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藍
針兒
在廣闊的背景中,一幢高而陡的樓房上。
舊式樓,由結實的紅磚和藍色的木窗構成。走廊窄得詭異,沒有護欄,
藍色的長窗象一排排巨人的手臂,得一次又一次蹲下身子穿行其間。房子
是空的,一間間找,不知找些什麼,心底很徘徊,又怕失足跌下去,"恐懼
的在未知的",樓底有什麼?偷眼往下望,什麼也望不見。
扶著牆不停往前挪,似乎只要前行便是希望,然而未嘗不希望失足一
回,以得個痛快的了結,不必為維持著自身完整而辛苦經營,但不逼到絕
境誰又肯打破一直所堅持的呢?
這樣想的同時,便悠然無力地墜了下去。
猛一戰粟,我醒了。
頭很痛,味蕾上還有殘存的酒精,苦的。喉頭幹涸得像口清代古井,
唾沫星兒也沒有。吞嚥一下,刺痛。
有光從肉紅的眼皮外滲入,極有質感,日光燈開著,或是天已亮了?
而眼珠子開始像條被污染的魚苗,小心翼翼在眼皮底下移動。
宿酒醒來,身體緊張得象一張弓,很快就意識到身邊正有一位溫暖的
姑娘。她柔軟的氣息有規律地沖撞著我肩膀的肌肉,如盛放的橘子花,香
氣令人暈眩。我甚至可以想象她的身體如何蜷曲著,額頭傾向我的下巴,
既想靠近又多少有些顧忌。
為什麼不?只要向右翻半個身……每個細胞都在慫恿我。為什麼不?
我醉得比她更早,她怎麼會留在……眼前還有紅牆沉重的影子,而我現在
已知道墜下去的結果:原來是觸手可及的幸福。只要推翻先前所走的,便
是未來所走的:數十年後,一對仍然恩愛的老夫妻,攜手在林蔭道上,前
面是安靜的墳墓,後面是平靜的人生。
我不反對這樣的美麗,相反,我羨慕,但我聞到腐朽潮濕的氣味,就
敵不過內心叢生的蔓草。有一種叫"水葫蘆"的植物,它還有個美麗的名字
"鳳眼藍",但無論如何,都是一樣,相同的東西,長在相同的淺而濃黑的
污水中。
我用腳指勾住床單,慢慢往下移,盡量不驚醒她。 認識她似乎是半輩子的事了,其實也不過幾年。那幾年我像只水蛭,
寄生在父親家裡。他只求我不鬧事,又有個人模狗樣的兒子任他責罵,其
實內心是滿意的。她這回說父親老了,每頓還吃兩碗,卻換成了小碗。
我家在幾代前就遷入城裡,累代以來,已撐起個"書香門第"的架子。
她是父親的學生,第一次進門時像個小保姆,還不會用文胸,的確涼襯衫
裡是件白背心,打赤腳穿塑料涼鞋,也不懂上門手上該提點水果,很容易
就看得出她是直接從鄉下考進來的。她寫一手好字,父親叫她來謄寫文章,
然而內心不看重她,我卻覺得她很好,這令他不高興了。
後來他覺得我們很好,我又覺得不好,這簡直令他憤怒了。但這是他
的事,和我無關。
奇怪,爸和我都經過類似的風波,卻互不理解。也許他年紀大了,膽
小慎獨,又多少得到些補償,憤怒的種子發不了芽。他常說將余生獻給學
術活動,但他的"巨著"沒什麼特點,人雲亦雲,也許同樣是為了安全起見
吧,爸不應該是這麼中庸的一副臉孔的,本不該。
正像我看不慣他,他也看不慣我:"年青人嘛!那麼激動幹什麼?就算
犯了錯誤,給校領導說說情認個錯不就過關了?鬧什麼退學?有書不好好
念淨胡思亂想,你知道我當年多想讀書做研究吶!沒有機會!你現在有機
會卻不好好學習,成天鬧這個事那個事,我真弄不明白!"
我知道我沒有錯,但我被不知什麼狠狠愚弄了一把,也許一切承擔都
可以推給社會罷?但我不願意,無話可說,誰撞上就是誰,我並不後悔當
年的沖動。
父親說話是抑揚頓挫的。
現在力氣也許小些了。
往事總像死灰把我埋起,使我不得呼吸,而身邊的姑娘就像一根針,
她的出現把所有的線索都串起來,那些我願意完全忘記的線索。
我的身子冷下來,終於成功摸下床,也懶得找鞋子,踮著腳尖到了樓
頂。
濃藍的天幕中嵌一輪桔紅的小月,除此之外,萬籟俱寂,連星也沒有。
夜的腳步靜靜走近,我仰望天際如仰望一頭獨角的獸,心中有那麼多濃而
絕望的瘡膿,走在上面,一步一跌,我並不知道在瘡膿的世界裡如何生存
下去。
我對她是同情的,因為我的一顆心,不曾被任何強權所玷污,也沒有
被親人的淚水喚醒、重生,它雖然腐壞卻仍然完整。她愛我,也如愛父親
般愛我的父親,但她的努力,至少在目前,是徒勞的。
當她走進工地的時候,我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後來想起曾在《平凡
的世界》裡看到這一幕,這使本該煽情的情節變得像作秀。我冷靜而殘酷
地看著她的眼淚從戴著隱形眼鏡的眼睛裡──她確實比架著個玳瑁大眼鏡
時好看多了──滑下來。我請她坐時她就站著哭開了,我只好像個傻瓜似
的站在對面看著她哭。她不是漂亮姑娘,鼻子和手腳不夠精致,但連哭泣
也掩蓋不住的不馴服,卻令她美麗非凡。
瞥眼一看周圍的工友,都張大了嘴看戲。我不需要她的同情,更不需
要別人的起哄。唉!我在心裡嘆了口氣:一群傻瓜。
我清了清嗓子,說:"莊子說過……"
她立刻不哭了。
我就知道這招肯定有效。
"莊子說過,他寧願做一只躺在泥裡打滾的樂樂龜,也不願做廟堂上
供人朝拜的神龜。今天你看我像豬,但我知道自己不是豬,也沒必要向誰
說人話証明我不是豬對不對?"
她點點頭,也知道自己失態得全無道理了。唉,只因為她愛我。
我離開是蓄謀已久,而導火線點在那天。
天色已晚了,碰上她,她激動地:"正要找你,一塊去吧!"
到了樓下,校道上已滿滿都是人了,有人搖旗子,有人喊喇叭,許多人
臂上纏著黑紗,許多人在笑、笑、笑。
我站著看了一回。
他們可憐,自己也可憐,等待著的正直的激情的,難道是這些?形式以
及笑意?
我往回走,她追上來:"你不是很願意遊行嗎?"
過了良久,見她不顧我的沉默,執拗地望著我的眼神,我終於說:
"憤怒也是一種力量,一個國家在面對欺壓時,以民眾的憤怒來表現力量
是合理的;而民眾自身,被利用也罷,不被利用也罷,如果這憤怒本身是真
實的,它就是可敬的。但我見到他們笑,興奮,新奇,過剩的精力,青春的
激情,和蹦次迪,搞個野外生存活動沒什麼兩樣。憤怒的,悲傷的,犧牲的,
偉大的,因為這笑的,都變得很可憐了。"
我盡量壓著嗓子講話,想讓自己顯得哲理些,然而心裡燒起一把固執的
小火,烤得我無處容身。
她點點頭,拉過我的手掌舖在臉上,偏過臉頰輕輕摩擦著。
我把她牽進懷裡,感到真實的慰藉。為什麼人們需要愛情?就為這寂寞
而無言的時刻吧?
但我已決定走了,我已十分厭倦衣冠整齊的都市生涯。年輕時我打算當
個攝影記者,留下人生真實的圖景,今天我突然對流水線般批發的知識與熱
情感到疲倦,眼前是一片迷霧,無論我有多精密的頭腦也無法分析都市這架
巨大的機器中的污垢,我無能,無能為力進行這樣艱巨的工作。
人文環境是難以解釋的,也許只能親近自然環境,尚未污染的自然,把
那些將要被吞噬的原始景物記錄下來。
我不是不知道這種想法有多粗糙,比方說,雖然曾有過些準備,但沒有
受過專門的攝影訓練,沒有特別好的器材,比方說,我必然要打工,甚至廉
價的體力活兒才能賺得一點旅費,還有剛剛萌芽的愛情……
但我同樣知道,只要估算過自己的承受能力,做一些別人看來蠢而自己
願意的事是不妨的,最壞的結果也就是把自己搭進去卻毫無收獲,人的一生
或長或短,但你體驗過的就是你獨得的財富,別人可以奪走一切,甚至尊嚴,
卻無法奪走過去的時光。
我希望她明白,或怨恨,只要不是留戀。
但她還是憑著雜志上的照片與遊記,順著雜志社這條籐摸到了我這只瓜。
我知道她有話要說,也知道她要說什麼。
於是我滔滔不絕。說新疆是個神奇的地方,你可以從天池走到博格達峰
看百年積冰,隔兩天又可以在火燄山把生雞蛋放在地上烤熟;說在嘉峪關碰
到兩個搞雕塑的家伙,他們有鷹一樣鋒利的眼睛,還有嘉峪關象個土城但酸
奶很棒;說青海的牛肉有點騷,鹽白得能把人變瞎子,油菜花和蜜蜂舖天蓋
地,有很好的蜜,也有很好的詩人寫下的很好的詩;說在西藏你不能不信神,
在山道上常常覺得只要有一股欲死的念力,車子立即就會滾下山溝……
她默默點頭,喝酒。
看著她的神態,也許還有酒精的刺激,我一時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一時
又覺得心痛如刀割。在反復的煎熬中,我一次次搶了她的酒喝,終於倒了。 選擇一條路,必然失去另一條,我維持初衷,也不要她等。我知道終將
要失去她了,然而良心的負擔也可以放下,誰都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這與
自私不自私無關,只是一種權利。
我知道她有話要說,知道她要說什麼,也知道自己的答案。憤怒與憂傷
的種子一天未被燒成灰,一天我就只能選擇自我放逐。
濃藍的天幕,五月的潮濕的風。
我轉過身,她站在身後。
黑發與暗色的長裙揚起濃藍的顏色。
獵獵作響。
針兒,二零零零,五,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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