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厭世人”
──亦舒作品精神內核簡析
針兒
與金庸、倪匡並稱為"香港文壇的三大奇跡"的女作家亦舒,曾在一篇隨筆裡說及兄長倪匡是"最快樂的厭世人",她似乎十分欣賞這種生活態度:"因為真正厭世,深恨人生無常,故此更加要行樂及時,兩種情緒循環不息,交替演出。"(《禿筆﹒厭世者》)當我們閱讀亦舒作品時,發現無論情節多麼撲朔迷離,無論主人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無論故事發生在香港還是外地,無論主人公如何在貧富的漩渦中打轉,他們的精神內核幾乎都是"快樂的厭世人",這個特性貫穿了亦舒全部作品(包括散文),這也是亦舒的作品為何總是那麼打動讀者的一個重要緣故。
亦舒自身的經歷相當復雜,這裡只提幾點:亦舒"十五歲時,就被報刊編輯追上學校來要稿,成為編輯們不敢得罪的'小姐'",爾後經歷過婚姻挫折,離婚後遠赴英國留學。可以說,正是亦舒的才華、早熟、敏銳和失意造就了她作品主人公"快樂的厭世人"的特性,令她的作品具有特殊的魅力,如果說這種魅力是陽光,那麼它是通過作品的情節、語言的水珠具體折射出來的。
亦舒常在作品情節中摻入心理學和科幻因素,想象奇特。她的作品以情節論,主要有三類:
一是言情小說作家常寫的題材:如《我的前半生》《曾經深愛過》寫失婚後如何檢討自己與重新設計自我,重新定位,找尋到新的愛情的過程;《喜寶》《流金歲月》裡的姜喜寶、朱鎖鎖為得到愛與金錢出賣肉體與靈魂;《連環》寫一個青梅竹馬的愛情故事……
二是畸戀:《圓舞》中,周承玨從七歲開始,即與其監護人傅於琛陷入糾纏數十年而無果的苦戀中;《人淡如菊》《我這樣的愛她》中,學生對教師產生了無望的傾慕與愛情。
三是科幻愛情故事:《異鄉人》寫外星人與地球人相戀,遭遇到種種猜忌與變故;《朝花夕拾》中的陸宜,則因車禍回到五十年前,在尋找還是小學生的母親的過程中,與方中信產生戀情,因為時空錯位而又被迫分離。
與其他言情作家相比,亦舒在求新求變的路上走得更遠,已盡量把情節設計得跌宕多姿,但亦舒最突出的地方不在情節的"新"、"變",而在於她總是試圖挖掘出情節發展的"根"。
亦舒特別注意兒童心理學,她作品中的主人公常在恍恍惚惚的夢裡回到淒惻的童年,他們或者曾被長期疏忽,或者曾經窮苦不堪,童年的陰影逼得他們成長後仍陷在強烈的不安全感與危機感中不能自拔。如《流金歲月》裡的朱鎖鎖,《圓舞》中的周承玨從小被父母遺忘,寄人籬下,敏感細致的心靈無所歸依,因而立志要抓住一切需要的東西,她們憑借自己的美貌很快就在大都會裡掙紮出一個"傳奇女子"的名聲,要名有名,要利有利,然而最終鎖鎖散盡家財,遠嫁他國,承玨得了癌症,主動放棄與心愛的人共同生活的機會。當讀者看到鎖鎖在錦衣玉食中卻夢見了老家後巷的面包香,承玨成為名模後還在戀戀地把玩小時候的兩張明信片,想必心中也是惻然的。承玨自言自語:"其實我並沒有長大,內心永遠是七歲的周承玨,在母親的婚宴中飢寒交迫。"這種低徊的心聲經常在亦舒作品中出現,是主人公們"厭世"的具體表現。
同時我們也會注意到,亦舒作品的主人公鮮有自殺的,正如《曾經深愛過》的周至美所說:"有些人鼻子塞咳嗽兩聲便要告假三日,被上司說幾句要痛哭失聲,我自幼學會化悲憤為力量。秘訣?前無去路,後有追兵,走投無路,不由你不冒著風雪上路quot;姜喜寶(《喜寶》)在愁著下學期的學費時,還十分達觀:"我們在公路上兜風,沒有說話,只讓風打在臉上,我感到滿足,生命還是好的,活下去單是為這太陽為這風便是充分理由。"在悲憤中的倔強,對生命中點滴美好的感恩與體會,個性既隱含又張揚,這些都構成亦舒作品主人公性格中奪目的亮點。
亦舒語言的幽默、幹練、潑辣早已被公認,她的幽默大概很符合林語堂先生的定義,即"會心的微笑"。且看這兩段:
"'不不不,不只這樣。你時髦、堅強、美麗、忍耐、寬恕……媽媽,你太偉大。'她沖動地說。
我笑說:'天,不但是我,連這輛車子都快飄起來了。'
'媽媽,'她忽然醒覺,'你是幾時學會開車的?'
我恢諧地說:'在司機只肯聽新史太太的命令的時候。'
安兒不響了。
她開始領略到陽光後的陰影,或是黑雲後的全邊,呵,人生無常,怎麼辦呢,有什麼好說。"(《我的前半生》)
"看,父親,她對著空氣說:文勤勤富貴不能屈。
她莞爾,賣假畫是一回事,請槍手也是另一回事。
但,文勤勤不出賣自己。
她為這套無稽的道德水準笑出聲來,差點兒吵醒張懷德。
即使在真正的困境裡,勤勤也一直提醒自己:每次自憐不得超過十分鐘。"(《石榴圖》)
林語堂認為"幽默的人生觀是真實的、寬容的、同情的人生觀" ,亦舒可說深得個中三味,亦舒筆下的主人公都善於內省,懂得推己及人,雖有埋怨,有時亦做虧心事,卻從不曾懷恨過哪一個人,也不曾玷污了自己的真性情。亦舒作品中這種幽默風趣,自得其樂的個性語言,確是與苦澀、達觀、饒恕的"快樂的厭世人"的作品內核相適應的。
亦舒向來認為小說負載著作者的志趣,不僅是一個"編"字了得,亦舒在《禿筆﹒真小說》裡這樣說:
"為什麼小說是真的?
編故事的人,雖然虛構了情節,杜撰了人物,但是作者的價值觀與生活經驗卻總在幕後蠢蠢欲動,呼之欲出,所以小說永遠瞞不過人quot;
毋庸置疑,正是與亦舒本人相一致的作品主人公的"快樂的厭世"--既渴望通過獨立奮鬥獲得健全人格,同時又深感人生的沉重壓力,因而不停地在理想與現實的夾縫間徘徊--與讀者產生了共鳴,才引起了讀者的廣泛興趣和深切關注,而亦舒也憑借她的言情小說蜚聲文壇,甚至影響了一部分華人世界讀者的人生理念。
九九年十一月
官小鷗,《<我這樣的愛她>序》,廣東旅遊出版社,1987年版
林語堂《林語堂自傳﹒關於幽默》,吳福輝、錢理群主編,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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