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兒
一

走出站台，便見不遠處一長列黑灰的城牆。時間是下午，並沒有
火紅的夕陽。然而凝重的城牆影子讓我以為背後有著火的宮門：穿過
城牆，我將見到幽怨的宮女，或“日試萬言，倚馬可待”的李白，或
牽一頭奶牛走出的莊之蝶，或高顴骨的吹塤人。
隨人流走出，城牆的門洞高且陰冷，並若有若無的尿味，正像時
間隧道。然後下午的陽光令人目眩地展開，人群如銜飯粒的蟻隊，提
著包裹，穿梭來去──恐怕遠至秦漢，也是如斯景象。
便想起那時的一句話來了：“天下熙熙，皆為利趨；天下攘攘，
皆為利往。”心中倒有些非凡的竊喜，這是為見朋友而來，這是一個
不曾駐足的地方，同伴也並不要求去華山、兵馬俑或華清池。於是這
座陽光下的古城，就顯出貓一樣可愛的慵懶來。
在穿過又一扇城牆時，我告訴同伴飛鳥，賈平凹有篇散文寫城頭
吹塤人。飛鳥為“塤”字讀音和我爭論了一會兒。我的目光穿越他，
望向窗外，等待塤聲。
當然，我失望了。

二

西安交大有許多梧桐樹。
從南方來的人，綠色當然不能令她驚詫，但她沒見過這麼高大的
樹，於是老昂了首看，又問西安的朋友火車：
“火車，這是楓樹嗎？”
台階下有幾片小的淡黃淡紅的葉子，形狀分明。
火車答：
“這是梧桐樹，校園另一邊有楓樹，可以帶你看。”
她大大地驚訝了：
“《長恨歌》的梧桐樹？”
飛鳥接了句：
“落葉滿階紅不掃。”
火車顧著走，可能沒聽見，她聽見，覺得貼切，又覺得有些酸，
於是跟隨在後頭悄悄笑了。
晚上回去的時候，她摘了枚梧桐葉子。葉子比手掌大，滿是細致
的絨毛，極柔軟，可以折疊。她真不相信幾個世紀幾個世紀下來，植
物還是同樣的植物，而人，人卻有這許多變化。
窗外月色明朗，都說最近好天氣。
她看到光線中浮遊的一些塵埃，覺得自己也不過是月光遺下的一
粒罷了。

三

火車不是心思縝密的人，然而敏感。
他指著街燈的光影說：
“看這光，這石板路，看這些煙霧，特別下雨的時候，你們沒什
麼感覺嗎？”
他不只一次地問，目光執著異常。我很少見這麼真摯地邀請朋友
進入內心世界的人，在他問到第三次的時候，突然就覺得有些憐惜。
我知道沉溺於自己世界的人總是孤獨的。
──這是一條古老而美麗的食街，火車請我們吃了美味的烤饃、
烤魚和羊肉串，還有冰糖葫蘆，還有後勁很足的“西北狼”啤酒。我
的臉燙燙的，飛鳥的臉紅紅的，走路都搖搖晃晃。路燈光確實滄桑得
讓人無所適從，但觸動不了心底那根柔軟的弦。
作為詩人的火車，感受是不一樣的。飛鳥說火車把一些詞匯的本
意還原了，於是在看到這些詩句的時候，我笑得很大聲：

在午上面
我坐在用來教的室內
窗開著
──有風進來有些冷

然而腦門突然開始發熱
在不老的師領讀的過門之間
不再耐某些煩
它們很沒有意和思
不想跟著走

──火車《上課的時候我忽然大聲笑了導致很多人看我》

四

她畏高。
只有信托同行人不會遺棄，她才肯隨了往高處去。兩位朋友不曉
得，卻自然而然一前一後伴著。她抓住厚重的牆石，一步步走上城牆
頭。牆石被陽光曬得很暖和。她望向不遠處的房頂，一群灰鴿子飛過
一架電視天線。
他們登上城牆的豁口，她被鼓勵著拉了上去，一個趔趄讓她吃了
好大一嚇。站穩了，她發現真正害怕的不是高處，而是往下飛翔的強
烈願望。望著遠處的燈火，她感到幸福而暈眩，心跳得很急，如同處
於某一種狀態。
城牆有內外牆之分，外牆是又一圈四方的城牆。火車介紹：
若敵人以為已攻入城中，只要把兩處城門一閉，在四面城牆上攻
擊……
她感到不寒而粟。戰爭是人類最古老的遊戲之一，也是男人家家
實現自己的方式之一。她無話可說。
──城牆甬道寬可跑馬，散步很愉快。

五

她驚訝於三人都會唱譚詠麟《像我這樣的朋友》。譚詠麟的普通
話很蹩腳，她以為這歌不會流傳。
對著下弦月，他們也不知道唱了多少支歌，唱了幾個小時。
天橋上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沒有人在意他們。
想來年少輕狂的人有許多。自以為特殊的，也僅僅是自以為罷了。
她卻願他們平凡的軀殼下，能藏一根不折的骨。
“人生如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年少不輕狂，
難不成要待到老年？她打心眼裡可憐少年老成的人。只是年華如逝水，
她漸漸也穩了，漸開始在古籍中求一個平安。在心所喜處，除了平安，
也有孩童的歡喜，也有明白的悟性。
終於這支歌是三人都會的，唱起時她已明白這夜已到了盡頭。
她望著他們的眼睛，很想像兄弟一樣擁抱他們，告訴他們心中的
歡喜。
她應該是微笑的，並沒有太多留戀。
因為，人生就是這樣的。

針兒，二零零零年八月二十五，於南返火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