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癒是民族的癒是世界的”,《刮痧》的噱頭就是“民族性”。但它與《紅高粱》《黃土地》《大紅燈籠高高掛》不同:後者著力把黃皮膚揭開給人看,不是不炫耀的:紅肚兜兒白羊肚手巾、砍倒一圈子高粱野合、秦腔、腰鼓、深宅大院、鴉片煙、魚肚白裡一抹子艷紅的夕陽……顏色總是熱騰騰的,地氣總是熱騰騰的,白臉長眉婦人腹部也是熱騰騰的。林林總總,說是尋根,傍著“野性”的孿生兄弟“愚昧”卻讓人一口氣提不上來,說起話來不能如秦腔底氣十足。《刮痧》的“民族性”又與李小龍、《臥虎藏龍》不同,後者把個中國功夫渲染得厲害無比,是神秘莫測揚眉吐氣的典型。可不與現代性掛鉤,好好壞壞,終究是霧裡看花、隔岸觀火,因事不關己、便只能高高掛起。
《喜宴》《甜蜜蜜》《刮痧》,也與“民族性”有關,卻不在表現力量與道義,也不在突出愚昧與野性。它們關注的是“當民族走向世界時”。俗語說“不是猛龍不過江”,這些拋棄母體的人們,因一份渴望顯出與眾不同的勇氣,又因急於擺脫過去,多年價值觀卻絆手絆腳,因而生存於夾縫,這是主人公們遭遇因境的根源。
《刮痧》取材於一則真實的報導:一對中國夫婦因把孩子單獨留在家而導致孩子受傷,送院治療時醫生發現孩子背部有傷痕,因不能接受“刮痧”的解釋,將孩子父母以虐待兒童罪訴諸法律。
電影即以此生發,通過人物遭遇困境的反應,挖掘民族與民族之間的不相容與難妥協的特性。
三位主要演員:扮演父親的樑家輝,扮演母親的蔣雯麗、扮演爺爺的朱旭,表演都很出彩。鏡頭運用非常大膽,大部分採用近距離鏡頭,屏幕上只擠得下清清楚楚的一張臉,燈光打得透亮,觀眾甚至能看清皮膚顆粒狀的細胞紋理,而面部肌肉,哪怕只有一絲顫動,也纖毫畢現。這種鏡頭極考演員功底,靠化妝靠作態靠剪輯都拿不下分數。《刮痧》這部戲朴素大方的氣質,大半倒可以歸功於演員與鏡頭運用。
相比較,劇本就落了下乘。《刮痧》最後是大團圓結局:父親的上司兼好友(白人)到唐人街刮痧求証,然後找兒童福利署官員,找法官,取消了控罪;與之同時,父親答應兒子聖誕節回家,被門衛拒絕後,順水管爬上九樓,樓下眾多人等昂頭觀望。在父親即將掉下的時候,他的好友及時趕到,握住他的手,把他拉進窗戶,樓下諸人大力鼓掌。這段情節運用了並行蒙太奇鏡頭,配以煽情音樂,渲染緊張氣氛,催人淚下,可過於造作,比不上先前的從容淡定。
團圓劇常用套路便是無可設法之時,一有力量的人出現力挽狂瀾:《浮士德》,魔鬼即將取走浮士德靈魂時,上帝出現了;《竇娥冤》,恰好竇父辦案得以伸冤;莎士比亞劇裡也常有出來主持公道的國王或大公。在《刮痧》裡,這個有力量人物是父親的白人上司。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他不是白人,結果如何?如果他不奔走求証,結果如何?如果福利署官員與法官不聽解釋,結果如何?這種團圓與公正帶有僥幸色彩,更是“偶然”而非“必然”,因而《刮痧》遠不如《甜蜜蜜》動人。
為推動情節發展,編劇也有意回避一些事實。一是爺爺回北京後買關於刮痧的書寄給兒子,為何之前沒人想到?二是白人上司懂得到唐人街求証,那父親領一位唐人藥師在聽証會上演示一番不就真相大白了,至不濟也可找些資料吧?三是父親爬水管爬得驚險無比,警員們則在下面繞起手看大戲,為何不舖設防護措施?觀眾能提出這麼多質疑,可見電影的劇本好得很有限了。
我媽常說:“做戲的人痴,看戲的人傻。”要在這部電影裡看出微言大義來也不是難事,何必勞神苦思分析個沒完?我想飲食男女,誰也保不準不遇個意外,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電影只是集中體現一個過程,戲外如何做,功夫還是在個人。開闊得眼界的,是自己夠透徹,糾纏於其間的,卻未免也落了下乘。一笑。
針兒 200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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