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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是賊

齊國才


錢沒影了,寧玉林被叫到保衛科 。
  寧玉林是臨下班時被通知到保衛科這間屋子的。
  這是一間既熟且眼生的屋子──說熟,幾乎每周都有那麼一、二次打門前過,說眼生僅僅熟稔其門而幾乎從未涉足過門。他一進門身子悚然一震:西山牆面是上下兩行八個黑黑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八個字伸胳膊支煞腿,猙頭怒腦地霸持了整個西山牆。他一眼看去便生出一種幻覺:這八個扭曲了身子的黑字充斥了整個房間,自個兒就在一個黑體字“拒”的框框裡,他心頭悸顫,於是忙定定神,好讓幻覺消逝,使自己心緒穩定下來。
  保衛科科長胡自來坐在“拒”與“從”之間的空檔。玉林眼一眨覺著胡自來跟螞蟻一樣瘦小,眼又一眨,卻見結結實實板板正正,比自個兒高半截的身子肅然威嚴地坐著,那張國字臉胖胖鼓鼓地泛著血氣旺足的光。去年傳言他要退休,因為歲數到了槓槓,但卻未退,據說年齡還差三年。眼角邊淺淺的肉溝溝,長而濃密的睫毛,快速旋轉的眼珠子,略稍腫脹的眼瞼,伴著糾糾的肥厚胸脯,看上去一點不象50靠上的人。
  胡自來在桌後板直了身子威嚴而坐,那表情象審理一樁驚天動地的大案。身子硬朗塊大的金幹事站一邊,掐了腰,如臨強敵似的瞪著眼。寧玉林又氣又好笑。
  見他不在乎的站著,金幹事一揮手,指指靠北牆的一把長木沙發:坐吧,先坐。
  說吧,誰偷的,桌後板直了身子的胡自來問。
  不知道,寧玉林說。
  不知道?身子發福而圓滾的胡自來依然用硬梆梆的語調問:你值的班吧?
  是啊。
  那兩天三夜,有沒有人去值班室?
  沒有。
  敢肯定嗎?
  敢!
  值班室的鑰匙有幾把?
  兩把。我一把,桑林一把。
  可錢丟了呀,金幹事插話:窗戶、門都完好無損,保險櫃也沒見撬痕,這些你全看見了,可錢沒了呀,說吧,誰偷的?
  寧玉林搖搖頭。
  還會有誰,胡自來腦袋朝前猛一探,但身子直板板地:你可是最大的嫌疑犯,八成就是你幹的。
  寧玉林盡量保持著鎮靜,他沖胡自來冷嘲地笑笑:是我偷的,你說是就是吧。
  不是你是誰,只有你──監守自盜。
  是嗎,有這麼破案的!?
  你剛才說了,這兩天三夜沒有人去值班室,錢卻丟了,不是你是誰?錢自個兒又沒長腿也沒拿鑰匙自己打保險櫃爬出來。
  寧玉林愕然惱怒,胡自來那嘴臉、氣色及聲調,仿佛與平日判若兩人,搞不清哪一個戴了面具,哪一個才真實。僅僅因丟錢這件事,彼此間的距離遠了,兩人似乎從未相識,今個兒才彼此充滿敵意、互不相信地認識。
  這是陷害!你們想過沒,保險櫃的鑰匙我沒拿──密碼我也不知道。
  你是最大嫌疑犯,也只有你,胡自來啪地拍下桌子。
  你受過高等教育,區區一個保險櫃會打不開,密碼會破解不了?金幹事又插一句,說完很自得地在寧玉林身前踅兩圈,頭斜低了逼視著寧玉林。他這架式,寧玉林心說,跟某個破電視劇裡學來的:手背剪,目光繃得直棱棱象刀。但寧玉林卻不屑地瞄一眼,頭一撇,一副沉思又心不在焉的樣子。
  金幹事長相白淨,身子勻稱,尖棱棱的鼻子,那張臉顯得帥氣,說話不疾不慢,禮貌而周全。寧玉林與金幹事有幾分熟,但只知姓金,卻不知道名字,平日裡見面笑笑或打聲招呼。他屁股後頭常掛尺把長警棍,有人在背後咕唧說那警棍象根驢鞭,在屁股後晃來盪去。
  把手抬起來!胡自來兀然一聲喝。
  寧玉林一猶豫,心頭正迷惑而氣惱,兩手下意識地從膝蓋往上一抬。猛然,肩頭一沉又一壓,兩只手從左邊伸過來;一閃又一亮,手脖一涼又一沉,兩個反著光的東西卡在手脖上。寧玉林身子一悚,倏地站起來:怎麼上銬,憑……憑什麼?
  金幹事看看胡科長,一臉得意:看看,一下子就銬上了,沒反應的。
  憑……什麼?我又沒偷!
  你沒偷,誰偷的,誰?
  我怎麼知道。
  你說不出來是誰就是你。胡科長從桌後踱出來:因為沒有別人,除了你就是你。
  你們就這麼破案!
  對呀,對,就這麼破,不服你破破試一試──誰偷的。
  怎麼這樣蠻橫。
  這叫蠻橫,才開頭呢。
  沒証據,就銬人──犯法!
  法?你才懂多少法,我們比你懂得多,我們天天學法,天天跟法打交道。
  這是犯法──隨便銬人,犯法,我知這條法規就足夠了。
  隨意銬人──不犯法,我也知道一條。
  憑什麼?
  不銬你銬誰,去大街上拽一個銬上!
  行啦行啦,掐腰而站的金幹事象聽得厭:交待吧,老老實實。用手一指胡自來背後的牆:看見沒──坦白從……
  我一進門就看見了,不用你提醒。
  那你就別拖拉了──坦白呀。
  我坦白啥──我沒動保險櫃,也沒見別人動,就這些。
  僅僅這些嘛!?
  還能有哪些!
  寧玉林晃晃左手,手銬象箍得更緊。他的太陽穴在咚咚的跳動著,血液象要從皮膚裡噴濺出來。
  這時他們兩人走到了門口,但見胡自來一擰身,手朝下用力一劈:寫寫今個兒一天的簡歷:說什麼做什麼想什麼,有誰為証,寫清楚嘍。
  寫今天的?!有什麼用!他怒氣沖沖,想站起來沖倆人嚎幾聲,心裡憋得發燙。但他沒這麼做,晃晃雙手,手銬發出粗悶的碰撞聲,他站起身:這怎麼寫!
  胡自來沖金幹事一努嘴,金幹事一點頭,過來用鑰匙開了右手的手銬:行啦,可以寫了吧。
  寧玉林又晃晃左手脖的銬子:嗯,它呢,去掉,別咋唬人好不好,這可是犯法。
  領導沒指示,金幹事嘿嘿一笑:不礙你寫。
  走吧,別跟他廢話,胡自來站門口。看得象頗不入眼的煩氣:快走吧,開會,別遲到。
  門一聲關上,屋內黑乎乎的一片寧靜,這時他才意識到天已徹底黑了下來。
  應該說清的,但絕不該以這種方式來說清,剛才體內怒燄燒到喉嚨口,太陽穴火辣辣疼,那情景實在可怕。頭頂的燈不知何時已被打開,昏昏沉沉地散著土灰般的光,長木沙發前的無屜桌上墨跡斑斑,放了墨水瓶和細溜的圓珠筆。他嘬了嘴吹吹桌上的灰,從兜裡掏出自己的鋼筆。這時他隱隱看見右手拇指與食指上的墨水痕跡,一大早起床時就有兩塊不規則的墨痕,洗臉時因找不著香皂也沒洗不淨,自己一直納悶,不知什麼時候染上的。睡前手指頭還白白淨淨地呢。
  頭頂的燈泡象半死不活的人眼,顯得有氣乏力。看看表,已是8點半,在這屋竟呆了三個小時。這時候了他們開個屁會!他聽到了胸內心血的咚咚急跳聲,於是忙揉揉並拍拍起伏如波浪的胸脯,身子坐穩,依命寫他這一天的簡歷

寧玉林一天的經歷
  本來早上一上班就欲交值班室的鑰匙,因為值了一禮拜的班,今個兒才算到頭:從上周一至這周的周一,沒有讓人替一晚。是的,車間技術組5人加車間主任、書記共7人,一輪一禮拜地值班。上班屁股沒坐穩,剛在杯子中放下一小撮清茶,尚未顧得上倒開水,辦公桌上的電話便響了起來,我抓起話筒,是電檢車間備品組報活兒,說是備品組用的試驗台異常,沒法試驗。這可實在不算是一天的好開頭。在電話裡聽出是備品組工長老張的帶幾分威懾又象是喊救火的聲音:快點哦,有急活兒,單等著試驗呢,要影響進度,那後果你們可得負責。
  我沒好氣:知道了,馬上去人。然後啪地掛斷電話。之後忙換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下了樓,在一樓樓梯口右拐,到了維修組門口。我說:伙計們,準備行動,生意找上門了。
  維修組的工長宋奇用右手向上扶扶橢園小眼鏡,揚起似未睡醒的憔悴面孔:啥活兒,寧工,連口水還沒喝。
  我一說,宋奇便叫上平日裡愛玩電腦的小馮,和彩票迷邵五,同時又對余下幾個人交待幾句,然後,我們四人直奔電力庫。
  路上,小馮談起電腦,說買虧了,內存價格又下調八十元,彩顯吶,降了一百元。我說沒辦法,電腦這玩藝,就這樣。小馮老婆學會了玩小遊戲,不再氣嘟嘟不理他,因為買電腦時小馮瞞了老婆。邵五在另一邊直嘟囔:先前期期中個五塊,這期卻中斷了,不是好事。
  宋奇說那可不見得,還要堅持啊,我掏了近一百塊,連個末等獎五塊也沒撞上。算獻愛心吧,別奢望過高。
  我說中大獎就跟天上掉餡餅一樣,明白嗎。
  先進中修庫,但見庫內塵土彌漫,民工正在腳手架上用鐵錘砸牆上的灰泥和舊瓷片,另一些灰頭土臉的民工蹲地上撬水泥地面。那砰砰咚咚的撞擊噪響得人牙根痒痒。地面撬開一道道深溝,一片狼籍,凸凹不平。庫房大整修,四年前才裝修的牆及地面,因為總公司的頭們看了幾眼,很不舒服,生氣的很,在碰頭會上熊一頓,說這樣不現代,跟不上時代步調。我這是聽來的,實際情況怎樣不得而知。於是肖經理決定整修,先換面貌,並稱之為公司的第三次創業。原先安設的鐵窗全被撬掉,窗口豁豁尖尖象被一張嘴啃咬過。
  他娘的真他娘的,小馮直跺腳:這錢多得直往地上舖,唉,能買多少台電腦,能購多少台試驗設備呵。
  這邊減員,叫人下崗,工資少發,另一邊吶錢卻往牆上貼,真是一群敗家子。
  那台試驗設備放在電力庫剛整修好的水磨石地面上,上面厚厚一層灰。工作間的地面正整修,那台水磨石機嗡嗡地濺飛著泥水,人沒法進去。牆上民工正站在腳手架上貼瓷磚。上次整修時壘牆隔開的工作間這次全打通,說是要安監測儀,領導們不用下現場,就能在屏幕上看到庫房內一切情狀,同時這樣也便於流水作業。
  小馮卸下後蓋,裡面的部件如變壓器、電容、開關等布置鬆散,全灰頭灰腦,一台八十年代初期的產品,現在的產品,體積少說減兩倍。我蹲下,叫宋奇把電源打開,用萬能表測測,我心中有了數,八成是那塊信號板出了毛病。由於沒有圖紙,是啊,哪來的圖紙,沒人見過它的圖紙!我只能憑經驗判斷,還得用萬用表,要是有台雙蹤示波器就好了。先前有台示波器,壞了,以後沒再買,雖說才三千塊,不抵二十箱瓷磚錢。我說:把這個三極管焊下,有毛病。接著又測量,集成塊怕也有毛病。
  老張過來拍拍外殼:怎麼樣,得多長時間。
  我說:快了,十分鐘吧。
  怎麼老壞,老張又拍下面板。
  我說:七八十歲的人能跟二三十歲的年青人幹一樣重的活嗎?
  那是,這破爛玩藝早該換了,錢還沒批下來嗎?
  要批了你還用這破爛玩藝。
  邵五,中獎了吧,等你請客,老張說。
  唉,別提啦,邵五很沮喪。
  別灰心,明個兒又是你們彩民的節日。機會不又來了。
  球節日,不買了,停停。
  哪敢停,說不定就中了頭等大獎呢。
  這可是憑運氣,概率在五百萬分之一左右,我邊測試邊說,就是5400集成塊壞了。我叫邵五去材料庫, 可一會兒邵五便回來了,說沒有,只領了三極管。我說:唉,咋忘了,7400完全可以替代5400,邵五,麻煩你再跑一趟。
  唉,寧工,差點忘了,剛才碰見余忠余主任說叫你趕快回,有急事,邵五說。
  我把表交給小馮:先把三極管焊上,邵五拿來7400換上試試。 小馮蹲下身子。我拍下外殼說:老張,再停個二三年,領導一換,一看這裝修怕又不入眼,再撬再砸再整修。
是啊是啊,準有可能,有可能,老張說:這試驗台啥時好。
我去領7400,寧工,你快回吧,看余主任那煎急樣,有要緊的事找你,我從這邊走了。
  我忙快步穿過喧噪震耳、塵土飛揚的中修庫。這時車間的老劉迎上來:寧工,走快點,余主任叫我喊你快回,說有急事。
  尾隨老劉上了二樓,余忠與桑林打量我的眼神怪怪的,桑林的臉亢奮得緋紅。余忠右手向前一戳:走,去看看。
  桑林開了門,進了值班室,桑林走到床頭靠牆的保險櫃,吧拉開。主任余忠的眼睛怪怪地盯著我,象無言地詢問。我一時未明白過來,桑林用手指著暢開的保險櫃,然後雙手一攤:沒了,全沒了,6萬多塊錢的工資獎金一分不剩,你沒發現什麼異常嗎?
  丟了?!我說。櫃內分兩層,上頭一層有一個綠皮本,一些零錢攤在幾張紙上;而下面一個紙盒空著。櫃頂上舖著報紙,上面有一個電視搖控器,一個擰開了蓋的墨水瓶。咱車間的工資、獎金都 沒了!?
  是的,全沒影了,桑林的眼神叫人受不了而且使人惱忿,好象我撬開了櫃門盜走了錢。
  桑林說:今個兒一上班我打開準備分呢,可……
  你不是設了密碼,不是有鎖──鎖了吧?余忠問。
  鎖沒鎖我倒沒記清,但密碼卻設定了,我一直沒動,有一層保險就夠了,桑林說。
  那你見沒見有人進來,余忠擰過臉沖我。
  我轉臉看看余忠:我沒動保險櫃,也沒發現什麼異常。
  咱說話可都得負責啊,余主任話說得頗有深味。
  我說:那當然。
  桑林點點頭,他那張臉仍是緋紅,話音一顫一抖地。
  你們倆誰有必要與我單獨談談嗎,余忠用古怪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桑林。我搖搖頭,桑 林也搖頭,好一陣啞默。余主任聲調與面孔一樣冷硬:
  走吧,開會,馬上開會。
  車間技術組5人:寧玉林,老劉,卞燁,小孟和我,加上主任余忠和書記溫俊共7人一言不出地坐在會議室,室內青煙彌漫,氣氛凝重而壓抑。余忠面色陰沉,大口大口地抽煙,一根煙恨不能一氣吸盡;書記溫俊埋頭在筆記本上記啊記啊,不知記啥,而且右腳尖抬起又落下,一下又一下,象在忘情地打著節拍,他已五十掛零,時常很想得開而又無奈地說:我是快退休的人啦,要在中央,我還是小溫。他嗓門亮堂,頓挫分明,腦袋禿頂,腦門光溜溜反光。管領料及倉庫的老劉解開外衣兩個扣子又立馬扣上,一直重復這兩個動作;主管台帳及大修的小孟揚了頭盯著對面白牆出神,並不時揚起手撓撓頭皮。兼管計量及獎金發放的桑林象是渾身的血全拱到臉上,右嘴角向上一抽一抽,身子不住地扭來擰去。這時門推開,主抓機械液壓類設備的卞燁甩著手進來,看樣子剛幹完活才洗了手,他掃一眼在座的每個人的面孔,抿了抿嘴無聲地挨我坐下。
  老劉站起身把門關嚴。
  好啦,人到齊了,余忠掐了剩半截的煙頭,在茶色煙灰缸內又恨恨地捺了幾下,說:咱車間內部,連我共7個人,關起門來說話,誰也不可外揚。再重一遍,只咱幾個人知道,不能叫外人知曉。因為,因為出了事,一樁不大也不小的事,一上班桑工去值班室保險櫃取錢──咱車間百十號人的工資、獎金,總共60148.9元──可誰想得到呢,沒影了,保險櫃好好的,沒半點撬的痕跡,門窗吶也好好的。剛才寧工也去看了。可是60148.9元錢卻沒了,我想啊它不會自己長腿插翅逃掉,何況保險櫃還加了密碼呢。
  余忠頓住,又掏一只煙,卻不點著,只是掐掐捏捏。上周五桑林從財務科領來獎金,說快下班了,到周一再發不遲。
  是的,財務科打來電話叫去領,我接的電話,我跟桑林說去領工資、獎金吧。他掂個布兜騎車就去,取過來去值班室放保險櫃我也知道。我沒什麼可隱瞞的,因為我確實知道並看見。
  余忠點著那只煙,吸一口噴了煙說:誰拿著,趕快單獨交上來,找我或找書記都行,我們保証為你保密,不泄一字,請放心,決不讓他人知曉,到上午下班前哦。
  溫俊合上筆記本說:時間可不能太長了,太長了性質就變了。私底下交與主任或我都行。要不然,一報保衛科處理,那性質可就不一樣了。6萬多啊,怕夠判刑了,前程、體面、自由可全毀掉,咱都掂量掂量。12點前請主動找我或主任,交上來。想沒想過,這可是咱車間109號職工──包括你我在座的每一位的血汗錢,大家伙巴望著發工資獎金。只要12點之前交上來,就算是你開了個玩笑,決不報保衛科,保証!
  大家回去好好想想,余忠說:12點之前咱私了,決不讓保衛科知道,有責任我擔著。
  散了會,各自坐在桌前,一個個面色沉鬱地各懷心事,室內的氣氛又僵又窒,可又不便離去。
  下午一上班,又叫去開會,余忠仍低頭抽著煙,臉色發青得難看:我跟書記私下交談,內部人幹的,就在咱們7人當中,我也是嫌疑人,還沒報保衛科,現在還來得及,私下跟我或書記談談,退過來,仍替你保密,一時迷途,一時沖動,沒什麼大不了的。挽回余地仍有,跟我或書記私下……決不外泄,不動你半根毫毛,不傷損你半點體面,不有礙你半點聲譽。余主任看看手腕上表:咱5點半下班,3點以前找我或書記都算數。一旦報保衛科,那後果……上午溫書記都說了,我不重復。
  溫俊說:誰不缺錢,現在都急著籌錢買房,誰也不嫌錢少,一時糊塗,說不定這會兒就後悔了。沒關系,來得及補救,3點多幾分也可以,我們能為你想的全想了,這玩笑如要開到底,我們也沒辦法,我們可是仁至義盡了。
  剛過三點,余忠走進技術組:每個人寫份這兩天三夜的簡歷,從周五晚寫到今天早上,幹什麼事,在什麼地方碰見什麼人,有誰在場,實事求是地寫。要是隱瞞,叫保衛科的人查出來,那後果……我不再多說,明白了嗎。字跡別太草,寫好交給我。
  屋內既靜又悶。各人埋頭寫著材料。
  小孟頭一個先交,回來後他站我跟前,兩眼望我:寧工,星期天下午我來辦公室取東西,大約1點左右,當時你站窗口,我從抽屜裡取了東西便下了樓,我寫你是証人。
  你來過一趟,星期天?一點?
  是啊,怎麼,你……
  我怎麼沒見你?!
  你說啥,寧工,這可不敢開玩笑。當時門半開著,我一進來就跟你打招呼,你站窗前,手捧了茶杯,正隔玻璃望窗外,你還點點頭嗯一聲,忘了!
  我怎麼不記得,我撓了後腦門,竭力回憶昨天下午的所聞所見,可沒印象,縱健忘也不該這麼快。我說:很抱歉,我真的沒見你,記不起下午見過你,中午吃飯後,來這屋看會兒書,有點困,斜躺椅子上睡了一會兒。
  你怎麼忘這麼快,我還跟你打招呼,你嗯嗯兩聲,天吶,我見了一個與你一模一樣的另一個人不成。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我搖搖頭,我真想不起來有人來過,更不記得有人跟我打招呼。怎麼回事,我自己也有些糊塗。我確信我沒記錯。
  天吶,什麼時候哦,怎麼能這樣,我見了鬼了!明明是你,端了杯子,稍扭頭看了我一眼,當然有點精神不振。你再想想,這玩笑開不得。小孟說完心緒沉重並滿眼含怨地出了屋。
  我心裡也苦澀澀地,但卻硬是想不起來,沒半點印象,哪兒出了毛病?
  我這兩天三夜的經歷,單調而又充實,看書,吃飯,睡覺,睡前看一會兒電視,偶爾下樓去趟廁所,除了上下樓與維修組值班的宋奇與小馮打幾聲招呼,沒碰見過別的人。沒有人給我打電話,我也沒給別人打過電話。今天快下班時,我被叫到保衛科的這間屋子,接下來的不用我寫你們比我更清楚。
 
寧玉林在保衛科過夜及重獲自由
  當寧玉林寫完最末一字,並有力劃上句號時,手脖沉酸沉酸,眼前陰影幢幢,站起身扭一扭發僵的身子,他覺著有必要從頭至尾再檢查一遍,可這一檢查卻覺得不少地方沒必要寫,面且與小馮、邵五在修試驗台時的牢騷話應刪除,於是用筆劃拉並塗抹得看不清為止。另有幾處也該塗抹掉。都怪自己太投入,塗抹成這樣子,反讓人生疑,於是又挺起精神謄抄一遍,能刪的盡量刪除,第一稿便撕個稀碎扔門後的垃圾簍裡。
  他煩躁不安地走到門口。用力捶門,門很堅實象焊在牆上。那麼,得在這過夜了,早知道晚上回不成,先給老婆回個電話。上周本該卞燁值班,可自己主動與卞燁換,若不換,現下正在辦公室看書吶。因為上上一周因買房借錢的事與老婆拌嘴兇吵,為了避免在家裡見老婆的那張黃臉,這才主動與卞燁倒換一下,卻惹上這百嘴難辯的倒霉事。是啊,要是不換班……他想不明白,怎麼娶她!僅僅因買房籌借錢的事她就忽地變了一個人。玉林胡思亂想著甚至想到了離婚。那樣房子也不用買了。這時,玉林感到周身困頓疲敝,他想把燈關掉,卻找不到開關,兩只燈泡象一雙眼在監視他。後來他才推知開關在外頭。於是這一夜他蜷縮身子左手戴銬在燈光的監視下,在硬硬的靠北牆的長木沙發上睡過去 ,並且做了一場又一場好夢,清清朗朗。可一醒轉卻一個也記不住了。他是被走廊裡人來人往的嘈雜聲弄醒的。他瞪大眼睛四下打量,令他頗為愕然的是,自己昨晚明明斜躺在靠北牆的長木沙發上睡下的,可醒來時卻見自己蜷縮在門口的那把椅子上,手裡竟攥著鋼筆。寧玉林心裡直納悶,怔怔地發著楞,到底想不出是怎麼回事。
  大約到了十點,金幹事開了鐵門進來:寫好了嘛。
  寧玉林短氣乏力:好了。
  金幹事拿起低矮方桌上的幾頁稿紙,頗不經心地看一眼:喂,伙計,咱可是老熟人,跟我說實話,你偷了沒偷?
  他騰地起身,火燄一下子在喉嚨口燃起:我昨天不是說了,沒偷,沒偷!我也不知誰下的手?
  你急個啥,這是急的事?聽著,這案子快破了,那個人你想都想不到,金幹事樣子詭秘地說。
  誰?
  金幹事前移一步,突然一哈腰,兩眼猛一瞪,手朝寧玉林一戳,幾乎戳到寧玉林的眼:就你!
  寧玉林鼻子哼一聲,扭過臉。
  要是偷了,老實交待,肖經理說了,頂多給個警告處分,寫個檢查,你知不知道,這事還保密著,單位沒幾個人知道,你要是偷了,我替你說情,連檢查都免寫。
  少來這一套,你不覺得沒趣?我兩頓飯沒吃吶。
  吃飯?啊兩頓。金幹事故作滿臉驚訝,又彎下腰,咯吧一響,寧玉林頭一低:怎麼,又銬手銬?
  別恨我,我聽領導的,領導不叫銬我敢擅自做主?──老弟,別見怪,我這是公事公辦。說完轉身離開。鐵門半敞著,不知有心或是無意,莫不又是領導授意而為。由於在一樓,又臨了樓道口,來來往往的人尤其多,幾乎每個路過的不論熟與不熟,多半在門口往屋裡瞟兩眼或探過腦袋望望,目光古裡古怪,有時還有人故作懵然不知地問:寧工,怎麼回事,啊?
  寧玉林抬頭不是,垂頭也不是,渾身燥熱,臉上熱辣辣地燙。門口射進來一些目光,古怪地紮人,幾乎叫人腦袋直往牆上撞,那是一種蔑人的目光。
  鬧不清是幾點,時間感在他身上消逝,或許十幾小時或許一整天光景,時間在頭腦模糊,一種銳利如刀的東西切割著自己,頭腦混沌一團。
  喂,寧工,怎麼睡著了。
  寧玉林抬起頭,見是金幹事。他把臉別過去。
  你沒事了,沒你的事了,金幹事說。
  寧玉林抻抻手,左右手脖子的手銬不知何時去掉,臉前人影一晃,金幹事麻利地坐身邊:對不起,寧工,真對不起,錯怪了你。
  到底怎麼回事?
  錢找著了。
  找著了!誰偷的?
  是桑林這小子。
  怎麼會是他?
  就是他,他還……還沒承認,嘴正硬,不過你先別說出去。真對不起,叫你吃苦了,走,咱吃飯,餓急了吧。
  寧玉林身子一鬆,輕飄飄象失了重量:我不想吃飯,沒食欲。
  去吧,金幹事說:這頓飯報銷哦,胡科長說冤枉你了,不過也沒有別的法子,換個人也會疑心是你呀。
  金幹事拉拉寧玉林的胳膊:請原涼,寧工,胡科長本來也說陪你一塊兒去吃飯,可肖經理發話了:連夜突擊審,所以……
  敢肯定是他……寧玉林直搖頭,一臉惑相。
  怎麼不敢,說來話長,去吧,咱去前面飯店邊吃邊聊。
  寧玉林苦皺了眉,手一擺,臉上裸出不加掩飾的厭惡:別碰我,我心裡亂得很,我想一個人呆會兒。
  你……寧工,你可別怪我,我這也是……唉,領導叫咱幹啥咱能不幹啥?我也怕下崗哦,誰不怕。寧工,我家電視上回有毛病不出圖像,還是你修好的吶,還有那回家裡水管壞了,你派人……我記著你的恩德吶,這是奉命行事,還不是為了飯碗。
  我能理解,只是我想一個人獨自呆會兒,也沒心思吃,過去的事別提了。
  那……哦,好吧,我先走了。你想回家,來得及,9點20分的火車趕得上。
  現在幾點了?寧玉林抬起頭,並未看金幹事的臉。
  8點半,現在走,還來得及。
  寧玉林出了樓道口,甩甩左右手,象是確証一下手銬在不在,雖然沒回頭,但他知道金幹事站在樓道口台階上,如釋負重而又心事重重地看著自己。
  四下裡黑沉沉又黃乎乎,路燈在半空中吊著,光線幽暗模糊。遠處操場有人影晃動,看去象幽靈一樣。寧玉林對這一帶頗為熟悉,此時卻突然覺得陌生,象是從未來過。一種蒼桑感浮上來,似乎絕不是才度去一天光景,而是幾十年或一個世紀那麼漫長。腳下這條小街是這個地方的獨一的一條街,兩邊店舖全亮了燈,飯店內不時傳來笑聲和猜拳聲,那聲音透著無所顧忌的狂野和亢奮。這半鄉村半城市的地方幾乎沒有當地人,多半從學校分來。前面不遠處右拐,沿鐵道走二十分鐘,就能趕上那趟火車。二十分鐘後到站下車,然後走上十分鐘路就到了家。家,有點陰森,有一個與自己年歲相當的女人,一個不算漂亮但也不醜陋、暫時沒下崗之虞可也掙不太多錢的女人。他本來是想朝車站方向走的,可此時女人毒沖沖的面孔使他疾走的腳步驟然放慢,於是他身子一擰,一頭紮進路邊一家小飯店。
第二天下午他才獲知,桑林與他幾乎同時被囚禁在一樓另一頭的一間屋子,也戴了手銬,與他一樣一進去便是審問,讓桑林寫了一天的簡歷,一樣沒吃飯,連唬帶詐。桑林一口咬定周五快下班時從財務科取來的六萬多塊錢放在保險櫃,鎖好,沒再動過,周一上班去取卻不見了。不過昨天晚上,桑林不知因何說了一句──你們幹嘛不去值班室找找啊,桑林說這句話好象是乍想起來:譬如門後、牆角、床底下,……保衛科的人立即去值班室搜尋,果真在值班室的床下牆角處找到那兩疊錢,一數:60148.7元,一分也不少,兩疊票子上還沾了藍墨水痕跡。保衛科的人似乎已洞悉實情,並認定案子有了眉目,某些嫌疑人可以排除,於是便放出了寧玉林。據說連夜突審,桑林卻一口否認是自己幹的。
  寧玉林並未有輕爽解脫的感受,相反,身心不知哪兒只是疼,仍是不想回家。在單身宿舍睡了一晚,總夢見自己帶著手銬被拘在那間潮滋滋的屋子,而且挨訓挨揍,後來在屋子裡瘋跑,似乎在躲閃一根皮鞭的追身抽打。早上一睜眼摸摸看看,見手脖上沒有手銬,心裡稍稍寬慰,但心裡沉沉地苦。
  這天晚上寧玉林仍未回家,也沒有捎口信兒,仍睡單身宿舍。但晚上夢裡情景與昨晚相似,心驚膽悚了大半夜。一大早昏沉沉醒轉,頭一眼仍先看手脖上有沒有涼陰陰沉甸甸的手銬。他吃早飯時決定晚上回家,下午一下班便趕往火車站,乘車回那個窄巴巴,有一個他此刻非常想見想傾訴的女人的屋子。

桑林在保衛科
  桑林被關在那棟六層辦公樓一層的另一側,背陰的一面。那間屋子原是單位用來貯存辦公用品的倉庫,後來讓保衛科借用。屋子裡放有一張乒乓球台,靠牆一溜木凳,牆上掛著十幾面鏽了金色大字的獎旗,獎旗下一張寫字台上放了大小各樣燦然閃光的獎杯,北山牆是公司肖經理手書的十四個字:公義如江河滔滔,公正似大海奔流。
  牆角一個鐵櫃子,保衛科成員的警棍及相關資料放在裡面。有人說裡面還有幾把小手槍,但沒人見過,更沒見保衛科的人攜帶過。
  就是在這間屋子裡,桑林枯縮著身子坐在木椅上,並且在上面吃飯、睡覺、悶思,一遍又一遍寫兩天三夜的簡歷及別的材料,又一次次經受了保衛科胡自來及手下人的訓斥和審問。

對桑林的審問
胡自來:說吧,桑林。
桑林:說什麼?
說什麼?你自己知道。怎麼幹的,要把過程交代清楚。
你們認為錢是我偷的麼?實話告訴你們:我沒偷。我也不可能偷。
偷沒偷,你自己最清楚。我們也知道你急缺錢,正籌錢買房,也正愁借不來錢。人嘛,情急之下,做出出格的事,也可以理解。
什麼!?你們就為這說是我偷的!?
不要激動麼,桑林。其實我們還得感謝你呢。若沒有你的指點,這錢一時還找不著呢。太謝謝你了。不過我想知道,你怎麼知道錢就在床底下。這一點我很感興趣呀,嗯?
你!?你們也太不象話了。我不過隨口說說而已。其實,你們急我也急,那是維修車間109號人的血汗錢吶。
  真的嘛,胡自來鼻尖朝上聳聳:我實在鬧不明白,你怎麼突然提醒我們,而且在床底下找呢?
  不知道。或許……怎麼說呢,就跟在家一樣,東西丟了找不著,有時就去角旯旮裡翻翻找找,就這樣。桑林這麼解釋,此時桑林尚不知道6萬多塊錢已經找到。保衛科的人仍瞞著他。
  那麼,你能証明自己沒偷麼?
我沒偷,也不可能去偷。桑林一口咬定自個兒沒偷,而且連偷的念頭都沒有:我自己把錢放到保險櫃,只有我自己知道密碼,我又自己偷走──天底下有這等愚笨無知的賊嗎,有這等天字第一號的笨蛋嗎?
  那可說不準,這年頭,人什麼事幹不出來!?
  我沒偷。
  我提醒你一句,就象你提醒我們一樣,那6萬多塊錢或許就沒有放進保險櫃裡呀!
  什麼,天吶!虧你們想得出來!

為什麼不承認吶,金幹事滿臉煎急,並跺跺腳:這對你有好處,早承認早好。
  我沒偷怎麼點頭承認,我總不能往自個兒頭上扣屎盆。
  沒偷?!不承認偷就不是賊了嘛!
  我是人,不是賊。
  你以為你是什麼好東西,是人?還是那號不認帳的賊?
  請你說話放尊重一些!
  快些低頭認了吧,可以重新做人嘛。
  什麼?重新做人──真無聊!不!
  別人可不這麼認為,你知道別人說你什麼?
  說什麼!?
  賊!偷人血汗錢的賊!
  我不是賊,我勸你嘴巴幹淨些。

 怎麼還死賴不承認呢,都半個多月了,這對你可沒半點好處。
  我真的沒偷。
  你不承認,你知道公司上上下下千把人怎麼看你麼?
  隨他們怎麼想,怎麼看,反正我沒偷。
  到這種地步,你承認不承認已沒有什麼意義。
  不,決不一樣。
  看來你是有心要頑抗到底了?
  我不是有心,我這是本能,是說真話,你們才是真正的頑抗,非把假的說成真的。
  你怎麼這樣不懂道理,書讀多讀愚了吧。
  不,我憑良心在呼吸、說話,天地為我做証。
  天地為証有屁用,連個証人都沒有,唉,還是顧眼前少受罪吧。
  我沒偷,我認為我這麼做值得,一個人就應當如此。
  什麼名譽不名譽,什麼人不人的,肖經理說了,只要你點頭承認,什麼都好說,你不是在申報工程師麼?不影響的。
  我是人我自己首先得把自己當人,你們可以不把我當人待,但無權否認我做為一個人的權利。
  我再羅嗦一遍,低頭吧,免得受罪,都下不了台。案子可以從輕處理,大化小小化了,你也有面子混下去,若想調走,肖經理說了,給你聯系換個不賴的公司,檔案上一字不提這事。
............
  你鐵嘴鋼牙不承認,你以為我們就不能下結論,叫你身敗名裂,唉,那結局......你想過沒有。
  想過不止三十遍,其實不用想,沒偷,沒偷就沒偷。
  你硬說自己沒下手,可又有誰相信──除了你自己。
  因為只有我自己清楚,所以我只好相信自己,老天爺為証。
  你能找出証據証明你清白嗎?
  我知道我暫時找不出,也沒法解釋,但我仍堅信我自己,雖說這等於廢話,你們也不信。不過我想:這事有可能是寧玉林幹的,除我之外,他最可能,因為他有充足的時間。不知你們怎麼想。
  那可能嘛,他不知密碼也沒拿鑰匙居然能打開保險櫃?
  不排除打開保險櫃的可能,就跟有人買一注體育彩票而中了幾百萬分之一的大獎一樣有可能。為什麼不可能是他吶!當然,也可能是別的人。
  這種可能──概率嘛,極小。你真的當時未鎖,只加了密碼嗎?
  這……我記不太清了,反正我有時就不鎖,因為密碼這一重保險就足夠了。
  那麼說,有可能是寧玉林或別的什麼人一時心動而擰轉那個密碼盤,就那麼幾下,再一擰手柄,唷!櫃門開了,然後……
  這幾百萬分之幾的可能──概率沒法排除吧。
  哈哈……鬼才信!不要往他人身上賴行不?到這地步再推再賴,不覺沒趣?簡直是無恥陷害。
  我並不是往別人身上推,更非陷害。我只是提醒你們,換個角度考慮一下。
  你倒會卸罪推責吶,聽聽我的:你壓根兒就沒有把錢放進保險櫃,你說你取來錢放在保險櫃裡,又說只加密碼這一重保險,鎖沒鎖記不太清,誰作証,誰信!要我說,你保險櫃既沒上鎖,也沒加密碼。你早有用心,陷害他人!
  我算栽到你們手中。我沒什麼可說的了。
  行了行了,別為自己辯護,別死不承認。後悔了吧,多沒意思,事到如今才知到後悔了?証據確鑿,幾乎就是明擺著,還硬著脖子不招,我不知你圖個啥,還有什麼理由不低頭,我搞不清你這號人是蠢得如此到家,還是聰明過頭,把別人當三歲小孩糊弄。
  不,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我知道你們苦心熱腸勸我是為我好……可我說什麼呢,我只有說不,因為我只能說不,因為我沒偷,打死我也是沒偷,這可能只我一人才信,可我只得相信我自己,還有就是老天作証。如果我連自己也不相信,你說,我這人活著還有什麼意義,或許我活著挺著就只是証明我沒有偷,因為我沒有偷,如此而已!

發動群眾,人人破案
  在問審的間隙,公司肖經理讓維修車間的書記溫俊與桑林談話,目的非別:一則緩緩氣氛,袪除連日的緊張、僵持局面;二則勸慰勸慰桑林。桑林作為維修車間的一名職工,出了這檔事情,溫俊也確有責任找桑林談談。還有一層意思,就是使桑林盡快低頭承認,早日結案。如此僵持,保衛科一時也無良策,此時尚不想動粗。
  溫俊這些日子也不太好過,此事已出,他自知今年必退休無疑。他被肖經理喊去,訓了好幾頓,灰頭土臉的。肖經理居然發恁大的火,竟然污言穢語咒他罵他,好象錢一時丟失,完全是他失職,甚至象他下手偷似的,而且桑林的頑抗,是他在背後指使,操縱著。娘的,氣受夠了也受到頭了,溫俊恨怨不已地想。但肖經理的話他仍是馴從。
  ……
  拒不低頭承認,意味著什麼嘛!?
  怎麼會不知道,從此我將走入另一扇門,另一個空間,生活在另一片風景中,我自覺自擇,我要的是那份自由。
  你只當我沒找你談好了,都是你自主選擇,我勸與不勸其實也沒有什麼關系。不過你呀,自由就那般緊要?什麼自由不自由,沒有那麼嚴重。認或不認,與我勸不勸沒關聯,我不過一則奉命,二則出於好心幫幫你,疏導一下你的思路。
  非常感謝。我思路清晰的很。因為我確實沒有偷。
  你呀桑林,太嫩了點。事情到了這地步,你還不明白嗎,你只要服個軟低個頭就成了,沒啥大不了的,從輕處理──肖經理向總公司打了保票,要在一月內結案-----他們也有台階下了,可以向上面有個完滿的交待,案子可以了結,肖經理臉上也有光,你呢,還可以繼續幹下去,一分不少拿,職稱也不受影響……
  別說了溫書記,如果我真的一時屈從,後果將不堪設想:賊──這個黑色標簽將永遠貼在我身上,揭不下來;別人更會認為就是我偷的,我便真成了賊。因為你自己低頭認了呀。我拒絕承認──我沒法承認,事情的實質就大不一樣。我沒有偷,談不上低頭不低頭。這有關於人的尊嚴問題。
  下午4點半,維修車間召開碰頭會,由主任書記,技術組成員及10個工長參加,依程序是工長們匯報當天所幹主要工作,哪些活件需要車間協調,而主任書記傳達當日公司的指示或精神及相關的通知,有時順便布置明天的工作等。碰頭會結束時,余忠揚了揚頭誰也沒看,右手伸進口袋象是掏煙,說:工長先走,車間幹部留下,有事。於是工長們很識趣地魚貫而去。
  但見保衛科長胡自來帶了金幹事及桑林進了屋。桑林的臉充血似的脹紅,誰也沒看,無聲地坐在牆角座位,雙眼盯著地板,猛然抬頭,目光象是盯著在座的每張臉。
  胡自來身子板直,一句客套話不說,首先將案子的經過詳盡地敘說一遍,然後說:就是這樣,現在請在座的各位──因為你們與桑林比較熟-----發言,談一談對本案的看法。
  自然先請余忠與溫俊先說,兩人的話頗相近,無非是勸說桑林低頭承認了,拖下去,都沒有好處。
  當輪到寧玉林發言時,聲調氣沖沖地高亢、急促,被無辜牽連所蒙受的屈怨和余怒使他沖動不已:值班期間,除了去那家飯店,就是值班室、辦公室和廁所,僅僅限於這四個地方。出門時值班室的每扇門窗都鎖的很牢,沒有半點疏忽。每天晚上約11點才去值班室睡,幾乎沒有正眼看過保險櫃,頂多拿起保險櫃上的遙控器選選電視節目,一般也就半小時,然後就睡。在辦公室多半看看書,偶爾翻翻報紙。是的我沒見第二人在那兩天三夜去過值班室。如果在不知道密碼的情形下,要打開保險櫃,那概率是五百萬分之幾,請大家想想吧,為對上那個密碼,那幾個數字,耐心地對呀對呀別說兩天三夜,就是二十天三十夜又能怎樣,我不想再多說,何況保險櫃另有一道保險,就是那把鎖。就算對上密碼,沒拿鑰匙照樣打不開。有些人可能會說了,可能沒鎖,這不是有意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麼?錢丟了,卻又失而復得。我大膽猜測──那錢極有可能就沒有放入保險櫃!這人吶,怎麼能這樣,我真不敢相信人會這樣。
  桑林盯著寧玉林,但那雙眼卻又象盯著在座的每位:我沒有栽臟,我沒記錯,兩疊錢放在保險櫃。
  卞燁一直皺著眉,一臉苦相,他說:我總覺這人人破案、發言有點不太……不太恰當,因為畢竟是嫌疑人沒法下定論,這人啊,都是有罪的,我信基督,雖說靈性不深。每個人 心裡都有犯罪欲望,人人皆罪人。所以人隨時會犯罪自己卻管不住自己,這是罪性使然。按說這本該是常識。問題是看你這個人一旦犯了罪,是否知罪並悔罪,只要悔改,仍是一個受上帝喜愛的人,這麼做的前提就是:這個人確實犯了罪。是啊,從某種意義上講,人人都需要懺悔,因為人有時自己犯了罪卻不知或不以為是罪,犯罪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犯罪後卻不認罪不知罪。
  而小孟倒省事:我非常讚同卞工的觀點,人一時犯罪知錯,就當認罪認錯主動改正,人都血有肉,不是神,完了。
  你還有什麼可說的,桑林同志,胡自來說這句話時故意拖長了腔調。
  我能說什麼吶,剛才大家的發言好象已認定我是賊,在此我再次申明,我沒偷,我也沒有栽臟;錢,我放進了保險櫃,我知道我長一百張一千張一萬張嘴也……
  好了好了,胡自來截斷桑林的話:今個兒大家的發言、表態很好,是對我們工作的支持,我深表謝意。還得麻煩一下,每人把自己的發言整理成書面文字,收齊了交給保衛科,必須有書面文字,肖經理說了誰不交就扣五十塊錢,所在車間扣一百。順便說說,這只是一個小型的討論會、發言會,過幾天還要搞大的,讓你們車間的109號人都發言,而且每人一份書面材料。如果這案子仍破不了,便讓電檢車間的300多名職工也人人發言,人人不落地交書面材料。這也是為了更好地體現民主和法制,張揚民意,明白嗎?好,散會!

過了幾天,維修車間109號人,除了三個請假的全參與了這次勸談──發言會,且交了書面材料。三個人請假,主任余忠沒權批準,是肖經理簽字批準才生效,因為一人的父親去世,一個人的老婆剛生孩子,另一個人正患重病住院。
勸談會從頭至尾喧鬧熱烈,一反往常開會時的單調乏味甚至部分與會者昏然入睡的景象。開會的名義沒有人說得準,似乎也未統一口徑,有人說是勸談會,有人說是表態、發言會,有人稱之為人人破案、人人過關會,個別人說是揭發批鬥會。
  桑林按保衛科長胡自來的安排坐在主席台的最邊上,看去傲然的尊嚴,臉紅脹紅脹。
  保衛科長胡自來面無表情,坐在主席台上,幾句開場白激昂公正,象一種震懾的力四下輻射,而且他象年青了好幾歲,一生中在此刻尋著了感覺似的,舉手投足頗到位,字字吐得鏗鏘懾人直刺人的肺腑:
  現在是講民主講法制 的社會,破案必須証據齊全。這種方式可能許多人不習慣但卻最民主最公開。我們先不下結論,聽聽大家的意見。大家的心中有桿稱,稱量稱量這錢是誰偷的。
  接著金幹事按工資號從小到大點名,下面的人不是說“有”就是應“到”或“在”,而胡自來此時繃緊臉威然而坐,身子紋絲不動直到結束,那份板正威嚴的架式讓底下不少人佩羨。不過這一切看上去卻象是按編好的程序執行著,沒出什麼意外,也即沒闖入什麼病毒,一切按照那位不露面的編程高手所編寫的程序進行,室內的每個人全成了程序中的文件或代碼。
  當桑林忍不住或不得不為自己辯解時,因說話急促而語無倫次,不少話大家聽不清,但有三個字眼在他盡力的急促辯解的擠擁語言中格外清朗:我沒偷。當胡自來問他──其實這話不知問了多少遍:你說該是誰偷的。桑林搖頭且不語,似一下被人割掉了舌頭,後來桑林索性不語,充耳不聞,兩臂交疊抱在胸前,一臉冷傲與悲愴。
  發言的順序是按個人工資號從小到大,輪到時一個個起身離座,站著發言,個別的手掂 了事先寫好的紙條念,不少人的發言頗為雷同而單一,但似乎並未有礙情緒的高漲與全身心的投入。
  誰不想錢,急用錢,裝修、交學費、吃喝、旅行、買房……可想過沒,大家的血汗錢、養家糊口錢,為了買房啦什麼的就下手,真能恨下心吶,要真有賊膽,去偷貪官的呀,偷工人的血汗錢,算個球哦!
  沒雞巴蛋子,敢偷,咋不敢承擔,錢都交出來了,這會兒硬球啥。所以極早回頭,交待吧,從寬發落,這會兒硬抗沒雞巴意思。
  人無完人,一時迷悟,可不能一直迷不知返。
  偷別人的血汗錢,心也太黑,人格也太低賤了。
  ……
  不過也有另一種聲音:
  要不,記錯了,沒把錢放保險櫃,或放進忘了鎖,被耗子拉到牆角……
  餓死也不能偷這錢,打死我也不偷,為6萬多搭進去一輩子,不值得-----太傻!
  ……
想想吧,這錢也許不是他動的,為什麼非往他身上硬推。
  到了這份上,不低頭,說明人家有冤,應換思路。我看吶,不象他幹的。
  我不是專業偵探,不過我想,錢丟的古怪,失而復得更古裡古怪。不過不是桑林,肯定不是。
  ……
  結束時,胡自來姿式未動,但見嘴巴一張一合:每人必寫份書面 材料,題目就是假如我是偵探,假如我來破案,或我的勸談、勸慰、發言啦等等。隨便想象、推 理,最少500字多則不限,兩天內必須寫好,車間收齊後交給保衛科。若有人膽敢不寫,肖經理說了,少交一份扣車間100元,如果某一份不足500字,則扣50元。還要從中遴選出邏輯合理,論斷準確的文章,評出優秀及鼓勵獎,還要發給獎金。
  此時台下人群一陣哄然喧嚷,情緒陡然高漲。桑林卻僵坐著,似一字未聞,眼前所發生的與他無幹,但看得出他拚力挺著......

  第二天上午,點檢車間的378人象一群羊,被頭頂啪直響的皮鞭驅到了二樓的大會議室。路上吵喧得聒耳。有幾個人居然唾沫濺到對方臉上爭著打賭。
  一個啞嗓子在眾聲喧噪中冒出:要是給獎金就好了,我會多說兩句。
  幹嗎不動刑,看他死嘴鋼牙不低頭認偷。
  去球吧,証據沒有,可不興隨便打人。
  肖經理沒法給總公司交待,拿咱們開涮!
  你個傻吊,這叫造勢,跟三十多年前的批鬥會一樣,怕你不低頭認罪?小雞巴孩,那時你還在娘胎。
  
  ……
  或許與桑林交往不多,無什麼利害糾纏,電檢車間的所謂發言,就膽大,直裸,激烈……
  該交待就交待吧,到這份上,唉!
  我說哩,這案子太容易破,所以才最不容易破,早低頭早卸心裡重累,早輕鬆,殺人不過頭點地,怕球啥,又沒拿回家自個兒用,鼓鼓勁,做個大男人!
  承認了也別怕沒面子,看看那些貪了幾十萬幾千萬上億的臟官兒,不也挺胸昂首,一臉正人君子的樣子,判個無期跟球事沒有一樣。這點錢算啥,眼都不用眨,自己一分未花,要我,就承擔了,咋!敢把人的蛋子咬下來。
  人一天三迷,不定迷到哪,這年頭誰不想弄點錢,娘的!有人不知撈了多少個6萬,屁事沒有!
  ……
  這案子蹊蹺,我琢磨跟桑林無關。是的,無關,為啥?我說不清,反正憑 感覺不是他,不象是他。
  要真是他,他才不會蠢得給人提醒在床下,從這一點看不是他,絕不是他。
  ……
  一個出人意外的聲音破空而出,完全出乎那位未曾露面的編程高手設想,自然視之為病毒,這聲音與別的聲音比委實澀然難融,且閃著尖銳的光,把前前後後的聲音,全給否定,把整個預先設定的程序擊潰。那是個平日並不怎麼顯山露水、瘦瘦的,年齡約有二十七八歲的電機組工長,名叫張亞城,他那耷拉的長頭發遮住了大半個額頭,顯得臉更窄更瘦。他有主見且有自己的朋友圈 ,平日話不多但一旦涉及熟知領域便滔滔雄辯,而且曾公開放言:看不起公司的頭頭們,說他們是土鱉,粗俗不堪,缺乏教養。愛看書,對足球情有獨鐘卻從不看國足。因其業務精,被擢升為工長。雖然 他似乎沒把幾個人看在眼裡,說話傲裡傲氣帶了沖味,但自個兒班組的人倒是對他敬畏有加,言聽計從。有時與頭們頂起來沒完,毫不留情。別人巴不得與頭們同桌共飲並引以為榮竭力奉承的事他避之如瘟神,幾次弄得頭們下不了台。但因為業務過硬並樂於助人,甚至敢打抱不平,在職工中倒有一定的威望,頭們一時也奈何不了他。那雙眼睛嵌在眉骨下象黑白揉合的玉石做成,目光硬朗朗地,叫人一眼看上去便難忘懷。當他站起來就這樁案子發表個人看法時,他倒並未急著開口,而是先擰動身子環視一下周圍這些平日天天打交道!
的同事,並把目光死死盯在正威挺板坐的胡自來,目光中摻了尖銳的譏嘲與不屑。胡自來或許正沉浸在幻想的得意之中,因而並未覺知任何異常。
  但見這位叫張亞城的工長一挺胸,說:你們知不知道這樣做是非法的?大家天天看報紙看電視,講以法治國,怎麼就忘了,這麼做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你們在賤踏人權剝奪人的自由,在沒有充分証據的情況下,採用這種半人身侮辱半批鬥的形式,這與三十多年前的文化大革命批鬥會又有什麼區別!?
  我、你、他──張亞城猛一轉身,右手一伸指向胡自來──都沒有權利這麼做,一群法盲,被牽了鼻子團團轉的走狗!他這一句幾乎是喊出來的,脹紅的臉上淌出亮晶晶的汗珠,接著由於嘴角的抽搐,上下嘴唇悸動卻吐不出一個字。
  金幹事抬起頭傻乎乎楞那兒,好半天才轉過臉看胡自來,張皇而失措。胡自來身子一悚,突然站起身:說啥,自由?人權?法盲?
  這時人們聽到輕微的抽泣聲,叫人聽了怪不是滋味,但見桑林一改兩臂交疊抱在胸前的傲然姿式把臉埋在胳膊中間,上半身烈烈抖動。本來嚷嚷成一團的會場一瞬間靜下來,目光全聚焦在埋頭悲泣、身子痙攣的桑林身上,眾人的嘴象一下子貼了封條。
  你說,誰偷的?胡自來突然問。
  這還用說嗎,是你!──你比偷錢的人罪更大。
  你誣陷,你誹謗我,拿証據來!
  你說是桑林偷的,証據?拿來!
  我沒說他偷,大家伙兒做証。
  可你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這麼人人發言、破案的聚會就是証據。
  台下忽然濺出一團稀稀疏疏的掌聲,那是張亞誠所在電機組的十幾個人湊趣鼓的,因為一天晚上電機組因門窗被撬,一台電機被竊,保衛科查了半個月也沒查出結果,電機組因安全意識不強被保衛科罰了500元,而且在全公司通報批評。電機組的人一個個窩火憋氣,明明是保衛科失職嘛!
  金幹事忙走過去:哥們,少說兩句中不中,這是啥場合,算了算了,有氣咱私下說。周圍不少人也勸。但張亞城仍堅持把話說完:甩開個人恩怨不提。這麼做本身就是犯法,就是對人格的侮辱!這是侵犯人權!保衛科無權這麼做,這是知法犯法。
  說完,張亞城氣嘟嘟坐下。身邊伙計忙遞上手巾,並伸出大拇指:過癮,過癮!那五百塊錢只當給孫子送的壓歲錢。
  胡自來與金幹事只當沒聽見。張亞城的話象棍子幾乎把胡自來夯懵了,臉色烏青得陰森,象憋一肚子怒火卻又無處發泄。金幹事看一眼胡自來,然後慢騰騰頗不自信地按工資號從小到大點名讓人發言。或許由於剛才發生的那一幕,情緒大受影響,那人幾乎結巴得語不成句,沒人能聽清說的什麼。接下來的又一位支支吾吾,舌頭被截短了一樣,而且說的不著邊際。有人提到分房,說分配不公,又有人說勞保用品不能用,工具配不齊,試驗台的插座沒裝好等等。這個聚會的本意被大大歪曲了。那位編程高手精心編制的程序此刻已徹底崩潰。
  胡自來仍坐在椅子上,身子不再板正威勢,面孔雖緊繃卻露出難掩的不自在,雖然他挺起精神大聲插話要求只談丟錢的事,談個人看法,但不湊效。有些人一起身,說“沒啥說的”就又坐下;有的人索性沉住屁股不站,嘿嘿一笑,一字不吐。人堆中嘰嘰喳喳一團,再大的嗓門也壓不住,人堆象被這噪亂無序的聲音淹沒了。桑林似恢復了平靜,看去孱弱無辜而又無奈,台下的聲浪一股高過一股地撲上來,他象絲毫未覺只是若有所思地坐著,那雙眼睛不知在看什麼。
  胡自來沒有依設定的程序在最末做報告似的來幾句,他無言而憤怒地退場。金於事在台上不知說了句什麼,並揮了下手,見下面沒反應,也自個兒識趣地離去。台下的人跟著哄然炸開,起身往大門沖,會議室象起了大火。
當桑林發覺空曠的會議窒只自已一人時,他才吃力地站起身,步志緩然滯重地走向門口:孤絕而脆弱,性十足而淒苦無助。
  由於這次會議以失敗告終,本打算每個車間輪流進行,也許是桑林的拼命頑抗,抑或由於肖經理及胡自來的某些神經受到了刺激,肖經理無聲無息地取消了設定的計劃。

桑林又正常上班
  桑林象以往一樣又正常去辦公室上班,但他的工作被技術組的其它人員分管,他什麼工作也沒有,沒人知道保衛科怎麼跟他交待的。桑林只好幹坐著,心神不定地翻看桌上的報紙或心不在焉地喝白開水──桑林不愛喝茶水。去廁所下樓時,車間的工人似乎有意在回避他,連招呼也不打。偶爾與同室的幾個人尋機會搭訕兩句,亦不冷不熱,只有卞燁與他談得稍多而且自然。
  這天桑林幹坐著,實在無聊再加上困頓,便昏沉沉趴桌上。余忠過來,見桑林趴桌上睡,便用拳頭在桌子上咚咚猛砸兩下,桑林抬頭睜開紅腫而朦朧的眼。余忠怒氣沖沖:睡啥睡,想睡,去宿舍睡去家睡,這是辦公室──技術組。
  桑林嗯嗯著忙起身:下次注意,注意!
  桑林的右手幾乎抬不起來,而且哈了腰,身體虛得直不起來,先前那雙精氣十足的眼總象未睡好似的沒神。卞燁禁不住想問,卻又嚥了下去,趁機問起劉師傅。
  劉師傅臉一板說:你還不知道!?保衛科的人動了粗,桑林死不承認,惹惱了保衛科,可別往外說啊。
  保衛科竟動了粗,膽真大!那不是逼供──違法麼?!
  啥球法哦。聽說──不知是真是假──將他放出來叫他反省反省。我還聽說這事快了斷了,誰說得清哦!
  有這麼幹的嗎,叫人心寒!

桑林的父親
  一個眼睛通紅、戴頂脫色的土灰草帽的老人來到了公司,與人說話嗓門洪亮,那身裝束與舉止象是撇下地裡的活計急匆匆趕來。經人指路滿有腳力地上了辦公樓的三樓,那烈烈起伏的胸膛象在竭力克制著向外冒的灼熱東西。
  肖經理坐在陰陰地發亮的辦公桌後正打電話,眼角一瞥,門口立一位老者,一眼就看出是位鄉下老人。老人摘下草帽,略點下頭算打過招呼,然後便徑直咚咚分外有勁兒走過去。雖然有一溜椅子並排靠牆而放,但他卻恭敬了身子頗為拘謹地站著,草帽放在後腰,待肖經理打完電話,他嘴裡哼哼兩聲,接著嗓門洪亮地說:
  俺兒子不是那種人,絕不是。邊說邊把草帽移到胸前,並地拍胸口。
  請問,你是……肖經理偏了頭面含微笑。
  哦,我是他爹。
  誰?請問您是誰的父親,坐啊。
  我是桑林他爹。
  哦,是桑林的父親,請坐,坐下慢慢說。
  不坐了,肖經理,俺兒子不是那號見錢心迷的人,他那脾性我最知根把底兒。我來這裡他還不知道。
  人是會變的,老兄。這世界誘惑太多,五花八門……說不定哪一時就牽動了心。肖經理後背靠在椅背上。
  再怎麼勾動挑逗,可一個人的質地內核從小就定了形,再變,內囊裡的東西不會動,俺兒子咋會做那種丟臉的事。
  這世界復雜哩,請問您今年多大?
  我嗎,老人一怔,用手拿草帽在胸脯拍拍,然後說:痴長痴生六十有四。
  你比我大十歲,我今年五十四,稱得一代人吧,你身子骨硬朗,老兄,這年代跟咱年青時可不大一樣哦,現今的年青人多易變啊。
  我沒啥出息,只在地裡創食種莊稼,咋說,肖……肖經理,我生養的兒子,村子裡頭一個考上大學,決不會是一個賊。我知道他沒法辯白,就只有硬撐著──也只有硬撐著,這可不是別的什麼事可以軟一軟,退後一步,低低頭過去,這絕不是什麼榮耀事。這關乎人的名聲、臉面哦。要知道車間一百多號人的辛苦血汗錢吶!做一個這樣沒心沒肺的賊也太下作,只怪他多說一句話?其實我想若是家裡丟件東西,我也會順口說往床底下、牆角或別的旯旮處尋尋找找的,俺家那兒的人也多半會這麼說的,沒啥稀罕讓人疑心疑鬼的,可現下俺兒子一句話卻成了當賊的証據,我想不通,一百個想不通。
  我們也沒說他是賊哦!
  可……肖大經理,你們都……都認定他是賊了呢,還叫公司裡每個人都……這叫俺兒子咋消受……聽說……還挨揍!
  你這是聽誰造的謠?
  俺媳婦說的,還會有假。
  肖經理兩手交疊放桌上,頗堅定而自信地搖搖頭:沒有,哪會!沒口供沒証據哪會打人,再說打人逼供也犯法!
  對呀,沒証據可不能揍人!
  別聽別人瞎說,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亂,你兒子桑林有自由,正常上班了呀,還可以回家,不信你去問問你兒子,自由沒?打他沒?現在都講法制,誰敢亂來,那是要吃官司的。我們這兒也不是公安局,想打人就打人,何況公安局現在也依法辦事,打人也不是隨隨便便。我們只不過讓他配合說實話,何況錢並沒有丟呀,沒啥大不了的,放心吧,老兄,沒事。現在可不是紅衛兵年代,看了不順眼找個罪名,帽子一扣,隨便整。法制時代,以法治國,電視裡不是天天講嘛。
  肖大經理,我明白您的意思,有些事,咋說,老人臉色很為難,結巴幾句還是說了出來:有些事沒法說通的,更沒法提到桌面,甚至沒法按常識常理來推斷,但那事兒以反常理反常性的方式發生了,而人吶,卻無能為力,張嘴沒法說。並非我偏向他──他是俺兒子,我一手養活他長大,我知道他根底,我信我兒子,不會看錯俺兒子,他那脾性跟我一樣好認個死理兒──沒啥不好的,不輕易信人,不輕易隨人跑,不輕易跟風,俺兒子要是賊,笑話!我就一頭撞死這。
  誰說你兒子桑林是賊了,也沒人打他,你媳婦也是聽別人亂說才信以為真吧,怎麼會吶,現在都依法辦事。
  臨送老人出門,肖經理又勸慰:老兄,放心吧,快弄清了,很快就了斷,這兩天桑林就正常上班了呀,人心都是有血有肉的。
老人咚咚下了樓,一路打聽著,到了維修車間,上了二樓。技術組的門開著,桑林背對著門,怔怔地望著窗外。卞燁正翻著厚如磚頭的工具書,一抬頭,見一老人的半個身子探過門,便問:您找誰?
  老人整個身子跨過門:桑林在這兒吧?
  在呢,桑 林,有人找你。卞燁又埋頭查找所需的數據。
  但桌後的桑林仍楞怔怔地看著窗外出神,似未所聞。或許卞燁剛才吐字不清或聲調較低,老人似未聽明白,站在卞燁桌邊看卞燁翻找,卞燁猛一抬頭,見老人正盯著自己,滿臉疑惑。卞燁用手一指桑林的背後:桑林,桑林。見桑林沒反應,便用手在桌上敲敲,並喊著桑林的名字。桑林這才遲緩地翻翻眼皮,仍未聽明白似地轉過身,目光混濁乏力地打量卞燁,一點未覺卞燁身邊的老人。卞燁手一揮,帶了幾分不滿:沒聽見?沒看見?找你!
  卞燁留了心,父子倆四目相交時,各自都輕輕一震。老人說:咋變成這樣,天吶,咋恁瘦,瘦成這樣。
  桑林似未從震愕中醒轉,仍遲鈍地坐著,老人繞過桌角走過去,桑林這時才站起身。老人一把攥住桑林的肩,不容桑林開口便說:剛才我去找你們公司的肖經理,見了他,談了許多,他沒說你是賊,還說依法辦事,現在興講法制了。我說,俺兒子可不是那種人,肖經理說了,事情馬上就了結,看你瘦的,該吃吃該睡睡,沒偷就沒偷。
  你真找肖經理談了,桑林問。
  談了,打他屋出來就來找你。老人說:本不想來,可到了這份上,我想我得來一趟。老人把臉扭向卞燁:俺桑林可不是見錢就貪的人,咋會是俺幹的,一聽說這球事,我就堅信不是桑林幹的,你說?
  卞燁點點頭。
  桑林說:爹,坐下,先喝口水。
  不坐了,我得走,回家得趕緊澆地,心裡頭擱不下,沒打招呼就乘車趕過來了。桑林,他們沒打你吧,沒証據不能揍人……這是法制社會,這是肖經理剛才說的。
  桑林笑笑,極不自然,身子象痙攣一下,聲音驟然降低:沒,沒有,咋會。
  我想也不至於吧,要那樣太沒規矩,不是都興講法,電視裡也天天這麼講啊。
  老人又談了一會,便說要走,說完又打量桑林:好好的我就放心了。還勸桑林別往心裡去,該吃吃該睡睡,說家裡忙,恨不能長三只手幹活兒。
  桑林說話吞吞吐吐,而且父親的話似未全聽進。桑林有些心不在焉,有幾句就答非所問,卞燁忙插進去替桑林回答。桑林讓吃了飯再走,老人執意立即就走。卞燁說:提前走吧,領你爸吃頓飯,大老遠跑來看你。
  桑林嘴裡嗯嗯著,目光遊離,身子僵滯不動。卞燁說:先走吧,沒事,我跟主任說一聲。
  老人說:你相信桑林清白的,是吧,你們倆相處幾年啦,桑林的為人你不是不知道。
  是哦,我相信他,卞燁說,並送老人出了門,又目送父子倆下了樓,然後才擰身走到桌邊坐下,心中暗嘆:真爽朗、自信、率性的老人哦,接著又想及桑林,他身上發生了比自己想象的、聽到的還要多的變化,這種變化決不是好的征兆。
  以後的幾天,桑林仍天天上班,但連廁所也很少去,拿本雜志胡亂翻翻,然後就是發楞,而且極少與別人搭話,卞燁有時主動與他說話,他也是有氣無力心不在焉地嗯嗯兩聲。

  日子平平淡淡地過去了一禮拜,對面的桑林又不見了,心裡一時覺著短些什麼。也沒有人議論桑林的去向。卞燁逮了空暇問老劉。老劉說,聽說又被保衛科的人喊去。這案子還不了結,保衛科非要查個水落石出──非叫桑林承認不可。聽人講肖經理氣得直拍桌罵娘,戳了胡自來的鼻子熊,胡自來站那兒連個屁也不敢放。
  那麼說,桑林要吃苦頭──他們真敢動刑?卞燁 心揪地問。
  誰知道呢,老劉說:保衛科的那幫雜碎哦!

桑林去了醫院
  當再次聽到有關桑林的音訊時已是半個月後:桑林進了醫院,嘴裡少兩顆牙,舌頭左邊短了一塊,左手手腕的骨頭都露出來了,這是肉眼看得見的,還有肉眼不可見的,左肋骨斷了一根。
  公司裡倒是平靜如常,無論是肖經理還是胡自來,或是車間主任余忠以及其它職工,象往常一樣上班,偶爾提及桑林,口吻多半是不冷不熱中帶了不屑。
  卞燁與老劉買了些補養品去醫院看,那是一家裝潢精美的醫院,兩人乘電梯上了五樓,右拐,朝西走,一股股濃濃的藥味與來蘇味撲面打來,兩個冷面孔的護士擦肩而過。那是一間朝陽的潔淨病房,一 個女人無聲地坐在一張病床上發呆,床上的病號正輸液,那一滴滴透明液體頗有耐性有節奏地滴落,瓶內液體表面浮一層泡泡,病人右手腕綁了厚厚的繃帶,乍一看象個鼓脹的白色拳擊手套,身上還蓋一床有紅十字及醫院簡稱的白色薄被子。
  那女人卞燁認識,是桑林的女人,見有人進來,那女人抬起頭並站起身,一雙空洞茫然與淒絕無望的眼神叫卞燁心裡一陣顫抖。病號扭過頭看他們。
  這躺著輸液的就是桑林嗎?卞燁與老劉幾乎認不出來。那張臉不單是消瘦、憔悴,而且被一種外力橫然扭走樣,沒有一點光澤,那雙眼瞎了似的無光,僵滯的嘴張了張,左邊下牙床上有個豁口,兩顆牙不見了。那張嘴又用力張了張卻未吐出一個字,但那張嘴仍在努力著,咕咕兩聲響。女人拍拍蓋他身上的白被 子:要沒勁兒就別說了,啊。
  桑林吃力地扭過了蒼白而瘦棱棱的臉。卞燁一瞥,桑林的兩眼濕了一圈,接著,一串淚水從眼角滑落。卞燁心頭猛一痙攣。
  聽桑林的女人說,桑林一直高燒不退,夜裡還不停地說糊話。
  你們是第三拔來看他的:第一拔是桑林的父母和他的幾個同學,第二拔是電檢車間的張亞城他們,你們是第三拔。一見有人來看他,他就掉淚,連話也不會說了。昨能這樣,他們保衛科的人,肖鐵肖經理,胡自來一窩真不是人,太狠毒了。
  我托人找了律師,頭一個律師說,這官司不好打,因為你丈夫沒証據証明自個兒清白。但這揍人,肯定不對,當然犯法,但你丈夫無法佐証自己清白在先,而且……唉,還有……希望不大,不過可以要求賠償些錢,反正我不抱太大希望,這世界……怎麼說呢。
  見律師說這種話,我心裡涼半截,於是我又托人找一位律師,聽別人說這律師打贏了幾場都以為必輸的官司。我把情形一講,他說:太狠了吧,我接了。接著又詳細問了許多,還給我講了許多有關搜集並保存証據的事。
  這律師姓方,具體名字我沒有記清,因為當時心裡亂得很,我只管叫他方律師,高高的個子,寬額頭,眼大而有神,說一口普通話,看去很正義。第二天他帶了助手以報社記者的身份去你們公司,不僅見到了王八肖經理,還見到了保衛科的胡龜孫科長。你猜他們怎麼講,叫人聽了能把人活活氣死。
  動刑──逼供!沒呀,怎麼敢,那誰不知道是犯法的事。牙掉兩顆,舌頭少一塊,是吧,他一不留神自己咬下的吧,吃飯恁急,你說你吃那麼急幹啥,沒人跟你搶。手銬倒銬上了,這沒說的,為什麼不銬呢,這個權力我們該是有的吧,怨他自己不老實,你規規矩矩別亂動亂拽啊,可不,充硬漢,扯來拖去,怎麼樣,外皮磨破了,骨頭都露出來了,多疼多受罪。我們可沒動他一根毫毛。不信嗎,可以問問當時在場的每位,保衛科的人全在,不信你單獨問一個試試。他自己不留心不規矩,怨誰呀。
  什麼什麼,肋骨斷一條,會嗎,他自己連路怕也不好好走,腰撞到乒乓球案的案角上了吧,不排除這種可能,跟我們沒關系。
  什麼,証據,沒有,真的沒証據?要不是他偷的,他怎麼知道放在床底下,這不是最好最有力的証據,還不足以証明他是賊!?
  那窩王八龜孫還講了許多,他們根本沒把方律師放在眼裡,方律師也氣嘟嘟,市法院去了好幾趟,說已立了案,正按有關法律程序、條文進行,啥程序咱也不懂。方律師勸我要有信心,怕什麼,別看他們現下橫,能再橫個幾天!
  從醫院出來,卞燁覺胸口堵,他忽然問身旁的老劉:天底下居然有這樣的邏輯推理,敢信嗎。
  他們一窩兔蛋,心壞透了。這肖經理胡自來老大不小啦,自己當年不是沒挨過整,這會兒咋球全忘了。
  你說啥,教訓,當年他們怎麼…
  這事兒不妨得空兒問問咱車間書記溫俊,他最知根把底。傷疤才好了幾天哦!

卞燁找到了平日頗談得攏的張亞城,兩人商量一番,決定去找肖經理。
  坐吧,肖經理態度隨和而大度地指指桌前靠牆的一溜長沙發:什麼事,盡管說。
  桑林住院了,卞燁說:肖經理,我直說了,保衛科怎麼能那麼幹。再說人住了院,公司卻沒派一個人去看看。
  桑林一直發高燒,手腕骨折,肋骨斷一根,保衛科有充足証據了怎的,縱有証據也不該往死裡揍吧,張亞城說。
  什麼,你倆說什麼,肖經理頭朝前探,看去滿臉訝然迷惑:我怎麼聽不明白你們說些什麼,什麼住院骨折?
  桑林從保衛科出來,就進了醫院:手腕骨折,肋骨斷一根,兩顆牙掉了,卞燁說:保衛科越權了吧,而且把人…
  而且把人揍成那樣,連去醫院看也不看一眼,醫藥費呢。桑林不管怎麼說也是咱公司的人吧。
  有這事?保衛科的人會動手來粗的,不會吧,我千叮嚀萬囑咐,不能動粗,好言軟語說服教育。不會是保衛科的人幹的吧,誰親眼見了,啊!要有証據証明保衛科揍人,我決不輕饒他們幾個雜種。
  難道會有別人下手嗎,桑林從保衛科一出來就進了醫院,不是保衛科的人幹的會是誰吶,卞燁說。
  不會不會,你們倆肯定聽錯了,我一再交待過的,他們膽敢不聽,反天啦!莫不是桑林自己想不開或別的原因自己碰的撞的吧。他這一段時間情緒聽說一直不穩定,有點反常。
  自己揍自己,這豈不可笑,張亞城說:不管怎麼說,咱公司得露露面吧。
  如果一旦坐實他們背了我膽大揍人,我決不饒他們一幫混帳,想下崗哦!他們會知法犯法,不大可能?那幾個人的秉性我有所了解。煩勞二位操心了,我會很快派人查清弄明。另外我會通知財務科的人帶錢去醫院,桑林怎麼說也是公司一名職工。
  桑林這事,請問到底該怎麼處理了斷,總不能以進醫院收場吧,卞燁說。
  怎麼會,在我眼皮底下發生這種違法的事,我決不放過。桑林這事也不能不了了之,至少有失職之過錯。請二位放寬心,肯定會派人去醫院看望,住院費一分不讓他掏,好吧,我會以法辦事,秉持公道,決不寬縱。以後有別的事盡管跟我說,多反映反映下面的情況。
  就這樣兩人被送到門口,肖經理還與兩人分別握手告辭。
  卞燁下了樓,拍下自己的頭:聽聽,說的多動聽。
  但願方律師能告倒他,看看,裝的多象,不信他不知情。
  在他屋裡坐會兒,說幾句話,卞燁說:我身子就發冷。

兩天後,財務科的人便送去三千塊錢,還在桑林的病房坐一會兒,由於彼此不太熟,與桑林倆口生硬地閑扯了幾句,便返回公司,並向肖經理做了較詳盡的匯報。肖經理只是冷冷地聽,連頭也未點,更未出一聲。
  但當肖經理獲知桑林告到法院時,異常惱火,且懊悔自個兒不該不加深想便讓財務科的人送去三千塊錢:太便宜他了,告我,你以為你是老幾!你以為我是誰,告吧,告到聯合國我也不怕。

桑林又上班
  桑林又來公司上班,只是不在維修車間,而是被安排在電檢車間的清洗組,這一組的活兒累且臟。桑林已被解聘了助理工程師,新下的令是清洗工,而清洗組的工長李魁,初中畢業,一米八五的個頭,身子壯碩,幹起活來,那沒得說,一個能頂兩個人幹,工作上認真而且心細,令他自豪並常常向人吹噓的是:掰手腕沒人能掰過他,整個電檢車間300多人,無一人是他的對手。雖說他拚命掙錢舍不得吃喝而供養兒子讀大學,但他口口聲聲對身邊高學歷的人充滿了仇怨,雖說沒得罪他,但他就是莫名地打心底裡恨那些學歷較高的,對於落難中的桑林,他幾乎是一百個不順眼,處處出難題,嘲笑挖苦,給桑林辦難堪,並借機克扣獎金。
  桑林變了另外一個人,說話小聲低氣,組裡人對他也冷然相待,幾乎合起伙來欺負他,每月的獎金幾乎從未拿全過,一出點小差錯,換別人閉閉眼過去或提醒一下,可李魁卻扯了粗噪門大動肝火地訓斥,那樣子恨不能一拳把桑林砸死。
  對桑林創擊更致命的,是女人提出與他離婚,說桑林太窩囊,跟了他沒有穩靠感,又吵又鬧的,並指斥桑林的種種不是。桑林便在公司單身宿舍尋一間住下,晚上極少回家,算是與妻子分居。法院雖立了案,但卻無半點進展。方律師一改先前信心十足的口吻,顯得無奈與沮喪。桑林幾次尋他,他吞吞吐吐,後來索性回避,最後迫不得已,對桑林說:我能找的人全找了,能跑的路全跑了,可事情卻不盡人願。那些內幕我不說你也能想象得到,反正人家就那麼拖著,晾著,沒說不審也沒說審,這可是最叫人頹唐無奈的事了。這塊土地上的法根本不能叫法;律師根本不能叫律師……怎麼說呢,我是啞吧,我閉嘴……
 後來方律師給桑林倆口出主意:要不這樣,找一家小報把這事捅出去,然後吶大報轉載,讓某些高層人士一留心而插手其間,這案子就好辦了。你只有先找小報,可不要也沒必要找大報社──找了也白找,大報才不會登吶。小報嗎,得出錢!
那麼說,桑林苦了臉說:得把伸張正義寄望於某種可遇不可求的奇跡或偶遇,某一個大權在握的人偶爾茶余飯後看到這張報紙,並且心情好並且正巧觸動心弦,於是插手過問才行。
是這樣,暫時沒別的可行法子。
那得多錢?桑林的女人問。
少說,少說也得六、七萬吧,詳情數目我不太了解,我也是聽說,有人就用這法子打贏了官司,獲得賠償與公道,要有信心,不妨一試。
桑林的女人低下頭。是啊,桑林住院花去五千塊,公司送去了三千塊,以後再也沒給,桑林拿了二千元醫療費收據,可公司的財務科硬是不報,說違反規定。因買房已欠了二萬多塊的外債,要再拿出六、七萬塊,往哪兒借哦!
桑林在公司的話更少了,連走路也小心加了小心,而且常發愣,盯了地面或牆上或某處一個勁兒不知疲困地楞看,並且遠避任何一個想挨近他的人,頂多與張亞城或卞燁談幾句,但心緒灰暗,總說身體不好,跟得重病一樣乏力,不想上班,手腳一動就出錯,並且談到了死。勸他去醫院看看,桑林卻直搖頭:看不看沒啥區別,接著便一聲接一聲哀然喟嘆,臉色象是一圈接一圈暗下去。一次提出借卞燁的《聖經》看。卞燁很爽快:我把這一本送你得了,你耐心看。在以後的幾次交談中,桑林提到了上帝,並說我的感覺──我說不清那是不是或叫不叫感覺──沒錯,上帝是存在的,就是天穹之上那雙時刻睇視人間萬象及人的心思意念的眼睛,它,只有它可以証明我的清白。
  都過去了,還提它幹什麼,卞燁說。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辭職不拍屁股走人去南方闖盪嗎?跟你說吧,我是為了証明我的清白,我一走怕沒有機會証明了,因為人雖走了,可賊名卻不走,在人的心目中,我永遠是個賊,一個下作的賊!桑林說這話時,滿臉苦愁與困惑,接著他用怨懟不平的語調說:可它為什麼不站出來呢,上帝,上帝哦,怎麼老是無言,總是在天穹之上睇視!?這上帝真叫人生疑,有時我恨它蔑視他,因為只有它最知悉我沒偷,卻眼睜睜看著我蒙受這一切!這就是上帝!面對人間不公,小拇指頭也懶得動一下?眼都不眨一下?
  不,桑林,或許未到時候,卞燁說:那錢,是上帝偷的,並且上帝被認為是賊,並且與你一同住院,他只能這麼擔當,這麼作為,請信吧。他也受了重傷,甚至磔刑。
  它可是全能的啊,為何選擇這種方式承當,難道不能換一種較好的、人類容易接受的方式,我對此只是絕望,雖然我知道在我最苦最難時它一直伴我睇視著我。
  上帝自有上帝的行事方式,我們肉身之人豈能理解,或指使、操縱它!要那樣上帝就不是上帝了。上帝總會在我們不可預測的一天或某一刻,在世界面前,証明你的清白。
  我想不通,我忍受它──這個只知睇視卻硬不站出來做証的上帝啊──到了極點!桑林咬了咬牙,閉上眼睛,忽然他睜開眼:我不能怪她;讓她走吧,自由吧。我成了累贅,名聲掃地,我恨我自己。
  你不能這樣,桑林,上帝決不會棄你而去,他也是個賊,一個擔了賊名受辱打的人──上帝哦,沒辦法,他就是這麼一個上帝,一個不太招人喜歡的上帝,他本不是來招人喜歡,而是來救人。

  第二天,桑林便回家跟女人達成了協議,並且去法院利索地辦了離婚手續,房子、女兒及房內的所有物品、擺設等,桑林一樣也沒要,連那個女人也覺得怪過意不去。
  一連三天桑林呆坐在宿舍,胃口一點沒有,他心裡一直不明白上帝為何只是睇視卻不插手,哪怕稍稍阻攔一下那些惡劣不公的泛濫,可是上帝只是陪他受罪,沒有半點站出來顯身或以別的方式來佐証他自己清白的征兆,他內心於是越發恨怨上帝,並且疑心這樣的上帝還是上帝嗎,那雙永不疲倦的、睇視人的心思意念及言行的眼睛有什麼用,不公與惡力遠強於它是嗎,但他又沒法不信服,正是這個陪他受罪擔苦、一言不發只默然睇視的上帝使他勉力撐著、熬著,沒有低頭認偷,並且有勇氣活下去,活到今天,甚至還要活下去。
  當他又去上班時,頭重得幾乎抬不起,一種奇異的力使他無心去幹活,而是楞楞地坐在凳子上盯視著牆面:牆面因粘貼東西而留下污跡,很巧的是,偏構成一個類如十字的圖案,而且十字下面斑斑黑跡象人淌下的血。他凝視著,心裡亂哄哄一陣,又空落落寂靜一陣,接著又實實地塞滿。他甚至還想到了曾是自己妻子的女人;手腕上白生生的骨頭,那麼純白,頭次看見自己的骨頭,他愕然難以置信;又想及了方律師無奈而愧疚的眼,法院裡冷酷的愛理不理的面孔與鼻子……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腦中都想些什麼,也未覺多長時間從身邊悄然流走。
  從早上八點半一直坐到第二天上午11點,而且一直保持著那痴迷、僵硬的姿式,別人喊叫他充耳不聞。於是工長李魁找車間主任,車間主任打電話給肖經理,肖經理又打電話給保衛科,他們幾乎一個腔調,一個看法:桑林犯病了,必須送醫院治療。
  當時清洗組工長李魁大呼小叫:不得了呀,桑林這小子犯球啥病了,要是人死了我可擔不起責任。
  就這樣,保衛科的幾個人便連抬帶拽,硬將桑林塞進一輛紅色小面包車,桑林踢蹬著不想上車並說我沒病,沒病,可沒人能聽進去。當車門砰一聲關上時,他整個 人的反抗、他的嘶喊也跟著被關了進去,圍觀的人再難聽見或聽得沉悶模糊。但見車子底部一冒煙:紅色小面包車便往前疾駛,直奔市郊的一家精神病院。

桑林失蹤
  兩個月後,從精神病院傳 來訊息,因一時疏忽,桑林從醫院跑了出來,醫院還在不少報紙上發布了簡短的尋人啟示:

  桑林,男,三十歲,身高一米七三,身穿黑皮涼鞋,蘭襪,灰褲,紫色的白橫道道體恤衫,內穿白背心,講普通話,但帶了豫西人的口音,臉孔瘦削,眼大,鼻樑挺,短胡子,六月二十一日從某某市精神病院出走,望發現者速與某某市精神病院聯系。

聯系電話:XXXXXXX
若能將人送來,必重謝。

  卞燁一直忘不了那次去精神病院看望桑林的情形。一棟灰樓,樓道裡也刷成灰色,幾乎每個房間全安裝了鐵門。卞燁 把自己的工作証押在門崗,由一值班醫生領了上二樓,領他的大夫兩臉蛋飽脹,紅撲撲的,說話速度快疾。他介紹說:這個103號病人倒是不吵不鬧,很安靜,只是有一點叫人不安而犯愁,不好好吃藥,老跟醫生、護士作對。
  當大夫打開那扇厚重的鐵門時,桑林正站在屋正中,見卞燁走進來,雙眼一亮,很是驚喜,過去抓了卞燁的手:你可來了。下燁身後的鐵門一聲關上。
  卞燁把提溜的香蕉,水果,兩盒營養液放在床頭。桑林一把抓過,並塞在被子底下,怕蓋不嚴,又抻抻單子。
  怎麼啦,卞燁惑然莫解。
  他們會搶走,我啥也吃不上,桑林指指另一張被子零亂放著的床,又指指門外。
  那人去放風了,桑林說,有時醫生也會搶,更兇。
  怎麼,吃不飽!不讓吃?
  光叫我吃藥,飯少得很,我餓 。
  怎麼能這樣。
  桑林忽然低下頭小聲說:我沒病,一點病沒有,可他們偏說我有病,非叫我吃藥,我說我沒病不用吃藥,他們就說我不配合治療,拒絕吃藥,就是有病的最好症狀。
  桑林彎下腰,把鞋退下,從鞋裡倒出十幾粒白色,黃色及紫色大小不等的藥粒,找張報紙胡亂一包,交與卞燁:你帶出去扔了吧,他們天天搜身,翻床找,扒衣服找,要不吃他們就硬灌我。
  唉──卞燁嘆一聲,忽然想哭。
  我終於想通了,上帝也有不全能的時候,他那時節也別無選擇──只有死路一條,受磔刑──為了救他創造的人。桑林說這話時興奮而狂喜,兩眼放出叫人心悚的野性般的亮光,並且口氣帶了某種神秘,接著又看定卞燁的眼:我再跟你說一句:錢是我偷的,因為我也別無選擇,我是賊!
  卞燁身子一炸,嘴張張卻硬是沒吐一個字,也不知怎麼合上的。

競爭上崗
  卞燁是硬了頭皮或腆顏去找肖經理的,他本不願去找,因為他從別的渠道獲知自己落聘,但他決意仍去見見肖經理,仿佛只有從肖經理嘴裡吐出的才真實可信,於是趁了下班之際去辦公樓三樓,當時肖經理正要出門,見卞燁來便問:找我嗎?
  是的,肖經理,卞燁覺嗓子眼發堵:聽說,我,嗯聽說……
  盡管說吧,沒關系的,肖經理笑笑,一副很樂於傾聽他人詢問的友好面孔,這使人一下子覺著拉近了距離。
  聽說我落聘了,這次競聘。
  是的,落聘了,肖經理皺下眉:怎麼說吶,我可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了,可最終還是……暫時只有這樣。我原先想,你不會有問題的,可結果卻出人意料,分數比別人的低呀,我又沒權更改,也沒人有權更改分數──那是要受處分的。你的工作能力很強,但可能是在某些場合說話不注意而得罪了人,所以……
  我得罪了人,所以……就這些?
  就這些,先幹著,工資一分不少的,說完,門砰地碰上:好啦,我該下班了。
  卞燁不便再問,尾隨肖經理走了幾步,便放緩腳步,他不想跟在屁股後頭,內心本就有說不出的苦澀感,這時又添上一種上當的感覺,自己本就不該參與競聘,當初棄權就好了,一種被人捉弄而又無法反擊的感覺又陡地升上來灼得心疼。當初,唉,當初心裡穩穩實實地挺有把握,但結局卻是落聘──無崗。下一步如何安排?他有點怨自己剛才為何不順便問一下,但會有確切的答復嗎,問也是白問。還用問嗎,下一步輪到自己頭上的能會是什麼!?張亞城已下崗,理由充分得無法叫人挑剔,工作上一次小小不言的失誤,亞城也不承擔主要責任,是他班組裡有人幹活毛糙而出了點問題,按常理或按規章制度,頂多罰十塊錢,但誰讓張亞城在肖經理一手設定的發言──勸談會上橫來一通而犯禁吶,所以肖經理拍板:太不象話,下崗。於是張亞城便下了崗。
  兩天後車間宣布:由於未能競聘上,卞燁的工作將另行安排。接著,一張令──一張電腦打印的並加蓋紅戳的白紙──發下來:卞燁從此不再是技術幹部,工程師之職稱被解聘。
  余忠把卞燁專門喊他屋裡:真出人意外,沒你崗,我也沒法,我盡了力了,能為你說的話我全說了,工作上沒什麼可挑剔的。可公司不聘你呀,我有什麼辦法,唉!一個本科生居然落聘──無崗,這麼高的文憑,卻沒崗,我也替你難過呀。還是本科生哦,公司對你們十幾個本科生可重視。
  那麼說,我落聘──沒崗位,全是我的錯,全怪罪我,你的意思是這樣吧,卞燁滿肚子窩火:似乎,我一落聘,才想及我是本科生,!
  那裡啊!不過我也不是攆你走哦,你若想呆在維修車間,咱還一塊擱伙計。我不反對而且歡迎,要是公司另有安排我也無法阻攔,余忠說。
  不用你替我操心,我知道我該走哪條路,卞燁說。
  維修車間給四個半幹部指標,由於主任與書記屬於中層幹部,公司有不成文的規定或法則,可以不必竟聘而有崗;另有兩個半只有在卞燁,小孟,寧玉林與老劉等四人間競出;那所謂半個,是指那一崗位是以工代幹。卞燁本不想介入與同室幾人的競爭中,因為很覺沒趣。但見別人報了名,且公司也要求都報名他才報名,他其實心裡隱隱地滿有把握,因為要論工作份量屬他與寧玉林最重,自己的業務水平又有目共睹。按競聘程序先由主任余忠出題考試,分數佔60%,爾後是四個人登台講演,車間主任與書記及車間的10名工長和車間職工代表,再加組織科派來的一位,加起來共有二十一人組成評委會。四人演講後,下面的人可以提問,但不可超過三個問題,然後由21人分別不記名打分。當時卞燁演講很投入,主要談自己一年來的工作及今後的打算,下面居然破例鼓起了掌。所提三個問題,他回答得簡練而切題。事後由書記,主任及組織科的一名成員,一共三人關在余忠的辦公 室裡悄然統計分數,這分數佔30%;另有10%的分數由公司的正副經理們給打分。他們三個人何時統計完不太清楚,也沒公布結果,更不知余忠何時交與組織科,余忠也沒說何時報上去,更沒說四個人的分數,只說等著吧。就這樣過了半?
鱸陸慍隼?了,此時仍未說每人的具體分數,只說卞燁落聘──無崗,此時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只是全不挑明。
  無人監督,就這樣關起門的統計是否做了手腳,這程序是否公正,更沒人知道公司的正副經理們給每人打多少分。每個車間的競聘程序或方式由車間自個兒定:一般由主任與書記一碰頭即可定下來,有的車間還請了別的車間的人評分,有的僅以考試分數為準,不演講,也不讓大家打分。競聘前公司一再強調要公正公開公平,光余忠在會上至少說了三次。
  老劉與寧玉林,小孟競聘上了崗:重又下了聘令,小孟是那半個指標,即以工代幹。卞燁有一種被人剝光衣服五花大綁任人宰割的感受,手裡的飯碗一下子給人剝奪了,他知道自己下一步的結局,那幾乎就是明擺著:下崗或到下面班組與班組成員爭崗位──可班組成員也超編呀,何況也無趣,於是卞燁想,在這公司幹到頭了,真的幹到頭了。
  從頭細想,卞燁覺不過一場騙局,哄弄人,僅僅是走過場,是擺給人看的形式,自己卻當真了,精心準備了演講辭。競聘的關鍵壓根兒不在於你的考試成績單、演講的好壞、評委們打的分數,能否競聘成功根本在於這表面的、折騰人的程序背後的東西:這東西在不見陽光的烏黑處,那裡面絕無什麼公正公開公平而言。自己真蠢,多好的借口──精簡機構,減員增效,不過是給頭頭腦腦們提供了一次絕佳的整人良機。也是在事後卞燁才獲知,維修車間本有5個半指標的,如按這個數字來,他怎麼說也該有崗的,哪怕是那半個。但不知何故卻被另一車間借去一個。唉,競聘前就已注定自己無崗──下崗的料!能得罪誰吶!自己真傻,傻得快公布時又跑去問肖經理。
  這時,卞燁又想及了已失蹤九個多月仍無半點音訊的桑林。

寧玉林與妻子的談話
  桑林沒一點音訊嗎,吃晚飯時,妻子忽然問寧玉林。
  寧玉林說:沒有,都快一年了,聽人講,依出走時的情狀,怕人已不在了。
  不是沒人見屍首嗎,妻子說:桑林出走個啥呀!不過說不準去南方珠海啦、深圳啦闖盪,幾年後當了大款,開了高級轎車返回來。
  這,不太可能,寧玉林說:桑林不是那類人。我猜,桑林怕兇多吉少。
  那,你們公司還給不給他開工資。
  開呀,咋不開,寧玉林說:每月二百來塊錢,車間的卞燁專門找過財務科,說桑林曾親口跟他講過,萬一他不在了,如果還有一份工資,一半轉寄與父母,一半存著給女兒用,但決不經那女人的手。
  那……工資開多長時間,桑林人要一直沒音信兒呢?
  卞燁請教過律師,律師說:可以開四年,四年後再無音訊,可以由法院宣布其死亡。但肖經理說了,頂多一年半,四年,死鬼還想拿工資?正常巴心巴力上班的人工資都開不全,死人還想拿活人的錢──這算哪門子法律!
  那麼說桑林出走前就有所準備,後事就安排好了。
  也說不準,有好一陣子桑林很絕望,想到過死,詳情、內幕,那得問問與他一直往來的卞燁,還有那個張亞城。
  這一晚寧玉林睡不踏實,按往常,與妻子歡愛後很易困倦入睡,雖然與妻子纏綿得並不太激情,但也算得上較為如意。他心裡頭有些發沉發堵,桑林的出走近一年仍無音訊,在他心頭投下莫名的濃濃陰影,一種類似欠疚的感情微妙地冷不丁冒上來,於是心頭便失控般酸楚楚。其實他心裡一直怪怨著桑林,當時見面就拒絕搭理,甚至無法原涼桑林的卑劣行為。因為他推定,桑林的花招有失高明而被人識破,他才未受殃累,不過那二十多個小時的身心之苦卻痛鐫在心,一念及便心中隱隱寒悚。
  就那麼個大活人一下子不見了,消逝得無影無蹤,或死或活叫人實在不敢也不願驟下論斷,於是心頭掠過一陣痙攣。而妻子卻睡得香,還打起呼嚕,他滿心煩厭地推推,妻子嗯嗯 兩聲,一擰身子又呼嚕上了。他恨不能騎在妻子身上掄拳痛揍一頓。女人啊太勢力眼,由於自己家較貧,父母親是五八年大煉鋼鐵時進的城,幾十年過去,在鄉下養成了生活習性也未全改過來,母親來這個小家住兩天,妻子幾乎把厭煩掛在臉上,嫌母親不講究,鍋刷的不淨,不太講衛生,做的飯缺滋少味,與母親說話幾乎沒好氣,愛理不理地,話中還分明帶了蔑視的沖味兒,為此引發他與妻子吵過好幾架,只差鬧了去法院離婚。
  因買房的事不得不借錢,父親所在的單位實在不景氣,一月才開200來塊,而母親退休工資每月一百也不正常開,弟弟又剛結婚,他實在不好意思向父母張口,是啊,姐姐倆口都下崗,那個小外甥姐倆口幾乎養不起,放在父母家吃住,他不忍心伸手朝父母要,但父母獲知後,仍東借西湊,送來四千塊錢。而妻子的家境好,岳父岳母掏了近2萬塊。當父親騎了車子送來錢時,妻子卻不接,把臉一扭,白眼一翻:這頂個屁用。當時他真想沖上去扇她幾個耳光。父親沒吃飯就走了,雖然快到了吃飯時間。父親患有高血壓,大熱天騎自行車一路上坡近一小時來送錢,就為省一塊錢的車票-──他了解父親。他眼圈濕潤潤地,於是他問自己,也不知是第幾次問自己:是否結錯了婚。妻子有她一套為人的生活方式,別人對我好,我對他好,要是對我不好,我就恨死他!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他昏沉沉,脊背僵硬地疼。
  吃早飯時,他滿含怨氣地說:夜裡你真能打呼嚕,害得我一夜沒睡好,推推你也不頂事。
  或許寧玉林說話時口吻及臉色難聽難看,不想惹惱了妻子,她啪地放下筷子:還說我哩,你自己的弊病少啊,我忍了──我一直忍了不說罷了,還嫌我打呼 嚕,你那弊病還輕──夢遊病!哪一天自己下床去陽台,一頭栽下去咋死都不知道。
  什麼,你說什麼,夢遊病?
  你還裝不知哦,結婚那一天起你就犯這病,結婚那一晚你跟我睡一覺,就自個兒起床在屋內轉圈 ,然後躺沙發上睡了,嘴裡還嘟嘟囔囔。
  你沒騙我,真的?
  我騙你幹啥,反正你心裡只要有事,精神一緊張,那病說犯就犯。
  哦,是……是嗎,寧玉林忽然臉色死白,渾身一陣抽搐,他幾乎坐不住,腦袋一陣暈眩,眼前的妻子在臉前一晃一閃,那張臉變形走樣,他忽然大喊一聲:我是賊,我是!我是!!
  他猛然抱緊頭,朝身邊的牆上撞。妻子忙上來拽住他:怎麼了,怎麼了,天喲,我的天唷!
  他氣惱而惡恨恨撥拉開妻子的手,在屋內失魂般走來踅去,兩眼紅通通射出怨懟的光。他無法平息內心陡起的風暴,他豁然全明白了──保險櫃上擰開了蓋的墨水瓶,右手食指拇指上未洗掉的墨水痕,別人所說的失而復得的兩疊鈔票上的墨斑;自己在保衛科明明在靠北山牆上的長木沙發上睡,可早上卻歪倒在門口的沙發上睡醒;自己星期天值班時吃了午飯,斜靠了椅背上朦一會兒,小孟去辦公室和站在窗前的自己打招呼而自己事後卻渾然未覺。他甚至看到這樣一暮正在發生的場景:一個心裡煩氣、因買房而焦灼的人在半夜鬼魂般坐起,擰開保險櫃上的墨水瓶蓋,楞一下,象是在想下一步怎麼辦,然後彎下腰擰保險櫃上的密碼盤,記不清正轉多少又反轉多少,手一撥拉那個手柄,奇跡出現了,如同兩元買一注彩票而中了特等獎一樣,那幾百萬分之幾的可能落在那個人身上,保險櫃的門喀吧一聲開了,並非因為財氣手氣福氣而是因為災氣霉氣禍氣加上鬼氣打開了櫃門。那人臉上並未露出驚喜,而是迷惘地蹲下,頭一低,取出兩疊厚厚的鈔票,楞一楞,想一想,好象不知手中掂的是什麼,也未及細打量,一哈腰順手扔到床下牆角,之後又合上保險櫃的門,右手捏了那密碼盤不知正轉多少又反轉多少,接著,?
僑蘇酒鶘恚南驢純矗坪跏裁匆參純醇緩笥痔殺晃牙鎪酢?
  寧玉林明白了!何以桑林堅不低頭認偷,因為人家真的沒偷,明白了桑林那盯視自己的古怪得叫人心頭悸顫的眼神,原來自己內裡隱隱地、莫名地虧虛。
  命運如此突兀地給生存之途開啟了另一條路,他已到了岔路口,沒有人能替他選擇,他黯然地想,他害了桑林,如果死了,那無疑他就是真兇。但他又想,我鬥膽站出來講明這一切,有誰會信,那一幕是真的嗎?或僅是個人一瞬的想象,但他必須擇選一條路走下去,他這一生都逃避不了這一選擇,如果他拒絕選擇的話。於是他想,自己無意所釀就或導致的苦果必須由自個兒來咀嚼和承擔,這並不高尚或英雄,一點也不可夸示或可恃,這是一個人起碼的道德良知,自己的生命不過才真的剛剛開始。

附記
  那時節,肖鐵不是經理,也不可能是經理,那年代哪知什麼是經理──這個詞當時怕未創出來,大家伙兒當時喊他小肖,人也不象現在肚子鼓起來,後背肥厚,走路一拽一拽地,整日板了臉,青陰陰地似乎誰也不正眼看,那時見人就笑吟吟先打招呼,人也勤快開朗,蠻討周遭人喜歡。
  那時候 ,人們常常夜裡奉迎最新指示,沒人敢明問,最新指示,何以偏偏在夜裡,甚至在後半夜發布,只是在內心偷偷嘀咕,連自家老婆孩子也不敢說。人與人之間全隔道牆,人防人人戒人,誰也不可靠。人頭腦中的那根弦繃得緊吶,只要一通知,人們便打宿舍或家裡跑出來,在辦公樓前那片空地集合,不象現在開會集合,總有人拖拉遲到,那時的人一個比一個跑得快,誰也不磨磨蹭蹭,先由領導──現在叫經理,那時叫革委會主任-----向伸長脖子的人群宣讀最新指示,然後是跳忠字舞,並一遍遍的山呼萬歲、口號,接著敲鑼打鼓排隊去街上遊行。那時人的記憶力格外強旺,成段成頁的最高最新批示,一會兒便爛熟於心,背誦如流。遊行歸來後還要分組召開座談會,談學習最新批示的收獲、體會、心得,同時揭批自個兒的或別人的不足或私心雜念。有時會改動一下程序,遊行歸來後從牛棚裡押出一幫被打成反革命分子或別的罪名的牛鬼蛇神們批鬥,並對他們活動活動拳腳──你該明白 “活動活動”什麼意思吧。然後再開座談會,這麼一鬧騰,有時到12點或1點才告結束。
  這天晚上遊行後,技術室的十幾個人到二樓那間大辦公室,圍坐在一起召開座談會。等一個個發過言表了態之後,技術室的十多個人才關了門各各回自己家或單身宿舍睡覺。
  但驗收室的十多個人,他們遊行回來,沒有馬上開座談會,而是先從牛棚裡把十幾個牛鬼蛇神押出來鬥一通後才回辦公室開座談會。或許出去的急,他們全忘了帶鑰匙,倒是一個剛從技術室調入驗收室的技術員帶有一把技術室的鑰匙,於是便開了僅一牆之隔的技術室的門,當十來個人魚貫而入欲坐下時──有的人已坐下──有人呀地一聲驚呼,並用手戳指一把椅子上的一張報紙,大家全圍攏過去,一看全傻楞楞地,接著便一臉怒氣恨氣。因為報紙上有"毛主席"的字樣。有人把報紙拿起來:報紙另一面是毛主席的頭像。報紙坐在屁股底下,想臭想壓死毛主席他老人家呀!?他們當即向廠革委會進行了匯報。廠革委會主任額頭竄汗地帶了幾個人趕到現場。他們喊來了技術室主任老江,問這把椅子是誰的。老江湊過去端詳,說有點記不太準,好象是小肖的。為了弄清,又從被窩裡喊來技術室的幾個人來辯認,結果他們均認定是肖鐵的椅子。就這樣,肖鐵的罪名當時便定了下來,而肖鐵卻渾然未知,仍在醋睡之中。
  第二天一上班,廠裡便通知召開批鬥會,說階級鬥爭又有新動向, 又揪出一名反革命分子。當時全廠八百號人:擠一堆黑壓壓,全伸頭蠕動,爭看揪出的是哪一個反革命分子。廠革委會主任在台上照例先領誦毛主席語錄,然後宣布:
  把反革命分子──肖鐵,押上來!
  肖鐵未楞過神,他象別人一樣踮腳尖巴望看又揪出了誰,乍一聽以為是聽錯了,當他想側耳再聽時,兩胳膊已被箍死,連拖帶拽押到了會場前頭。他剛張嘴想辯解更想問個為什麼,一陣接一陣打倒、油炸肖鐵的呼喊聲把他吞沒。
  幾乎在宣布的同時,大字報就呼啦啦上了牆面,有幾條大標語如瀑布打樓頂懸下來,罪狀不單是把印有毛的頭像的報紙壓屁股底下,還列出其它聳人的罪狀,連貧農出身也被說成地主,說過人不可能長命萬歲,只聽說千年烏龜萬年王八;又說過每個開國皇帝都要殺掉一批功臣以除隱患…
  大字報把廠裡的牆面幾乎遮蓋了,揭批肖鐵這個反革命分子,沒有人不寫的,誰若不寫就是站在反革命立場上,後果將不堪設想。不管真心或迫不得已,平日與他最親近合得來的幾個人也揭發他的罪言罪行,而且揭批的最入骨最搶眼也最令人信服。
  批鬥會剛開始時尚好,只是喊喊口號舉舉拳頭。可喊著批著,卻忽然有人一聲喊:要文鬥,不要武鬥。好嗎,如一聲暗號,也確乎是事先預設的暗號。人往上擠了開打,真打,不是演戲,不是裝模做樣,而是帶了莫名的仇恨與憤怒,不是用拳頭,而是用鐵家伙:三角鐵,鐵,大扳手,大起子,管子鉗等,那 一頓啊打啊,全沖了上半身 ,尤其沖了腦袋。後來肖鐵說他當時認定自己活不成了,非當場被打死,但血性中的本能使他如抓救命稻草般從褲兜裡抓出毛巾死命捂頭,毛巾上給弄出三個窟窿,至今他還保存著,時時拿出叫他兒子看看並講講當年可怖的情景,告誡兒子:一個國度,一個集體,如果沒有規矩,沒有法律,會產生多可怕的後果,那樣的國度、集體無疑命將不長,法規、規則是立國之本哦!他右耳就是那次失聰,並嗡嗡響。後來花了好些錢也沒根除,你可能見過,他經常右耳戴上微型助聽器。雖然他被揍得暈趴在地上不會動,但兩手卻緊緊抓著已染成紫紅色的毛巾死捂著頭不鬆手。後來,又找來鐵絲象捆木樁一般綁了起來,丟進了就近的倉庫──監獄──又叫牛棚,現在已改建為存車棚。
  人一旦被打成反革命分子,那個家也完了。肖鐵的家給抄了6次,你想哦,家裡還能剩下什麼東西。
  後來曾多次審訊他都不承認那張報紙是他放椅子上的,那把椅子是他的,他說沒錯,可當時遊行回來在辦公室座談時並不是每人都坐自己的椅子,一進門多半就手隨意地掂身邊的椅子坐下。他說他當時清晰得記得,並未坐自己的椅子,那張報紙自然也不是他舖的。可沒人做証也不可能有人做証。事實上是另一個人,那個人已調到另一個單位。他承認是他就手打桌子上拿來墊在椅子上的,他高度近視。要是看報紙上有毛主席的頭像或名字,打死他也沒那個膽。他說自己是無意的,他坐的椅子就是肖鐵的,他當時還想跟肖鐵換一下,可眼一瞄,肖鐵已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了,於是就不再吭聲。直到座談會散了──此時他已忘了椅子上的那張報紙,看都沒看一眼,起身隨了別人就出了門。這個人的名字我說出來你也不知道。這個人在調到另一單位才私下跟人講的,他以為有人,如肖鐵可能知道這件事,並且怕肖鐵尋機報復他才托人調走的,其實肖鐵並不知道是他幹的,他只知道他當時沒坐自己的椅子,而且椅子上啥也沒墊。縱然肖鐵知道是那人幹的,當時說出來,又有誰會信?!
  肖鐵跟人說過,他寧願呆在法西斯納粹的集中營裡,也不願呆在牛棚。
  牛棚有點象倉庫,根本不把裡面的人──打成反革命分子或別的罪名的牛鬼蛇神們──當成人,往裡送人或往外接出一個人就跟取貨提貨一般。那位負責看守的人就直言:我才懶得管誰出誰進,反正我以為凡進去就不是什麼好玩藝或死或活沒啥正常不正常,想出來嗎,有提貨單嗎(不過隨手劃拉幾個字的一張紙),沒有單子,休想出來,呆著吧。
  後來肖鐵曾把三張判決書給人看過,那是什麼樣的東西啊,皺巴巴的紙,彎扭的錯別字連篇,句子好多不通順,通篇全是一錘定死的不容你反駁的結論性文字,有幾行字看也看不清,那些文字就那麼隨意劃拉成的,但就這三張紙,讓肖鐵在牛棚裡呆了九年,幾乎把肖鐵折騰死。
  看管的人也坦言:你們誰要是活夠了,活膩了──就自殺啊,家伙不齊全可以在裡面隨便尋,找人幫個忙也中啊,你們中間哪一個忽一天沒氣了,我嘛,檢查都不用寫,管我吊事?!聽見沒,少給我添麻煩。
  肖鐵極少提及在牛棚裡的酷狀,這能理解,要回味敘說無疑是一種折磨,但他也偶爾提及各派的造反派們時不時想出各種花樣“活動活動”他們的皮肉筋骨的事。在“活動活動”之余,也不讓他們閑著,說為改造他們靈魂,讓肖鐵他們維修手銬,一筐又一筐。鬼知道桑林手上所戴的手銬是不是肖鐵當年修理的。
  當時牛棚裡約有百十號牛鬼蛇神,揪牛鬼蛇神也是有指標哦──按比例揪的,必須完成,只能多不能少。當時技術室便被分配一個指標,即必須揪出一個反革命分子。技術室主任正抓頭急腦地發愁,結果呢,幾乎是自己冒出來了。我記得當時技術室主任老江興奮而如願地一拍腦袋,幾乎打地上蹦起來:我可完成了任務。是的,如果他揪不出一個來,那他就是一個反革命分子。
  不過還好,肖鐵比桑林幸運的是:老婆一心跟他,沒跟他離婚。當時不少人勸她離,她只是冷然搖頭,在一個被抄了6次、一貧如洗的家裡,帶了兒子及肖鐵多病的父親,苦熬著,紮掙著,等待著。到現在一提及老婆,肖鐵就上勁、亢奮,感恩萬端,有時眼淚會從眼角撲漱漱掉下來。
  胡自來比肖鐵晚兩天進的牛棚,他是因為口號喊顛倒而被打成牛鬼蛇神,在牛棚時兩人關系不賴,可謂生死之交:共患難、共煎熬、共直面死神。
  肖鐵平了反,打牛棚裡出來。他恨透了在他落難時出賣他的朋友,於是他尋機報復。那幾個人大概心裡有鬼有疚,盡量躲著他。肖鐵選準了那位寫大字報揭發自已曾說“人哪能長命萬歲.......”那句話的朋友。有事沒事就往那位朋友──此時他心中仇友──家裡跑,聊天、看電視。肖鐵一去,那一家人都繃緊了心,對肖鐵分外客氣而又小心。有一回肖鐵去找那人借工具,那人不好說不借啊,便拉開木箱子叫肖鐵隨便挑。箱子裡有一個長長的三角刮刀,另有鋼銼,一把鐵錘,電工刀等,肖鐵故意來回翻找,是的,成心磨蹭,時不時把那幾樣兇物在手中掂掂握握。那人很緊張,眉毛直跳,手也發抖,是的,那人真疑心肖鐵會掂一件家伙給他來一下。就這麼著半年下來,那人就瘦了下去,連眼神也不正常,好在精神並不太脆弱,硬撐了下來。那個人想調走,可托了好幾個熟人硬是辦不成,不象另外幾個曾揭發過肖鐵的人,有勾兌的關系網,說調走便調走了。尤其在肖鐵混上了經理後,又有幾個人調走,還有一個人提早辦了退休。
  那個想調走而老也調不走的人,此時更是神經兮兮的,整日提心吊膽,但肖鐵卻叫上他,與他談話,說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提它幹啥,哪能沒完沒了,前些年把你折騰得夠可以了,看你那樣,我心裡也怪不是滋味,心裡覺著反欠你似的,老婆也勸我算了算了,和為貴。當時都是為了自保,大環境大氣候所致,不要有想法,好好幹啊,有幾個當年想整死我的調去了別的單位,可混的怎樣!哼,有一個不是得了癌症,人完球了嗎。這人哦,不能太狠,得留條後路。好了,咱握握手,先前的帳,不管你欠我的,我欠你的,咱一筆勾銷。他們幾個要不調走,我也會與他們握手言和,那年月的事,我早原涼了他們。我在台上,你在台下,有些事你會比我看得清,多給我提寶貴意見。我現在是一門心思管好這個公司,是管理,不是整人,必須以法行事,連下象棋也有規劃:馬走日字象走田,要都象車一樣橫來直去,那不全亂了套。
  不過,唉,怎麼說呢,肖鐵雖這麼講多半也這麼做,可對公司裡另一位當年曾揭發過他的人卻不容情,先是不長工資又不分房,接著又讓人家下了崗。當然每次借口都能攤上桌面,叫人挑不出毛病,譬如讓人家下崗,就說是上頭定下來的硬指標:你嗎,年齡大了,知識陳舊,不叫你下崗叫誰下崗!?
  迄今為止,今日的肖經理──當年的小肖,記不清自己修了多少副手銬,挨了多少次批鬥,皮肉筋骨被“活動”過多少回,但他記住了那麼一次批鬥會:廠裡八百號人排隊每人先捺下他的腦袋,爾後再朝臉上扇一耳光──這一耳光必須帶響,如果不聽響,那他就是同情這個反革命子,就是準反革命分子,要關牛棚。八百多下帶響的耳光扇得他兩耳發鳴,臉腫得象個大面盆,象是戴了青陰陰的面具,整整半個月他都沒睜開眼。他當時以為眼睛就要瞎了。不過那段日子裡,胡自來一直伴著他,喂他點水、稀米湯喝。
  我是幹到頭了,也該退休。卞燁──卞工,要不是你問我,我也不會提及過往的陳事,若非你說你已決計不在公司幹而去南方闖盪,我今個兒也不會說這麼多。不是嗎,我說得夠多了,我不想也不該背後隨意論斷人。
  你想問問當年曾寫大字報揭發肖鐵說過“人哪能長命萬歲……”那句話,後來又被肖鐵折騰報復得脫相而尚未發瘋的那個人是誰嗎?我告訴你,縱你不想問不想知道我也告訴你,你聽著,你記著,那個人迄今還活著,沒死,仍心存悔疚,那個人叫溫俊。

2001年6月30日下午4點45分
2001年7月15日凌晨0點5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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