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拇指
──一則社會新聞的開放式敘述
趙磊
她從紙床上站起
被我幾刀剪碎後
舞動肢體
陽光下的廣場,偌大的萬花筒
到處都有她的影子
和她的記憶
不曾留下歌聲
當我思念她時
童話死了
--《2001年12月31日星期一》
1、【昨晚﹒路上﹒鼴鼠】
田鼠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中學裡我們形影不離。他長得瘦小,又姓田,同學都叫他"田鼠"。我看起來單薄,身材也不高大,再說和田鼠走得近,大家送我綽號--"鼴鼠"。或許是該死的綽號,像齲齒動物那樣,我的門牙監守在唇外。和田鼠一別就是六年。大學畢業,返回永城的兩年裡,我從未在城裡見過他,也沒特意惦記起他(疲於奔波生計,我幾乎自顧不暇)。若非遭遇兩個小時前的情景,我大概早已把田鼠忘記。
兩個小時前。地點在中山廣場八角涼亭外。當時,田鼠被兩個警察摁倒在石板地,五官已挪位,口水順著嘴角滴答流淌。他的右半邊臉緊貼住地面,整個腦袋遭遇外力的強大擠壓,扁得像只爛柿餅。一個警察騎跨在他身上,另外一人把他反手拷住。田鼠像條死狗,被人拖著經過我面前時,他突然發現了我,並且遞給我一個復雜的眼神。我心裡一驚,以至於那幾分鐘流暢的變故,給我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我目睹他一袋垃圾似的被警察扔進警車。一陣尖利的呼嘯聲冷卻後,警車遁入夜色。我對身邊的瑪婭說:"那人是我中學同學。"瑪婭說:"你胡說。"
警車離去後,八角涼亭內,一個女人趴在一個男人身上號啕大哭。路燈的照耀下,一行閃亮的血液順延階梯往下爬。鮮血從她胯下湧現,流血的是那個平躺在地的男人。救護車趕到時,八角涼亭外已經圍上好幾圈人。警察分開人群,救護人員魚貫而入。
我和瑪婭站到遠處眺望八角涼亭的混亂,宛如觀看一場默片。我重復:"那人真的是我同學。"瑪婭有點生氣:"是不是你同學,很重要麼?""不。我的意思是,我的同學殺了人…quot;瑪婭打斷我的話:"我對你同學沒興趣,我對殺人更沒興趣。"
氣壓低沉,難道要下雨了?
我提出建議:"去看場電影吧。""好啊。"瑪婭熟練地纏住我的手臂,並將身體靠了上來。盡管已經入秋,天氣恍如夏季。女人的體表就像果凍般涼爽,在路上,瑪婭自稱這叫冰雪肌膚,我心不在焉地呵呵。
小風起兮。
電影名為《少林足球》。喜劇。一部講述某些人從可憐虫到幸運兒(鼓吹灰姑娘的宿命精神)的俗套電影。主演周星馳,一個敬業的小醜,一個我不怎麼喜歡但一定會去關注的大眾明星。每次看完他演的電影,我容易情緒低落。走出電影院,我輕聲嘆息。瑪婭聽到了,她認為我比周星馳搞笑。也許吧,我們都有點小醜氣質。
照慣例,快到瑪婭家前,我們躲進她家附近的一片小樹林裡吻別。她閉起眼睛,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一吻完畢,瑪婭很不滿意我的表現:"今天你怎麼了?吻的時候冷冰冰的。在想什麼?你真沒勁。"說完,她扭頭就走。我承認,吻瑪婭的那會兒我心不在焉。我心虛地低下頭。看我沒有追上去,瑪婭在路中間停了幾秒鐘--她的高跟鞋擊打馬路的聲音稍作停息,就"蹬蹬蹬"地消失在拐角處。女人真是種敏感動物,尤其當她們和你接吻時。--吻瑪婭的時候,我回味著田鼠的眼神,並企圖弄懂它。
回家。再次經過中山公園。一個坐在石凳上的肥胖女孩站起身,沖我微笑。"野雞。"一個名詞迅疾閃過,我朝地面唾了口濃痰。
2、【早晨﹒路上﹒拇指】
你可以把自己看輕,將自己當作一個拇指,未與另一個手指碰觸前,安靜地處於世界的角落。你偶爾轉動身體卻不影響別人。
很久以後,說故事的人閉上眼睛,用沙啞的聲音述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女子渺小如飽滿的拇指……"他說的,或許正是我的故事。那時候我會在哪裡?是不是也像現在,走上陽光明媚的街道,任由別人的目光從體表掠過。隨著時間劃動腳步。循著地面的倒影,我找到遮住陽光的物體,並企圖穿越它。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鼻子收集永城隱密的部分,卻從不作辨析。商店的櫥窗玻璃反映出我--那人似乎有點胖了。但願還不是很胖。朋友們親密地叫我"拇指"。他們說,拇指可愛,符合你的形象。我已經二十五歲,"可愛"這個澄淨的詞語逐漸離我遠去。他們恭維我。
我把自己當作故事敘述時短促的停頓,視為花枝上潮濕的光影。我已把自己看輕,只是現實一次次讓我把自己重視。我阿姨又給我介紹對象了,她認定我不會主動接近異性。她說:"我擔心你熬成了熟透的果實,從高枝上落下,剛與地面接觸,就粉身碎骨。"我對阿姨的觀點不置可否,但我接受她提出的意見:去約會。阿姨是個好人,她守寡多年,目前和我們一家人住在一起。她知道孤單的滋味和自慰的艱苦。阿姨做主:今天約會的地點仍選在我家不遠處的中山公園。
徑直穿過公園,我去馬路對面的高級寫字樓上班。
葉子掉在池水裡,水暈在它周圍擴散。細微的變化,絕不會影響公園的安寧。不同於我們小時候,即使不去驚擾樹木,也必定讓鳥兒集體從公園撤往另外一塊地方。那會兒,我是玩伴中的公主,他們--那幫如今面目全非的男孩--圍繞在我身邊,瘋狂地奔跑。我只是坐在水邊,關注落葉是漂浮還是沉淪,發現天空的局部浸入水中……
晚上八點半,我會不會準時走進公園,坐到第三根長石凳上,等待那個陌生人的出現?與其說,我對他不懷希望,不如說我對自己沒有信心。
3、【早上﹒宿舍﹒燕子】
上班快遲到了,燕子開始在夢中的街道上奔跑。我知道燕子在跑。現實中,燕子就是我。我得以獲知燕子跑動的整個過程。一切發生在夢中。
燕子不在意奔跑的姿勢,他只是小心地控制步幅,注意調節呼吸,保持手臂擺動次數的均衡。街上走過幾個人,但是他們似乎不在乎別人和自己的差別--燕子既沒有乘坐代步工具,又不像有些人走得悠閑。
燕子默默地對自己說:你要跑得快些,但不能太快。前面還有大段的路程,你必須保持體能。燕子瞥見車站的正門上方那個大鐘打出的時間。現在大概7點45分。分針和時針微微地叉開腿。路邊,幾個打著哈欠的美容小姐伸出細長的白腿,企圖阻擋燕子的去路。燕子羚羊般,輕鬆越過障礙。每次跳躍,他在空中定格幾秒。
我納悶:夢裡的燕子為何不坐公共汽車?素日我喜歡坐在這種龐大臃腫的交通工具上安靜地觀看流動的景物和靜立的乘客。據說人在夢裡能夠為所欲為。比如,他可以飛翔。但是燕子沒有。難道他打算把夢做得更為長久?難道每個人的夢裡都有各自的規則?
又一輛6路車趕超了燕子。我感覺燕子轉換方向,跑向遠處一個小吃攤。攤主等燕子走近,殷情招呼他落座。燕子說quot;來份飯團,裡面要夾油條。我買去,路上吃。""好的。"燕子從褲袋裡取出嶄新的百元大鈔。攤主面有難色:"您沒零錢?""沒有。""早晨我這裡來的客人不多,恐怕……兌不開?"攤主無奈地搖頭。燕子把錢仔細疊好,放進口袋,繼續跑動。想必那個攤主很失望--當然我比他更失望,我必須跑下去。人在夢裡也會意識到疲倦。燕子本來希望能兌到些零錢,去坐公共汽車。燕子打算向前面一個行人央求兌開百元大鈔。但是開口前,他又放棄了。我記得燕子頭上現出了這樣一塊文字:"人家會懷疑你動機不純。換你,你會給燕子兌錢麼?別自討沒趣了。"--在我夢裡,每個人物說的話,包括心裡活動,都是一塊浮在半空的文字。還有我可以脫離自己是身體,觀察自己。這都給我醒來後進行文字整理工作帶來不少便利。
有那麼一瞬,燕子也產生過向出租車司機揮手示意的念頭。只是"那麼一瞬"。如果坐出租車,車必須繞圈到外環線,費時間,而且那車費……燕子仿佛看到了計數器裡火紅的液晶數字勻加速地遞增。
燕子站在紅燈前,捂著心口,閉了會眼睛。
綠燈亮起。又一輛6路車從燕子身邊超過。
毒辣的太陽底下,燕子像條夏天的狗,長舌拖地,跑過廣場。這時候他眼前出現了黑衣女子--"她在哪裡?在做什麼quot; 黑衣女子的影子由遠及近,落在燕子面前。她背朝燕子,甩過來一件東西。燕子下意識地停住腳步,伸手去接。同時,猛地醒來。
我出了身汗。
坐在床頭。抓住黑衣女子前幾天"送"我的生日禮物--一頭已被摸禿絨毛的玩具熊。今年生日那天,我看見她拎著相似的一頭玩具熊,我就去百貨公司給自己買了一個,當作是她送我的禮物。
盡管我的嗓音不比那些DJ矯情,我的國語不比他們更蹩腳,我的音樂常識並不比他們匱乏,但當時我若是如願成為DJ,我現在還能察覺大多數DJ的可笑?我在電台當導播。DJ們離開直播室後,我就坐在他們的座位上,帶上耳機,模仿他們嗲聲嗲氣地說話,肉麻地自吹自擂,隨便對著雙層隔音玻璃拋出幾個媚眼。每次最後我都覺得自己好笑,樂得鑽到工作台底下,有時候也就在裡面睡著了。
和許多人一樣,我習慣上班遲到。我們這類人都一樣:在工作的時候多半感覺不到熱情,總覺得是在替別人做活。不過你也知道:要是一個人老是遲到,一定會引起長官的注意。我可不想讓那些老家伙發覺電台裡還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為了降低暴光的頻率,我搬到電台33樓的職工宿舍,擁有了5平方米自己的空間。房間裡除了道門,還有個窗口。站在窗口望,大半個永城盡收眼底。也就是在最近,我迷上了透過單孔望遠鏡望下去。我留意到有個黑衣女子每天都從眼皮底下穿過中山廣場,走進廣場盡頭的寫字樓。特別的是,她不僅穿著黑衣,而且一直戴墨鏡,戴著不同類型的黑帽。她的身材使我想入非非。手淫的時候,我就想象她的模樣,回憶她抖動的臀部。似乎不道德,但我無法自控。
昨晚,公園裡發生了一樁命案。涼亭邊,一個男人把一個男人幹掉了,好像前者手持的兇器是把水果刀。我在望遠鏡裡將整個過程看得一清二楚。我本來打算報警,但我最終放棄。首先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其次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爭鬥,再者似乎報警對我沒什麼好處,一旦警察發現我的行為,會沒收我的望遠鏡。我倒並不一定可惜望遠鏡,我無法忍受生活就此被打亂。就像一場大雨,使得公園裡的老人無法在戶外健身,他們的臉色將比天空昏暗。
今天我仍會去公園等待那個黑衣女子經過。不過,我不再只是跟蹤她--直到她走進那幢高級寫字樓。我走到她面前,當面告訴她:我喜歡你。雖然行為聽起來愚蠢,但我抓住時機,有勇氣告訴她我的想法。我不在乎她墨鏡下面容的美醜。
4、【上午﹒公司﹒拇指】
我走進辦公室,打開抽屜,取出小鏡子,用小魚的眼光打量自己。臉部的曲線又從兩天前的疆域往外擴展了幾分。別人也許會說那點變化細微。但小魚敏感,不可能察覺不到變化。難道真如小魚說的--"總有一天,拇指臉部的曲線將從它的軌道逃逸"?
我情願眼角添幾道皺紋,而不是看到下巴層次分明。我用手指按了一會兒下巴,仿佛感受到小魚修長的手指在上面滾動。
剛才我喝水了?鏡子裡我的唇膏明顯淡化。我得再次修飾唇線。小魚喜歡我幹淨的樣子。她建議我不必刻意化妝。"過度的粉飾,會使你臉龐看起來格外圓潤。不必打眼隱、鉤眼線--也許這樣做會使你的眼睛看起來精致,但臉上其他的部位則會相對粗壯。"小魚的理論,"女人的臉,世界地圖。如果你是個女人,首先要學會如何簡單而愉快地周遊世界。"
我不斷往空腹倒水,不過我謹慎了,再沒讓杯子接觸到嘴唇。喝水,真如傳說中的,能夠減肥?好象沒什麼效果。幾個月來,我吃飯只食素菜和水果,每天堅持步行到單位,不坐電梯上樓。但我還是在不斷地發胖。我怕胖,可我覺得如今又胖了。我忐忑不安,尤其我尚未看到小魚走進辦公室,無法預知她怎麼取笑我。
走過窗台的時候,我望向窗外。樓下或許恰巧出現了小魚的身影,她正仰起臉,看到我。為此我預備粲然的微笑。小魚的說話聲又隱隱出現:"你這個唯美的姑娘。"
電話鈴響起。是我辦公桌上的電話。它連響幾下。我站在窗邊,不敢去碰它。同事走過來,接過電話。
"喂,您找哪位?"
"哈,您打錯了。"
"沒關系。"
掛上話機。同事問:"拇指,沒事吧?你臉色好像不對。是不是病了?"
我搖頭。
還好,不是小魚打來的。她是個工作狂,我總預感她會突然病倒。其實她病了也好,她會比任何時候更需要我。卑鄙--我唾棄隱匿在黑暗處的自己。小魚怎麼會生病?
我常胡思亂想,尤其當小魚不在身邊。
5、【上午﹒路上﹒小魚】
秋季翻越夜晚,抵達永城。
我裡面穿的還是昨天穿過的黑色高領體恤,外面加了塊披肩,同樣黑色的。今年我添置了許多黑色的衣服和飾物。黑色,讓我感覺安全,它似乎比其他顏色更容易吞沒污穢。我從去年開始喜歡這個顏色。如果去年那天,我穿的是件黑色的衣服,我完全可以融化於夜色,也許那個人就不會注意我,也許後來我也不會因為看到白色的衣服上的血跡,承認噩夢的真切。
那人的眼裡有我變形的眼睛--那只眼睛裡還有一個變形的人物--那個變形人的眼裡還有無數個變形的我。我沒看清他的面目。
我要叫喊卻發不出絲毫聲音。
我胸口沉悶。
失去對身體的控制。
星空,在晃動中消失。
很久以後(我無法確信),我聽到了沉重的呼吸聲--學生時代長跑到極點時我聽到過那種聲音,只是這次並非爆發自我的體內。
有種刺痛令我昏厥。
當我醒來時,痛楚還隱約存在身上。褲帶鬆懈,我的下半身裸露,那裡冰冷得足以落霜。幾片樹葉覆蓋私處,我系上褲子,順手打掉樹葉。
我起來。走動。胯下,劇烈的痛。
天蒙蒙亮,中山廣場上人很少。當我挪動腳步,走出小樹林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完全彈出地面。我在廣場的長凳上坐下來。我發現白色的裘皮大衣上幾滴刺目的血跡。什麼動物受傷了,我這樣想過。
我嘔吐。隨後,換了張長凳。
街道上人很少,後來人多了,人很多,大家都勇往直前,後來人又漸漸少了。有幾位長者,走過我面前,他們打量我。始終沒人問我quot;你怎麼了?"他們都走開了,一聲不吭地走開。我喪失哭訴的環境和對象。中午的時候,我完全可以自己走路。路上我問自己:為什麼偏偏是我受到襲擊,為什麼選擇我,難道我有什麼不對?我再次看到了血跡,我想是因為我穿著白色的衣服。
每次走過廣場,我還會想到那晚。我不可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就像當天下午,我坐在公司裡,保持鎮靜。同事們大多準時離開辦公室,我還在電腦前,盯著屏幕上被我刪掉又恢復的漢字:死。"小魚,你怎麼了?"拇指問我。"沒什麼?"拇指走過來,伸手摸我額頭:"你不是病了吧?""沒有。"拇指的聲音:"你怎麼了?"我撲進她的懷裡,號啕不已。如果沒有拇指,我想我會瘋掉。我只在拇指前哭過一次(後來每次都是她在我面前莫名其妙的哭泣)。
拇指是我第一個朋友。她和我之前的朋友--房間裡的金魚一樣:習慣用眼睛說話。
很長一段時間(一年很漫長),我恐懼男人。我覺得我可以替代他們,或者拇指可以替代他們。生理上我不需要他們,心理上我不依賴他們。男人對女人的了解,不可能超越女人對待女人。
之前,男人無法讓我怦然心動,而當拇指揭開我衣服的剎那,我才會呼吸急促。她的指尖順延我的脊背下滑,我幾近窒息,惟有吐出呻吟。我預感,我將濕潤。
後來,他出現了。他神情憂鬱,膽怯地注視我,他讓我聯想到孤獨,他讓我想到自己的單薄。他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他只是站在噴水池邊,等我走過去。我回頭,看到他,倉皇地低下頭。他的羞澀,引起我的好感。他的眼睛讓我安靜。他越來越清晰。
我和拇指說起那個男人的出現,她居然哭了。"我知道你一定會離開我的。你那麼美麗,你的美麗足以讓男人忽略你的身上有過傷疤。"拇指把豐滿的身體淹沒在棉被裡。我坐在床頭,抽出一支"聖羅蘭",點燃。拇指問:"你會去找他麼?""那個男人?我會的。我知道他正在找我。"拇指繼續哭泣。我安慰她:"我沒有說要和你分開。"拇指破涕為笑。有時候女人很可憐。
他果然出現在那裡。我決定今天走近他,和他認識。也許只是為了盡快將他忘記。我朝他走去。
6、【中午﹒公司﹒拇指】
我將辦公桌上仙人球窗台。辦公室內空氣稀薄,中午是仙人球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它來到陽光底下,與種植在陽光下的若幹綠色生物一起盡情呼吸,瞻仰天光。熟悉的景物,是否讓它回憶起過去的生活:廣袤的農場,肥沃的動物糞便,驟然生發的雨水,還有自生自滅的每日的陽光。假如我是仙人球,我會更需要陽光:保持體內水分的均衡,不至於過早得霉變或枯萎。
通常在下班之後,和小魚走在一起的時候,我的陽光初露端倪。
"要我等你麼?"我用公司的內線電話招呼小魚。小魚說:"不。"透過局部雕花的玻璃窗,我看到她在點頭。我故意倔起嘴,她取下眼鏡,補充一句:"又不是第一次逗你,生什麼氣?"我們事先約好下班後去哪裡,卻不不明確到那裡做什麼。
小魚的心情已經好轉,開始主動和別人打招呼、開玩笑。她說都是因為我的存在。我心說:只是時間正消磨記憶。表面上,我莞爾一笑,心裡的池水不再平靜。
我沒吃午飯,壓根沒有食欲。
昨天晚上,難道小魚說的是真的?她怎麼還沒來公司?她真的去找那個男的了?
7、【白天﹒看守所﹒田鼠】
有只蟑螂企圖從牆角爬出鐵柵欄。一個狗熊相的混蛋伸出比欄桿還粗的手指,將它碾死在灰暗的燈光下。我沉默了半晌才過去,給了那家伙一腳。頓時,幾個人從暗處躥起,用散發著尿臊味的被子捂住我的頭。接著對我拳打腳踢。媽的,幾個人打我一個,還下了狠手。"要是被我知道是誰幹的,老子出去,非廢了你們。"不過,這次犯的事大,我不知道是不是還有機會出去。
加上公園裡那次和審訊時的一次,一個晚上我就被人扁了三頓。昨天是幾號,我要記住那天。我喜歡那個倒霉的夜晚。要是有個像我老爸一樣粗暴的男人和我單幹,那才過癮。可惜我爸前幾年得心臟病死了。跟我混的小兄弟,各個都像孫子一樣對我俯首帖耳,他們都嘗過我的皮帶和靴子的味道。我看他們當中遲早有人會受不了,然後抬起頭,揮手給我一記耳光。我等著這一天。我把他們的心思說出來:"你們有種,現在往這兒給我來一下。"我把腦袋給他們,很失望,幾分鐘後,我覺得脖子涼,把腦袋原封不動地收了回來。
要是公園裡那男人完蛋了,我就算殺了人。盡管是第一次殺人,我也會被判得很重。要能永遠呆在籠子裡,就算走狗屎運了。估計熬過長夜的機會,不會太多。閉上眼睛,你看到是黑暗還是純白?要不是現在站不起來,我倒想再和他們再幹一仗,起碼還可以提前知道答案。
昨晚,我看到的那個胖子難道是鼴鼠?胖了,牙齒還露在門外。看來那家伙混得不錯。穿得像個公務員。還搞上了女朋友。妞長得水靈,打扮前衛。換以前,就拉過來使使--當然朋友的女人我田鼠一般不會動。除非,鼴鼠不認我這個兄弟。念中學的日子已十分遙遠。鼴鼠不一定還會把我放在心上。他不會再肯替我背黑鍋,讓老師和同學誤會是他往嚴厲的英語老師包裡放了一把死蒼蠅。他還會看得起我麼?這個殺人犯。
讓人產生敬畏之情,不是我的目的。靠偷點、搶點銀子,混日子過,不是我的前途。無所事事在永城裡晃著,不是我的出路。沒有朋友喝酒吹牛,沒有女人暖和半邊床的日子,不是人過的。我該幹點什麼才好?晚上,我收完幾筆保護費後,坐在中山廣場的八角涼亭裡嗑瓜子,盤算著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你能不能到別處去磕瓜子?"
"我怎麼你了?"
一個高大的男人摟著女人問我:"你是不是欠揍。"
"什麼?"
"你小子要是不走,我就不客氣了。"
"你最好給我閉嘴。"
"媽的!"男人沖了過來。
我往邊上一閃,從褲兜掏出水果刀,一按彈簧,照著那人的肚子就是一下。
8、【下午﹒公司﹒拇指】
小魚的父母今年隨她姐姐一家去了加拿大,原本就很大的房子癒加空盪。雖然路上小魚提醒我,別在屋子裡迷路。真正身處其間,我還是心生迷路時才有的恐懼和寒意。房間多,且房間結構相似,每間房內又擺放形狀一致的長方體玻璃魚缸。魚缸的背後總閃爍著幾盞光怪陸離的燈泡。
發覺每間房屋間細小的差別之前,我驚詫:小魚會從我的眼前突然消失,又像魚兒一般從角落探出腦袋。每次,小魚都告訴我,她發現我忽然不見後,才來找我。我回憶剛才發生的一切,極力証明自己寸步未行。小魚微笑道,你已經是在隔壁看這條魚,你隨著一條魚從另外一間房間遊盪至此。我喃喃自語,我失憶了……
剛才我往她家打了幾個電話。沒人在。聽筒裡傳出空洞的長鳴。想必電話鈴聲已把屋內許多魚兒的酣夢驚碎。
快到下班了時間,我還沒見到小魚。有種叫空虛的東西,爬上心頭。
我在廁所和辦公室間往復。我不斷地工作--完成自己的份額,去接攬別人的定量。我疲倦,我不是他們說的:勤勞的拇指。我不想讓他們注意我,我喜歡他們當中的有些人順理成章地將工作遞給我。我不想再花太多的心思承受時間的煎熬。與其讓內心疲憊不堪,還是讓身體不斷運作、大腦不停地運轉。
我不在意別人的忽略,但不能忍受小魚對我的冷落。
她說過--"你現在是我的全部。"
可是那個"現在"成為了過去。
公司裡有許多電話找她。小魚是我所在的服裝設計公司的總設計師。這家公司的存亡在於她的去留。老總跑過來厲聲問我:小魚怎麼手機不接,家裡電話也不接,是不是也去加拿大了?
"我怎麼知道?"我第一次大聲對上司說話。說的是實話,我還是在原地不安地晃動。我抓起皮包沖出門外。
某些個體的存在,足以代表整體的意義。眼下小魚作為一個生命,對我而言意味著全部。
9、【中午﹒公園﹒小魚】
他和我保持一段距離,依然默默地跟隨我,仿佛我未盡的影子。我找把長凳坐下。側身看他,他果然低下了頭,用眼角偷窺我的舉動。背後街市的流動襯托了他的安靜。
我示意他可以坐到我旁邊。他為何遲疑?把手插入口袋,又取了出來,他重復這個動作。當我對他失望時,他走了過來。
我們當中還可以坐下另外一個人。
兩人首先制造的是沉默。他不是若有所思地低著頭,就是直愣愣地注視前方。我問自己,為什麼和這個人坐在一起,你不是討厭男人麼?
"你為什麼每天跟著我?"我終於按捺不住,問他。
"沒什麼。"
"你沒事可幹?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跟著我?"
"我有工作。"他指了對面的一幢大樓,"只是上班時間在晚上。"
"所以你白天很閑,跟蹤別人,打發時光?"
他認真地看著我:"我雖然需要消耗無聊的時光但我從沒跟過別人,除了你quot;
"為什麼要跟我?"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想,我跟著你,就能知道是什麼驅使我這樣做。"
我們再次陷入沉默。這次時間短些。
"昨天這裡有人殺人了,你知道麼?"他指了下八角涼亭,"就在哪兒。一個男人把一個男人殺了。"
"為什麼殺人?"我望著八角涼亭,它似乎沒什麼變化。
"我只是看到一個男人把一個男人殺了。殺人的男人沒逃走,他拿著刀,等著警察來抓自己。一個女人直到警察把殺人者帶走,才選擇以哭泣的方式紀念被殺的男人。"
"似乎故事很復雜。"我對他的故事不大感興趣,我取下墨鏡,世界頓時光亮得令我目眩quot;不過,每天都有人在流淚流血,不僅僅由於爭鬥。"
在繼續沉默前,他突然說:"我想我是喜歡上你了。"我慌不擇言:"什麼?"。我想如果我體內有盤棋子,此時一定已被他打翻在地,渾圓的棋子紛紛落地,其中有幾顆高高躍起,有幾顆滾進角落。
他問我,我知道他怎麼注意到我的?見我不答話,拉起我的手,朝對面的大樓走去。"這個男人很單純。"我當時邊走邊想。拇指的影象在眼前晃動,我努力甩頭,把她置於腦後,包括她昨晚離開我屋子前說的一句話:"男女的愛,終點只是對方的身體。"說不定,她昨晚相親時,遇上等候了二十多年的那個男人。
10、【傍晚﹒小魚家﹒拇指】
這兩天她似乎忘記了給魚喂食。當紫色的蝦子飄洒在魚缸上空時,水底的魚兒,都升了起來。我的心比水底更為空曠。
進門時,呼喚的一聲"小魚",此刻還在碰撞屋內的器具。我擔心打碎碗,我已經很小心,但是碗還是碎了,而且一碎就是兩只。
我的目光在屋子裡遊盪。從第一次走進這個屋子那天開始,我就開始了用目光撫摩它。
小魚有天被噩夢驚醒。她告訴我,她看到了過去在這個屋子裡的場面。
"許多綠衣服藍衣服的人,闖進屋子。他們揮舞著拳頭,高聲說著話。這個屋子一度失去安寧。主人們都聚集最陰暗的屋子裡。綠衣服藍衣服的人走過身邊的時候,帶起刺耳的風聲。母親抱住枕頭瑟瑟發抖,偷偷抽泣。家裡的玻璃瓷器鏡子都在一個晚上被人打碎。地板箱子盒子抽屜都在另外一個晚上被人打開。所有的男人都被趕到街道上。一個女人在頂樓發出淒厲的喊聲。外婆對母親說,那是你三媽。是一個比母親大不了幾歲,風韻擾人的女子。母親後來只見過她一次,她正沿著街邊走,像個鬼,因為沒有影子。"
小魚的母親離開這座房子的時候,告訴他們幾個孩子關於這座房子的記憶的鱗片。
小魚說:"母親曾經翻遍了整座房子,都沒找到三外婆的照片。她上飛機前抱住我說--'我一直想說,孩子,你長得很像你三外婆,尤其你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但我擔心一說,會驚著你。這次,我不知道會不會一上飛機以後就沒機會說了。'這是我母親第一次坐飛機。"
據阿姨說,小魚這戶人家是永城很大的一個家族,當年的混亂家族人大多分散在外。80年代中期,一次小魚外公過90大壽,聯絡了許多親眷。當晚的生日宴會就包了"狀元樓"一個樓層。阿姨同學中有一人是小魚家的親戚,告訴阿姨,她去廚房催菜,看到地上光被切下的雞頭就盛滿了三個鉛捅。阿姨說:"小魚的外公最討厭見到雞頭。"
我問阿姨:"那個宴席小魚的三外婆有沒有去?"阿姨說quot;不知道。但那個女人真的是很漂亮。有一次我見她在街口買早點,長波浪的頭發青色的旗袍玫瑰色的高跟鞋。在以藍灰綠為主色調的時代,整個永城也只有她一個人這樣打扮。真不知道她入小魚家是什麼來路。"那天,小魚的三外婆,成為我阿姨和她的伙伴的傳奇。就像日後,一場浩劫讓小魚一家一蹶不振一般,讓她們關注。
在阿姨眼神裡我看到了小魚家變遷給她內心的震動。我甚至由此懷疑,阿姨是因為愛上小魚家的什麼人,卻沒有得到那人的關注,而如今一直不結婚的。媽說:"不是,沒那麼復雜。你阿姨愛的人,死在了老山前線。一顆地雷把你未來的姨夫炸成粉末,也把你阿姨的心炸碎了quot;
在家時候,我就和阿姨面對面地坐著,我陪著她發呆。
最後她會問我:"明天晚上有空麼?"
"有啊,怎麼又要給我介紹對象?"
"是啊,一個人呆著苦。你還不知道那苦,但知道了,可就晚了。"
"我有伴。"我腦子裡閃動小魚的模樣。
"她只是伴,怎麼能伴你一輩子。有一天,她或者你,只要有一個人變了,悲劇就開始了。"
情感上我希望阿姨是我的母親。我媽固然對我很好,但是不一定可以看透我的心事。
我說:"好的,明天我為你再去趟。"
"為我?什麼話。記著,地址還是老地方。"
"中山公園?"
"嗯。"
我的目光不經意瞥見床。沒有我和小魚兩個身體橫陳其上的床,居然很平整。小魚的屋子很亂,書籍、CD和服裝設計圖草稿攤在床邊。為什麼床很平整?為什麼我由此,感覺小魚和另外一個身體膠合在一起,像從缸裡取出的魚,在濕津津的地面上扭動,仿佛世界末日般掙紮。
11、【下午﹒寢室﹒燕子】
她取下眼鏡。之後,我終於知道她叫XIAO YU。我脫口而出自己喜歡她(聲音可怕地失真)。隨後我拉起她的手,跑向我的寢室。匪夷所思的行為,我是不是仍在夢裡,我閉上眼睛的時候還以為那不是真的。但是她就躺在我身邊。黑色的衣服裡,綻開雪色的皮膚和柔軟的身體。
"你這兒有煙麼?"她問我。
"沒有。"
"幫我把包取過來。"
她微笑著說:"男人和女人不一樣。"
"男人和男人也不一樣。"我注視這個抽煙的女人。一團"聖羅蘭"焚燒的煙霧下面,她難以名狀的身體,讓我開始意識到自己愛她,盡管程度淺顯。
"你喜歡天文。"她用下巴指了下我的單孔望遠鏡。
"不,我喜歡地理。我就是靠它注意到你的。我留意到有個女人每天準時地在我的鏡頭裡出現。我的鏡頭跟隨她,穿過中山廣場,到達廣場盡頭的寫字樓。我沒有看見她的容顏,但我每天都期待她的出現。逐漸成為習慣。她,你知道我說的是你。"
"真清楚,幾乎看得到一個人說話時嘴唇的變化。"她披上毯子,滑到我單孔望遠鏡邊。
"今天,那個壓腿的白胡子老漢還沒來公園。他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來公園。說不定他也消失了?"
"每天有很多人消失?"
"有時候。"
她閉上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眼睛透過鏡頭觀望窗外:"你就這樣喜歡上了我?"
"我也不知道。但我無法解釋為什麼這麼關注一個陌生人。她只是一個在望遠鏡裡出現的影像,和我之間始終保持距離。我只能這樣解釋:我迷戀你。"
"那你為什麼後來又走了下來,跟著我。"
我和毛毯一起裹住XIAO YU:"我懷疑,你只是我的幻覺。"
"你是喜歡我的身體,還是我quot;
奇怪的問題。"我沒想過,兩者有什麼差別?"
"我感覺你是喜歡我的身體。"她聲音果斷。
"怎麼會?"我的聲音怎麼在發顫。
"可惜看不到我們公司裡面。"
我笨拙地解釋:"我想也許我喜歡的不是你的身體。"
她在冷笑。爾後,她穿上衣服。拿上東西。走了。把門"砰"然甩上時,她說:"男女的愛,終點只是對方的身體。"
現在,我再次蘇醒。"我今天一直在做夢?"
我翻箱倒櫃,在床頭櫃的抽屜底部找到裝剃須刀的盒子。打開,我看到了鏡子。打開窗帘,已經是傍晚。鏡子裡我看到左肩上果然有那個名叫XIAO YU的女子留下的牙印。怎麼回事,牙印正在淡下去!我護住那裡,不讓時間把它撫平。你們誰也別想告訴我一切是幻覺。我再也不需要靠想像來自慰。
我看到血從她留下牙印的地方流下來。看到鏡子裡有一只手正在用力。看到手裡捏著薄薄的刀片。看到刀片上殘留血跡。我確實感覺到了這一切。
12、【晚上﹒公園﹒拇指】
昨晚,就在這個公園裡這個座位上,我沒有等到阿姨給我介紹的那人。這種情況很少發生。以往有些個男的即使對我毫無好感,在馬路對面觀察了一段時間,也會不無失望地向我走來,和我打過招呼,心不在焉地寒暄幾句,抽身離去。也有些男的因為我不大說話,覺得陪我走路索然無味,悻悻然走開。當然偶爾也有我提早離開的時候,那是因為男人讓我感覺不安,他們的目光變成一只可惡的虫子爬上了的我身體。我把每次約會的經歷都當作一個故事告訴小魚。小魚稱呼我為:小魚的"桑魯卓"*。可是昨晚,我以為那個迎面而來的人,就是了。我禮貌地欠身。他粗魯地往地上唾了口痰。
昨晚,我沒有故事告訴小魚。我們躺上床上,起初沉默地讓人不安。後來,小魚說:"我想去見那個男的。我覺得他與眾不同。"我用小說裡的語言頂撞她:"男女的愛,終點只是對方的身體。"
她既沒反駁也不表示讚同。這是不是說她的心裡開始出現那個男人的影子?那個影子正隨著太陽的升起,越來越大。將我掩蓋。我將由此在小魚的心裡變輕。似乎是阿姨在問我quot;你們這樣能長久麼?"不,我還是在小魚的床上,為了証明這點我抱住了小魚,是的,我還是在小魚身邊,我的眼淚浸透她的內衣,她把手放在我的頭上,我不住地吻她,央求她:"你別離開我。"她的聲音:"拇指,你怎麼了?"
我又來中山公園。今晚能等到一個故事就好了。
昨晚這裡有人殺了人,也就是有人被殺了。我今天回家吃飯時,家裡人都在議論這件事情。出門前,我問阿姨:"昨天,那和沒來的人,是不是就是出事的那人。"阿姨說:"怎麼會?""那他怎麼沒來。""其實是阿姨記性不好,約的人是今天晚上。""害我白等,以後不去了。"阿姨抱住我,搖晃了幾下:"以後你要是能不去啦,你爸媽一定會感謝我。"她頓了頓,"等你今天的好消息。給我推薦的人說,那人很不錯。"
足足等了一個半小時,那人還沒有出現。我放棄了,坐在路邊看夜晚的行人和奔跑過街道的耗子。大街上的安靜,讓我想將小魚屋子裡的電視機收音機CD機所有帶喇叭的東西的開關都打開。
我用手機給小魚家打了電話,還是沒人接。
我要在這裡坐著,等到那個男的或者等到小魚回家。
半夜,我聽到有人把門"砰"然甩上,然後那人奔跑著離開了發出響動的屋子,整座公園都可以聽到他急促的腳步聲。
13、【次日﹒路上﹒鼴鼠】
瑪婭在電話裡問我,為什麼一個晚上都不給她電話。我說,一回到家,我就倒頭睡了。她責問我,那你就沒醒過,半夜你就沒有上過廁所?我回答,那我怎麼知道。我並不清楚有沒有醒來過,再說,一醒來我就必須給人打電話?她斷定,你心裡沒有我。我說,我還沒吃早飯。她說,你還有心思吃飯。我被逗樂了,開玩笑,我不吃飯怎麼活?她在電話那頭嗚嗚哭泣。我等她哭完哭得沒力氣了,說,我起床了。她說,那你記得吃早飯噢。我說,好的。她說,晚上來接我下班。我說,好的。她最後說,我掛電話了。我說,好的。
起床後,我就發現上班時間已過了頭。既然"遲到"已成為即定事實,再努力也是徒勞。我在床上多呆了半小時,恍恍惚惚中與人淫亂了一把還被人景仰了一下。
我起床的動作明顯又慢了半拍。
等車的時候,我照舊在街邊買了份點心和一份昨天的沒買的晚報。
吃完早餐,我讀報紙。認真讀完中縫的征婚啟示和第三版文娛新聞後,我翻到第四版本地社會新聞,頭條一行黑體字標題赫然入目:廣場昨發命案,疑兇當場被擒。這不是昨天田鼠的那件事麼?我仔細閱讀這條新聞。
"[本報訊]昨晚,市中山廣場發生一起命案。疑兇田某已被警方刑事拘留。
"據警方介紹,昨晚7點45分,有群眾向"11O"報警,稱中山廣場內八角涼亭裡有人被刀桶傷。警方迅速趕到現場,將還拿著刀子的戴某當場抓獲。警方將傷者送往醫院,但傷者由於傷勢過重,經搶救無效,於當晚死亡。
"據警方初步審查,昨晚7時許,田某在八角涼亭內因瑣事和一男女發生爭執,繼而發生為鬥毆。田某用匕首往對方男子身上捅了一刀,致其死亡。
"目前此案正在進一步審查當中。"
新聞裡,有兩點引起我的注意。第一,殺人之後,田鼠為什麼不跑,不跑就算了,居然"還拿著刀子"留在那裡?第二,所謂的"瑣事"具體是指什麼事情?另外我感覺這段文字中,田鼠消失了,犯這個案子的,可以是任何一個人,包括我,或者你。
公共汽車迎面馳來。
上班高峰期已過,車廂裡格外寬敞。我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攤開報紙,瀏覽裡面的其他新聞。
真見鬼了!我的腦子裡反復出現昨天田鼠的眼神,那眼神和以前有幾分相似,不過更多的還是陌生。我急忙將報紙揉作一團,塞入座位旁的空隙。眼望窗外,我的心情似乎坦然。
公交車經過中山公園的時候,我看到前天晚上遇到的那個胖女孩。陽光那麼溫暖,還有人在暗處經受風寒。我同情她,所以多看了她兩眼,其實她還有幾分姿色。
--》》》2001年10月26日
起
寫
斷斷續續
到了
2002年1月16日深夜
好了
於寧波
* 桑魯卓,為了拯救更多的女孩,在殺人如麻的國王身邊講述"一千零一夜"故事的神奇女子。
補記
"伙計,這又是一次文體的實驗?"
"嗯?不是。"
"那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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