們的體育老師在更衣室裡那個了。"我聽了頭皮發麻,主要是因為她的聲音裡有太多神秘,像電視劇裡的巫婆做壞事之前的語氣。我問:"那她怎麼樣了?"她嘆了口氣,說:"唉,誰知道?聽說上了十三中。"我惋惜了:"十三中啊?那她沒什麼前途了。"她說:"也不知道是不是。"
  我們都低頭做作業,隔了一會,我忍不住好奇,又問她quot;'那個'是什麼呀?"她很不屑地看著我:"這都不知道?強奸呀!"我感到沒趣,又低頭做起作業來,可是心裡在想:她也很漂亮,不知道有沒有……用眼角余光掃一掃她,又覺得自己這個念頭很卑鄙。
  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從此以後心裡有點防她,還有一點點看不起她。
  

  
  因為我們講話太多,老師很快把我們隔離了。初二初三又換了兩個班主任,到初三的時候,我們經過各自的發展,已成為班上最冷僻的人。老師又把我們調到一塊,可能因為都是醫院子弟,希望我們能建立友誼吧。
  她的父母離婚了,在醫院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據說因為她父親愛好勾三搭四,特別因為喜歡跳舞,才導致的家變。我們學校在山頂,處於山腳的公園裡的舞quot;金谷園"的音樂每晚響個不停,那都是艷俗的歌曲。 "玫瑰玫瑰,我愛你……",很嗲的聲音在夜空中賣弄著,我仿佛看見一個紅唇大胸脯的女郎妖嬈地把手指在空氣中劃來劃去。而我同學的父親,一個猥瑣的中年男人,正擁著一個風韻尤存的女人轉啊轉。
  我們很少談話,彼時都正處在一個憤怒而敏感的年齡,只關心自己,很多事很多人無從想起。最主要的原因是初二的我在友誼上曾經大大受挫。當時,一位喜愛詩歌的,常與我一同吟詩作對的女生早戀了,我替她送情書的時候被她的男伴糾纏,雖然沒什麼故事,可是形成一樁無頭公案,被班主任警告,被父母責罵,她與我絕交,同學們個個冷眼旁觀,以為我有意搶別人男友。冤屈無從說起,從此我也是一副刁鑽淡漠的表情,隨時眉毛一揚,便尖利地掃人一眼。對熱情的人更往往懷疑其包藏禍心,把自己在蝸牛殼裡越藏越緊了。
  我常常疑心她誤以為是我把她父母離婚的事說出去的,否則不至於如此冷漠,我又疑心自己表情乖張,嚇得她不敢與我親近,又疑心她受到打擊,或者很希望我能伸手幫她,而我竟不能也不願主動與她說話。總而言之,我們仍然日日一同回家,每天近十個小時坐在一起,可是不曾交流。我對她的沉默發生了興趣,會專注地凝視她的背影,可是不肯與她對視。偶爾眼光碰在一塊,兩個人都立刻把頭轉向另一個方向。
  

  
  時間過得很快,經過微妙而又持續不斷的變化,我長大成人了,遠離父母,自由自在,成功地脫胎換骨,把過去與未來全部置之不理。年輕該是用來浪費的,這是最新的教條。我把頭發理得只剩兩寸,穿著寬大得如同一片荒地的裙子,幹有趣的活兒(網站編輯、寫作、翻譯),做有趣的事情(學習貽拳道、參加酒吧裡的話劇演出),結識有趣的男人女人。
  冬天,我把同居的男子帶回了家。父母客氣地對他微笑,給他斟茶,茶從未斟滿,離杯沿總還有五份之一的距離。我突然想起母親所教的禮節"茶滿欺客,酒滿欺主",她從小就教我這樣給客人倒茶,大約從這一刻開始,我的態度開始變得謙卑。在這樣一所陰涼而又傲慢的老房子裡,我謙卑的神態迅速影響了男友,我猜想他內心一定對我的承受力產生了深度的懷疑。因此,當我們在清涼的傍晚走出家門時,他臉上譏諷的表情令我感到回家是個令人沮喪的錯誤決定,並且開始盤算與他結婚的打算是不是一時沖動。這種沮喪與懷疑轉過來又影響了他。我們拖著手在夕陽中行走,背後是長長的如同鼻涕一般粘乎的影子,手心是汗津津濕漉漉冷冰冰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非常厭惡這樣的濕與冰涼的手指,我把手掙脫出來,裝作興高採烈地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讓我們去搖搖晃晃。"我的眼睛一定瞪得很大,突然就想到了一只鴨子遊艇上面畫著的長睫毛的大眼睛。心情更加低沉了。
  
  舞廳裡只有一對在跳舞。我一進門,立即被那男子曼妙的舞姿吸引住了。事實上,全舞廳的人都在朝他看。他們在跳高難度的探戈,配合默契,抬手,踢腿,轉腰,扭頭,如電光石火。我想起村上春樹的一個短小說《舞!舞!舞!》,寫的是一個跳舞小人兒,當他藏在一個男人體內時,幫助他用舞姿征服了心儀的女郎。
  我也躍躍欲試,望向男伴,他搖了搖頭,用疲倦的聲音說:"我不跳這種舞。"
  一曲終了,換了一曲快三,坐著的人成對走向舞池,男伴也是跳舞的好手,可是他把身體往沙發深處縮了縮,向我搖搖頭。
  整個晚上憋悶的心情如火山爆發了,我沖他冷笑一下,站起來,姿勢優雅地向那個男人走去,男人正用紙巾擦著汗,瞇縫著眼睛看舞池的人們,見我走過去,坐直了身子,又主動站起來,不發一言地接過我的手,往舞池中央旋轉過去。
  他在我耳邊低聲問:"你是林醫生和陳護士長的千金吧quot;我怔了一下,仔細打量他,他輕聲笑了:"不認得我了?我抱過你的。"我的臉憋紅了,感到憤怒,身體反而向他貼過去,心想:你以為我不能征服你麼?等著瞧。
  我知道男友在看著,這正好。
  他的左手把我的腰箍緊,帶動我滑步,我扶住他的脖子,手指不安份地搔動。他的右手更加用勁地握住了我的手,我暗暗笑了。他的手臂堅實有力,手掌幹燥溫暖,令我跳得非常舒服,我幾乎不用想,不用使勁,只覺得自己裙裾飄飛,如同在暮春三月的風中。汗漸漸出來了,心懷也逐漸平伏。女人真像一只喜歡弓著腰嚇唬人的貓,只要你把她抱在手裡,順著毛撫摸她,看看會有什麼結果?
  他溫柔地問:"小姑娘,發現了死人,你害怕嗎?"
  又輕笑著轉換了一個話題:"小姑娘,我是自由的,別試圖引誘我。"
  我抬頭凝視他的眼睛,掂起腳尖,在他唇上輕輕印了一下。
  他的眼光往舞廳邊緣飄去,順著他眼角的余光,我看見男友站起來了。我想起兩人的手指,溫暖的,冰涼的,在一剎那下定了決心,我說:
  "我知道是你。請帶我走。"


  
  那段時期我們經常見面。他已經是有點年紀的人了,雖然保養得很好,皮膚卻不可避免地發皺。我是個殘忍的女人,明知道這段感情只是萍水相逢,也就毫無忌憚地用話來傷他。我告訴他小時候遇見的那位老人,然後用手指在他手臂上點著推動,說:"如果有一天,我的手指能夠到達手腕,我一定不會去看你的,我討厭冰涼的死人。"他把我抱到了膝上,輕輕搖晃著。
  我知道他是不肯認輸的,果然,他說:"到時我女兒會來看我的。你哪年出生?她應該和你差不多大。"
  我跳下來,叉著腰大聲說:"便宜你這老家伙了,還要說,還要說!"
  他又把我抱到膝上,搖晃著:"我知道這些都是鏡花水月,不過曾經有過,我的小愛人,怎麼說呢,你讓我再說什麼?"
  我猜想他女兒小時候一定經常坐在他膝上,被他這般搖晃著。心裡有些難過,想起了我那不苟言笑的父親,他總是站在離我三尺的地方,由上而下地望著我,從來不曾蹲下身子看我的眼睛。
  那時我已經知道袁可茵,我的同桌,就是他的女兒。
  當然,我也知道他醫術高明,但名聲很不好,到現在還不是主治醫生。
  也知道他拼命賺錢,把兩個女兒都送上了大學。袁可茵現在在一家著名的醫科大學裡讀書。傳聞還說他的女兒們都看不起他,從來不肯跟他說話。
  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城市,把他以及故鄉發生的一切都拋在了腦後。我甚至沒有向他告別,或許他會有點惆悵吧,但他是不會尋找我的。

  有一天,一張便條夾在我的門縫裡。黑色墨水筆寫著:母病,速歸。
  我立即買了飛機票回家,媽媽已經腹大如鼓,奄奄一息。她身上插滿了管子,一根管子往她的靜脈裡注射葡萄糖,有兩根管子插在她的口腔裡,一根緩緩地往外流黑色的汁液,另一根連著一個氣泵,氣泵不停地工作,往媽媽身體裡打著空氣。
  父親簡短地說:你媽媽剛做了胃切除手術,她叫我不要告訴你,現在已經是手術後的第三天了,如果她還不能放屁,恐怕就會……
  剛強的父親把臉轉過去了,兩手握住床邊,然而肩頭在輕微地抖動著。
  旁邊的小護士告訴我,做胃切除手術需要把腸子拿出來,手術很成功,可是腸子擺放的時候可能卡住了,現在已經停止工作,完全靠物理作用把空氣打進去、把排液物抽出來,以防止腸道壞死。因為腸道不能工作,所以不能進飲食,只靠打葡萄糖維持生命機能。即使採用了這些方法,腹部的空氣還是越來越多,這樣下去,有可能腹部不能承受空氣壓力,或者腸子久不活動,邊角處也可能要壞死……
  媽媽一直閉著眼睛聽著,這時捏捏我的手,微弱地說:妹妹,我很辛苦,支撐不住了,你要好好地,好好地啊,老林,替我謝謝醫院的領導。
  我的心臟跳得厲害,腦袋昏沉,不,這一些事情都不是真的。如果上帝要懲罰,應該是我啊,不是她……我只懂得握著媽媽的手,把臉伏在她手上喃喃自語:不要,不要啊……
  媽媽的手輕輕地攤開了,柔弱無力。
  
  一個小護士跑進來,輕聲說:袁明清來啦,讓不讓他試試?
  父親點了點頭,說:病急亂投醫,試試吧!
  我站起來,望向門口,他出現了,是他。他仍然驕傲挺撥如一株秋天的白楊。
  他徑自走到母親面前,翻起她眼皮看了一眼,在她肚子上聽了聽,就著床頭櫃開了張方子。我接過去,他抬頭看見是我,微微笑了。
  我沖出走廊,去藥房配藥。走廊上響起我咚咚的跑步聲,我突然想起年少時經常能聽到的太平車滑動的聲音,心臟跳得更厲害了,隱隱生疼,我害怕他對父親說些什麼,又害怕他轉過身去,如此輕易輕盈地就消失不見。無數的前塵往事仿佛一只地球儀,在眼前轉動不休,慢慢又凝成一滴碩大的淚水。
  把藥配回來,他卻已經消失了。我們把藥通過管子灌進媽媽的食道,她的肚子開始咕咕亂響,一個時辰後大小便失禁。我與父親對視一眼,父親已老淚縱橫。排泄物的味道原來這般好聞。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在我撥通了他家的電話,聽著嘀嘀的無人接聽號時,淚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雙眼,多年來,我無數次聽到你的消息,你在我的生命裡走進又走出。而母親從死亡線上走出來的這一天,從你那裡來的洪流這樣融化了我的天國。讓我知道一切皆有可能,原來又皆不可能。
  
針兒,二零零一,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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