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一天

盧壽榮

S大學的某間研究生宿舍。凌晨無風。陽光從靠近高架橋的那一側漏了進來，溫暖了室內的空氣。門是虛掩的，擋住了廊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們不懷好意的視線。有兩張床。左邊的一張床上掛滿了裝飾品，有雲南大理的紮染，緬甸的木質佛珠和一本<<古蘭經>>，床的主人不在，枕頭邊上放著一條幹淨的褲衩。右邊的床上蚊帳低垂，幾縷陽光從帳孔中伸進去，吻著了某個人的臉，他睡得十分安祥。床的內側從左到右堆著五排書，如果我們的視線象陽光一樣清晰的話，可以看到最上面的五本書。書名分別是<<陽光地帶的夢>>、<<精神分析學引論新gt;>、<<音注黃仲則詩>>、<<一個女人一生中的十二小時>>和<<漢語語音史>>。在兩張床的邊上各有一張書櫥，書櫥後面是一台電視，不知誰將電視打開了，不過沒弄出什麼聲音，從圖象的質量上看，應該是黑白的。電視放在一個紙箱上，它的天線斷了一根，剩下的一根斜斜朝外伸展，觸及了色彩斑斕的玻璃。

有聲音在門外響起，“小鴨小鴨快開門！”，聲音急促而清脆，說話的顯然是雌性動物。床上的人翻了個身，沒有起來的打算。牆上的鬧鐘不緊不慢地走著。陽光使慷懶的氣息更加強烈。門突然被推開，進來三個女人和一個男人。

下面讓我從左到右幫各位介紹一下出場人物。小戴，某公司財務助理，長相一般，性格豪爽，曾經和許多牛逼哄哄的男人拼過酒。小丁，廣告公司企劃，身材豐滿，面容俏麗，看上去有些害羞，腦後拖著一條長長的鞭子。小周，穿著朴素，臉色冷竣，是本市另一所大學Y大學的研究生。小吳，任職於S大學教務處，熱情有余，細膩不足，喜歡充當護花使者的角色。他們在一種非常溫和的氣氛中走進了303室。

吳推了推床上的男人，“起來起來，小子你可真能睡！”他一邊說話一邊將被子蓋住了那個男人細長的毛腿。
“且慢”，小丁快活地說，閃動著生機勃勃的眼珠，“讓我們看看他的睡相嘛！”
“你愛看就看吧，實話告訴你，我一點都不介意。”床上突然傳來男人說話的聲音。
“那倒也是。象你這種無恥之徒，恐怕巴不得脫光了讓女人看呢。”小戴拍了拍男人的光脊背，作了最後的總結性陳述，“你再不起來，我只好用開水燙了。”

一行人走到門外，陽光顯得很是燦爛。那個叫小鴨的男子穿著花格襯衫，從外形看上去，他瘦得象一根竹桿。這裡候他伸了個懶腰，朝我們轉過身來了。為了讓他的稱呼不那麼難聽，我們姑且恢復他的本姓，這樣我們就稱他為小申。小申的臉色不太好看，一看就沒有睡好，更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角處多了個疤。關於這個疤，小劉認為肯定是昨晚被女朋友咬出來的，但小申斷然否認。小劉還想繼續追問，但小周的尖叫及時阻止了他。尖叫緣於宿舍樓邊上的一堆垃圾和它所散發出的糜爛腐敗的臭氣。“真惡心，S大學真讓人惡心”，小周拿起手中的飲料，喝了一口，又朝垃圾的方向吐了出去，“看來我選擇Y大學是明智之舉。”
“那也不見得”，小申悠悠地說，“你選擇Y大學至少有一點損失，你平時就見不著我了。”他順手掏出火機，點燃手中的虎牌香煙。他非常喜歡抽這種牌子的煙，據熟悉內情的同志說，有補腎的功效
“我要看見你幹嗎？你這家伙還象大學時那麼無聊，一點兒都沒變。”小周恨恨地說道。“早知如此，我就不來了。都是小戴，死活非把我拉上。”
“天下的事情本來就那麼無聊，你不想也不行啊。”小申朝小周涎皮賴臉地笑了笑，見小周不搭理他，只好悻悻然把目光轉向其他幾人。說了幾句之後，他突然又得意起來，只見他眉飛色舞，對著眼前的幾位大聲宣布：“誰願意讓我看看手相？我可是真正的布衣神相！比溫瑞安筆下的李布衣還準！”
“少來這一套！”，小周恨恨地說道。
“看看也好，說不定他還真有兩下子呢，讓她看看吧。”小戴打圓場。
“我才不讓他看，他擺明了看相是假，趁機佔便宜是真，要看你自己給他看。”小周說這番話時小丁已搶先將她那雙又白又嫩的小手遞了過去。“麻煩你給我看看好嗎？”她的聲音變得柔情似水。
小申裝模作樣地拿起了小丁的手，東捏捏，西摸摸，看了好一會兒，他說：“從總體上說，你的手相還是不錯的。三條線都紋路清晰，色澤紅潤，是福祿雙全的態勢。如果要說的具體點呢，你的生命線起點靠近食指，終點幾乎抵達手腕，而且中途沒有出現雜紋和斷掌紋，這說明你可能長壽。而你的智慧線也足夠長，一直到了太陰丘附近，這說明你感知能力強但偏於幻想。”
“那感情線呢？”小丁充滿期待地問。
“你的感情線細膩溫潤有光澤，質感不錯，根據我的推測，你在21歲零3天的時候會遇到一個貴人。”話音未落頓時引起一陣噓聲。小丁滿臉慍怒，“我好心問你，你倒拿我來開涮。你明明知道我生日就在3天前。”小申莫測高深地笑了笑，吐了一口煙圈，“我可是說真的，今天你一定會走運的，你就等著瞧吧。怎麼樣？為了慶祝一下，今天的午飯錢就由你負責好嗎？”噓聲頓時轉為歡呼聲。

接下去的情景在學校附近的小飯店中展開。五個人坐了靠窗的一張圓桌。人聲鼎沸，周圍吵得厲害。“先生小姐點菜嗎？”一位圓臉的服務小姐跑了過來。“我看還是由付帳的人來點好了。”小申一邊說著一邊又把不懷好意的目光投向小丁。其余幾個人頓時心有靈犀地起哄。小丁猶豫了一下，說：“我請就我請，有什麼了不起的。你們這些小氣鬼，總會遭報應的。”小申嘿嘿嘿地幹笑了幾聲，“不要這樣嘛，我們主要是祝賀你，如果你今天果然走了桃花運，你呆會謝我們還來不及呢？”小丁紅著臉正想說話，小戴打斷了她：“別吵別吵！看電視新聞。”於是大家頓時停止聒噪，把目光投向對面牆上的一台寬屏幕彩電。
“本台記者現場報道，上月5號從家中出走的黃姓少女，日前在江西某縣接受了記者的專訪，她當時正在一家夜總會中引吭高歌。我們注意到她的歌唱得相當不錯，惹來四周一片歡呼之聲。當然了，大部分人並不是因為這才去捧她的場的。她當晚身著一條肉色貼身超短裙，在舞台上旁若無人地狂歌勁舞。看得出她的心情非常愉快，一邊歌舞一邊還往四周亂拋媚眼。在接受記者採訪時，她強調指出她離家後的生活十分自在，她將自己比喻為一只飛翔的小鳥，沒有功課壓力，沒有父母的喝叱，完全靠自己的本事賺錢。她還補充說道，她要謝謝社會上那些關心她的叔叔阿姨們。由於他們的關注，社會上興起了對青少年問題的探討熱潮，她在短時間內聲名大噪，前來觀摹她表演的人與日俱增。為了答謝他們的盛情，她將順從民意，在半個月後回家，重新投入到自己並不喜歡的學習生活中去。”
“這個女孩腦子是不是有點問題。”小周說。
“可不是。不過她長得倒確實挺不錯的。”小申眼睛一直盯著屏幕不放。
“你看上她了，那給她寫信啊？”小丁說。
“不瞞您說，我正有此意。”小申說。
“想不到你還是個大情聖呢，小心阿慧揍你！”小劉忍不妨插了句嘴，“在你臉上再揍出塊疤來。”小申的臉色忽然之間變得很難看，“別提她！你真她媽掃興！”小戴見事不妙，趕緊解圍，“喝酒喝酒，怎麼沒有螺絲呢？沒有螺絲我可是滴酒不沾。”她提著嗓子叫服務員，“小姐，來兩盤螺絲。”

大概賺情調不夠，劉決定給大家講個故事，他清清嗓子，思路清晰，早有預謀地講了起來：
“有一天我去星地超市買東西，騎車到門口被一位老太太攔住了，說要收停車費。我想收就收吧，老太太這麼大年齡看這麼多車也不容易。可是我一摸口袋，糟了，裡面只有三毛錢可老太太非要收4毛錢。我就跟她說，阿婆，少收一毛吧，我們窮學生，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嘛。再說，我真沒零錢。”劉稍頓了頓，臉朝著小丁問，“你們知道她怎麼回答嗎？”
小丁說：“我不知道。”
“她說，你們現在這些年青人，真小氣，連一毛錢都舍不得掏。”大家笑了起來，劉又說，“我為了表明自己不那麼小氣，就掏出一張一元的鈔票給她找零，沒想到她只找我五毛錢。我就問，阿婆，還有一毛呢？你們猜她又是怎麼回答的？”他咨詢的目光再度投向丁。
“別老看著我，我不知道。”小丁說。
“她說，年青人，你別那麼小氣，不就一毛錢嗎？”
劉說完哈哈大笑起來。眾人也一齊大笑起來。“真是典型的上海人。”小申說。“不準你污辱我們上海人！”小周氣憤地說。“我又沒說你。”“可我也是上海人”，小周說，“污辱上海人就等於污辱我。”小戴見勢不妙，又趕緊解圍，“別吵別吵，大家畢業後第一次見面幹嘛非吵個你死我活呢。”這時候小丁提著嗓子叫了起來，“小姐，買單。”

分手的時候到了。小申和小劉對各位同學的友好來訪表示感謝，並承諾自己一定在適當的時候回請大家吃飯。“誰要你回請”，小丁紅著臉說道，也不知是對誰說的。小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小鴨，你上次給我寫信時說過什麼來著，還有生生世世痛飲不歸的友情嗎？我現在告訴你，有的，不信我們再回去喝兩杯。”“我說過這話嗎？”小申一臉壞笑。“好小子，這麼快就忘了──上個月28號的信啊？”“真對不起，我真忘了”，小申面帶微笑地說。三個女人和兩個男人揮手說了再見。

小申和小劉在街上閑逛，天色漸漸昏暗下來，小劉讓小申陪他去買一件女風衣。“你又沒女朋友，買什麼女風衣？”小申奇怪地問。“別問那麼多了，你到底去不去？”小申突然醒悟過來，“你是不是想買衣服送給人家小丁啊？我剛才就見你眼神不對，老往人家大姑娘的胳肢窩裡瞄？”小劉頓時急了，“小鴨你可別胡說，我只是偷偷地看了她幾眼，哪象你這個色鬼，一個勁地捏別人的手。”小申哈哈一聲說道：“小劉你可千萬別誤會，我那是幫她看手相來著，你老兄喜歡的人，我再怎麼也不敢有什麼想法啊？”“那倒也是”，小劉說，“何況你還有阿慧呢。就算我沒意見，人家阿慧也會有意見的。”兩人一邊說話一邊進入商場，開始討論起貨架上的某一件風衣。
“你看這件怎麼樣？”
“蠻好。不過太貴了。380元呢。”
“為了討得美人歡心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小劉說。
小申突然忿忿不平起來，“小子你也太重色輕友了吧，有錢就不能請我多吃幾頓飯嗎？”“你還敢說，我請你吃的飯還少嗎？”小劉說，“再說，愛情和友誼永遠不能混為一談。”“你的意思是你愛上小丁了。”“那當然。我愛她的精神甚過於她的肉體。”小申氣極敗壞，“算了吧，你愛她，哈哈，你回去跟你們宿舍的那幾只老鼠說大概還差不多。”小劉黑著臉瞪了小申一眼，將話題轉了開去，“說老實話，你和阿慧這麼好，兩人到底有沒有搞過？”小申突然又氣憤起來，“不是早告訴你別把她跟我扯一塊嗎？”小劉不屈不撓地說，“到底有沒有？你們昨天晚上一定搞過了！”“我搞你個死人頭，這是公眾場合，你別瞎說好不好。”小申狠狠地擰了一下小劉，看看手上的表，已經是下午6點，“趕緊把風衣買了，咱們到西部酒吧去吧，阿慧在那等著我呢。”小劉十分掃興，“你們兩口子親熱，還拉我去當電燈泡，太過分了吧。”他轉過身去付帳。小申一把拉住小劉，“待會你別走好嗎，我和阿慧昨晚上已經談好了，今天正式分手。”

西部酒吧內滿室春光。Enigma的音樂飄進飄出。女人的喘氣聲此起彼伏。小申皺了皺眉，“無聊”，他說，“真他媽無聊。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遠處飄過來一張年輕女招待的臉，“兩位先生要點什麼？”周圍的煙霧湧到她的臉上。“兩杯咖啡，一塊紅糖。”小申說。咖啡招過來了，一杯加糖，一杯不加糖。
一個女人不知從什麼地方閃出，跑上去和主唱手親嘴，結實的臀部在黑色的牛仔短褲內呼之欲出，兩人逐漸糾纏在一起了。樂池裡開始放舞曲，呻吟的男女紛紛站了起來。小申的目光始終向一個目標。
“臭婊子！”他罵。
“你沒事吧？”小劉用手搭了搭小申的前額。
“我非把她撕了不可。”小申站了起來，將那杯沒糖的咖啡一飲而盡，發現味道並不象想象中那麼苦。“要麼就便宜她算了，我又不是找不到女朋友”，他的腦子裡忽然湧起了這麼一個奇怪的念頭，但血液深處的另一種意識阻止他再坐下去。他回過頭朝小劉看了一眼，“是兄弟就一起上。”然後他張牙舞爪地朝著目標飛馳而去。

現在是午夜時分。幾縷燈光洒在上午出現過的那間宿舍裡面。一張床上響起了鼾聲，床沿上的木質佛珠偶爾被風吹得動彈不定。另一張床上沒有人。如果我們的目光像白天一樣清晰的話，可以看到床內側靠牆放著的最上面的五本書中，其中一本不知被誰換成了<<瓦爾登湖>>。電視是關著的，伸展的天線依舊斜靠著玻璃，折射出清冷的光。
（寄自上海）