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時辰》
放在張老三面前的是個碟子,白瓷淺底兒裡面放著兩顆五香花生米,一顆大,一顆小。"讓我來看看你會選哪粒兒吃。"
張老三猶豫了片刻,抬頭看了看對面的於半仙,於半仙努著嘴示意他吃花生豆,張老三手哆哆嗦嗦撿起那顆大的,用拇指和食指捻了捻,碎碎地落了一小撮花生皮,又放了下去,撿起那個幹癟發了褐色的小的,眉間一努勁,後槽牙咬得咯咯直響,恨不得把那粒花生米捏碎了,一不作二不休,手往嘴上"啪"的一拍,緊接著另一只手端起酒杯一印而盡,隨著有皺了皺眉抿了抿嘴唇"啊",重重地把酒杯摔在桌上,眼睛直直地盯著於半仙。
於半仙大驚,本已擰在一起像包子褶似的五官像抻床單兒似的四散開來,身不由己的向後措了措,額頭冒了一層冷汗,"難不成……你已經下定了決心?"這話說得那個叫廢,只見張老三從椅子上早已起身,抄起桌子上的菜刀奪門殺將出去。於半仙看著白瓷碟子裡拿剩下的花生豁然裂了瓣兒,也呷完了最後一口酒,搖頭嘆兇多吉少。
此時正是下午六點多鐘,酒館裡卻是人不多,可就那麼幾個人聽見張老三摔杯子也不覺一震,紛紛扭過頭看到了那滿臉的殺氣。
話說三十年前,也是在同一處酒館,那時的生意滿紅火,方圓幾十裡地就這麼一個大酒館,張求德張老三的爸爸也在此飲酒。跑堂的也不像現在只有一個小廝,從大老遠就可以看見這麼兩個紅燈籠,一樓二樓燈火通明,張求德在二樓與一幫哥們兒豪飲,劃拳之聲從樓下就聽得一清二楚。此時當不當正不正進來一個其貌不揚衣衫襤褸一看就知道的叫花子,自稱可識人生萬像,前知五十年,後知五十年,說你今日下午三點半會發大財,就不會是下午三點三十一分;說你天黑時候死,你就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在樓下招搖撞騙哄得大家哈哈大笑之後自然也討了不少活命錢,於是轉上二樓。
小廝攔住了,說二樓都是些老主顧,你現在賺得也不少了,還是早早回你的窩棚去吧。這個叫花子說從遠見此處有恢弘之光不知是哪位貴人在上面飲酒,如若今日不見死不瞑目,遂和店小兒爭執起來。張求德正玩兒得高興,猛聽下面的爭吵聲,離了席倒要看個究竟。原來是個靠算命討飯的叫花子,"來來來,都是沒錢人,何不上來一塊兒樂樂?"店小兒執拗不住,遂也就放了他去答應其他的客官了。
張老三這一出門,於半仙掐指一算,大呼了一聲"不妙!",也忙從椅子上下來,沖到門外,東西望了望,早已不見張老三的人影,遂捶胸頓足,後悔不該給他算這麼一命。又想踅回酒館裡,剛一抬足,又收了回來,酒菜錢還沒有交,我這一回去不就是冤大頭了嗎?店小二趕出來時,於半仙已經穿不遠地一條小胡同直奔張老三的家了。
此時張老三的媳婦正在門口拼了命地奪刀,於半仙一看知道自己趕得還是時候,沖將過去,去奪張老三的菜刀。張老三現在的意識就可以說是沒有意識,紅著兩只眼睛氣喘如牛,滿臉的橫肉繃得緊緊的,他媳婦肩膀子上挨了一刀跌倒在門檻上,於半仙從後面抓著張老三的褲腰帶,連聲喊"算錯啦,算錯啦。"可早已不頂事,張求德正在椅子上喝茶,看到自己醉得不成樣子的兒子光著膀子殺殺然舞刀過來,立刻站直了身子,緊貼著牆手裡已經攥緊了那把太師椅。
張求德深知這事底細,也有可能是在看見張老三舞著帶血的菜刀的那麼一瞬間,一霎那一下子想到的,他此時還有閑心也或許是抽冷子看了看掛在北牆的那個皇歷,不禁一身冷汗,庚酉年八月初八,就算是張求德跪下來求饒心也知無濟於事。
張求德把那個叫花子引將上來,意在吃酒時添個樂子,給兄弟們加一點酒興,他拉了把椅子讓那叫花子坐在席外,叫花子在位之後對在座六位慢大量細端詳,不覺面帶笑容。既然是找樂子,自然不能讓這個算命的佔了先,張求德遂開口說:"你叫什麼名字?"
"免貴姓於,你就叫我於半仙吧。"
"啊,來,大家吃魚,大家吃魚!哈哈quot;眾大笑。
"你給我們幾個算算我們什麼時候有兒子吧,媳婦長得什麼樣子,上了床之後好玩兒不好玩兒?"
於半仙這時算開了話匣子,指著當中的坐的一位,"哎呀,先生好命相!天庭飽滿,容光煥發,眼睛炯炯有神,以後定會大發橫財!我剛才從老遠就已經看出這酒館有恢弘之光,定有貴人在此,我在樓下仔細觀察竟沒有一個有您如此富貴相,你頭一胎一定是個男子,好好教養定會高官得作,駿馬得騎,那時您的前途……"掐指一算,"不可估量呀!"
所指之人聞言莫不高興,端起酒杯向周圍的人笑哈哈比了比,一飲而盡,沒想到今天還會聽到如此奉承的話,心情自然舒暢。於半仙把除了張求德外那另外五個人挨個夸得服服帖帖,酒席氣氛自然好的不得了,而於半仙在說那五人時眼睛總偷偷瞄著張求德,有一下還和張求德的視線對上了,那一下隱隱約約的不仔細觀看很難發現的於是在座誰也沒有發現的於半仙的臉刷然鐵青一下,不過又馬上扭過了頭。待把那五人說完,於半仙放下了茶杯,預起身離座。
說時遲,那時快,張老三的菜刀已經劈將下來,後面的於半仙沒站穩向前來了個大跟頭,把張老三的褲腰帶扯了下來。張求德在長老三一分心的時候,太師椅舉過頭頂狠狠地雜將下來,張老三正低頭整自己的褲子猛地一抬頭"啊呀呀"一叫,腦袋像開了朵月季,一屁股坐在於半仙的身上。張求德大口喘著粗氣,自知打傷了兒子,撇下太師椅,近前去看兒子的傷勢。
"誒?還沒拿到飯錢怎麼就這麼急著走?"
"那飯錢我不要了,我告退了。"此時的於半仙匆匆忙忙,踉踉蹌蹌就急著往外走,不料被張求德一把抓住。
"那怎行?怎麼著你也得給我算完了再走呀!"
張半仙登時汗顏,看了一眼張求德又歪過頭死閉著眼,"先生請饒過我一命,先生之相小的不會看。"話說得很輕,張求德知道後面的幾個朋友沒有聽見,而他倒要看看這個於半仙從自己臉上看到看到了什麼兇物,遂回過頭對朋友們說"你們且在這裡等著,於半仙要有有趣的東西給我看。"沒等朋友們答話說有好東西咱們大家一塊欣賞,就拉著張半仙踉踉蹌蹌地下了樓,出了酒館。
此時已是晚八點,碩日西沉,已有更夫行於街市。張求德把於半仙拉到紅燈籠照不到的酒店隔壁,正要詳細詢問自己未來如何,只見於半仙貼著牆壁猛地往下一出溜,不覺嚇了一跳。
兒子這一被砸少了半條命,被張求德扶上了床,連夜發著高燒,他媳婦也因為肩膀子中了一刀,只在床上窮哎喲,也幫不了太多的忙,要是張求德老伴兒還在就解了大圍,但早已在五年前一名歸西,不得已,張求德只好一個人煎藥照顧兒子,好在還有於半仙幫幫忙。
閑下來,張求德坐在太師椅上,對面坐著於半仙,中間隔著個茶幾,"於半仙呀,我對你可不薄吧。"
於半仙自知這回這事是自己惹的禍,遂低頭不語,只是喝茶。
"當時你爸爸可是我看著死過去的,他囑咐我要若能夠照顧好他的家小定能有福,我都照著辦了,你可別拆我的台!"話的那意思就是說,於半仙呀於半仙,你能有今天,從一個叫花子到現在在街邊上有個算命攤子著可都是托了我的福呀,你現在又反過來叫我們家兒子拿刀砍我,這算怎麼說的。
於半仙自小和張老三就是好朋友,可祖傳的行當就只會算命,遂最後還是到街邊擺了個攤子幹老祖宗的營生,那塊地皮錢是張求德出的。於半仙開了口:"嗨,沒辦法,張老三今天正喝酒,看見我就把我叫過來一塊兒喝,喝著喝著就談到他結婚十年了連個孩子也沒有的事情,於是就讓我給他算一個命,看看他這輩子還會不會有孩子。
"沒想到那小子玩兒真的,真帶了把菜刀過來,說要是算得不準,就一刀砍死我。我進退兩難呀,這可不是嚇胡鬧的,我若是算到最後,說你們張家斷子絕孫,他就真敢拿菜刀砍了我的腦袋。
"沒辦法,就讓他自己算自己的命吧。我說:'我們來個寶塔算吧,我問你三個問題,你都答完了,我就給你算命。'
"那愣小子還真同意了,我說:'除了你沒孩子,你心裡對你們家想得最多的是什麼?'
"'那自然是咱們老爺子!'
"'如果你有了孩子之後,你心裡對你們家想得最多的是什麼?'
"'還是咱們老爺子的身體健康,壽比南山了!'"
張求德哈哈一笑,"可算說了幾句孝順的話,好兒子!"給張老三腦袋上換了條濕毛巾。
那於半仙留著最後的一口氣向彎下腰來的張求德說了原委:"我爸爸老於半仙跟我說在別人面前應多說好話,即使你知道他明天就會死,也不能說實話,那樣你一分錢也掙不來;但若看到您這樣的陽氣外露真正的高貴之人,最好不說話,若到非說不可時,我的小命也就完了。沒想到我爸爸所說是真quot;
張求德自知可能是自己要害了這個苦算命的一條性命,可那算命的接著說:"這還不算什麼,我小小一個算命的叫花子死了也就算了,可我爸爸還說那個高貴之人也會連累,三十年後定有大劫。今天是八月初八,三十年後,"於半仙手底下暗暗掐算,"就是庚酉年的八月初八,望貴人那日小心。"
話到這裡應當算完了,可張求德心知這是於半仙的實話,定會有逃劫之法,那於半仙已癱軟在那裡,不省人事,張求德猛地搖晃著他的肩膀,"告訴我怎麼才能逃過此劫,告訴我!"此時更夫已打一更,"告訴我。"
於半仙最後留下一句話,"望照顧我家小……"噴出一個惡血,一命嗚呼。張求德起身,回到樓上,若無其事,可心中已在盤算逃劫之計。
沒想到,今天就是庚酉年八月初八,幸有於半仙的兒子小於半仙後面拉著張老三,要不那三十年前的昏話就已成了現實。張求德心想只要挨過今天,萬事大吉。那於半仙仍在他對面說今天傍晚的事。
"我還沒說完呀,我最後一個問題,是個啞謎,其實我也不知道有什麼意思,只是故作玄虛罷了,沒想到你兒子還真當真。"
"我兒子這麼孝敬老爸,已很滿足,等傷勢好了之後,我再給他討個能生孩子的女人就是了quot;
"當時我看菜碟子裡只有兩粒花生米,一粒大又飽滿的,一粒小又幹癟的,就問他,'這大粒小粒你要哪個?'你兒子一下不知所措了,手在空中懸著下不了決心。我又問:'讓我來看看你會選哪粒兒吃?'……"
"得啦,得啦!反正是他後來又不知哪裡發了瘋,拿著菜刀砍老子。天也不早了,馬上就一個更天了……"張求德不知哪兒來的涼氣兒,脊樑骨打了個冷戰,"你也該回去了。"於半仙告退。
怎麼回事?張求德尋思,馬上就一更天了,一更天……這個惡時辰!還是快把這一天過了好,遂上床挨到北牆,去撕那皇歷。這一撕可了得!張求德霎時臉色發白,正要跌坐在床上,床猛然動了一下,張求德猛一回頭,是張老三那頂著朵月季的腦袋,還沒等他叫出聲響,那帶血的菜刀一道寒光殺將過來,一道血光後張老三直挺挺砸似的向後躺去,兩眼死睜著。
窗外更夫幾聲鑼響打了一更。那北牆上被撕過的皇歷赫然寫著:庚酉年八月初八。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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