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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馬平川
──我讀馬爾克斯和川端康成

  

針兒


  打小我讀書就有個習慣,喜歡讀作家的全貌。到現在,涉獵的范圍廣了,但從心底裡愛著,逢名字必買的作家是只有馬爾克斯和川端康成。除了他們的著作,我還有三本馬爾克斯傳記,一本訪談錄,有常替川端康成做插圖的東山魁夷的畫。現在我想試試不站起來,只坐在電腦前,憑駁雜的記憶尋找這兩位偉大的作家有效地吸引我的原因。
  
一、 死亡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巨大的原因,因為我自己對這個話題有異乎尋常的興趣。日本人筆下的死亡觀通常很奇特。村上春樹說過:死是作為生的一部分存在的,而非生的對立面。他作品裡的男女因為死亡而相愛,又因為死亡而相斥。川端康成則說過:因為失去生命而顯得自由了。這個場景源於《雪國》裡女子被火拋起的軀體。在另一篇《名人》裡,名人轉戰於賽事的過程顯得繁冗無比,讀完以後,我在疲倦的筆觸裡也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一種非常緩慢轉動著的死亡,老人正如一條在烤架上慢慢飄香的香腸。還有《睡美人》,鳩母給少女吃了安眠藥,讓她們在睡夢裡給失去性能力的老人撫弄。川端康成能把這麼香艷的故事寫得如此緩慢沉靜,我現在恍惚記得有位老人死去了,或者並沒有人死去,只是想著那個場景,哀老的手指觸著充滿彈性的皮膚時的心情,我的心裡不是鄙視,卻是同情。
  現在又想起渡邊淳一《失樂園》裡中年男女的殉情故事,很接近川端康成的情調。我是先看小說的,記憶不深,後來看電影,注意力卻轉移到光影的對比上了。但無論小說還是電影,都讓我有一種緩慢的感覺,一些紙做的戴著假面的人兒在書頁裡翩翩動作,這是很迷人的。相形而言,早期的《源氏物語》就顯得太過暄鬧華麗了,介川龍之芥就太過暴烈。在這些日本作家裡,我還是喜歡川端康成,色調都是黑灰白裡偶然夾雜一些艷紅,平衡而且令人不可漠視。
  死者給予仍具有強烈求生欲望的生者的沖擊,大約也只是這麼多吧。
  
  馬爾克斯,一說到這個名字,我就想到太陽和玉米,想到泥腳的婦人以及院子裡飄飛的白床單。他的死亡的沖擊是排山倒海而來的,然而並非沒有緩和的余地。在拉美的觀念裡死人的靈魂與生人共同生活著,並且他們在陰間裡仍然長大或者哀老。《百年孤獨》裡,與何塞決鬥致死的男人伴隨何塞一家遷徒,住在院子裡的一棵香蕉樹下,經常被雨水淋得愁眉苦臉。何塞最後是站在樹前(香蕉樹?)撒著尿的時候突然死去的。似乎小說後來沒再提到那個早已死去的靈魂,大概隨著生者的殞滅,死者也找到了另外的安息之所吧。
  何塞的小女兒,一位曾經被嫉妒折磨得發狂的姑娘,每天給自己織屍衣。白天織了,晚上拆掉。這很像奧德修斯的皇後為應付求婚者而做的事,但內涵是完全不一樣的。絕望的了無生趣的姑娘,她的內心怎會和仍有期盼的皇後一樣呢?她傷害了所愛的男人與她的情敵共同長大的姐妹,自己也藏在陰鬱的房子裡永不能得見天日。事實上,她的活著已經是死亡了。
  何塞的妻子烏蘇娜與大兒子的死亡則很瑰麗,充滿了想象力。兒子被殺害時,烏蘇娜正在煮湯,發現湯裡爬滿了虫子。續而,兒子的血從房子流出來,穿過幾條街,爬上樓梯,為怕弄臟地毯還挨著牆根(!),一直流到廚房裡給母親報信。烏蘇娜死之前,天上飄過小黃花,牆角長滿小黃花,連杯子裡的假牙上都長出了小黃花quot;黃色"在拉美的觀念裡是死亡的象征。但是這座古老的房子裡遍處小黃花的情形,我讀了,只覺得歡欣喜悅。在我們這裡,有一種小黃菊,開得堅挺燦爛,只要有閑地就滿地亂爬。我沒法不聯想到這個情景,但馬爾克斯的小說,雖然寫沉重的關於死亡與孤獨,關於戰爭與貧窮的話題,仍璀燦無比,這是他永遠讓人驚喜欣悅的原因吧。
  馬爾克斯有個短小說《一件事先張揚的兇殺案》,寫一位新娘被丈夫發現不是處女,被退回了娘家,她的兄弟們追問她的時候,她杜撰了一個人,因為考慮到她的兄弟們不會在這個時候找到他。兄弟們為洗脫家庭的恥辱必須殺死這個男人,但他們又不願意殺人,於是大張旗鼓地買武器,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許多人。他們以為男人一定會聽到風聲事先逃走。但陰差陽錯地,所有人都以為男人已聽到風聲,他卻是唯一不知情的人,結果死在兩兄弟的手下。
  這個小說寫的是死亡的宿命論。後來我在余華的《命中注定》裡讀到了相似的內容。這個話題不好掌握,它是先行的,大約是唯心主義吧,但是慘淡的違背了雙方意願的死亡,終究讓人看到人性的蒼白與委瑣了。我又想起朱文的一個小說:"我"的自行車無意碰上一個老頭,結果被訛詐,老頭去醫院檢查卻發現自己得了絕症,被嚇死了,老頭的潑皮兒子們宣稱要quot;我"算帳,給了"我"一個月的死亡準備期。最後的結局很有意思:"我"在漫長的等待當中,終於不可忍受,在期限的前幾天,提了一根大棒子,去潑皮兒子的店裡砸了所有東西,然後坐在階梯上等待著。
  都是一種宿命似的死亡,來自外界的不可抵抗的壓力,朱文的小說充滿英雄主義色彩,然而也是無限隱忍的小人物的爆發,余華小說裡的死亡,到底也算是種因得因,種果得果吧,而馬爾克斯,雖是異國走來,看到無辜者的喪失生命,更讓人不忍卒讀。而那些漠視他人生命的價值觀,仿佛從骨頭裡發出的笑聲與寒意,就算在花開的春夜,也能令小孩兒在夢裡慟哭。這樣的一個人間!
  
二、愛情
  
  寫到這兒,深呼吸一口氣,點一支煙,換一個大眾的話題吧:愛情。
  川端康成的愛情經典著作應該是《伊豆的舞女》,這個小說的電影版甚至造就了一對愛情偶像:三浦友和、山口百惠。我看過這個電影,才十幾歲的山口百惠,低著頭提著個包裹坐在石頭上,眼睛如小鹿,偶一抬頭,又清澈又透明,怯弱羞澀而並不小家子氣,一派天真可喜。在山裡,一對少年男女的相遇,簡短的對話,未諸世事的表情,分離後的懷念,哀而不傷的格調,確實把小說演繹得非常之好。
  川端康成小說內的女人遠勝男人,溫靜柔和而又堅韌挺撥。《雪國》形容駒子的幹淨,說她連腳趾縫都是幹淨的,令人印象深刻。這樣一個野鄉卑村裡的藝妓,努力學習三弦曲譜,每天記日記,是希望不在這個環境中沉下去吧。為了報答師傅之恩,她一直供奉師傅,但不肯為了報恩而與師傅之子,一位瀕死虛弱的男子結婚。她身上有一種非常美麗柔和的光輝,一切心裡藏著自發內驅力的男人女人身上都有著的光輝。相形之下,作者的男主人公島村,口頭禪卻是"一切終歸是徒勞啊",他從遙遠的地方來到冰封的村子,是為了尋找什麼呢,如果一切只是徒勞?但我們又能要求他什麼,如果他不是嘆息著並不可忍受著致命的虛無感,如果他是一位過於努力拼命掙紮的人,這個埋葬在冰雪裡的村子大約永遠也達不到他的視野范圍之內吧。
  我想,這個追問並非川端康成的本意,但於我,悖論式的思索卻是之所以閱讀的根基。人生所要選擇的路,究竟是安靜隨心的還是努力証實的,如果知道最終必將走上偶然或者必然的死亡之途?這仍是我無法解答之謎,也是無法解脫的問題。而我便在當中逶迤行來,時時猶豫。現在,我本應在已搭好的論文框架裡做著填充,而不是在這裡作隨意的閱讀回憶旅行。只是我無法回答自己:我需要的是更高的文憑,隨之而來的可以預想的沖刺嗎?又或者,是安靜而又時時為一事無成所感到的焦慮嗎?只有A或者B,然而竟不能只選擇其一。
  硬幣的兩面都堅實而冰涼,我懂得島村為何年年要來雪國而並不把駒子帶出去,相信這樣的男人並不是為了懼怕妻室,也不是為了怕麻煩。他只不過是一位纏繞在"to be or not to be"的魔沼中不能自撥的哈姆雷特罷了。
  
  說到馬爾克斯,我的嘴邊便有微笑,這真是奇怪的事情。想到他的《霍亂時期的愛情》了,兩位一直在鬧著意氣的戀人,仿佛小孩兒一般,便令我微笑。然而,如果轉循到深入一點,兩人通信,在文字中嗅到相同的氣息而相愛,作者對因果的剖析其實是多麼無情啊。姑娘看不上周圍的人,心高因而寂寞,又喜歡被迷戀的感覺,而男孩每日躲在暗處偷窺她,已忘記了家世的區別,而不知不覺深陷情網。姑娘的家人發現了苗頭,把姑娘送出去了,但男孩利用電報員的身份,仍不間斷地發出愛的呼吁。直到他們重逢,女孩發現自己愛的根本不是面前這一個實實在在的具像的人,她愛的只是信中被所假想了的他。姑娘毫不猶豫地把男孩拋棄了,男孩飲恨遠走他方。他心中怨毒,立誓報復。中間許多曲折,女孩成為女人,又成為老婦,男孩成為男人,荒淫無度,又成為老頭。終於,經歷了漫長的霍亂時期,他最終能夠擁有了她,兩人都垂垂老矣,艱難地做愛,老頭告訴老婦:這是他的第一次。她知道不是,但是願意相信這一個謊言。
  裡爾克說:愛是艱難的。他的意思是人應當成就了自己,才能真正成就了愛。馬爾克斯的愛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艱難,戀人們飽受欲望折磨的艱難。相互愛戀的何塞與烏蘇娜卻是表兄妹,不為習俗所容,只好遠走他方建立家庭,小說中說:把他們聯系在一起的不是愛情,而是共同的恥辱和恐懼。奧雷連諾上校第一次看見他的妻子的時候,她才幾歲,他下定決心非她不娶。最終他們得以結合,但他甚至沒能等待她愛上他,她便已死去,這給予他英雄的人生第一個致命的打擊。以上是《百年孤獨》裡的,馬爾克斯另外有個短小說,一位盜賊被打死了,他的家人到小鎮上為他舉行悼念儀式。金庸的《飛狐外傳》裡也有相似的情節。這裡的情感是:無論外人眼中多麼不堪的人,在他親人的眼中他都是冤曲的,懷念至死不泯。這說不上可怕或者不可怕,但也是仇恨的一種來源吧。愛與恨總是只有一線之差,正如是與非。
  所以《百年孤獨》裡會有這樣一個從未愛過的形象:俏姑娘蕾麥黛絲。她是個心智未成熟的女孩,嫌頭發麻煩剃了個光頭,套著件麻布做成的寬大衣服,一天裡大部分時間在洗澡,所以她不穿內衣。她的特別之處是有著致命的美麗,套一句古龍的話:致命,就是真的致命的意思。凡是對她心懷不軌的男人都會橫死,但還是有很多人為了看她一眼而不惜冒死亡的危險。最後,這位女孩在晾床單的時候,床單裹著她,被一陣颶風卷走了,她在天空中閃閃發光。小說中有這樣一句話:其實他們不知道,能得到她的方法很簡單,只要真的愛她就可以了。
  這句話,也算給那些被欲望燃燒著的男人女人一個響亮的耳光了。唯有並不以愛情為滿足欲望的手段的男女,自愛,愛人,才能獲致更純粹的幸福吧。
  
三、歷史與習俗
  
  其實這個話題更嚴密的說法該是:怎樣利用語言、想象力更好地表現歷史、習俗。
  因為我是個對古老風俗十分好奇的人,所以自己知道,馬爾克斯和川端康成一開始吸引我的肯定是書裡面奇奇怪怪的習俗。正如我看《源氏物語》,一開始興致勃勃,後來勉勉強強,是因為先前的章節裡提及古代日本的女性要把牙齒染黑,傳遞便條的時候要拿一枝花,不同的場合不同的含意用不同的花,諸如此類,令我看得高興莫名,後來的章節陰慘破落,又沒什麼新奇東西,因而興致大減。林語堂寫《論躺在床上》,說自己注定是個市場哲學家,我也只好坦承自己趣味不高。我看余華《活著》,先被老地主怎樣像只鳥似地腳趾勾著糞缸,或者妓女背著小地主給老丈人請安,是先被這些情景吸引住了。
  在馬爾克斯和門多薩的訪談裡,馬爾克斯說:書裡面沒有一樣事物是讓人不能理解的。他並且說,《百年孤獨》出版後,他見到一位提著菜籃子的家庭婦女邊走邊閱讀這書,這是令他感到最高興的事情。大約國內認為艱深晦澀的《百年孤獨》,在拉美一如白居易的詩,是老婆婆也能明白的讀物。在"死亡"這一章裡已提到不少拉美的習俗了。還有,拉美認為近親結婚就會生下豬尾巴的孩子,因此,烏蘇娜一開始是穿著一件嚴密的"貞潔褲"嫁給何塞的。小說出版後,一位讀者告訴馬爾克斯,他就長著豬尾巴。
  全書充斥著陽光、塵土、雨水、泥濘、戰爭、獨裁、死亡。但是,所有拉美小說都滿是這些內容,卻不一定如此瑰麗奇特,是馬爾克斯卓越的想象力,才把我們帶到了那個如此貧困而又充滿生命力的王國裡。
  馬爾克斯在描寫潮濕的空氣時,是這樣寫的:空氣中充滿了水份,魚兒可以從門口遊進來,再從窗口遊出去。他寫炎熱,就寫插銷全部熔化了,鳥兒想飛進室內,撞在窗上,燙熟了,掉下來。寫人民對歷史無情的遺忘,是這樣的:香蕉工人起義,資方先把他們誘騙到一個廣場上,軍隊把他們全部殺死,所有屍體被運上火車,去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只有一個幸存者,當他掙紮著回到小鎮上時,沒人相信他說的話,都認為他病糊塗了,所有人都對他重復一句話:沒有屠殺,沒有任何死亡。到最後連他自己都迷惑了,覺得那一切只是一場噩夢而已。
  馬爾克斯把這種對歷史的徹底遺忘的觸目驚心的慘況寫出來,別以為這不會發生。在他的另一個小說(這很難定義,因為他寫的本是採訪稿,是真事)《一個遇難者的故事》裡,發生了同樣的事情。一位在海上漂流多日的幸存者回國,報章上刊登頭版,稱他是一位英雄,但馬爾克斯採訪他,卻發現遇難者深受良心的折磨,因為那原本是一艘走私船,而政府為了掩蓋這個事實(國家走私),對遇難者和馬爾克斯都進行了迫害。後來馬爾克斯把這件事改編成了一部小說。
  這部小說既可以算歷史的一個証據,也可以算語言失敗的一個証據。小說寫得並不好,因而沒什麼名氣,這也是不爭的事實。令我失望的是,馬爾克斯的另外一些小說以及電影劇本寫得很一般,但憑著《百年孤獨》《霍亂時期的愛情》以及一些卓越的中短篇,馬爾克斯已足以傲立世界文學大師之林。
  寫到這裡,想到他一個很有意思也很悲慘的短篇《短翅老人》,一位天使不慎掉落凡間,但他的結局是被送到馬戲團,趴在污泥裡供人欣賞。還有一個寫雛妓的短篇,作者替小女孩一分一毫地算著她的收益,令人覺得心酸無比。還有《家長的沒落》,寫一位獨裁者之死,也充滿諷刺之情。這些篇目說不上瑰麗,甚至不能稱得上有色彩,但它們非凡的想象力、冷酷的剖析力與深刻的同情心仍令我震憾。馬爾克斯是我最崇拜的小說家,不知道今後會否有其他作家能從我心中取代他的地位?
  
  川端康成更多的是探究人物的內心而非外部的命運,這與作家身處的社會環境有關。而像中國的現狀,文壇亦有與之相適應的風貌,小資與匪氣並行,也算有意思,所以至今尚無作家能真正寫出中國獨特的內涵。五千年的傳統,被一些人拋棄,在另一些人身上濃縮;經濟的發展,一些人分析香水的牌子,另一些人躺在火車座椅底下被運往南方。我的生活環境令我的語言與視角更傾向於川端康成,然而內心的沸騰又令我不能不追隨馬爾克斯,明明只有明哲保身的能力,卻期望能做得更多一點,這也是知識分子很悲哀的宿命吧。
  曾經因為受川端康成作品的鼓勵,我研習先秦的文化、習俗,從青銅器和古樂開始,看書,參觀各地博物館,聽民樂演奏,願望涉及中國文化的源頭,並試圖把它們摻雜入小說當中。只是自知根基輕淺,常常只起望洋興嘆之感,而失卻努力的勇氣。
  也是嘗試摻雜寫作的緣故,才感到川端康成語言的純熟流轉,將本國文化化於指掌之間,運用全不見痕跡。他的《雪國》裡有葛布制作、三弦琴,《千只鶴》裡有陶瓷、插花,《名人》有棋藝,《古都》有和服……他是十分裡只拈了一二分,我是三分裡硬取一二分,與大師相比,徒然貽笑大方,只盼望年歲能洗去我的浮躁與欲念,方能有一點可造就的福份吧。
  
四、後話
  
  最後,我開了個玩笑,起了個"一馬平川"的標題。
  不過,川端康成最後自殺了,我很是不喜歡。就憑這一點,被迫四處流亡,卻從不輕言放棄的馬爾克斯,確實更值得我的敬仰吧。
  
  
                           針,二零零一,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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