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樹網站
橄欖樹文學月刊現場文化網站六香村論壇
橄欖樹現 場個人專欄
主 頁|總目錄|作者索引|投 稿|討論\留言

 
 

Em和弦

針兒

 
 


從一個滾燙得大汗淋漓的暗夜醒來,我再無法入睡。
把赤裸的胳膊伸出棉被,濕淋淋的霧氣迫不及待鑽進皮膚,在離表皮二毫米的
毛孔裡結冰,皮膚剎那變成白色,在肉眼分不清的另一個剎那,被身體蒸發出來的
涼氣布滿身周,這具肉身真像一具剛被送進殮房冰凍的屍體。我不禁打了個寒噤。
靈魂如鬼魂,慢慢跑出來,在充滿汗臭腳氣的房間裡俯身看一個個打鼾的熟睡人,
包括我。
一個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在睡眠中渡過,嘴邊掛著可恥的透明白涎。
我算這個簡單的算術題。我想我是失眠了。我討厭數學。
把冰涼的胳膊塞進被子,胳膊軟得象煮久了的面條,揭開被子的同時,熱乎乎
的味道直沖我腦門,沖向我使盡力氣再也閉不攏的眼皮,我希望能想起些清涼的,
助我入睡的東西,比如姑娘的裙子,比如青草顏色的笑容,或者一杯可樂,但我的
意識控制不了,想起的淨是熱乎乎的東西,比如姑娘的大腿,一低頭一段雪白細膩
的脖子,還有跳來跳去唱個沒完的可樂廣告。我三次抹去苦惱地結在額頭的汗珠,
翻了六次身,還是睡不著。
我摸索著撕了一張紙,卷成杯形,權充煙灰盅;摸索著找到煙盒;為找那只小
小的廉價液體打火機,我又花了不少時間。終於煙點起來了,紅紅的煙頭象鬼魅的
紅唇,一閃一閃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我噘起嘴唇練習吐煙圈,吐出的淨是圓長的煙
圈,我一共吐了三十六個圓長的煙圈,中國人嘛,三十六是個圓滿的數字。小時候
我愛吹肥皂泡泡,現在的感覺差不多,那時我爸三十六,我吹三十六個肥皂泡泡,
姆媽說我孝順。三十六是爸的本命年,他沒熬過,出車禍,我們得了一筆不大的賠
款,後來我有個後爸,他對我還不錯,我沒喝過辣椒水,沒坐過老虎凳,平平常常
長大,改了姓,沒什麼特別故事要告訴別人。
姆媽說那筆款子留給我娶媳婦用。我想以後得讓我媳婦穿件大紅錦袍,坐在大
東風裡過門。爸是司機,開大東風,那時我的腦門殼沒夠車輪子高,爸把我舉上司
機位坐著,嚷嚷:"給兒子接媳婦去!"我還是會害羞的,我想,我雖然沒臉紅,可
我弄了爸滿只胳膊都是尿水。
在女孩面前,我木頭木腦,可我老早看透了她們的把戲。就像我媽,哭得呼天
搶地,不到兩年,就喜滋滋地給另一個男人做菜,讓我叫"叔叔",我當然叫,"叔叔"
來家的時候,總給我帶把小手槍,一個變形金剛什麼的,我媽說:"小赤佬,忘性大,
你放心。"眉來眼去,我只看不見,一心把"叔叔"帶來的禮物拆得七零八落,他夸我
動手能力強,現在我入了電機系,和以前拆東西關系很大。
我知道女孩是怎麼回事,我既不喜歡鈍鈍的,也不喜歡過於伶俐的,可我還是不
可抑制地向往她們。當她們揚著長長的黑發,千嬌百媚地在我身邊走過,我知道是怎
麼回事--說不定她們在宿舍裡攢了兩星期的襪子沒洗,說不定每天在臉上敷青瓜,用
牛奶洗臉,說不定天天說些雞零狗碎的謠言,總而言之十分無聊--然而我還是不可抑
制地向往她們,我想這與生理的關系大一些。我原諒我媽,因為爸死後那兩年,她像
根經霜的茄子似的青紫青紫,"叔叔"出現以後,她重新得到了水份。我沒搗亂,我爸
心疼我媽,我也心疼她。我如果死了,也願意媳婦改嫁,當然他們得待我孩子好。
我現在還沒有女朋友,站著說話不腰疼,說不定有了就看不開了。孩子是更遠的
事,我現在得找個女朋友,就算只為了抱抱,不幹什麼也好,能幹什麼就更好了。不
過我討厭那套程序,遞紙條啦,看電影啦,吃夜宵啦,送花啦,寫情書啦,一步步到
位,非常無聊,但這是台階,有沒有對女孩心理影響還是很大的,要不她會以為掉價
了,結婚後再怨我,可不勝其煩。
我是疲倦的,只願意結婚,不願意玩,當然我也不反對談幾次戀愛,但結果總是
一樣的,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在睡眠中渡過,其余的三分之二也沒什麼價值,我只求
省心。我願意娶個啞巴,不管別人說什麼內在美外在美,我還是喜歡漂亮女孩,對著
多舒服啊,她最美麗的日子,一朵花似的,為我開放,這種感覺很好。所以我最願意
娶個漂亮啞巴,只不知上哪找去。
我磕著煙灰,紅色的煙頭像流星一樣在極濃的黑暗中劃過光痕,令我的眼膜刺痛,
這令我感到自己在活著,至少在活著;濃黑裡此起彼伏的鼾聲像一只只猛獸用有肉墊
的利爪悄悄走著,這令我感到他們在活著,雖然並不一定真在活著。
我曾經是個康德主義者,"頭上燦爛的星空,道德律在我心quot;,雖然那時我沒學
過康德,但我有理想,有熱情,相信神秘的感應,相信制約,相信美好,相信我比父
母要過得好……中學時我喜歡班上最漂亮的女生來著,雖然我知道有一半以上的男生
都喜歡她,然而我認為她是獨特的(這也許因為我喜歡美貌,因而被蒙蔽了),能不
能得到她,並不是最大的問題。直到大一時候傳來一個倒霉消息:她為班上那個最痞,
然而是高幹子弟的胖家伙懷了孕,退學結婚生孩子去了。那天我帶上所有錢去飯館,
請了四個同學,要了十二個菜,喝了三瓶半白酒,吐了,我就知道女孩真就是這麼回
事了。
我心如止水,然而又一個春天來了,止水也忍不住要冒點沼氣,泛些泡泡,我又
開始向往女孩了。我知道女孩,她們都是短視的動物,喜歡獨特的人,卻看不到骨子
裡的獨特,一見長發的就以為是藝術家,一見彈吉它的就激動得兩眼泛淚,一見背畫
夾子的就變得特別淑女,一有人對她吟詩就面紅耳赤,引誘她們,只要在表面上獨特
就可以了。我像在做一道推理題,從結果推上去,知道我可以做些什麼。雖然這是件
無聊的事,但我現在只是大二,有很多時間可以無聊。也因為,唉,我喜歡女孩,特
別在這樣一個孤獨的夜,更想起她們的種種好處,我似乎一日也耽擱不得,立刻便要
實行自己的計劃。
我的計劃很簡單:從明天開始(我瞇著眼想了一下,明天是三月十一日),連續
一個月,傍晚六點半到七點,坐在運動場向東方向,最高一級看台上,帶把吉它,彈
一支很簡單的曲子,王洛賓的《青春舞曲》,左手只用上中指和無名指(女孩用來戴
結婚、定婚戒指的兩個指頭),Em和弦。
晚霞與天風將在我身後飛揚,臉藏在漸漸起來的黑暗中,表情將憂鬱深沉。



也許你以為我將開始一段現實主義的場景描繪了,是的,看台邊有無數人跑過去,
都詫異望我一眼,裡面有老有少,有男的,當然,也有女孩。我憂鬱著張臉,彈同一
支曲子,計算:經過的人數,回頭的人數,回頭女孩的人數,以及她們的表情。我忘
記告訴你了,我愛把相同的零件擺放一塊兒,這能令人感到真心實意地安心。"2"這個
數字聽起來就比"1"好,"3"聽起來又比"2"要好。套一句話:"就是好來就是好!"
我該把計算結果公布出來,不過我把那張紙條兒弄丟了,你知道,後來我有了女
朋友,她特愛吃醋,我不想她多心,所以我一"不小心"就把它弄丟了,我還一"不小心"
把許多過去的記憶都弄丟了。挺可惜的不是?不過我倒是無所謂。
我還可以把這些男女老少的外貌、表情、談吐,甚至心理一一描繪出來,這段子
也寫到這份上了,這不難編,可我告訴你,我把這些記憶都弄丟了,我不想說些不真
實的東西瞞你,再說,這些東西大同小異,你完全可以自己編。我不是太喜歡現實主
義,那沒意思。
至於我的女朋友,這麼枯燥無味地天天彈同一個弦(說真的,那得感謝康德每天
下午三時都準點散步),我都堅持下來了,挾一點莫名的聲名,加一些熱情,那還騙
不到一個嗎?而且,她比我所有哥們的女朋友都漂亮,漂亮得跟我那高中同學似的,
還特別痴情,我情信寫得好,她的舍友經常說她兩眼淚汪汪地想我。
我也沒想太多將來,說過了,我不是太喜歡現實主義,那沒意思。


現在我三十六了。
你甭管這是不是真的,只管設想你三十六的心境就得了。

說實在的,我喜歡女兒,可我生了個兒子。我孩子的母親不是我第一個女朋友,
這是可以預料的,她並沒有太漂亮,這也是可以預料的。她的鼻子特別好,雖然我把
前女友們的照片東掖西藏,她總能嗅出來,於是女友們只好化作一陣黑蝴蝶飛走了。
我當然是個好丈夫,好爸爸。趕上最後一批房改,咱們剛搬了家,樓層高點,不
過全新的三室一廳,也過得去了。樓下綠化地不多,穿過條馬路就是間大學,我常帶
兒子去玩耍。

前幾天是"三﹒八"婦女節,單位組織一台勞什子晚會,不知誰打聽得我會彈吉它,
婦女工會主席央我表演,真倒八輩子大霉,一個好好的大男人老為女人表演吉它!卻
不過,找了出來,弦都鏽了,不過還彈得。
在吉它內我發現一張小紙條:三﹒十一,Em和弦。
我用左手兩個指頭按住和弦,錚錚之音如流水瀉過手指,恍然若夢。
後來隨隨便便登台表演了支《青春舞曲》。我彈得不太好,但嗓音還行,沒有塌台。

今日是周末,我帶兒子去大學玩,隨手提了把吉它,背西向東,錚錚挑弦。
校工把四角的噴水管開了,水柱蘭花般展開,透明的水珠在晚霞中劃出了道道虹彩。
被曬熱的土地被水潤濕了,散發幹燥好聞的土腥味兒,大學生們輕盈地跑著步,
經過我,好奇望一眼。
我摸摸下巴忘刮的胡子,瞇起雙眼,看。
兒子舉著小小透明的手掌,在水柱旁興高採烈地,跳著,叫著,笑著。


針兒,二零零零,三,十一

 
     
 
主 頁|總目錄|作者索引|投 稿|討論\留言

橄欖樹文學發行。版權所有、未經許可、不得翻印。
(C)Copyright by Olive Tree LiteratureSociety. All rights reserved. This web site is maintained bywebmaster@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